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殷十三露麵,屋裏的氣氛漸漸變得有些微妙。


    從立場來說,殷十三是親自布局誅殺泰王府翁主蘇月的凶手。


    上官鴻要替蘇月報仇,見了他應該要當場格殺。


    而大奶奶在官麵上的身份,隸屬鎮魔司陽部,乃大周臣子。


    殷十三謀劃要殺州牧,處於職責所在,大奶奶也該出手對付他。


    可殷十三明知這些,卻還是來了。


    來得坦蕩自在,似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時候天剛破曉,遠方的天空略略泛起一絲魚肚白。


    殷十三蹲坐在牆頭上,麵孔在破曉的殘夜裏模糊不清。


    但聽他說話的聲音,卻總像是透著一絲笑意。


    “兩位天境高手,可願與小手聯合,共同對付州牧?”


    殷十三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隨著話音,他輕輕用腳尖撥弄一下。


    身邊被綁住、堵了嘴的中年人被踢下牆頭,撲通一聲砸在地上。


    殷十三隨之跳下牆頭,將那人用單手提了、閑庭信步走來。


    待他進屋後,被屋中燈火映在麵孔上。


    其風流俊俏一如往常,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冷淡、少了些許嫵媚。


    他就坐在桌旁,恰好跟衣櫃裏的秦渡隔著老遠麵對麵。


    “他臉上有化妝的痕跡,尤其眼眶四圍撲粉最多......”


    秦渡觀察著殷十三。


    這個憑一己之力攪動整個清河郡、把郡守府和巡法司耍得團團轉的男人,大概是很憔悴。


    隻是多年唱戲,上妝手法早已出神入化。


    即便是擁有通幽重瞳的秦渡,也隻能察覺些微破綻。


    同一時刻,殷十三也在觀察四周。


    他的視線在衣櫃處短暫停頓了一下,隨即滑開。


    又扭頭,目光落在自己身旁地麵上。


    剛才被他帶來的中年人遭麻繩捆成粽子一般,此刻正在地麵上亂扭。


    殷十三低低道:“聽說胡大奶奶昔年陪王伴駕、遠征蠻巫轄時,曾獲得蠻族巫部招魂術秘法,不知是真是假?”


    他此刻的聲音低而平,像是極力壓抑著自己,絕不肯暴露出半點起伏。


    大奶奶蹙眉。


    認真打量殷十三片刻,大奶奶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確有此事,但要令奴施展招魂術,代價極大。


    殷十三,你有何把握能將奴說服?”


    片刻寂靜。


    殷十三歎道:“把握麽?很大。


    小手查到一件事,關乎整個冀州、甚至關係到大周天下。”


    說罷將腳輕輕踩在身旁中年人的背上:“近來,東城快活林福地多有動作。


    小手不才,查出他們與天妖國暗中往來,因此設連環計、製造大清河翻船案。


    此計一箭三雕,前兩雕乃是玲弟仇家、大元班主和顧東平。


    第三雕,卻是借後續案件分散老賊的注意力,小手才有機會將關鍵證人帶到此地。”


    說著又衝大奶奶露出一副微笑。


    燈火輝映下,他的眼睛裏隱隱泛著光:“小手確實傾盡全力、做足了該做的一切。


    如今五仙堂苦苦尋找的證據就在這裏,快活林福地背後就是州牧。


    煩請大奶奶出手一次,隻要救活玲弟,哪怕再賠上小手的性命,也不足惜。”


    大奶奶正待答應,一旁上官鴻沉悶了半天,卻忽然開口。


    他凝視著殷十三,語氣裏有著絲毫不加掩藏的殺意:“殷十三!


    你設局謀害蘇翁主,雖是州牧暗中指使,但也算是蘇翁主罪魁禍首之一。


    今日你貿然來此,大奶奶雖憐你癡心,某卻饒不得你。”


    聞言,殷十三毫不驚慌。


    他明知上官鴻是天境武宗、明知對方隻要輕輕一下便可將自己拿捏死。


    但他就是毫不畏懼。


    這並非魯莽或勇敢,而是成竹在胸。


    “上官幫主若真要殺小手,隨時動手便是。”


    殷十三笑吟吟道:“隻不過,令堂昔日遭人殺害之謎,小手恰好掌握了證據。


    此外,你我都要對付州牧。


    待州牧那老賊一死,小手便將令堂死因如實奉告。


    等到那時,上官幫主再殺小手也不遲。”


    一番話過後,上官鴻定定地與殷十三對視片刻,忽地歎了口氣。


    又點頭:“好膽色、真個好膽色!


