這發現實在出我的意外。那賊黨的凶橫險惡又得到一個證據!我回頭看一看床上,我的呼吸加急了。


    我喊道:“枕頭上還有一張紙哩!


    霍桑應道:“是,我看見了。大概是一張警告書。


    他的神氣仍十分沉靜。他的舉動敏捷而準確。他一手將帳門鉤住,一手把枕上的那張紙取起,並不瞧,但順手納在褲袋裏。


    他回頭向我道:“包朗,鎮靜些。別自己著慌。床底下還有一個人哩!


    我又不禁愣一愣。莫非有什麽黨徒還沒有脫身?我俯下身去,果見有一個男子,手足都被縛著,躺在床下的血泊裏。


    霍桑低聲道:“唉!這是李四!來,快拖他出來。


    李四的兩眼緊緊閉合著,口裏不住地哼著,但是聲息很微。他的麵部上滿塗了塵汙,那件白長衫的前襟也撕下了一大塊,褲腿上還染著許多血跡。瞧他的形狀,似乎他起先跟人打過架,他打不過對方,才被敵人捆起來。


    霍桑道:“包朗。你把他嘴裏的東西拿掉了,再解除他腳上的繩。”


    我依照他的話,從李四嘴裏挖出了一個紙團,隨後又解去他足踝上的繩。霍桑也已經把他的手縛解掉了,隨手將李四扶起來。李四坐穩在地上,摸一摸手腕,又擦擦眼睛。他瞧瞧電燈,又瞧瞧我和霍桑。


    霍桑婉聲問道:“李四,你覺得怎麽樣?”’


    李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又用兩手摸摸池的右腿,皺緊了眉。


    他答道:“這裏痛得很。


    霍桑點頭道:“‘這最刀傷的。你別慌。我來替你裏主l。”


    我道:“可要叫醫生?我去對帳房說。”


    霍桑搖頭道:“喂,別大驚小怪。這件事該秘密才最。你快去弄一盆水來。”


    我端了一盆冷水回過來時,霍桑正拿了一麵小凸鏡,在李四的傷口上細察,口裏還卿卿路峻地和他問答。不到五分鍾工夫,霍桑用白布替他裏紮好。


    他說:“‘李四,這傷還不妨事。我已替你敷上些藥,你不用害怕。現在你到床上去睡一會。不必來伺候我們。不過你別把這回事的原委說出去,免得人談長論短。”


    李四點點頭。“我懂得。不過要是老板問起來——”


    霍桑忙擋住他。“你不說,他也不會知道。要是真有事,我們可以負責。這一次我們連果你,我心裏很不安,回頭準重重酬謝你。撕破的衣服準由我們賠。”他拿出幾張鈔票基在他的手裏。


    李四接受了,勉強撐立起來,扶住了牆壁,一步一破地走出去。霍桑走到開著的皮包旁邊去,察看它的內容。


    他喃喃地說:“沒有少什麽。兩個斷指瓶還在。”


    我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你已經明白了沒有?”


    霍桑道:“據李四說,在四點半鍾的時候,他到房裏來關窗,忽然有兩個穿黑衣的人闖進房裏來。他們反閉了房門,將他緊緊地縛住,探問我們倆的行動。李四不肯說,他們就將他戳了一刀,丟在床底下。以後怎麽樣,他也不知道。他已經痛得昏過去。”


    我道:“你想這是不是黨人們的活動?”我開始卸長衫。


    霍桑也卸下了他的夏布長衫,俯著身體,用電筒和小凸鏡在地板上察驗血跡。地板上是幹的,並沒有風雨的跡象,故而血跡很明顯。


    他抬起頭來,答道:“這也何消說得?但他們越想嚇我,我越要幹!我要瞧瞧他們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黨人們既然是這樣凶險,現在雖是恐嚇,安知不會從恐嚇變成事實?霍桑和他們為改,危險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此刻我不便再說,說出來的後果隻是討沒趣,或是再聽他一篇宏論。


    我說:“方才那張紙真是他們的警告書嗎?到底說些什麽?”


    霍桑點點頭,但仍把電筒開足了光,先驗過地板和足印,又去驗那把鋼刀。刀鋒很尖銳,是純鋼的;柄的牛角,像舶來品;刀尖上也染著些血跡。他照察了一會,隨即在記事冊上記了幾筆,又將刀收拾好了,才慢慢地從褲袋中摸出那張紙,展開來細瞧。


    他詫異道:“唉!沒有字!


