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妮去了解放碑一家大型商場做總台小姐,一個憑容貌和耐心贏得的職業。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工資不高,但足以維持生計。


    但她的工作是倒班製,她還有時間是空閑的,可以用這些時間來寫作,寫作是激流中的一根稻草,滬妮想要憑借這根稻草逆流而上,擺脫掉隨波逐流的無聲無息的可怕命運。這是她能夠住在這個地方,能夠站在總台裏機械微笑的精神支柱。


    滬妮正處在幻想的年齡,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子,是不甘心沉澱在這個喧囂世界的低層的。世界以它自己的形式存在,街頭、角落到處充斥著金融、娛樂、廣告、行為藝術,報紙頭條爆滿的是吸毒、搶劫、強xx、世界金融風暴。這些都不關滬妮的事,滬妮隻希望自己不要在這個浩瀚的世界裏沉淪,發出一點聲響吧。


    站在商場底樓大廳裏的鮮花簇擁的前台裏,滬妮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真誠的笑容。她不明白哪一種笑容是部門經理所要求的真誠的笑容,臉上能夠有笑容已經很不錯了。


    和滬妮一起當班的是一個有著驚人美麗的高挑的重慶女孩小言,在解放碑不難見到這樣美麗的女子,細膩的水分充足的皮膚,顧盼生輝的大眼睛,圓潤的嘴唇,精製小巧的挺拔鼻梁,近乎完美的標準瓜子臉。重慶是個盛產美女的地方。


    小言和滬妮一樣穿了合身的蘭灰色套裙,裏麵是潔白的襯衣。長發也是那樣挽成了一個結束在腦後,也是那樣幹淨利落的樣子。


    她們上班是不能坐的,幾個小時,就一直站在那裏,麵帶微笑。


    因為是晚上了,客人已經慢慢地少了起來。沒有客人上來谘詢的時候,小言會保持了微笑和滬妮說話,這是她上班唯一的消遣和樂趣。她說話帶了重慶人的特點,每一句話裏,都帶了粗口:“x媽耶,老子腳杆都站軟了!”滬妮聽了她的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小言也不用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下了班蹦的去,去不?很多人的,很好玩。”


    滬妮搖了搖頭,說:“不想去。我又不認識你那些朋友。”


    小言笑起來,說:“你個傻兒,下了班就回去,在屋裏頭孵雞娃兒啊!今天不認識,明天就認識了嘛!”


    滬妮知道她的粗口是習慣性的,也不計較,笑一笑了事。


    有人朝這邊走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臉上都掛上了很克製的職業化的笑容。


    一個媽媽帶了一個女孩,拿了買的東西來包裝。小言把東西接過來,三下五除二,一個精美的禮品就包好了。看著遠去的兩母女,小言說:“下個你包!你會包了吧?”


    滬妮說:“也許吧。”


    小言偷笑了一下,說:“你看那兩個x傻兒,是在拍電影嗎,還是啷個裏喲!龜兒兩個有毛病!”


    滬妮也看到兩個中學生模樣的人,在商場的角落裏擁抱接吻。滬妮還是那樣笑著,覺得在這裏上班的這幾天已經把這一輩子的笑都笑完了。


    “你信不信他們不是因為情不自禁,就是想在這裏刺激一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長大了。”小言嘴角冷笑著不屑地說。


    “你怎麽知道?”


    “哈!”小言笑起來,得意地說:“我像他們那樣的年齡,也是這樣的。”


    有人上來問老人的用品在哪一樓。小言收起她大大咧咧的笑容,禮貌地用略帶一點重慶味的普通話告訴她:“在五樓嬰兒用品的旁邊。”看著客人走遠了,小言就說:“你啊,叫你記的東西都記得了吧?”


    滬妮說:“差不多吧。”


    滬妮和小言站在燈火通明的街上的時候,已經十點半過了。小言依舊有那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來接她,小言跳上男孩單車的後座位,摟著男孩的腰,單車搖搖晃晃的,慢慢消失在有些霧氣蒙蒙的燈火輝煌的街道上。遠遠地,像極了懷舊老電影的畫麵,看得滬妮有些辛酸。


    滬妮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那裏離這裏已經很近,走個十幾分鍾就可以到了。


    滬妮走得很慢,她不想回到那間潮濕的密不透風的,悶熱還散發著黴氣味的“家”。每天下班前,是她最愉快的時間。下班以後,她都要不得不麵對許多的問題,比如她一直不適應的“家”。


