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遠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永遠閃爍著勃勃生機的杏眼,被一種莫名的低沉情緒浸潤著,烏黑卻沒有光澤。我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瞬間就停止了,胸口憋悶的難受,卻沒有辦法呼吸。


    “墨陽他,怎麽了…”我努力開口說話,區區幾個字就像被門擠壓過的核桃,支離破碎的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可潔遠卻明白。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頓時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和灼熱的手心。


    “清朗,你別急啊,墨陽就在樓下六爺的書房裏…”潔遠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強扯出個弧,可臉上毫無笑意。聽她說墨陽就在六爺的書房裏,我的心並沒有因為鬆了一口氣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兩下,頂的嗓子眼一陣的幹嘔,趕緊伸手順了順胸口。


    長長地出了口氣,我看著順勢坐在了地毯上的潔遠,話裏多少帶了埋怨,“霍大小姐,這個玩笑不好笑。”潔遠卻好像沒聽見一樣,隻伸手扯著一旁靠墊上的流蘇,也不說話,我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上,跟潔遠麵對麵,伸手輕輕抬起了她的臉,“潔遠,到底出什麽事了?”這樣的一靠近,我才發現潔遠的臉龐消瘦了不少,下巴越發的尖。


    “徐墨染死了…”潔遠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我大吃了一驚,“怎麽會,他不是被六爺他們關起來了嗎?”潔遠好像回憶起什麽可怕的事情一樣,用雙手抱住了頭。


    “我今天去找墨陽,剛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見他出門去了,臉色很不好,我叫他,他也沒聽到,最近出了這麽多事,我怕他再有個意外,就趕緊叫車跟上去了,”潔遠悶聲說。


    “他去了齊家豁子,那個地方很偏僻,我沒走多遠,就迷路了,正想著要怎麽進去找他,就聽見旁邊一聲槍響,我嚇了一跳,然後就看見墨陽不知道從哪兒跑了出來,迎頭撞上了我…”說到這兒,潔遠突然打了個寒顫,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我顧不得疼,又不敢太大聲刺激到深陷惶恐回憶中的潔遠,隻悄聲問了句,“後來呢?”潔遠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這才緩過勁來,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她鬆開了手,肩膀也垮了下來,“墨陽隻愣了一下,什麽都沒說,拉著我就往外跑,可是…”


    潔遠的眼睛裏迅速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無意間回頭看的時候,看見那個徐墨染,就半癱在不遠處的牆根邊上,地上全都是血,他一動不動,墨陽殺了他…”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顫抖著的潔遠,她滾燙的淚水迅即濕透了我的肩頭,我輕輕地拍著她,嘴裏無意識地低喃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潔遠,還是在安慰自己。


    墨陽殺了徐墨染…這幾個字如同帶了倒刺的籬笆一樣,把我試圖翻越過去的心剮的鮮血淋漓。早知道墨陽已經不是從前的墨陽,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雙手未必雪白…


    “墨陽…”我在心底輕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被烏雲遮掩的太陽,陸雲起曾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活在陽光下,可現在…潔遠的心裏可能承受了太多壓力,她不停的哭泣著,斷斷續續地敘述著她心底裏的悲傷,恐懼和擔憂。


    我安靜地聽著,恍惚間回到了那個充滿梔子花香的夜晚,潔遠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訴說著與墨陽的相遇,相知和愛戀。“以前的墨陽雖然也會尖銳,也會憤怒,卻不像現在這樣,讓我看不清他的心,拒絕讓我靠近。”悶在我肩頭的潔遠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閃躲。


    “可墨陽喜歡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歡,所以他不會拒絕你…”她清晰地說了一句,“我…”我下意識地想張口辯駁,潔遠一擺手,她臉上淚痕未幹,可表情已恢複了平靜。


    “你什麽也不用說,我明白你心裏真正喜歡的人隻有六爺,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說這個話題,因為我會怕,”潔遠的聲音顯得很平穩,“你知道,我有多麽驕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養,這一切曾讓我覺得隻有真的男子漢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樣的。”


    說到這兒,她有些自嘲的一笑,“我一直覺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漢,可他被迫放棄丹青去娶蘇雪凝的時候,嘭…”潔遠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式,“我所崇拜的對象如同幻想一樣破滅了,雖然我明白他的無可奈何。”


    “所以…我喜歡上了六爺,偶然的見麵,他的男子氣概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的,”潔遠看了我一眼,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殘缺處,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後來六爺邀請你去跳舞,我真的以為我的心碎了,我喜歡的男人卻喜歡我最好的朋友。”


    潔遠凝視著我,“清朗,那時我真的不服氣,我認為我什麽都比你好,可是六爺還是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著你,詛咒著你,我的驕傲或者說,我的虛榮,被你打了個粉碎。”


    麵對著坦誠的潔遠,我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可心裏越發為她難過起來。當初她遇到墨陽又回到上海的時候,都不肯跟我說這番話,現在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隻能說明一件事,她心裏隻有墨陽,曾經的初戀傷痛已經變成平淡的過往了。


    “碰到墨陽以後,我才明白什麽是心動,六爺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許,就好像一幅畫一樣,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繪著,可是墨陽讓我心底的那幅畫變成了現實”潔遠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波也柔了起來,我安靜地聽她訴說著。


    潔遠終於麵帶淚痕的睡著了,這些日子她心裏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語的壓力,這會兒終於可以傾訴出來,精神一放鬆,那股疲勞就再也擋不住了。我身體也是剛剛恢複,沒什麽力氣,又不想搬動間吵醒了她,就從床上拉了條被單過來蓋在她身上,任憑她靠在床邊沉睡著。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往樓下走去,剛一露頭就被秀娥看見了,她趕緊端起一個瓷碗向我這邊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回身從茶幾上抓了一樣東西,這才走了過來。我倆迎麵一碰,我看見她手裏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沒等我說話,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先把藥吃了,我已經熱過兩遍了,再熱這藥性都沒了。”


    看著她瞪圓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過來,然後一仰而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裏的苦澀已經蔓延到了嘴裏,往日裏難以下咽的藥湯,我竟沒有喝出什麽味道來。


    把空碗遞還給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過去,一邊往我嘴裏塞了一塊水果糖,就是她剛才從茶幾上抓的,一邊嘀咕著說,“知道的是吃藥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喝上刑場前的斷頭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會兒去找墨陽談心,感覺跟上刑場也沒什麽區別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和態度去麵對他。“秀娥…”我張了張嘴,“二少爺在花園裏呢,六爺剛才也過去了,你是要找他們吧,”沒等我問,秀娥已經劈裏啪啦地說了出來。


    “喔…”我點點頭,拖著腳步往外走去,對於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飄浮著的,若隱若現的秘密我並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沒了勇氣去揭開那個蓋子。以前不是有句老話說,好事沒秘密,秘密沒好事嗎…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爺的臉色很不好,對了,他從書房出來後,我發現還換了件衣服,是七爺的,真怪…”,“葉展呢?”我打斷了秀娥,“七爺?他跟著進去書房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石頭也跟著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對了,潔遠在我房間睡著了,你別人去打擾她,”我見秀娥點頭這才轉身往外走。一出門,一股潮熱的風迎麵吹來,我頓時感覺到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用手去抹額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冰涼。


    不遠處我看見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說些什麽,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不想被他們看見。洪川一定知道六爺他們在哪兒談話,我還沒想好怎麽麵對墨陽,寧可多走些彎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腦中思前想後,一會兒究竟該怎麽開口,繞過幾株粗壯的槐樹之後,無意間一抬頭,與一雙沉穩的眼眸撞個正著。


    六爺微微眯了下眼,我眼光一轉,一個清瘦的背影頓時映入眼簾,他顯然發覺了什麽,轉過身來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緊按在心口,隻覺得耳中回響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剛才看到墨陽的一刹那,我幾乎是如電擊般的閃回了樹後。


    “怎麽了?”墨陽清越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中,“沒什麽…”六爺淡淡說了一句,“對了,剛才老七打了電話回來,說是徐墨染的屍首不見了,你真的確定他死了?那地上隻有一大灘血,可沒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見了,難道說他沒死?“怎麽可能,我親眼看見一顆子彈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個打中了他大腿,他幾乎是立刻就斷氣了,”墨陽的聲音裏充滿了不可置信。


    “你親自確認過了嗎?”六爺問,“哼,”墨陽從鼻子哼笑了一聲,“我哪有那個功夫,明知道附近有一個槍手,或許還有其他人,先保自己的命要緊吧,至於徐墨染,”墨陽停頓了下,“他的死活與我何幹。”


    那聲音很冰冷,冰冷的我幾乎聽不出那是墨陽的聲音,可不論他的聲音多冰冷,我依然為之喜悅,墨陽沒有殺人。“槍手…”六爺過了會兒才說,“我放徐墨染逃走,是為了引出他身後的人,可不是平白無故讓他被人殺了或放走了的。”


    “怎麽?難道六爺不相信我的話,”墨陽把六爺兩個字說得近乎於嘲諷,“談不上信不信,”六爺不為所動,“隻是,我不能讓清朗的血白流。”六爺的聲音很平穩,甚至沒什麽起伏,可其中的堅定讓人感到不可撼動,我心裏一熱。


    “哼,你以為隻有你一心為清朗著想嗎?如果不是為了清朗,我才不會站在這裏,我早就說過,清朗跟著你這樣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如果那時你肯讓我帶她走…”墨陽恨聲說。


    “讓你帶走又怎樣?”六爺冷哼了一聲,我悄悄探出點頭看向他們,生怕墨陽不敬的語氣惹惱了六爺。六爺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冷淡,垂眸看著地麵,而墨陽則背脊挺直,頭顱高揚。


    “第一,徐墨染應該不是因為我,才來上海的吧,”六爺徐徐地說了一句,墨陽拳頭一緊,“二來,”六爺一抬眼,我下意識地往裏縮了下,可六爺再沒有看向我。“你又以什麽立場帶清朗走呢,一個血緣淡的跟米湯似的遠房親戚,還是…”六爺話音停了下,我的心髒猛然收縮,“還是,血肉相聯的親哥哥呢?”