    我走近看時,果然是一張沒字的白紙。


    “一張白紙?什麽意思?”


    霍桑不答,將那紙在電燈底下照一照,隨即奔到床邊,又打開了皮筐,將先前包斷指的白紙拿出來,一張一張都湊在電燈下照著。


    他忽然皺緊了眉毛,抱怨地說:“哈,我怎麽這樣粗心?包朗,瞧,紙上不是一張一張都印著一個大拇指嗎?”


    我拿了紙在燈光下照了一會,果然每一張都有一個空心的指印。


    我問;“這就是斷指團的標記?”


    霍桑道:“正是。但他們這個印記,必須在外國紙廠裏才能定造。我當初存了成見,便想不到這一層。”他又取出放大鏡,在那張從枕上取得的沒字紙上細照。他又喃喃自語。“他們既然來警告我,不會沒有字。或者他們還要借此試試我哩!”他低頭想一想,又向我道:“包朗。你去取一杯濃茶來。姑且試一試。


    我趕忙倒了一杯茶,放在國’桌上。霍桑尋出一枝毛筆,先洗幹淨了,然後在萊裏蘸一蘸,隨即刷在展開在桌麵上的紙上。他刷了一次,再刷一次,直到剛過第四次後,那紙上果然逐漸有字跡顯出來。起初的字色還很淺談,後來愈變愈深,就顯出很明了的黑字。


    我急急湊過去默念。


    “霍桑:


    “我倆兩次給你信息,你總該有些覺悟了罷?我們和你勢不兩立。若是你能安分守己,不幹涉我們的行動,趕緊離開南京,我們也不必和你為難。要是你仗著虛聲,自己尋苦吃,那就怪不得我們。現在我們再給你一個最後的警告。如果你不知利害,不育走,必要來和我們廝纏,那末你的頭顱的未來命運,就可以把你床上的抗作一個先樹。斷指團執行人自。”


    我一口氣念完一遍,氣息都不禁急促起來。雖然有這樣一個斷指團,口氣又這樣咄咄逼人!霍桑仍安靜如常。他回身取起床上的枕頭。枕頭上果然有一個刀孔,孔口邊還帶著些血跡。


    他笑著說:“他們太看重我了!難為了他們如此勞神。但他們弄錯了對象。這種手段隻能哄嚇鄉下人和孩子!不夠!差遠哩!這還呼不退我!


    誇張嗎?不。是蒙語。我確信他有這樣的阻力。他對於這事顯然是毫不介意,而且準備奮鬥到底。我雖仍有些代他抱憂,一時也沒活可說。


    霍桑又含笑問我道:“包朗,他們用恐嚇手段來嚇我,已覺得可笑;還要用什麽秘密墨水來作難我,你想可惡不可惡?”


    我答道:“我正要問你。你怎麽能夠發現他們的秘字?字究竟是用什麽寫的?”


    “這是一種化學混合液,大概就是鐵亞摩尼亞,硫酸鹽和水混合而成。凡用這種混合液輕輕寫在紙上,幹了就沒有字跡。顯現的方法所以要用濃茶,就因濃茶裏麵含有一種酸素,喚做丹寧酸。那混合液裏麵既然含有鐵質,鐵質一和丹寧酸相和,就會顯呈一種黑色。這是有些普通化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的。”


    “照這樣看,你當初說他們有些科學知識,這也是一個例證。”


    霍桑忽歎一口氣。“正是呢。科學是救治我國國病的續命湯。可是他們有了科學知識,不幹些給社會國家生產造福的事,把我們的民族從壓迫和孱弱中解放出來,卻用它來幹這種犯法勾當!包朗,想一想,這是多麽痛心的事!”


    我也不禁歎息道:“知識本像一把利刀。知識發達了,若是沒有道德的力量來輔助控製,那本是極危險的!


    霍桑在收拾紙筆。我走到窗口去。江麵上夜景並不動人。因為天空還在黑雲的控製下,光明失了勢。沒有月,沒有星,隻有帆船上三三兩兩的燈火。


    我回身過來。“霍桑,這件事你準備怎樣對付?”


    霍桑走近我的身旁,低聲說;“我有辦法。你別發愁。”


    “辦法怎麽樣?能不能告訴我?”


    他遲疑一下,才說:“‘方才我在無意中,發現了一些線索,所以擬成了一個具體的計劃,但是此刻還不便宣布。你姑且耐一耐,不久就可以明白。


    老脾氣。我自然也不能不忍耐。


    我又問:“那麽剛才你我分別以後,你究竟到哪裏去的?”


