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艾薩拉瞬間後退了一步,她從老皮洛士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危險。


    “啊……嗚……”皮洛士的口中並不能說出完整的詞語,隻能斷斷續續地發出一些聲響,更像是某種動物的嚎叫。


    “小心。”亞裏士多德阻隔在艾薩拉和皮洛士中間,將她推遠了一些,“我們不能確定他現在神誌是否清醒,要小心他會處於狂亂狀態。”


    “啊啊嗚,啊啊嗚。”皮洛士的嗓子裏又發出了一些沙啞的聲音,但比之前要清晰了不少。


    “他要說什麽?”站在房間角落的聲聞家們也耐不住好奇心,向著他們湊了過來。但阿其得謨和色諾克拉底提防著他們,他們也不敢對學園來客掉以輕心,於是兩撥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太陽……”酒館老板突然吐出了一個單詞,這嚇了周圍的人們一跳,但接著,他們就聽到老皮洛士用古怪的聲音念道:


    “太陽是火,月亮是環,天空是水晶。


    從前,我生為男和女,我生為鳥,我生為木,


    我生為一條躍出水麵的啞巴魚。”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這段話,接著又陷入了無意義地哼唱。而聽清他的話的人們麵麵相覷,大家都猜不透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說的好像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輪回學說。”亞裏士多德這樣想道,於是他轉身問艾薩拉,“你明白他在說什麽嗎?”


    “聽起來倒是很符合我們的理論,但這類的詩句在任何經典中都沒有出現過。”艾薩拉答道,“或許,他曾聽人說起過類似的話,於是就記了下來?”


    正當她說話時,皮洛士的囈語聲再次變得清晰起來:


    “太陽比群星更為燦爛,


    海洋比河流更為強大,


    諸神護佑智慧的卓越,


    他在故鄉被尊崇為王!”


    “我聽出來了!”一個聲聞家突然說道,“這是紀念本派大師厄庇卡穆斯的一首詩啊,就鐫刻在他的雕像上!”


    “難道皮洛士曾經看到過那座雕像嗎?”亞裏士多德問道,“這也是他暗中記下來的東西?”


    “不可能啊!”另一個聲聞家說道,“這個酒館老板據說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塔蘭頓,可是那位大師的雕像在敘拉古啊!”


    “所以,按你們的說法,皮洛士一生中不可能有機會親眼看到那座雕像。”亞裏士多德沉吟道,“那要是聽別人說起呢?”


    “這個也不可能。”阿其得謨這時插話了,“我曾經去敘拉古探訪過厄庇卡穆斯大師的雕像,現在那裏的刻字早已經磨蝕殆盡,根本看不清字跡。據當地人說,這座雕像在一百年前經曆過一次火災,那時雕像的塗色和鐫刻就都被破壞了。可以說,現在活著的人中,沒有一個人親眼看到過那座雕像上的詩句。”


    “那你們是怎麽知道鐫刻的內容的?”亞裏士多德疑惑地看著說話的聲聞家。


    “這是聖書記載的。”之前的聲聞家說道,“聖書是學派的隱秘知識,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下等人怎麽可能讀到!”


    “老皮洛士的生平很簡單。”艾薩拉點點頭,“他自出生到現在,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敘拉古,而且因為他眾所周知的‘瘋病’,人們很怕刺激他發瘋,平時很少和他閑談。”


    “可是酒館本來就是人流密集的場所,來往的行商也不一定知道他有瘋病。”亞裏士多德還是堅持著,“也許有什麽人隨口提到,或者說起過這段詩句……”


    “中心之火熊熊燃燒。”皮洛士突然又在念叨著什麽,人們瞬間停下交談,仔細聆聽:


    “自然有序遍布其中。


    無限有限相合而成,


    整個宇宙莫不如是。”


    艾薩拉一時語塞,她轉臉看向亞裏士多德。而亞裏士多德愣了一下之後也記起了自己曾在哪裏看到過這段話。那是斐洛勞斯的《論自然》,也是最近被整理出來被艾薩拉當作寶貝珍藏的著作。


    “他怎麽會知道?”艾薩拉既驚且怒,轉向亞裏士多德,“你曾經跟他說起過這些?”


    “我怎麽會呢?”亞裏士多德一下子反應過來,“這麽說,隻有我們兩個人讀過那本書?”