    周圍猛然間寂靜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隻覺得身邊的空氣都凝住了,眼前的綠樹,花木,陽光,泉水似乎都變成了一幅畫,顏色亮麗卻沒有生命…也不知過了多久,墨陽沙啞的聲音鑽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靜寂,“你,怎麽知道的?”


    我極慢極慢地呼出了一口氣來,那麽久沒呼吸,竟然不覺得憋氣,隻是一陣清風拂麵而過,覺得臉上有些涼意,順勢摸了一把,滿手的淚痕,我握緊了拳,心裏的滋味難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從知道那個秘密開始,現在終於可以為自己還有一個血親在身邊而高興,可心底卻有一股難以揮去的悵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墨陽。從前的我年幼,單純,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陽的,對於墨陽的感情,一直認為是對一個和善,聰明,熱情的兄長的依戀。


    那時的我隻懂得喜歡還不懂得愛吧,就在情感朦朧的時候,我遇到了六爺,那個讓我懂得了什麽是愛的人。現在回頭想想,我對墨陽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戀慕,在碰到六爺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純然的親情。


    總有一個男人讓女孩情動,也總有一個男人讓女孩情歸,腦海裏突然泛起這句不記得哪本書裏說過的話,我嘴裏一陣的苦澀。幸好讓我情歸的是六爺,若是顛倒了順序,恐怕就真的應了徐墨染的話了…


    “這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六爺略略提高的聲音讓我從紛亂思緒中驚醒了過來,趕忙收斂心神去聽。“我問你,徐老爺留給你的盒子裏是不是說,陸風輕,不,是陸雲起,她,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如不是跟六爺相處了這麽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聽不出六爺聲音裏隱藏的顫抖。我知道陸風輕對他的意義不下於我,如果她真是我的親生母親,那她也是改變了六爺一生命運的女人,她對六爺的關心,教養就如同另一個母親。


    六爺知道我躲在樹後,他問這些問題也是為了我吧,我屏息靜氣地聽著,墨陽卻是一言不發,六爺也不催促。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墨陽突然極低地問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雖然看不見墨陽的表情,可他聲音裏的痛苦還是毫不遮掩地飄進了我心底,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的擰著攥著。隱約中,好像聽見六爺輕歎了一口氣,“她知道,”墨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訴她你可能不是那個大太太的親生兒子,然後…”


    六爺的聲音消失,他從懷裏摸出了什麽,然後就聽見“哢嗒”一聲,“這是我爹的懷表?!怎麽在你這兒?他不是給了清朗嗎?清朗給你的?她把這個給你了?!”墨陽不自禁地叫了一聲,“你看仔細…”六爺哼了一聲,然後一揚手,那塊表帶著弧線飛到了墨陽的跟前。


    墨陽下意識地接住,低頭細看,過了會兒才抬頭猶豫地說,“這個…”“這是小姑姑留給我的,”六爺語音低沉,他雙眼明亮直視著墨陽,“也是你母親留下的。”墨陽什麽都沒說,又低下頭去,好像在摩挲著那塊表。


    “這其中有很多過往,我一時間也跟你說不清楚,現在話已經說開了,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希望你能據實相告,”六爺的雙眸熠熠生輝,看著不置可否的墨陽他又說,“風輕姑姑對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兄弟,說心裏話,我是願意以命相幫的,再說,你之所以對我沒好感,還是因為清朗吧,我以為,現在這個障礙應該不存在了。”


    一直低頭沉默的墨陽猛地抬起頭來,“是啊,現在可如了你的意了,”他語帶憤恨,六爺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親哥哥,我也會讓她眼裏隻有我,”他邊說邊不經意似的掃了我這邊一眼,我臉一熱,下意識地挪開了眼。


    六爺強大的自信顯然讓墨陽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聲,“你難道不是因為清朗長的像母親,才接觸她的,別告訴我你陸城也會有什麽一見鍾情。”聽墨陽這樣說,我豎起了耳朵。對於這個我不是不介意,雖然知道很無聊,可是越和六爺親密無間,我就越在意,隻是從來不讓自己多想。


    也許戀愛的人都是這樣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時不時地就會撒個嬌,或者無端回憶起那些往事而流淚,讓霍長遠手忙腳亂的安慰她,然後才破涕為笑。我曾經覺得丹青那就是沒事找事,現在才明白,丹青的一舉一動都是一種試探,看霍長遠是否一直如一的愛著她。


    “我不否認,看到清朗的時候,我的確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臉龐尤其像,可接觸久了,就發現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隻有一個雲清朗,不論她是誰的女兒。”六爺徐徐道來,我偷偷看過去,他正微笑的看著我,那溫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讓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陽並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後,可能隻是看著六爺的微笑不順眼,“你現在要怎麽說都隨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爺轉眼看向他,隻一笑,“是嗎?也許你說的有道理,我喜歡清朗是因為她像你母親,那你喜歡清朗,也是因為血緣親情了,雖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關係,可兄妹連心乃是天性。”


    六爺綿裏藏針的反擊讓墨陽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為己甚,伸手掏了出了煙點上,然後想遞給墨陽,手伸了一半,才想起來什麽似的,叼著煙含糊地說了句,“忘了你不抽煙…”可他話沒說完,墨陽已經一把把他手裏的煙盒和洋火都搶了過來,熟練地給自己點了一支。


    六爺微微愣了一下,我心裏卻一疼,想起方才潔遠說的,“清朗,你能不能勸勸墨陽,讓他抽煙別那麽凶,一天到晚不停,一支接一支的,這會抽出病的…”“咳…”墨陽輕咳了一聲,好像被煙嗆著了,“你想知道什麽,說吧。”


    六爺籲了一口青色的煙霧出來,“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兒,她,是否活著?”“我不知道,”墨陽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爺一挑眉,“你別不信,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兒,自從我爹帶著我還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聯係。”


    “細節我懶得給你講,早晚我會把我爹留給我的信交給清朗,因為她有權知道,至於她要不要告訴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看著,六爺沒說話,皺眉思索著,“那你那個舅舅…”“不見了,我爹原本把他們安排在一個隱秘的住所,隻把我帶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個女人假做懷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順出現的。”


    墨陽吐了口煙又說,“到現在我爹都不明白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兒了,他們就如同空氣一樣的消失了,這個謎也許隻有見到他們或者我媽才能解開了,當然,如果他們還都活著的話。”


    “那清朗…”六爺遲疑地說了句,“我爹知道我媽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媽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可他無能為力,不光為了我,也為那一大家子的人,陸風揚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我們的下落。”六爺點了點頭。


    墨陽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煙,隨手又點了一支,“後來,清朗被送到我家來了,我爹一看那塊玉,就知道她是我母親的孩子,母親的家鄉有個規矩,生兒子帶金鎖,生女兒帶玉飾,那塊玉我媽從小帶到大的。”


    說到這兒墨陽長歎了一聲,“我一直以為我爹是個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沒想到他有著那樣深沉的情感,他愛了我母親一生,甚至也愛她的孩子,”說著他一抬頭看著六爺,“我說的不是自己,是清朗。”


    “嗯,看來你父親也是性情中人,這麽說清朗應該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爺問,“應該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碼她是我母親的孩子,我爹在信裏說,清朗越大長得越像我媽,”墨陽低聲說。


    “我爹堅信白家遭遇的匪禍跟陸家人脫不了關係,你說呢?”墨陽的聲音硬了起來,六爺眉頭微蹙,“我這兒有一本你母親的手劄,回頭你看了,也許就明白為什麽了,但是陸風揚已經過世了,我大哥…”六爺眉頭皺得更緊,“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麽,可我現在沒法大張旗鼓的追查,他早就對清朗有所懷疑,尤其是她曾問起我關於陸雲起的事,正好被他聽到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墨陽怒聲說,六爺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當時沒想到這背後糾纏了這麽多恩怨,我勸你現在也不要太過張揚的去查,我大哥城府極深,而且手段強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兒子,不要說你,清朗,我估計凡是跟這件事有關聯的人都躲不過,這件事在陸家埋得太深,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輕易碰。”


    “你怕了?”墨陽冷哼了一句,六爺嘴角一扯,“若隻是你我,自然無所謂,”墨陽沒再說話,隻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先不說這個,你和那個督軍又是怎麽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還有你為什麽要對徐墨染趕盡殺絕,我們也無須隱瞞,我派去的人回來告訴我,你已經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搶了過來,逼得他走投無路,而且…那個大太太也自殺了,對吧。”


    我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太太自殺了…那個麵色蒼白,眉目冷硬的女人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錐一樣紮了過來,我猛地甩了兩下頭。“我爹和吳孟舉之間的關係,他在信裏不曾提起,隻說這個人可以信任,我問吳孟舉,他也不說,隻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丹青,哼。”墨陽扔掉煙頭,用腳碾了碾,又點起一支,六爺皺了眉頭。


    “至於那個女人,她該死,”墨陽的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打了個冷戰,“她害死了我父親。”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被青煙纏繞的墨陽,一時間覺的他的形象模糊了起來,自己恍如在夢中。


