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滬妮就發現了尷尬的隻是她一個人,他們兩個是不需要什麽話題的,甚至不需要第三個人的存在。滬妮突然明白了小言為什麽要在大熱的天,跑到這間悶熱的出租屋裏來的原因了。


    “我去買點西瓜,你們先坐一會兒。”滬妮站了起來。


    “你想吃西瓜嗎?”小言把偎在小剛懷裏的腦袋抬起來問,一臉不知情的樣子,其實她的眼睛已經開始迷朦了。她的樣子讓滬妮不好意思看她,似乎看了她,就是窺探到了她的秘密一樣。


    “是,你們先坐一會兒。”滬妮起來,餘光看見小剛的手在小言的腰間遊移,很進入狀態的速度。滬妮拉上門,向樓下走去,聽見小言放肆的尖笑聲。


    沒有目的地走在熱浪翻滾的街頭,街道兩旁做生意的小販用力地搖晃著手裏的撲扇。


    在刨冰攤前麵坐下來,要了一碗刨冰,慢慢地吃,驚心地涼。磨蹭著吃完刨冰,時間應該還太早,繼續向前走。在書攤前停下來,翻看著一些過期的雜誌,一些經過了別人手的舊雜誌,很便宜,但卻不想擁有它,因為它以前的主人來曆不明,沒準是個肝炎患者也未可知。放棄了那一堆的舊雜誌,進去一家音響店,就是這一次,滬妮喜歡上了王菲的歌,或許,該給自己買一個隨身聽,聽聽這些靈動的聲音。


    在街角拐彎的地方,滬妮買了一個大大的西瓜,很重,得雙手抱著。抱了這個西瓜,慢慢地往回走,想著小言他們兩個在床上溫熱地糾纏,在那個悶熱潮濕的房間。


    走在樓梯上,故意地把腳步放得重重的,木樓板發出虛張聲勢的悶響。


    門開著,小言是個聰明的女子。


    “哇!這麽大的西瓜!”小言歡笑著迎上來,表情有些誇張,眼睛裏還有星星點點的東西在閃爍。


    小剛興奮地接了西瓜,張羅著用一把小刀把西瓜開了。三個人抱了西瓜啃,汁水流了一手一臉。小言把手上戴著的一個裝飾戒指摘了下來,怕把它弄髒了,以前沒有見她戴過的,大概是剛才小剛送她的。戒指上鑲嵌著一朵紅色金屬的玫瑰花,應該不值錢,但戀愛中的人不在乎。小言又看了小剛,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滬妮把眼睛錯開,狠狠地把自己手裏的西瓜咬了一個大缺。


    天天有夢,精力很旺盛的樣子,夢見陌生的街道,一輛輛的中巴車從身邊經過,每一輛經過,滬妮都追趕著,很惶恐地追趕,生怕坐不上,但事實上就是坐不上。街道是昏暗的,空無一人,隻有滬妮在惶恐地追趕那些狂奔的中巴車……


    先前的那部中篇被雜誌社退了回來,放在桌上,沒有一點價值,沒有一絲生機。第一次拿到稿費時的躊躇滿誌現在沒有了,隻有惶恐不安地擔心自己的出路。出路。不能一輩子庸庸碌碌地生活在最低層,太可怕了。


    因為害怕,所以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寫作。趴在桌子上,一隻手拿著筆,一隻手夾著一隻劣質香煙,煙灰缸裏永遠是堆積如小山的煙頭。不管寫不寫得出來,都茫然地寫著,隻要在寫,就是有希望的。


    實在寫不出來的時候,就給自己的作品取名字,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名字,一個讓人看一眼就想要閱讀下去的名字。


    但每每吸引滬妮的,是不知道什麽地方飄來的電視裏的川劇唱腔,咿咿呀呀,要斷不斷的,激發著人蓬勃的睡意。


    在小言帶了小剛來的時間,房間就不屬於滬妮了。滬妮就有些遺憾地放下自己手裏的筆,擦掉臉上和手上的墨汁,去外麵溜達。然後回去再用濕毛巾把竹席仔細地擦拭幾遍。但躺在床上時,還是會想起小言他們兩個在床上糾纏的情景。


    小言開始給滬妮介紹男朋友,小剛的同學,一個高大但說不上英俊的男孩。坐在酒吧裏局促大男孩的對麵,滬妮心靜如水。


    “為什麽不行嘛?”洗手間裏,小言很懊惱滬妮的拒絕。


    “……”滬妮想著可以成立的原因,想了很久,突然醒悟地說:“為什麽行呢?我又不喜歡他!”


    “那你為什麽不喜歡他嘛!”


    “那我為什麽要喜歡他嘛!”


    “……你龜兒個傻兒!”


    “你龜兒才是個傻兒!”滬妮用普通話重複著小言的粗口,這句話就變得不倫不類起來,小言瞪圓的眼睛眯了起來,笑彎了腰,滬妮也笑起來。


    洗手間的門不斷地開著,不停的有漂亮得滴水的嬌小女子進來,嘟著鮮豔的嘴唇,撲扇著眼影下麵冰冷遊移的眼睛,焦躁地拍打關閉的小格門。從小格門裏出來的女子,就對了汙穢的鏡子,對著鏡子裏喜歡的自己不自覺地做出一些“酷酷”的媚態來,然後仰著漂亮的小腦袋再次投身到震耳欲聾的大廳,加入到鬼魅一樣搖晃的人群中去,釋放自己過剩的精力和情感。


    小言對和滬妮的談話已經感到了乏味,拉了滬妮的手離開氣味欠佳的洗手間。


    舞池裏,從小言和小剛的舞姿中似乎看得出他們在意淫,扭動的小言千嬌百媚,身體像一條性感地蛇一樣誘惑著年輕的小剛。如果自己也有她一樣的家,一樣健全的父母,那,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樣,在一個安定的環境下,輕鬆地享受生活的快樂。滬妮這樣認為。