    拐進小巷,所有的繁華都被拋在了身後,這裏仿佛與這個城市無關,這裏是破落的,比這個城市落後了許多年的角落。很髒的狹窄的小路,兩邊歪斜的曆史很悠久的老屋,穿著大褲頭光著膀子的男人和穿著皺皺的綿綢睡衣的女人,還有顫巍的老人,都喜歡搖了蒲扇坐在屋外的躺椅裏乘涼,也有的圍在一張油漆已經脫落的小桌子上打麻將或打紙牌。如果時間還早的話,你還會看到還有的把飯桌也搬到了屋外,上麵放了幾碟菜,沒有看相,但絕對有誘人食欲的香味。要不是一盆浮了厚厚一層紅色辣椒油的,裏麵煮了多種葷菜和素菜的小火鍋,一家人就圍了桌子,汗流浹背地吃得很是香甜。樹陰下幾個拉了二胡唱川戲的老頭意猶未盡,還在那裏一板一眼,拿腔捏調搖頭晃腦地唱著。


    滬妮推開了陳舊的紅木門,二樓的夫妻兩正吵得歡,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還有撕打的聲音。


    關上紅門,房東老兩口都探了一張焦慮的臉出來,看看滬妮,再看看樓上吵鬧的房們。那扇門沒有關,所有的聲音都向外擠壓著,女人歇斯底裏地叫著:“老子不活了!老子死給你個龜兒!”然後是用勁的聲音,重重跌倒的聲音,還有東西滾落的聲音,然後男人罵著:“你個龜兒傻婆娘!老子給你兩個說不清楚!傻x1”然後男人出來了,光著膀子,手裏拿了一件衣服。女人披頭散發地攆了出來,一張胖臉哭成了一個大番茄,她沒有抓住男人,隻好衝男人的背影尖叫著:“你龜兒有本事一輩子都不要回來!死到外頭算了!”


    老兩口想攔住怒氣衝天的兒子,但那男人帶了很大的一股慣性,拉他不住,老漢隻有對他的背影威嚴地叫著:“六娃子!你給老子回來!”做兒子的頭也不回地走了。滬妮把自己為了躲避走路張牙舞爪的男人,而緊貼在牆上的身體放鬆下來,對著臉上帶著一些尷尬的老兩口笑笑,就上樓去了。


    隔壁間那個堅硬的女子豁然地打開門,她淩亂地披散著頭發,頭發枯黃,還有很多開叉了。她穿著皺皺的寬大綿綢睡裙,顯得身體更加地瘦小。她的眼睛小而聚光,還帶一點神經質的挑釁。這雙眼睛冷冷地瞟了滬妮一眼,然後快速地收回。她手裏斷著盆子,裏麵裝了毛巾肥皂之類的東西,劈劈啪啪地跑下了樓,很好精力的樣子。


    滬妮進了屋,一股熱浪撲來。這間屋的溫度應該比外麵高出兩度。滬妮坐在床沿上,慢慢地讓自己放鬆下來。那個隔壁還在哭泣的女人突然地發出了一聲很響的聲音,然後重重地摔門聲,劈劈啪啪下樓的聲音。兩個老人焦慮的聲音:“麗娟!你去那裏!……你回去!”聲音裏,帶著用力拉扯的跡象。失控的女人尖叫著:“……放開!他狗x的不要這個家了,老子也不要了!”粗大的女人占了上風,她跑出了家門。樓裏,又恢複了暫時的平靜。


    房間裏熱得厲害,熱空氣逼得人無處可逃,汗水濕漉漉地粘在身上,空氣裏又多了一股汗的味道。如果可以,滬妮寧願一天二十四小時的上班。走到小小的窗戶前麵,趴在桌上,那裏似乎有那麽一點風。從窗戶看出去,對麵也是一棟這樣的小樓,樓頂上種滿了葡萄、絲瓜還有番茄,淩亂而富饒。上麵還有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麵掛著夏天的衣服,男人的大褲頭,汗衫,女人的褲頭,奶罩和大大的睡裙。


    滬妮掏出一隻煙來,點燃,慢慢地吸著。不知是誰家的電視裏放著咿咿呀呀的川劇的聲音,讓滬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現代的大都市,還是年代陳舊的什麽地方。