    “你怎麽知道的,你父親告訴你的?”六爺輕聲問,墨陽搖了搖頭,“是她自己告訴我的,不光是我父親,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溫柔細致的二太太…我緊捂住自己的嘴,雖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這個…太殘酷。


    六爺也有些吃驚,手指間夾著的煙燒到了頭燙到他,他才發現,趕緊彈了彈手指。墨陽疲憊的聲音響起,“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家就是個封建家庭,很陰暗,可到後來才知道,不光有陰暗,還有著那樣的狠毒。”


    “我真的狠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對我如同母親一般的姨娘,還害死了我爹。我爹對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背著她把家裏大部分錢財細軟都換成銀行金票留給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實實的經營,她們母子依然會過得衣食無憂,可是…”墨陽仰頭望向天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可是大太太卻不這麽想,我聽著墨陽時斷時續地敘述,心裏越來越冷。她趁著二太太生病,悄悄下了慢性毒藥給她,直到她死去。而後徐墨染出事,她又借機逼迫老爺把丹青嫁給督軍做小,順帶把我這個拖油瓶一並掃地出門。


    她知道督軍的大老婆性子驕躁,對督軍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進了門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就憑丹青那高傲的個性,不是被督軍夫人想辦法擠死,就是自己抑鬱寡歡而亡。原本她也以為我就是二太太的一個什麽遠房親戚,可隨著我長大,越來越像二太太,她也產生了懷疑。當初老爺娶二太太進門,就是因為她像一個人,那個大太太最恨的女人。


    雖然她懷疑,但她不能肯定,因為像她那樣隻嚐過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愛是會愛屋及烏的。我不可能是老爺的女兒,她也認定沒有男人會去幫自己心愛的女人養活她和別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隻是懷疑,卻不確定。正好有丹青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會跟著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沒有好下場,我自然也是。


    如果說這樣一切也就結束了,她充其量是個求愛不得,心懷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還害死了老爺。而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助紂為虐,因為大太太告訴他,他不是老爺的親生孩子,所以老爺不但不愛他,還恨他。


    徐墨染個性很像大太太,卻沒有他母親那樣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總有墨陽這樣優秀的榜樣在一旁比著,所以在老爺跟前總是鬱鬱不得誌。就這樣,他居然黑了心腸跟自己的母親,趁著老爺生病的功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陽遠在北平,徐家大宅早就變成了這母子倆個的天下。


    “那個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親的兒子?”六爺沉聲問,墨陽抽出最後一根煙點上,又把煙盒團成一團。吸了幾口煙才啞聲回答,聲音裏居然帶了點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聽著這個答案,六爺也皺緊了眉頭一言不發,“她跟我說,她就是要讓徐廣隸死在自己兒子的手裏,讓他不得善終,”墨陽抽著煙,一手揉搓著那個被他捏扁的煙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瘋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煙,人又不上進,生意早就敗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沒費什麽事。”


    “他們母子就住在一間破落的農房裏,本來我找過去,是要好好地教訓他們一下,卻沒想到她跟我說了那些話之後,就再趕回來的徐墨染麵前,自殺了,哼哼,徐墨染卻以為是我下的手,”墨陽邊說邊用力把煙盒扔了出去,“瘋子!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


    六爺往前走了兩步,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拍墨陽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對徐墨染留手,是因為覺得他也很可憐。”墨陽一聳肩,甩掉了六爺的手,轉頭他望,六爺也不以為意。


    “不管怎樣,你少抽點煙吧,這種抽法,會出人命的,”六爺輕聲問了句,墨陽轉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以為這些日子我是靠什麽熬過來的,”邊說邊舉了舉手裏的香煙,我眼前一片模糊。


    六爺沒說話,隻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陽也沒再掙脫,“我再讓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這兒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麵子上,她一直擔心你,”六爺鬆開手,往我這邊走來,墨陽沒說同意也沒反對,隻是停留在原地。


    六爺繞過那幾棵槐樹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溫柔地擦拭著我臉上的淚痕,我輕輕依入他懷裏,汲取那熟悉的溫暖,一個吻落在我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說完他放開我,轉身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後轉身向墨陽走去。


    沒走幾步,墨陽就辨別出這不是六爺的腳步聲,他迅速回過頭來,目光與我一碰,他指間的香煙頓時掉落在地。我緩步走過去,撿起那隻還在燃燒著的香煙,擱在自己嘴邊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衝肺部,我大咳了起來。


    墨陽劈手奪了過去,大喊,“清朗,你幹什麽?!”我邊咳邊說,“我心裏也很痛,想看看抽煙有沒有用,”說著吸了一下鼻子,看著怔住的墨陽,笑說,“看來沒用,還是一樣的痛,不過,倒是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陽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埋到他心口,什麽也不說,就是用力地抱著,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我覺得還不夠緊,也用盡全身的力氣緊抱著墨陽。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陽就比我更苦上幾倍。我原本就是個什麽都沒有的孤女,可還有了陸城,而墨陽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單純和熱情,都沒了。


    “清朗,我是不是變得很壞,”墨陽沙啞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來,我在他懷裏搖了搖頭,“你曾經和我說過,我們早晚都會長大,墨陽,我們隻是成長了,盡管這過程不是我們想要的。”


    墨陽呼吸一滯,他放鬆手臂,輕輕扶起我的臉認真打量,我也看著他,英俊如昔的麵龐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卻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長大了,可惜我沒能陪著你長大。”


    我吸吸鼻子,勉力笑著,“沒關係,我隻長大了一點點,還有好多沒長呢,有的是讓你陪的。”“哧,”墨陽輕笑了一聲,笑容還是像從前那樣清爽,有多久沒看見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墨陽笑容一收,輕輕握住了我那隻手,他垂眼看著那隻斷指良久,“對不起,清朗,都是因為我…”我打斷了他,“不關你的事,別拿別人的錯誤才懲罰自己。”墨陽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麽喜歡陸城嗎,喜歡到為他…”他輕輕親了下我的傷處。


    我仔細想了想才說,“墨陽,你在我心裏和他一樣的重要,你明白嗎?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墨陽勉強笑了下,我知道他心裏難受,可事實就是如此,不要說他是我親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經有了歸宿。


    我故作輕鬆地說了句,“我說話算話,絕對公平,你看,”我舉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這邊的給你留著呢。”“胡扯!”墨陽臉色一沉,喝斥我一句。他抓住我的手,認真地說,“清朗,答應我,以後絕不要再受傷,聽到沒有,嗯?!”


    “好,我盡力而為,”我笑著答應,“什麽盡力而為,是一定,”墨陽表情嚴肅,“那你也要答應我,有什麽事要跟我講,不要隨便的就消失,也不要受傷,一直陪著我,直到我真的長大為止。”


    說完我瞬也不瞬地盯著墨陽,我不可能讓墨陽陪我一輩子,但是現在讓他孤身闖蕩我實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報複陸家,徐墨染,還是去做那個六爺稱之為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事情。


    墨陽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突然一笑,說,“好,直到你長大。”“那你什麽時候長大啊?”看我開心地笑,墨陽也笑了起來,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逗樂的時間。我嘿嘿一笑,“我比較晚熟,大概四五十歲的時候,就徹底熟透了吧,”墨陽哧的一笑,“聽著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願意啊?”“願意,願意…”


    墨陽的身上雖然都是我平時最不喜歡的煙味,可這會兒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隻埋頭在他懷裏,體會著親情的溫暖。“墨陽…”“幹嗎?”“沒事兒,就是想叫你,好久沒叫了。”“小傻瓜,”墨陽笑了一聲,過了會兒突然說,“你現在還叫我墨陽嗎?”


    我身子一僵,頭也不敢抬,藏在心底以久的那個字塞在喉嚨中良久,才被我說了出來,“哥…”“嗯,”墨陽悄聲卻清晰地應了一聲。我被說不出的喜悅盈滿了心房,講不出別的話來,就更用力地抱緊墨陽,享受著哥哥的懷抱。


    恍惚間隻覺得墨陽把下巴輕輕放在了我的頭頂上,手輕輕攏著我的頭發…突然覺得臉和脖頸一涼,一滴水緩緩地滑入了我衣領裏,然後一滴,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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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潔遠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正好碰到我和墨陽從花園裏回來,我正興高采烈地跟六爺說,“我哥說了,他這兩天暫時住在這兒,然後再在咱們家附近找個房子住下來。”


    “是嗎?那好啊,”六爺溫文一笑,伸出手來,“歡迎,這兒你可以當做自己的家,一切隨意,如果你一定要找房子出去住,我也可以幫你。”墨陽看著六爺伸出的手,沒有伸手的意思,就在我心又有點揪起的時候,他突然一笑,伸出了手來握住六爺的。


    “謝謝你,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你做好準備,就算另尋住處,我也不會離清朗太遠的,要是你欺負我妹妹,我立馬趕到。”六爺淡淡笑了笑,“這你放心,隨時歡迎。”


    我頓時鬆了口氣,看看六爺,看看墨陽,再看看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臉上的笑容憋都憋不回去,要是沒耳朵擋著,我估計自己的嘴角真能咧到後腦勺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葉展嘻嘻一笑,“行了,行了,以後咱們可就是一家人了,有的是時間親熱,還是說說正事吧。”六爺任何事都不會瞞著葉展,方才發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告訴葉展了。