    霍桑簡短地答道:“江邊啊。”


    “這個你已經告訴我。你在江邊幹什麽?”


    “我在江邊一片茶館裏閑遊…喂,你可曾會見朱雄?


    他既然有意合開,我隻索知趣些。我正要把朱雄陪我遊杏林寺和他提起的綁架案的事告訴他,霍桑忽又搖手阻止我。


    他道:“你慢些講。我們先得把房裏的血跡收拾幹淨,再叫人送晚飯進來。我的肚子餓得很。”


    我道:“你想這件事還沒有人知道嗎?”


    霍桑道:“我想還沒有。我不願讓別人知道,免得再籌出無謂的騷擾。


    我不再多說,取出幾張廢紙,著手抹拭地板上的血。霍桑也幫著將紙屏椅桌等物各歸了原位。我走出去喊一個茶房進來,叫他預備晚飯。那新茶房是個瘦長子。霍桑問他李四怎麽樣,現在在什麽地方。


    茶房答道:“李四走樓梯跌傷了腿,向帳房請了半天假,現在躺在他的房裏,我是替他的。我叫姚紀才。”


    霍桑向我瞅一眼,似暗示李四的嘴還算緊,不曾把這回事說出來。


    他又說:“李四服侍我們很周到,少停我要去瞧瞧他。他的房間在什麽地方?


    替工道:“就在大樓梯底下的一間小間裏。


    夜飯的景況也和午膳差不多。霍桑仍不失他的常度。我還是打折扣,隻吃一碗飯。飯罷以後,霍桑才和我繼續閑談。但他隻問我會見朱雄的事,聽得了綁案的故事,也不加一句批評。他的探案的手續怎麽樣,還是絕口不提。我心裏雖然納悶,可是又不能勉強他。我們都靜默了,彼此吸著紙煙。霍桑兀自低垂著頭,不做一聲,似乎在深思。他連續燒盡了三支紙煙,忽然仰起身來,向他的手表上瞧一瞧。


    他說:“九點半了。我去瞧瞧李四。你等著。


    他獨自下樓去。約有十分鍾光景,他又回到房裏來。我便問他李四怎麽樣。他的答案很簡單。“好多了、我下去時.他正在房裏踱著。”


    他說完了,忽關上房門,先將身上的府綢褲脫下了,又走到床後去,從箱子裏取出一套黑布的短衣。唉,他要化裝了!幹什麽呀?他閉。無言地將那黑衣穿在身上。


    我禁不住問道:“霍桑,你到底要幹什麽?怎麽一些不讓我知道?”


    霍桑躊躇了一下,走到我的身邊,附耳說:“聲音低些啊。我老實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擒凶手破案!


    我跳起來,瞧瞧他的臉,沉著而嚴肅。可是我還有些半信半疑。擒凶手?這麽容易?


    我低聲問道:“霍桑,你的話當真?”


    他回頭道:“自然真。我立刻就要走哩。


    他的裝束漸次完畢,最後換上一雙樹膠底的球鞋。他又從箱子裏拿出他的一支手槍和地圖、電筒等應用物件一起放在他的袋裏。


    我耐不住地說:“那麽我跟你一塊兒去!


    他搖搖頭。“不,現在你還不能出去。你必須留在這裏。


    “為什麽?”


    “你姑且別問。你讓電燈亮著,不時弄些聲音,別叫人知道我已經出去。


    “這又有什麽意思?


    “意思當然有,可是你總懂得,眼前這個時候不是可以坐下來跟你長談的時候。


    “你在這裏人地生疏,夜裏又怎能幹事?”


    “你放心。我決不會盲目地亂幹。


    “你的計劃已經布置好了?”


    “雖沒有布置完全,但進行的步驟都已決定。好在我隨時可以通知楊凡通,請警察們幫助。萬一有意外的緩急,我可以打電話給你。你慢些睡。不要開門,也不要離開這房。總以小心為是!


    一個囫圇的謎團,我當然吞不下。可是有什麽辦法?吞不下也得吞下去!我除了勉強答應以外,找不出第二條路。


    霍桑又拿出一頂破舊的草帽,隨意地望頭上一套,隨即輕輕地開了房門,先探出頭去張一張。


    他回頭過來,說:“‘我走了。你耐性些,靜聽我的好消息!


    他不等我的答複,把右手楊一揚,料倒著身子從門隙中一溜煙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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