    某隻為替蘇翁主報仇,將來如何行動,尊駕吩咐便是。”


    “不急。”


    殷十三擺擺手,隨後看向大奶奶。


    他原本充盈著自信的眸子裏,驀地多了些遮掩不住的患得患失。


    大奶奶始終沒有表態,沉默著若有所思。


    因事關蘇玲能否複生,殷十三如坐針氈地靜候片刻,終於按捺不住。


    他剛要開口,卻見大奶奶歎了口氣。


    幽幽道:“癡人......”


    說話間起身,嫋嫋婷婷走到正堂。


    又衝著殷十三一伸手:“施展招魂術需有死者遺骸,你可帶來了?”


    “帶來了。”


    殷十三如蒙天恩,忙不迭從身後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布袋。


    他把布袋抖開,卻從裏麵取出來七八塊白森森的頭蓋骨。


    隻聽他苦笑道:“玲弟屍首遭老賊安排、送往南城外化人場焚燒。


    小手前往竊取屍首,隻找到當日焚燒過後、摻雜在一起的死難者遺骨......”


    “無妨。”


    見殷十三取出遺骨,大奶奶擺擺手。


    到近前嗅了嗅,也不知怎麽就認出一塊,拿在手上輕喝道:“等下奴要貫通幽冥世界,你們自行小心。”


    說著將手伸進懷裏,尋摸半天,從縫隙裏掏出一杆紅鮮鮮的毛筆。


    其樣式古怪,筆身大約有拇指粗細、大致有常人手掌長短。


    尾端是一凶惡猙獰的鬼頭形狀,筆體上刻著密密麻麻的陰文,似是某種符咒。


    在筆的最前端,均勻地鑲嵌著一撮細毛,看不出原來顏色,隻有殘留的暗紅附著其上。


    持筆在手,將筆尖在手腕處輕輕一沾。


    那一撮幹癟的細毛鼓脹起來,透出妖異鮮豔的猩紅。


    握住筆,深深吸一口氣。


    大奶奶揚手間,蘇玲的頭蓋骨飄浮半空。


    持筆淩空虛劃,道道血痕浮在半空,圍繞著頭蓋骨構築成一道又一道猩紅詭異的符篆。


    鮮紅的顏色隨著筆勢蔓延,漸漸勾連出一座散發著血腥氣息的龐大陣法。


    大奶奶臉色蒼白,腳下一軟,險些跌倒。


    殷十三和上官鴻眼疾手快,但未等二人近前,就遭大奶奶喝止:“別動!”


    兩人不敢再動。


    大奶奶住了筆勢,停歇片刻緩過氣來,又繼續落筆。


    隨後的符篆愈發詭異,有的像是家畜猛獸、有的像是飛禽大鳥,更有十臂巨人、獨眼怪獸等諸般詭怪。


    這些圖案沒有相似之處,唯一共通點,就是全都互相連接在一起。


    那些化作血痕符篆的鮮血,始終不曾凝固幹涸,就在半空中緩緩流動著,甚至呈現出心跳般的漣漪。


    “閉上門窗,陰魂不可見三光......”


    大奶奶再度開口,聲音再不是嬌滴滴的柔媚,而是老嫗般的沙啞。


    因她背對著秦渡,所以秦渡並未見到她的容貌。


    但憑聲音也可以想象到,此刻的大奶奶,定不是先前那樣的絕色尤物。


    此刻大屋裏隻有死一般的寂靜,衣櫃裏的秦渡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待殷十三和上官鴻封住門窗,驀地一股陰風席卷,竟把屋裏的燈火也都熄了。


    正堂處,頭蓋骨懸在半空,周遭猩紅血痕勾連一起。


    乍一看去,宛如一片縱橫交錯的河道裏洶湧著血色浪潮,似潮汐起落般流動。


    不知何時,大奶奶已佝僂了後背,頭上雲髻青絲也化作雪白。


    持筆的手滿是皺紋,緩緩挪動著,終於在頭蓋骨上點落最後一筆。


    “噗——”


    一口鮮血噴出,大奶奶仰麵跌倒,原本輕微的喘氣聲突然粗重。


    殷十三和上官鴻又一驚。


    而大奶奶卻對他們擺手,又顫抖著起身,將手上朱筆拋入陣中。


    霎時間陰風呼嘯,朱筆緩緩沉入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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