    六爺放開了手,神情自若的對我一笑,墨陽的臉色卻多少有點古怪,他若無其事的活動了一下手指,我這才發現他的手背有點紅。樓上的潔遠聽見葉展那樣說,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我們都看了過去。六爺和葉展隻禮貌的點了點頭,墨陽卻緩步走到樓梯口前,仰頭與站在上方的潔遠對視了一會,輕柔地說了句,“對不起,潔遠,讓你擔心了。”


    潔遠登時眼圈一紅,她掩飾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然後微笑,“沒關係,隻要你沒事就好,”“咻…”站在我旁邊的葉展輕吹了聲口哨,好像很感慨似的對我說,“有人關心著可真好啊。”我無聲一笑,樓梯上的潔遠一下子羞紅了臉,她一時間忘情說出了心底的話,卻忘了我們的存在…


    葉展也沒帶來什麽好消息,徐墨染隻留了那一灘血,人卻生死不知,消失的幹幹淨淨。按照葉展的說法,流了那麽多血,看樣子人八成是不行了,而且,那邊離江邊也不遠,把人綁塊石頭往江裏一扔,那可真是沒處找去。


    對於這個結果,墨陽神情陰鬱,我也有些擔憂,雖然對徐墨染沒有一絲好感,可他畢竟是活生生的一條命。雖然他做了太多泯滅天良的事,可那也是在大太太的誤導教唆之下,雖然這不是原諒他的理由,總覺得他也隻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清朗,我今晚晚上可不可以住在你這兒?”潔遠癱坐在我的搖椅上,一邊喝著果汁,一邊懶洋洋地和我聊天。方才墨陽跟著六爺還有葉展去了書房,我帶著潔遠回了房間,我知道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談,六爺既然讓墨陽留在了這裏,那就意味著他跟陸家之間的裂痕將不可避免。


    那次在賭場遇襲,我不是沒有想過陸仁慶是不是故意不出現,可一來想不出他這麽做的理由,二來,六爺他們對於陸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陸仁慶怎麽能夠輕易的舍棄他們呢。聽潔遠這麽問,我忙點點頭,“那好啊,可是…”我猶豫了一下,“你不跟家裏說一聲嗎,霍夫人她…”


    我深深明白霍夫人對於丹青的厭惡,她一定認為自己兒子的噩運都是丹青引來的,自然她對於我也不會再有什麽好感。雖然她不敢招惹陸家,可私底下大概也和霍長遠一樣,認為自己是名門正派出身,不同於陸家這種靠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發跡的暴發戶。


    潔遠細細的眉梢一揚,“你放心,我最近都住在大哥那裏,我媽就是想囉嗦我,也不會特意跑去大哥那兒去說的,”潔遠的笑容有些無奈,“她跟大哥現在的關係有點僵。”


    “喔,是嗎…”我應了聲,不用潔遠多說我也知道,霍長遠母子關係變僵,自然是因為丹青。而潔遠住在了霍長遠家,那就應該是為了墨陽了,畢竟,在霍先生家出入要比在霍夫人的監管下容易得多。


    “丹青她…”我張了張嘴想問,潔遠了解的一笑,“你放心好了,你姐姐恢複得不錯,那個德國醫生的醫術真的不錯,用的一種叫“轉植”的技術,現在還是隱約能看出疤痕的形狀,因為長了新皮,所以還有差異,多打些粉大概就看不太出來了。”


    潔遠安慰地拍拍我的手,“那醫生說了,仔細調養的話,再過半年,就應該能徹底好了,這段日子她都在那個醫生那裏住著,好隨時治療,並不在家,所以我哥也沒跟她說你受傷的事,怕她擔心,不利於傷口愈合。”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秀娥早就告訴我了,丹青說過在她治療期間不讓我去看她,也盡量不要聯係,因此她的消息我都是聽秀娥轉述的。醫生講的很多名詞張嬤都是一知半解,再在秀娥這兒轉道手,我聽的是越發糊塗,隻知道丹青一日好過一日。這會兒聽潔遠這麽一說,我也算徹底放下心來。


    潔遠看我放鬆下來的樣子,突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清朗,你說,生活是不是很奇妙呢?”我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潔遠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今天早上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一片灰暗,墨陽對我若即若離的態度,我認為他的心裏一直記掛著你,他還殺了人…”


    說著她把鬆散的雙腿盤了起來,兩手支撐在膝頭,清澈的眸子亮的發光,“可現在,你居然是墨陽的親妹妹,墨陽又像從前那樣對我笑了,而且他還保證不會再隨意的就消失,你說,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一直以來都覺得年紀比我大些的潔遠很成熟,現在看來,她的心思甚至比我還要單純。我們臨上樓前,墨陽跟潔遠說了幾句話,他沒有刻意背著誰,但我和六爺,葉展都禮貌地避開了,隱約聽到的也沒什麽特殊的,潔遠卻這樣心滿意足。


    或者說,一個深陷愛河的女子都是這樣容易滿足,轉念想想六爺要是對我說幾句貼心的話,我也是臉熱心跳,高興的不得了。看著潔遠紅撲撲的臉,這會兒她隻是一個跟閨中密友訴說女兒心事的幸福女子,雖然這幸福薄的就像糖衣一樣,但她很知足。我突然覺得潔遠現在的樣子,很像以前的墨陽,熱情,為了理想不顧一切,不知道她是否能填滿墨陽內心已經缺失的那一部分。


    “你笑什麽呀,是不是覺得我很卑賤,一直追著墨陽渴求他一點施舍,”潔遠的口氣很平常,可放在膝頭上的手已經不自禁地握緊了。我輕輕將手覆蓋上去,她微微一顫,“潔遠,我很高興你一直沒有放棄墨陽,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以後是否會永遠在一起,但是我很慶幸,現在陪在他身邊的是你,你一直很辛苦吧。”


    潔遠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眼底陰霾盡去,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說了聲,“真好,我們是朋友呢。”“嗯,真好,”我用力的點了下頭,彼此的眼眶有些深潤,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是朋友我也得說,你捏的我傷口好痛。”潔遠愣了下,趕忙鬆開了手,我倆對視一眼,“哈哈,”同時笑了起來。


    有個知心的朋友真好,我一邊笑一邊想,我和潔遠之間最後的隔閡也消失了。“喂,真的捏疼你了?傷口還沒好嗎?”潔遠笑著說,還想抓著我的手腕察看,我一閃,“沒事,早就好了。”


    看著一臉笑意的潔遠,我還是決定把話攤開了講,“潔遠,”“嗯?”“如果以後墨陽喜歡上了別人,或者說他還是不接受你,你怎麽辦?”潔遠的笑容一頓,她垂下了眼,長長的睫毛在眼底遮出了一小片陰影。


    我舔了舔嘴唇,之所以問她這句話,不光是為了墨陽。墨陽應該是欣賞,甚至喜歡潔遠的吧,因為潔遠跟他的個性,思想,甚至以前的生活經曆都很像。或許以後墨陽對我的心思會逐漸改變,可是他要做的那些事情應該都是很危險的吧,也許他不願意把單純的潔遠扯進來,進而傷害到她也未可知。


    單看他對大太太和徐墨染的態度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棄追查母親的下落,那也就是說他遲早要跟陸仁慶對上的。陸家花費了那麽多心力甚至人命來掩蓋的秘密,肯定不會輕易讓人知道,這其中的危險顯而易見。更不用說,他做的那些隱秘的“大事,”我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清朗,”潔遠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有這個自信,除了你,我不會輸給任何女人,”我愣了下。“之前我也曾埋怨過,我和你不是一個起點,你放在墨陽心中太久了,甚至已經變成了他的一部分,但是現在這個已經不是問題了,所以,我不會輸。”


    看著自信的潔遠,我喉嚨發緊,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也許是我張口無言的樣子很好笑,潔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啦,你放心,我會竭盡全力去愛他,可是,我能有勇氣開始,就有勇氣麵對結束,不論是什麽理由。”


    潔遠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眼神卻平和而堅定。我無話可說,隻直起身子抱了抱她。她安靜的把頭放在我肩膀上,什麽也沒說,卻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她也很累吧。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我能做的,似乎也隻有這個了。單純的人更能直麵目標,這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


    “清朗,如果墨陽全心喜歡上了我,你會不會嫉妒啊?”潔遠突然俏皮地問了我一句,我側轉頭,看著坐直了身體的她,顯然她已經恢複了心情。我笑說,“多少會有點吧,原本完全屬於自己的,卻突然要和別人分享,怎樣也會有點別扭,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才對丹青不太熱情的嗎?不想有人跟你搶哥哥。”


    潔遠噘起嘴唇想了想,嗬嗬一笑,“還真是,以前我還納悶為什麽跟丹青總是沒有跟你親,雖然她對我也很好,原來是這個緣故,看來,還真是旁觀者清了。”正說笑著,門被人推開了,秀娥辛苦地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我趕緊站起身幫她。


    “哎,清朗你別碰,再小心燙到,你把桌子上的書本拿開就好了,”沒等我動,潔遠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跑到桌前把那幾本書都拿開了。“怎麽端了這麽多?”我笑問,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好後,才喘了口氣,“潔遠小姐也得吃嘛,就多拿了一些,六爺他們在書房用餐了,我想你們也未必願意下樓去,就端上來嘍。”


    “秀娥現在這麽會體貼人,你做的小排還是這麽好吃,”潔遠從盤子裏拎起一塊梅子排骨塞進嘴裏,嘴裏還嘟囔著。秀娥俏皮地一撇嘴,“潔遠小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貶我呢,說的好像我從前都不體貼似的。”說完就要把那盤排骨端走,潔遠趕忙去攔,一邊陪笑說,“秀娥大小姐,是我說錯了,你現在更體貼了。”