    但不久,滬妮就發現,小言的環境也並不是“安定”的,至少不是十分的安定。


    小言沒命地往臉上塗抹著各種東西,蜜粉,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原本就驚豔的臉更加地不能逼視。她穿了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下身空空的,就穿了個褲頭。頭發用一個夾子隨意地夾在頭頂,有許多縷發絲垂下來,讓她的臉透了許多的嫵媚。


    小言坐在她的梳妝台前,一個半舊的桌子,上麵擺了一個缺了一個角的大鏡子,鏡子的缺口被充分利用,掛了一個綠色的,咧了嘴笑的布偶小青蛙。屁股下麵依然是一張半舊的凳子。陽光透過還算大的窗戶射進來,坐在床邊的滬妮就看到了小言逆光下精致的側影。


    小言的房間也是很簡陋的,一張舊的單人床,一個舊的衣櫃,一個簡易梳妝台,然後堆了半間房子的雜物。床上擺著的很大的棕色布狗熊和鏡子上吊著的小青蛙,還有梳妝台上的各色化妝品,給簡陋的小屋增加了些許女孩的芬芳。


    外間不斷地傳來麻將的聲音,還有女人們不斷的“碰!”“自摸!”這樣的聲音。那是小言的媽媽約了幾個和她一樣下崗的女人在打麻將。那些聲音裏還混雜了很大的電視的聲音,小言的奶奶在看電視,她的耳朵不好,把電視的聲音調得老大。小言的爸爸也下崗了,但不在家,到公園外麵的棋攤上下棋去了。


    滬妮看著小言,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口煙圈,說:“其實你不化妝挺好看的。”


    小言頭也沒回地半眯著一隻眼,認真地給自己已經很長的睫毛上睫毛膏,一邊上一邊很小心地,盡量讓自己臉上肌肉不要動地說:“你懂什麽!……長這麽大了,……你化過妝沒啊!”放下手裏的家夥,小言把身子湊近鏡子,仔細地左右檢查一遍,然後回頭中氣很足地對滬妮說:“化妝是一種態度,是一種狀態,不純粹是為了好看,你知道吧。”


    滬妮笑笑,不置可否。


    小言瞥到滬妮手裏的煙,就從煙盒裏抽了一出來,點燃,把煙淺淺地夾在手指間上,淺淺地吸一口煙,慢慢地眯了眼睛吐出繚繞的煙霧,一副很有風景的樣子。然後她說:“吸煙也是一種態度,不是為了想吸。你就是這樣,吸那麽多煙,一點都不注意吸煙的樣子,白吸了那麽多煙,白讓尼古丁殺死你那麽多的細胞。”說完小言又很有風景地吸了一口,然後穿著她的白色大t恤在房間裏晃動著。


    滬妮看過窗戶,看到外麵的世界,外麵的風景很乏味,一堵長了青苔的青磚牆壁,看得到一扇窗戶,窗戶半掩著,掛了一條蘭色的男式短褲。挨近窗戶的地方有黃桷樹的綠色枝椏探過來。然後,就是霧蒙蒙的天空。


    小言住的地方也是城市裏敗舊的角落,不同的是,這裏是她的家,她一出生就住在這裏。小言是幸運的,在滬妮眼裏。她有父母,還有一個奶奶,他們一家四口,應該是美滿幸福的,她想不出來小言有什麽不愉快的原因,事實上小言也是很愉快的一個人。


    小言拿了一條包不住屁股的熱褲,和一件紅色的吊帶t恤,往自己身上比劃著,然後把它們穿在了身上。


    “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鬼地方的。”小言邊穿衣服邊說。


    “嫁給小剛?”


    小言扯褲子的手停了下來,她看著前麵一塊浸著水漬的發黃的牆壁。很快地,她恢複了自己的動作。站起來,把褲子穿好,在鏡子前晃動著,審視自己。然後坐下問滬妮:“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是應該嫁給有錢人才甘心。”


    滬妮愣了愣,錢對她來說是個絕對很重要的東西。但還沒有重要到要犧牲自己的感情,她不想這樣說。自從離開秋平,小言是她唯一接觸的一個朋友,朋友之間,應該有共同的東西。於是她不置可否的笑笑。


    小言帶點沉思地說:“媽的,現在有錢人那麽多,別人怎麽過的,你看我們又怎麽過的,一個月辛辛苦苦地,就那麽一點工資,別人買一套衣服的錢都要我們掙好幾個月。”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說:“我們穿的衣服別人怕是擦桌子都嫌麵料不好吧。”


    滬妮把雙手撐在床上問:“那你和小剛怎麽辦?”


    小言點燃一隻煙,吸得不是那麽有風景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我要是嫁給他,以後會比現在還更窮。每一個子兒都要計算著花,要養家了!x媽耶,老子才不幹呢!”小言把煙叼在嘴裏,沒有了一點風景,手不停地給自己戴著耳環,她的左邊耳朵上密密麻麻地有八個孔。


    滬妮笑著說:“那小剛怕是要去跳長江啦!”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有本事,拿一百萬來娶我,我要求也不高。女人嫁人那,就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小言四處看了看自己的房間,苦笑一下說:“第一次不好,你沒辦法了,但是你還有的機會,x媽曳,要是再嫁一個窮老公,那一輩子就真他媽完了。”然後搖著頭一副很害怕的樣子說:“要我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我的嗎呀!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小言把她新擁有的手機拿起來看看,她在等人。滬妮站了起來,說:“我先走了,不當你電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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