    像每一個呆在房裏的時間一樣,很認真地對待著麵前的一堆稿紙。煙蒂堆了一些,手裏的筆也不停地寫著。其實寫的東西沒有多少是有價值的,或許一個晚上,都寫不出一句精彩的句子。但還是不停地寫,生怕一停,就在世界無聲無息的最低層沉澱得更深了,怕以後再也沒有力量把自己拉出來了。


    隔壁女子劈劈啪啪跑上樓的聲音沉靜很久以後,滬妮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拿了一個盆一個桶,拿了毛巾肥皂和換洗衣服出門。那個堅硬的女子還沒有進屋,在走廊上拿了長長的竹竿挑了衣服向很高的繩子上掛著。地上又是一灘水了。


    聽見響動女子又把她冰冷的目光投了過來,隻一瞬間,就收了回去。


    滬妮下樓,走進廚房,在走進衝涼房。裏麵一股熱氣和香皂的味道。


    把衣服脫下來,先把衣服洗了。如果洗完澡再洗衣服,就會又洗出一身的汗。洗幹淨的衣服放進盆裏,放在高處,然後開始洗澡。重慶的夏天如果沒有空調的話,那洗澡應該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清涼幹淨的水,把累積了一天的汗,全部都衝洗掉了,至少在洗完澡以後的幾分鍾時間裏,人是很清爽的。


    身上的水還沒有擦幹,汗又冒了出來,就由它去了。


    滬妮站在堅硬女子剛才站的那個地方,用同一個竹竿借著走廊上的燈光晾衣服,這裏是見不到陽光的,她的衣服上都有了一股發黴的味道。


    紅門響了,一個穿戴很整齊的男子快步地上樓,臉上帶著被酒精灼燒起來的潮紅。他看到滬妮,眼睛亮了亮,學著電視裏的鏡頭很瀟灑地“嗨!”了一聲。現在許多人都會有這樣“向世界接軌”的動作,但這樣的動作放在這個不管怎樣穿戴整齊,但渾身上下都還透著土氣的人身上,不免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滬妮看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空盆,麵無表情地回了自己的屋。她不討厭這個人的土氣,但她討厭這個人的虛浮和“白癡”,她不屑於和他說一個字。


    男子已經在滬妮麵前有過一次碰壁,如果今天沒有乘了酒勁,他也不敢再招惹滬妮。這樣的碰壁,難免讓人尷尬,還好,他又乘了酒勁,做了一個很洋派的動作,攤了手,聳聳肩,不以為意地笑笑,輕快地跑上樓去。


    滬妮把藤椅搬到床邊,把小風扇放在上麵,把風開到最大檔,然後躺在床上。什麽也不讓自己去想。風帶著熱烘烘的溫度,但多少比沒有的好,誰家的電視裏還在咿咿呀呀地放著川劇,滬妮聽著這個聲音,漸漸地變得遙遠,慢慢地睡著了。


    和小言關係密切幾乎是必然的,因為小言需要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


    在更衣室裏,小言脫下工作服,露出嫩黃的胸衣和底褲,很完美的身體,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瑕疵。滬妮麵對著牆壁,在旁人麵前換衣服,她做不到像小言那樣的自在。但是她感覺到了探詢的目光,在後麵,很細心地分析著自己的身體。穿上牛仔褲和t恤,因為天熱,頭發就還那樣盤著,隻把那朵黑色的稠花摘了下來。轉身看見小言穿著一條剛到腿跟的熱褲,一件黑色的吊帶衫上麵墜著一些銀色的亮點,長發已經披了下來,厚厚的,被染成了紅棕色。熱的不適對小言來說,遠沒有美麗來得有說服力。


    第一次小言提議到滬妮的出租屋去玩兒,滬妮覺得有些唐突。從來沒有人去過她自己的私人空間。但小言的快樂和熱情幾乎讓人不能拒絕。然後滬妮還是申明了自己那裏“不好玩”。事實也是這樣,滬妮自己都不喜歡呆在那裏,什麽都沒有,有什麽好玩的。小言不介意,喜滋滋地牽著小剛的手在後麵跟著,紅棕色的長發很有節奏地在腦後擺動著。


    在那個散發著黴味的房間裏,小風扇懶懶地吹著熱風,板凳上擺著小剛買了一些零食,三個人並排坐在床上,鞋都蹬在了地上,三雙光腳丫子就在床沿晃動,很無聊的樣子。氣氛有些尷尬。滬妮覺得自己要盡一點地主之儀,但是卻總是找不到很好的話題,不時地,氣氛都很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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