    我幫秀娥擺著碗筷,聽著她們兩個逗悶子,心裏很舒服,盡情享受著這樣的輕鬆愉快。秀娥得意一笑,用手肘輕輕碰了我一下,做個鬼臉。潔遠搖頭晃腦的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清朗,秀娥跟你相處太久,也變得伶牙利齒起來了。”


    “潔遠小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我故意學著秀娥的口氣說話,潔遠和秀娥同時笑了起來。“對了,還有一煲湯呢,我去端一下,馬上就來,你們稍等,”秀娥說完,急慌慌地就往外走。


    “清朗,我要去給大哥打個電話說一聲,你,要不要一起?”潔遠悄聲問,我猶豫起來,今天我尋回了墨陽,難道還能再接近丹青嗎…“就這樣吧,那筷子被你擺的夠整齊了,你就是當陪我,也不用說話,就在一邊聽著好了,我幫你問問丹青的情況也好啊,怎麽樣?”潔遠爽朗地說。


    她不等我回答,一把拉起了我,“走吧,是不是打電話還得去樓下客廳啊?”“不用,旁邊小書房那兒也有,你跟我來。”我拉著她的手往前走,進了書房打開燈,潔遠打量了一下四周,點點頭說,“這房間設計得很別致嘛,”然後拿起電話開始撥打。


    我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就聽潔遠說,“喂,胡管家嗎,我是潔遠,我今天不回去了,住在朋友家,你跟我大哥說一聲,還有,丹青…”她頓了頓,輕叫了一聲,“咦,大哥,你已經回家了呀。”


    “就是個朋友嘛,什麽朋友?最好的那種…嗬嗬,你猜啊,誰跟你胡鬧了,對了,丹青今天好多了吧,沒什麽啊,關心她一下嘛,我…”潔遠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看向我,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好像有些驚訝,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個,清朗啊,丹青想和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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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隻覺得喉頭幹澀,好像自己根本就沒動地方,可電話已經塞到了我手裏。潔遠輕輕拍了下我的手,自己就走到對麵的窗前,向外眺望著。電話裏傳來了電流交錯的輕微嗞滋聲,除此之外什麽也聽不到,我摒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清朗,”丹青柔柔地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很虛無又很清晰,“你好嗎,聽說你受傷了?嚴重嗎?傷口還疼不疼?”“姐,姐…”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隻會哽咽著叫姐姐,其他的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好了,別哭了,聽話,快告訴我你的傷怎麽樣了,”丹青的聲音裏帶了些顫抖,卻依然堅強。我吸了吸鼻子,鎮定了一下才說,“姐,你放心吧,我沒事兒,傷口早就收口了,小事一樁。”


    “真的嗎,長遠剛剛告訴我你受傷了,我這段日子都在醫生那裏調養,才回來,你到底傷在哪兒了?”丹青也平靜了下來,語音柔軟,充滿了關心。聽著她的精神好像又恢複了和霍長遠訂婚那段時間的狀態,不知道是因為容顏恢複,所以心情變好,還是霍長遠的愛又讓她恢複了信心和希望。


    “隻是手指而已,很小的傷口,”我輕鬆地說,能這樣自如地和丹青交談讓我有種重回往日的感覺。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潔遠說得沒錯,生活果然很奇妙,今天早上我還有隻有六爺,到了晚上,我有了哥哥,也有了姐姐。


    因為知道丹青的傷痕已好,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匯問候了一下,丹青倒是毫不介意,簡單明了的說了幾句,然後我們大致說了一下彼此的近況。丹青突然問我一句,“墨陽是不是在你那兒?”


    我不禁一愣,“你怎麽知道?”“哼,”丹青輕笑了一聲,“潔遠會主動問起我,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留在你那兒了,她這些天為了墨陽的事進進出出的,還當長遠不知道呢,我想她肯留宿在你那兒,也一定是為了墨陽吧。”


    聽著丹青有些好笑的口氣,我衝著回頭對我作鬼臉的潔遠微微一笑,“他不反對嗎?”電話那邊靜了下,丹青好像歎了口氣,“也說不上不讚同,你知道長遠現在的身份地位,墨陽做的一些事,讓他很難辦。”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那你呢?”也許丹青被我的直率打了個冷不防,電話裏一陣靜默。過了會兒她輕聲說了句,“我當然希望墨陽幸福,如果潔遠能夠把他拉回了頭,我想,那對大家都好,長遠也不會反對了,”她一字一句的說著。


    我沒說話,“清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或者,我們很自私?”丹青輕聲問,“沒有,”我簡短的回答。“清朗,你還是怨我?”丹青歎了一口氣,“姐,你經曆了那麽多,沒人能怨你,至於…他們兩個,我相信一定會好的,隻要堅持。”我在心裏也對自己說,隻要堅持下去,一切都會好的。


    丹青沉默了一會兒,“清朗,你真的長大了,”“嗬,”我輕笑了一聲,“今天墨陽也這麽說。”丹青也笑了起來,“是嗎,也許過幾天我們就能見麵了,”“真的!”我驚叫了一聲,背對著我的潔遠忍不住回頭來看,我趕忙對她擺擺手。


    “什麽時候,在哪兒?”我一連串地問著,“瞧你急的,我先保密一下,回頭你就知道了,還有,你趕緊把傷養好,要是到時候還是讓我看見你病怏怏的樣子,小心我請你吃‘劑子’,”丹青的聲音裏充滿了溫柔笑意。


    “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劑子”是老家話,其實就是用手捏腰上的肉,以前我和丹青笑鬧的時候,她經常捏得我又麻又癢的。“對了,姐,你知不知道,關於墨陽…”我猛然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來,趕緊跟她說,“清朗,”丹青打斷了我,“等我們見了麵再說這件事吧,嗯?”


    我一愣,立刻明白霍長遠也許就在她身旁,而且我跟潔遠也隻說了我和墨陽之間的血緣關係,那背後的秘密自然是提也不能提,更不用說大太太和徐墨染害死老爺和二太太的事情。現在說這個確實不合適,我清了清嗓子,“好,我知道了,姐,那你保重,希望我能盡快見到你,盡快,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丹青語含笑意,“我也是,對了,你跟墨陽說我很好,有什麽事見了麵再說吧,也不差這一兩天了,”“好的,我回頭告訴他,”我點頭。“還有,長遠說麻煩你照顧一下潔遠,明白嗎?”丹青柔聲說,“知道了,請霍司令放心吧,”丹青的轉變讓我對霍長遠的惡感一下少了很多,我順嘴開了句玩笑。


    丹青顯然很高興,就聽她把我這句話轉述了一下,霍長遠的笑聲立刻從電話裏傳來,他果然就在一旁。“那不多說了,注意身體,還有”丹青停頓了一下,輕聲說,“清朗,我們永遠是姐妹。”“姐”我喉嚨緊的說不出話來,電話裏靜默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掛機聲,我才戀戀不舍的把電話放下了。“怎麽了,還舍不得啊,”不知道什麽時候踱到我身邊的潔遠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我長呼了口氣,“都快一年了,”潔遠挑眉看著我,“我是說,都快一年了,我和丹青之間沒有這樣輕鬆自在的聊天了。”潔遠了解的點點頭,“彼此彼此,說真的,從丹青和你離開的那個夜晚之後,我真的沒有一天心裏是踏實的,我看著大哥痛,爸媽也痛,還有在晚宴上跳舞的那個丹青,我真怕…”她沒有再說下去,看著我,我倆都心有餘悸地一笑。


    “丹青還說,我們永遠是姐妹,”我伸手擦了擦眼角兒的淚痕,心中的幸福忍不住要和別人分享。潔遠衝著我一笑,輕聲說,“我們也是,”我手一頓,潔遠的眼眸閃亮而堅定。我倆對視了一會兒,同時伸出手來握住彼此,“嗯,永遠的姐妹。”


    “不說這個了,你看,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呢,”潔遠灑脫一笑,她指著窗口灑進來的薄薄月光,看著她的嫣然笑靨,我用力點頭。墨陽留在了我身邊,很快就可以見到丹青,跟潔遠恢複了從前,甚至更加親厚,還有與我深情厚意的六爺……


    我突然覺得,今晚的月光怎麽這麽清亮,吹進來的微風怎麽這麽舒服,外麵也不知道是什麽鳥,叫的賊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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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朗,你們兩個準備好了沒有?磨磨蹭蹭的,”陸青絲隨意地用鞋尖踢踢半開的門,打量著我們。我和潔遠正互相幫忙整理衣飾,秀娥在一旁圍著我倆團團轉,她自己早就穿戴好了。今天是袁素懷在上海灘大戲園頭一次亮相,六爺他們自然都要出席。


    最讓我想不到的是墨陽也要跟著一起去,這幾天墨陽都留在六爺這裏,陸仁慶肯定會知道的。六爺他們雖然沒有跟我細說,但是好像決定與其躲躲藏藏,還不如光明正大的出現,反而不容易讓人懷疑。


    秀娥為了第一次穿洋裝而興奮不已,那是件淡藍色的洋紗裙子,長度剛好在膝蓋。秀娥剛穿上的時候,總是用力的把裙子往下拽,試圖遮掩小腿,裙子裏的腰襯差點被她扯破了。最後還是潔遠嚇唬她,要是再扯,就不給她穿了,她這才放手。


    這件裙子是潔遠送給她的,潔遠留下來的第二天,丹青就讓張嬤送來了一些潔遠平日裏穿的衣物,秀娥和我都驚喜於張嬤的出現。我暗自期盼著,這是否是丹青放開心懷的又一個信號呢。潔遠則感歎著女人的心思就是細膩,要是換了霍長遠,他才想不起送這些東西來呢。


    一旁看熱鬧的青絲哼了一聲說,那是當然啊,這可是一石三鳥,讓那倆丫頭見了親人不說,即討好了你又暖了霍司令的心,何樂而不為呀。秀娥隻顧著高興的和張嬤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根本就沒聽見她說什麽。我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不管丹青怎麽想,她肯讓我們接觸總比不肯強。


    張嬤聽了之後偷眼看了一下陸青絲,卻跟她清水般冷洌的視線對個正著,嚇了一跳,趕忙轉頭和秀娥掩飾地拉扯了幾句。陸青絲冷淡的一笑,不再理會張嬤卻不想放過我,對我揚了揚眉頭,“不是嗎?”