    “廢話。”艾薩拉說道,“那是我整理的書,連老師都沒有完整看過,隻是在藏書室裏保留了抄本,除了經過授權的你和我二人,別人萬難看到那本書,更不用說記住其中的內容!”


    “所以,一個酒館老板突然說出了一本隱秘的古籍中的原話?”亞裏士多德與艾薩拉麵麵相覷,“這難道是巧合嗎?”


    “如果是巧合,那這個人的靈魂之中到底有什麽東西?”艾薩拉急切地說,“即使是在睡夢之中,靈魂中保留的知識也不會超過清醒時接受的知識,這些東西怎麽可能憑空出現在他的靈魂裏?除非他是一個生而洞悉真理的天才!”


    “與這種可能性相比,我倒更傾向於另一種解釋。”亞裏士多德搖搖頭,“這根本不是皮洛士的靈魂,而是一位學者的靈魂在向我們說話。”


    “是哪一位學者呢?”艾薩拉問道,“從他說的所有內容來看,這一定是一位本學派的前輩,而且是一位博學的大師,但根本沒有這樣的人啊!”


    穀渂</span>  “那就要問你了。”亞裏士多德反而冷靜下來,“據你說,是阿啟泰將斐洛勞斯的書稿交給你整理,那麽,這些書稿又是從何而來?”


    “這個,老師並沒有提起過。”艾薩拉想了想說道,“他隻是說,這是學派之中珍藏的手稿。”


    “什麽?是斐洛勞斯大師嗎!”一旁在聆聽他們對話的聲聞家突然說道,“阿啟泰這個賊!他是從我們的老師菲阿刻斯手裏偷來這些手稿的!”


    “不要胡說,你們有什麽憑據,就敢如此詆毀我們的老師!”艾薩拉怒聲斥責道。


    “沒錯!”另一個聲聞家搶上說道,“我們都知道,老師從克洛同出走時隨身攜帶了一組手稿,其中就包括了斐洛勞斯大師的著作。”他看向另四個人,“你們都知道的,是不是?”


    其他聲聞家也紛紛點頭,“是啊,是啊。”“這是菲阿刻斯大師的收藏,我們團體中的成員都清楚這一點。”“但是隨著他進入冥想,誰也不清楚這些手稿的去向了!”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酒館中又變得吵鬧起來。亞裏士多德隻好大聲喊道:“都安靜!請聽我把話說完!”


    趁著安靜的片刻,他馬上說道:“首先,我們不清楚是不是隻有菲阿刻斯掌握著斐洛勞斯的手稿,也不清楚阿啟泰是怎麽獲得這些書稿的!所以,我們都不要妄加猜測了!現在重要的是,為什麽這個酒館老板會知道這些屬於你們學派不傳之秘的內容!”


    “這重要嗎?”一名聲聞家咄咄逼人地說道,“反正我們已經明白了,阿啟泰盜竊了我們老師的收藏,那麽,老師的失蹤怎麽可能與他無關呢!不管這些東西是怎麽被泄露出去的,我們隻關心,白塔要如何解釋,菲阿刻斯的藏書是怎麽落到你們手裏的!”


    “難道他不能自願地將書稿分享給阿啟泰嗎?”亞裏士多德質問道,“難道不能是他自己把這些學說教導給了這個酒館老板嗎?”他再次反問道,“明明有很多種可能的原因可以導致現在的結果,你們為什麽總是認準了自己已經預設的那條呢!”


    “你說的好聽,雅典人。”聲聞家們堅決不肯罷休,“你所說的無非是言辭中的可能,而我們分明獲得了充分的證據。對於你的質疑,一次冥想,一輪占卜就可以解釋清楚。”


    “我們的老師絕不可能把學說教導給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另一個聲聞家不屑地說,“這個下等人別說天文知識,恐怕連幾何都沒有學過吧!即使教給他,他又怎麽聽得懂呢!”


    “這是本學派的秘密,任何尊重畢達哥拉斯大師製定的儀軌的人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開頭的聲聞家繼續說道,“今天的這種程度的泄露,足以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對此,阿啟泰和白塔一定要負責!”


    爭吵再次陷入白熱化,眼看著一場爭鬥又不可避免了。這時,坐在椅子上的老皮洛士突然又發出一陣悠長的呻吟聲,而隨著這聲音,爭吵的眾人都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恐怕錯過他再次說出的話。


    “啊,啊。”皮洛士的喉嚨中傳出一陣急促的喘息。接著,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突然急迫地傳出:“救我!啊、啊!救我!”