    我還能說什麽,隻囁嚅了句,“我倒沒想那麽多…”不等陸青絲再開口,一旁的潔遠嘻嘻一笑,“就是就是,女人想得太多容易變老,清朗你可別瞎想,小心小姐變大姐,大姐變大嫂。”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嗤”的一聲又笑了出來,又趕緊收斂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陸青絲。還好,她正不耐煩地轉著小指上的瑪瑙尾戒,沒注意到我這兒。那天她的臉色可真夠瞧的,潔遠正和秀娥討論著鞋子上的帶子該怎麽係,沒人注意到我正在胡思亂想。


    在六爺家裏,陸青絲就是一個小霸王,沒人敢招惹她。六爺七爺寵著她,其他人敬著她,秀娥躲著她,而我則是能讓就讓,隻要她不過分,隨她怎麽說。再說接觸長了,也知道她這個人隻是嘴巴毒了些,實話實說,隻不過實話通常都不好聽罷了。


    如果不了解她,都以為她跟葉展應該是一類人,其實我倒覺得她更像六爺,都是外冷內熱的。而表麵上笑口常開,花心風流的葉展,內心卻很冷硬,除了這幾個至親至人,其他人都被他拒於千裏之外。


    潔遠出身書香世家,人天生熱情開朗,雖然家庭條件很好,卻沒有那些世家小姐們通常會有的嬌和傲。當時陸青絲對於潔遠的留下也習慣性的冷嘲熱諷了幾句,潔遠卻大大方方的承認,她就是為了墨陽才留下的。


    陸青絲愣了一下之後,卻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我明白她自己的情意隻能深埋心底,不可言喻,對於能有勇氣大聲說愛的女人,她都有著一份羨慕和尊重。潔遠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後才問我,“她怎麽走了,我那麽直白的承認了,她反倒不嘲笑我了,怪不得別人說她性子古怪呢…”


    我隨便說了幾句別的就把這個話題岔開了,潔遠也沒往心裏去,她現在隻要能留在墨陽身邊,就很滿意了,別人什麽態度她根本就不在乎。潔遠根本不會想到,這個性子古怪的陸青絲,心裏有多苦。


    “清朗,你幫我把這個項鏈帶上好嗎?”潔遠說完就背轉了身子,“好呀,”我從她手裏接過項鏈,不禁愣住了。銀色的鏈子上綴了一個精巧的藍寶,質地和丹青的那隻戒指如出一轍,這兩樣東西原本是一套,聽說是二太太嫁過來時的陪嫁。戒指給了丹青,鏈子卻留給了墨陽。


    潔遠見我吃驚的樣子,得意的一笑,“這是他送給我的,你也認得?”“當然,”我點點頭,“這個,他什麽時候送你的?”“今天早上碰到時,我說我隻帶了幾件衣服來,什麽首飾也沒帶,今天晚上聽戲,隻能幹淨著去了,他當時什麽也沒說,過了會兒,就把這個給我了,真漂亮,是不是?”潔遠在鏡中對我笑說。


    “是很漂亮,”我胡亂的一笑,又故作不在意地問,“他就這麽給你了,什麽話也沒說嗎,”潔遠理了理劉海,甜笑,“嗯,他就說讓我今晚帶這個,沒說別的。”“喔…”我一邊解著項鏈的鉤環,一邊想著墨陽這是什麽意思。


    當初二太太把這個項鏈給墨陽的時候,還笑著說,這就是以後給兒媳婦的見麵禮了。墨陽現在給了潔遠,是說他已經接受她了嗎,可他也沒直說,而且這也太快了,不符合他的性格呀…


    我正想著,剛才一直蹲著幫潔遠整理鞋帶的秀娥站起身來,一眼就看見了那條鏈子,“喲,這鏈子不是二太…唉喲,”我一腳踩了過去,秀娥疼的叫了一聲。潔遠剛要回頭,我趕緊把鏈子往她細白的脖頸上係。


    潔遠隻能挺著脖子問,“秀娥,你怎麽了?”“啊,沒事,”秀娥飛快地掃了我一眼,就笑說,“可能是剛才蹲得太久了,腿突然麻了一下,現在已經沒事了,”潔遠也跟著一笑。墨陽既然什麽都沒說,我自然也不能說,以免潔遠誤會。


    “好看嗎?”潔遠在穿衣鏡前左右看著,“好看,好看,”一旁的秀娥連聲說道,潔遠對她一笑,還是透過鏡子看著我。“真的好看,”我肯定的點點頭,潔遠這才滿意地在鏡子前轉了個身。


    我一轉頭就看見陸青絲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剛才的動作自然逃不過她的眼,我不免有些尷尬。正好石頭的聲音從陸青絲身後傳了來,“青絲小姐,六爺讓我上來問,你們都準備好了嗎?”陸青絲一聳肩膀,“我早就沒問題了,你去問她們。”


    石頭這才從門外走進來,他滿臉帶笑,正要開口,不經意看了秀娥一眼,他一怔,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秀娥光裸的小腿上。秀娥的臉登時紅了,又開始用力往下扯裙子,徒勞的想要遮蓋住自己的小腿。


    我隻是抿著嘴笑,看著石頭目瞪口呆的樣子覺得很有趣,他從小在上海長大,跟著六爺他們在上流社會出入,不知道看了多少淑女名媛的小腿,可這會兒他還是愣愣的看著秀娥,我突然覺得石頭很可愛。


    潔遠輕輕地捅了我一下,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哎,這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裏出西施了,石頭根本就看不見咱倆,”我嗬嗬一笑。秀娥的臉越發的紅,裙子要是再被她用力扯,我估計石頭看見的就不隻她的小腿了。


    石頭這會兒也反應了過來,他嘿嘿一笑,摸摸自己的頭,然後說了句,“秀兒,你穿這個真好看。”“噗,”我和潔遠同時笑了出來,我心想,要是讓被石頭整治得哭爹喊娘的那些人看見他現在的樣子,“輝少”兩個字估計也沒那麽響亮了。陸青絲從鼻子裏哼了句,“男人…”就轉身走了。


    原本一直僵立的秀娥像是被我們的笑聲刺激到了,突然朝門外跑去,石頭伸手想拉她,被她一把推了個趔趄。等石頭站穩了腳步,秀娥早就沒影兒了。他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反倒笑嘻嘻地跟我們說:“兩位小姐,要是準備好了,咱們就走吧。”


    潔遠原本還想笑話他兩句,可見他擺出一副隨便你們說什麽,反正我很幸福的樣子,也隻能搖搖頭,邁步往外走去。石頭背著潔遠對我做了個鬼臉,我一笑,拿起梳妝台上的手袋跟著石頭往外走去。


    一出門,我快走幾步,追上等著我的潔遠。剛下樓梯,就聽見葉展笑著說:“喲,這是咱們的秀娥啊,這麽一打扮,我都認不出了。石頭那小子沒看傻了眼吧。”我和潔遠忍不住笑了出來,看來今天秀娥是逃不過被人品頭論足這一關了。


    石頭已經過了十九歲的生日了,他比秀娥大了一歲多一點,比我則大一歲半,要是在鄉下,早就已經成親生子了。今天看戲,六爺他們帶上秀娥,也算是承認了秀娥的一個舉動,畢竟石頭在上海也是個露臉的人物。我聽六爺說,大叔私下裏跟他提過,想去跟張嬤談談,等秀娥過了十八歲生日,就給他倆辦喜事。


    我和潔遠剛一露麵,樓下的男人們都抬起頭看向我們。我一眼就看見了穿著銀灰色馬甲的六爺,他正站在落地窗前和大叔說著什麽,落地燈的燈光映得他烏黑濃密的頭發閃著微光。我倆目光一碰,六爺的唇角微微上翹,我不自禁地回他一笑。


    坐在沙發上的墨陽穿了件米白色的襯衫,配著天青色的馬甲,越發顯得眉目英挺,線條硬朗。看見我的目光,他輕輕眨了眨眼,對我做了個小小的鬼臉。


    他的目光繼而轉到了我身旁的潔遠身上,隻對她微微一笑,潔遠的呼吸頓時重了些。而正圍著秀娥打量的葉展卻一反常態地穿了件唐裝,瀟灑飄逸,神態風流。


    “嗬嗬,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這麽多美女,簡直讓我眼花繚亂啊。”葉展嘖嘖有聲地看看我,看看潔遠,又打量了秀娥一遍,然後才順便似的看了陸青絲一眼。


    先行下樓正在門邊等候的陸青絲好像根本就沒在聽葉展說什麽,隻是在葉展的目光掠過她的時候,很自然地攏了下長發,如絲般的長發從她纖長的指間紛紛滑落。


    她今晚穿了一件藍紫色的天鵝絨旗袍,領口高高束起,隻有纖細的手臂毫無遮掩地露著,白得有些透明,配著那長長的黑亮發絲,真是有說不出的萬種風情。


    潔遠穿了一件鵝黃色的洋裝,柔軟的輕紗被細細地折成了皺褶的裙擺,輕輕一轉,就像一朵盛開的太陽花。她盤起長發,v字形的領口露出了如雪的肌膚,襯著那塊藍寶石,分外漂亮。


    “清朗?”六爺走到樓梯口伸出手,我微笑著握住他的手,隨著他的引領走了下來。“六爺,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咱們就走吧。今晚的正戲七點鍾開鑼,稍微早點到才好。”大叔也走了過來。


    “嗯。”六爺一點頭,“老七,墨陽,那咱們走吧。”墨陽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跟著葉展往外走。出門的一刹那,六爺低頭在我耳邊說:“很漂亮。”說完不等我反應,就神情自若地跟葉展他們走到一塊兒去了。


    “傻笑什麽呢?”潔遠拉了我一下,“快上車吧。”“好。”我趕緊跟上,秀娥也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倆。陸青絲一彎腰,坐在了明旺旁邊,我和潔遠、秀娥一起坐在了後麵。


    大叔和石頭的車先行開出,我坐的車在中間,六爺他們的車在最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戲園子進發。今天聽戲的地方就在虹濟戲園,本來那是薑瑞娉的地盤,也不知怎麽被陸仁慶包了下來,作為袁素懷亮相的舞台。


    這段日子過得很驚險,先是丹青的臉受了傷,然後是追查墨陽和我的真正的身世,接著徐墨染的出現又導致我受了傷,日子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要不是那天看到那張請柬,我還真的把這個有些神秘的漂亮女人拋諸腦後了。


    現在世道混亂,徐墨染暫且不提,就是蘇國華和源清和也讓人不得不防。上次他們雖然失手了,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原本六爺的葉展不想讓我們出門,可陸仁慶特意打電話來,讓帶上我們,說是一定要去給袁素懷捧上場。


    陸青絲的名氣就不用說了,兩就連我,現在也算得上是上海灘的風雲人物了。聽潔遠這麽說的時候,我瞠目結舌。“你還不知道嗎?人人都說,你們兩姐妹了不得,一個迷得霍司令神魂顛倒,另一個則讓冷漠無情的陸城視若珍寶,金屋藏嬌。”看著潔遠聲情並茂的轉述,我唯有苦笑。


    說起丹青,我曾悄悄問過潔遠,蘇雪晴現在如何了。霍長遠如此光明正大地把丹青帶回家,想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經過上次的事情,他再也不是那個還有幾分書生意氣的年輕軍官了。


    據潔遠的描述,蘇雪晴得到消息後,立刻衝到霍長遠家裏,卻在大門外被警衛給攔住了。不論她是口出惡言還是動手打人,那幾個士兵就是不讓她進去,蘇家的保鏢畏於士兵人數眾多,而且人人有槍,也不敢跟著蘇雪晴硬闖,隻是保護她不受傷而已。


    霍長遠、丹青,還有潔遠那個時候都在家。潔遠苦笑著說,當時她自己都被蘇雪晴的尖聲叫喊搞得心煩意亂,霍長遠和丹青卻毫不動容,神情自若。


    最後好像是蘇國華派那個姓高的經理強行將蘇雪晴拉走了,要不是蘇雪晴又跑到霍家老宅跟霍老先生、夫人吵鬧不休,霍長遠原本理都不想理她。


    具體細節潔遠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霍長遠給蘇國華打了一個電話以後,蘇雪晴就再也沒有上門吵鬧過。邊件事要是發生在半年前,蘇家人根本不可能容忍,但這次竟然這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我知道霍長遠現在的手段不比從前,上次他帶丹青走,已經跟我說得很明白了。但是蘇國華會這樣好說話,還是大出我的意料。還不到一年,他和霍長遠的位置好像掉了個兒,難道現在變成他有把柄攥在霍長遠手中了嗎?


    我突然想起那日在賭場,蘇國華曾說過蘇雪晴好像是懷孕了,就忍不住問潔遠。潔遠的表情頓時變得古怪起來,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她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這麽回事。但是霍老夫人這麽問霍長遠的時候,他隻說了幾個字:“不關我的事。”


    潔遠到現在也不明白她大哥這句話的意思,我也不懂,他是說蘇雪晴懷孕與否他都不在乎,還是說這個孩子根本就不是……這個話題太過敏感,我和潔遠默契地選擇了回避,反正說到底,她要霍長遠幸福,我要丹青幸福,其他的我們並不在乎……


    “清朗,你快看!”秀娥興奮地指了一下窗外。我順勢轉頭看去,兩個洋女子正從一家店鋪裏走出來。因為盛夏,她們穿得很單薄,低胸的洋裝顯得她們更豐滿,雪白的背部若隱若現。


    我隻是一笑,坐在中間的潔遠捅了捅秀娥的酒窩,“這有什麽好激動的?西方女人本來就比較放得開。”秀娥一吐舌頭,“她們可真敢穿。”說完又伸頭往外看,“你們看,那個女人還背著個包袱走,蹭啊蹭的,真有意思。”


    一個日本女人的身影從車窗外滑過,我微微皺起眉頭,立刻就想到源清和那張禮貌卻冰冷的麵容。“秀娥,你沒見過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嗎?”潔遠隨口問。秀娥搖了搖頭,“我沒出過幾次門,還真沒見過,什麽叫和服?”


    潔遠剛要回答,目光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停了下來,“清朗,怎麽了,眉頭皺得這麽緊?”“沒事,隻是不想看見那些日本人。”我抿嘴角。潔遠一點頭,“是啊,我大哥也說,最近那些日本人很囂張,他們的租界甚至不讓一般老百姓進去呢。”


    一直看著窗外的秀娥又叫了聲,“你們看,那邊也有好幾個日本女人。”我和潔遠一起看去,果然是幾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日本女人正湊在一起說笑。“現在街上的日本人很多嗎?”上了車就默不作聲的陸青絲突然問了一句。


    “是啊,青絲小姐,您有段時間沒出門了,現在就是碼頭上的日本鬼子多,街上的日本娘們兒多。”明旺不悄地說。不知世事的秀娥被明旺的話逗得一笑。陸青絲沒再說話。我和潔遠對視了一眼,看來現在日本人的勢力真是越來越大,他們已經占了廣東三省,聽說山東也很危險……


    就在我們各懷心事的時候,車子已經到了虹濟戲園。門口早就有陸仁慶和六爺預先派來的人守候著,見我們的車子到了,趕忙跑上前為我們開車門。我們一出來就被這些保鏢圍得密不透風,原本興奮的秀娥也被這陣勢嚇到了,手緊緊地攥著我不放。


    “六爺,七爺,你們可來了。鄙人這小小的戲園今晚可真是蓬蓽生輝啊!大爺還沒到,我先帶你們去包廂吧。”一個眉目精明,生意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從裏麵迎了出來,恭敬地給六爺他們行禮。


    “劉老板,你別客氣。在上海誰不知道,想聽好戲,隻有虹濟啊,哈哈!”葉展爽朗一笑。那個劉老板笑得越發殷勤,“七爺過獎了,要是沒你們給捧場,那虹濟可什麽也不是。”說完,他看了墨陽一眼,有禮貌地問:“這位是……”


    “這位徐先生是我和六哥的好朋友。”葉展簡單地說了一句。那個劉老板是個精明人,也不再細問,隻趕緊彎腰,“徐先生好!歡迎光臨!有什麽需要您就跟我講。”墨陽一笑,“好說,劉老板客氣了。”


    “哎喲,青絲小姐也到了。瞧我這眼神,您可有些日子沒來了。”劉老板好像才發現我們,馬上趕著過來給我們行禮。陸青絲嬌笑了一聲,“劉老板,今天這戲要是不好,我可要砸場子啊。”


    “嗬嗬,瞧您說的。今天這戲可是大爺親自點的,您就等好吧。”劉老板笑眯眯地說。我發現這劉老板確實是個人物,陸青絲半真半假的玩笑,竟被他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既捧了陸仁慶的麵子,又點了陸青絲一下:你要砸場子可就是砸你大哥的。


    陸青絲聽了,嘴角一翹,沒再說話。那劉老板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打量了我一眼,雖然隻有短短一瞬,但我感覺他看得很認真。“雲小姐,您好,希望您今晚過得開心。”說著,他恭敬地彎了下腰。我毫不意外,如果潔遠說的都是真的,那這些老板們是不可能不認識我這個“名人”的。


    “劉老板,你好。”我客氣地點點頭。他並沒有再跟我多說什麽。突然,他發現了站在我身後的潔遠,明顯地吃了一驚,又很快地克製了自己的表情,“霍小姐,您也來了,那霍司令也來了嗎……”他邊說邊往旁邊張望。


    “劉老板,別看了,我哥沒來。”潔遠爽朗地一笑,“我是陪著她來的。”她笑著看了我一眼。之前我曾經問過潔遠,她和我們一起出門被人看到合適嗎?潔遠隻笑著說,她大哥都默許了,還有什麽不合適的。


    我轉念一想,也許霍長遠和六爺就是想讓人知道彼此之間的關係不錯也未可知,不然霍長遠就不會允許潔遠留下來,而六爺也不會公然帶著潔遠一起出門。


    劉老板聽潔遠這麽說,目光閃了一下,沒等他再開口,六爺說了句:“我們先進去再說吧。”“是。那各位請跟我來,這邊請。”劉老板趕緊轉身,在前頭帶路。


    “你知道虹濟戲園的後台是誰吧?”陸青絲悠然地走在我身邊,看著前方不遠處正在和葉展談笑的劉老板問。“嗯,是警備部司令唐斐對吧,好像他跟蘇家人的關係很好。”我記得六爺當初這麽說的。