    “什麽!他在呼救?”亞裏士多德立刻上前,翻開了皮洛士的眼皮,隻見他的眼球布滿了血絲,此刻還在劇烈地轉動著。“救我!”又是一聲明白無疑的呼救聲從皮洛士的身體中發出,接著是一陣嗚咽,夾雜著歎息和痛苦的呻吟。老皮洛士的身體抽搐起來,嘴角開始流出白沫。


    “不好,他發病了。”亞裏士多德雙手扳正了皮洛士的頭顱,防止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他的右手拂過皮洛士的咽喉,感覺到他的喉頭還在劇烈地抖動著,像是要說很多話,但是發不出聲音。


    “怎麽辦?”亞裏士多德看向眾人,“他現在很危險,需要立刻喚醒他!”


    他沒有得到回應,與此同時,五名聲聞家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紛紛露出驚慌的表情。其中一個人喃喃自語道:“老師……怎麽會……是老師……”


    “你們在嘀咕什麽?”艾薩拉不耐煩地說道,“什麽老師?”她突然覺察到了什麽,“是你們的老師?是菲阿刻斯?”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酒館大廳中爆響,所有人都陷入了震驚之中。亞裏士多德還沒有理解此中的緣故,於是問道:“怎麽可能呢?你們是聽到菲阿刻斯的聲音了嗎?”


    “就……就是他……”一名聲聞家用顫抖的手指指向陷入昏迷的皮洛士,“那裏有……老師……”


    “他?”亞裏士多德再次低頭看了一下麵色蒼白的酒館老板,“你們是不是聽錯了?”


    “諸神在上!”另一名聲聞家突然雙膝跪在地上,“老師啊!”


    “你們陷入了什麽幻覺嗎?”亞裏士多德仍然在疑惑,但艾薩拉一語點醒了他:


    “別忘了,他們是‘聆聽者’。怎麽可能分不清自己老師的聲音呢?”


    亞裏士多德恍然大悟,聲聞家被稱為聆聽者並非僅僅因為他們是直接“聆聽”畢達哥拉斯教導的學生,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聽到”一些常人聽不到的東西。正如同,數學家被稱作“學習者”也不是單純指他們隻會學習,而是包括了他們對數學相關技藝的實踐。


    “如果你們沒有聽錯,那為什麽一開始沒有分辨出來?”亞裏士多德轉而去問那些幾近崩潰的聲聞家。


    “之前的幾句話,不是我們老師原本的聲音。”領頭的聲聞家勉強保持著鎮定,“但最後那句‘救我’毫無疑問是老師的本音。”


    “這個人既然是酒館老板,那又怎麽可能是你們的老師呢?”亞裏士多德沒有在老皮洛士身上發現變形術的痕跡,“他的身體沒有改變過,那麽,能夠改變的隻能是……靈魂?”


    “奇怪啊。”一直沉默的色諾克拉底走上前來,低聲對亞裏士多德說道,“任何有關空間的技藝都必須保證被造的空間可以容納製作者的存在,靈魂可以進入一些空間,那是因為那些空間本身是對靈魂開放的。”


    “但人體則不同。”他接著說道,“一個人的身體隻能容納一個靈魂,人的靈魂和身體的結合才能使得這個人是活人。所以,人體之中容不下第二個靈魂。”


    “或許……這正是因為皮洛士的特殊之處?”亞裏士多德回答他道,“酒館老板之所以被稱為是‘瘋子’,就是因為他在睡眠之中會活動,我曾把它診斷為簡單的夢遊症。但現在另一種可能性擺在我們麵前:他之所以在夜間發瘋,是因為他本人的靈魂在夜間進入睡眠,而他體內的另一個靈魂蘇醒了。”


    “一個人怎麽可能有兩個靈魂呢?”色諾克拉底說道,“他根本活不下去。”


    “也許這是一種未知的情況。”亞裏士多德說著看了看周圍的聲聞家們,“自然之中總是不缺少神秘,也許這個人就是一個特例。我聽說,他從小就有這個病症,被祭司們稱為‘夜神的詛咒’——在夜晚他的靈魂不屬於自己。還是阿啟泰幫助他得到了城邦人們的接受,那麽,也許在那時,他的身體中就已經住著兩個靈魂了。”


    “可是,那個時候菲阿刻斯可不在塔蘭頓。”艾薩拉插嘴道,“所以,這個人現在的身體裏,有三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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