    “沒錯,他的妻子跟蘇國華的老婆有點親戚關係。蘇家有錢,唐斐有槍,正好各取所需。”陸青絲冷冷一笑,又說,“要不是當初霍長遠不肯跟蘇家做生意,軍需那邊唐斐又不太好插手,蘇國華才設了那個圈套給他,興許現在你姐姐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司令夫人了。唉,世事難料啊。”


    我一愣,軍糧那件事裏居然還有這樣的關係存在。可既然他們的關係這麽深,那陸仁慶為什麽非要在這兒開戲?這裏應該是蘇家人的地盤才對啊,他又是用什麽方法包下了這塊場子的呢?“今天晚上一定很有意思。”陸青絲扭頭對我嬌媚地一笑,率先進了包廂。


    一直沒開口的潔遠看了我一眼,“那咱們也進去吧。”“好呀。”我牽著秀娥的手跟在她後麵走了進去。這間包廂麵積不小,每兩把太師椅間夫著個高幾,上麵放著很精巧的零食盒子、茶杯、毛巾什麽的。


    我和秀娥是第一次來,不免多瞧了幾眼,陸青絲和潔遠卻是熟門熟路。最前麵的兩把椅子肯定是給陸仁慶和六爺留的,劉老板招呼我們隨意之後,就先退下了。


    陸青絲隨便選了一個座位就坐了下去,她旁邊的座位除了葉展自然沒人敢去坐。我和潔遠坐在了一起,秀娥則被石頭拉著坐在了我們身後。我看了一眼正談笑風生的六爺他們。墨陽也沒有坐下,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打量著台上台下,六爺還不時地跟他說上幾句。


    “清朗,你看。”潔遠靠過來,指了一下外麵。我稍稍探出頭看才發現,我們是在二樓,下麵都是散席。我們旁邊也是幾個同樣的包廂。戲台上簾幕低垂,看不見裏麵,四周卻是燈火通明。


    潔遠手指的方向是一條用簾子圍起來的通道,裏麵好像是一間間屋子,用門簾遮擋著,從外麵看不見,從上往下看得分外清晰。“那個就是這些名角們的休息室,和戲台子是通的。他們都是從那裏上場的。”潔遠悄聲給我解釋,“隻有這個位置的幾個包廂,才能看見他們出場登台。”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很好奇地看著那裏,不知道袁素懷是不是就是其中一個簾幕背後換裝。左邊的包廂裏不時傳出一些談笑聲,右邊的倒比較安靜。我們進來的時候,剛唱完了一出,覺得底下有些亂糟糟的。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去門口迎接大哥吧。”聊了一會兒,六爺站起身來跟葉展說,然後對墨陽道,“你不用去了,在這兒陪陪清朗她們就好了。”墨陽一笑,“也好。”


    石頭和明旺沒有動窩,六爺領著葉展、大叔,還有洪川、石虎他們走了出去。陸青絲也是一動不動,隨手拿了張單子翻看著。“還不錯吧,這可是上海最好的戲園了。”潔遠突然說。她笑著看我身旁,我一抬頭,才發現墨陽走到我身邊來了。


    “是不錯。”墨陽笑了笑,顯然他對這種地方沒什麽感覺。我知道他有些緊張,一會兒就會碰到陸仁慶了,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麵,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徹底的改變。“要是丹青也在這兒就好了,她挺喜歡聽戲的。”我故作輕鬆地說。墨陽點點頭,“會有機會的。”


    潔遠的心情顯然很好,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捏揉著那條鏈子。墨陽雖然不喜歡看戲,但是雜書看得多,對湯顯祖的《牡丹亭》自然熟悉,他挑出其中一些曆代文人點評講給我們聽。


    他說得淺顯易懂,用詞又幽默,秀娥和石頭他們都聽得津津有味。陸青絲雖然沒加入我們的談話,但感覺得出她也在聽,就更不用說兩眼認著崇拜戀慕光芒的潔遠了,不時能問出一些很有水平的問題,墨陽也樂於解答。


    我們正談得高興,突然就聽見底下亂糟糟的,人群躁動。“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秀娥往前探頭看了一眼。潔遠轉頭對我們一笑,“應該是下一場戲快要開鑼了,都該回席了。一般都會提前二十分鍾通知,主角就要出場了。”


    “喲,那不是大爺嗎?六爺他們也都跟著呢,他們這是幹什麽?”伸著脖子往外張望的秀娥很奇怪的問。我順勢看去,果然,穿著一身古銅色唐裝的陸仁慶,正在六爺、葉展幾個人的陪伴下,跟著那位劉老板走進了那條被簾子圍起來的通道。


    “哼。”陸青絲頭也不抬,隻換了個坐姿。潔遠笑著看了她一眼,才說:“今天這場子是陸先生包的。他可能是想先去探班,看一下袁素懷吧。這也算是一個特權。”我心想,怨不得陸青絲不高興,她根本就不願意葉展靠近袁素懷半步,雖然我覺得葉展對這位袁小姐根本就沒那個意思。


    “壓軸戲嗎?”陸青絲把手裏的戲單子扔在一邊,“好啊,那咱們就等著逢吧,看看這位鳳蘭小姐是不是能唱出朵花兒來。”我和潔遠相視一笑,都覺得陸青絲話裏的醋味重了些。


    墨陽從看見陸仁慶開始,就一直沒再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我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怕他情緒激動,亂了方寸。他輕輕回握,然後低下頭在我耳邊說:“你放心,我心裏有數。”說完,給我和潔遠倒了兩杯茶。潔遠開心地說:“墨陽,謝謝你。”墨陽瀟灑地一笑。


    我笑著接過茶杯,墨陽並不知道我和丹青都不再喝茶了,之前他和我們重逢後,相處的時間很短,並沒有注意到我們的這個習慣。想到這兒,我不禁慶幸,聽六爺的口氣,墨陽之前一定在幹什麽危險的事,似乎比他想要追查身世的真相還要危險。而現在他就在我身邊,最起碼他現在是安全的,我忍不住又對他一笑。


    我臉上的笑容還來不及收回,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一聲尖喝,“這算怎麽回事?誰讓你用我的房間的,嗯?!”那聲音雖然尖銳響亮,但是仍然很好聽。戲園子裏頓時安靜下來,我們同時往下麵看去,陸青絲也不例外。


    陸仁慶他們都已經停住腳步。我就看見其中一幅門簾一閃,一個苗條的身影踉蹌著跌了出來,她滿頭戴著明晃晃的飾物,穿著一身戲服。因為臉上油彩重墨,我一時間沒有認出她是誰,卻聽見那個劉老板大叫了一聲:“鳳蘭小姐,你沒事吧?”


    我愣了一下,居然是她。


    袁素懷勉強讓直了身子,還來不及說話,門簾一掀,又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裏麵閃了出來,“劉老板,你也在,正好。說說吧,你把園子包出去我不管,可你不能壞了行規。這麽多間屋子,你偏偏讓她使我的。你什麽意思啊,想換角兒嗎?”樓下原本安靜的人群嗡的一聲,議論紛紛。


    我仔細看了過去,說這話的女人長了一張鵝蛋臉,細長的眉毛之下是一雙水靈有神的杏眼,唇瓣小巧,高挺的鼻梁卻顯示著她強硬的個性。“薑小姐,您誤會了。其他幾間屋子也都是各位老板用慣了的,原本說給鳳蘭小姐的那間,又偏巧有些漏水,實在沒法用,這才……”那劉老板趕緊解釋,卻不敢高聲,顯然也惹不起她。


    薑……難道她就是號稱和袁素懷齊名的那個薑瑞娉?那她來這麽一出是什麽意思?不給袁素懷麵子,就是駁陸仁慶的麵子,而且還是當著六爺他們的麵。我看著陸仁慶的背影,他就站在那兒,始終沒有開口,也不動,看著劉老板和薑瑞娉在那邊拉扯。


    “什麽不是啊,什麽誤會啊,這屋子不能亂用的規矩你不懂嗎?鳳蘭小姐,你不會也不懂吧?還是說,你在北平的屋子也是隨便給別人用的,嗯?!”果然是專業的,我在心裏說。薑瑞娉聲音洪亮,吐字清晰,我們在樓上都聽得很清楚。原本百無聊賴的陸青絲也來了精神,嗑著瓜子,津津有味地看著。


    袁素懷什麽都沒說,隻是不停地搖頭。剛才也不知道屋裏發生了些什麽,她一直是搖搖欲墜的樣子。這會兒見了陸仁慶他們,就想往那邊走。薑瑞娉正好逼了上來,她就一步步地往後退。


    劉老板趕緊上前攔在她倆中間,嘴裏還不停地安撫著,可薑瑞娉根本就不吃這套,一把推開了他,他一個冷不防,正好撞上了袁素懷。我隻看見本來就搖晃著的袁素懷往後退了幾步,腿一軟,不知怎的就一下子跌入了六爺的懷抱。我頓時睜大了眼,手一抖,杯裏的茶水立刻灑了出來,秀娥和潔遠抽氣的聲音清晰可聞。


    “真有意思啊……”陸青絲打了個哈哈,伸頭往下看看,又回過頭來看著我,笑得一臉玩味,“清朗,看來這出壓軸戲還真唱出花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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