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


    美卿驚得合不上嘴。


    “這……這可怎麽辦?這麽說,那……那個男人……姐夫的那個朋友,就這麽死在火裏了?為了救那個蒙古種型症的孩子?”


    2000年8月22日傍晚,快7點的時候。


    “是啊……”


    雲卿把涼了的咖啡拿到嘴邊,又放下了。


    “不可能!”


    “是啊,你也不願意相信,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開始的反應跟你一樣。”


    “那個叫喻寧的人怎麽能死呢?太可憐了!太……太荒唐了!活著的人怎麽辦啊?那個女人,貞美,她怎麽活下去啊?怎麽承受得了這種痛苦?”


    美卿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那個叫貞美的女人的命運怎麽會這麽悲慘呢?26歲的時候被奪走了自由,33歲的時候又被上天奪走了比自己的生命還珍貴的男人……到底她怎麽樣了?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


    “後……後來怎麽樣?”


    美卿為了控製內心的激動,用手指使勁摁著額角,眼睛直盯著姐姐,連她揚起的下巴都在微微顫抖。


    雲卿深吸一口氣,竭力平息情緒的波動,仿佛沒有聽到妹妹的話。


    “還活著嗎?那個女人……貞美,孩子生了嗎?如果說喻寧出事是去年2月23日,那時已經懷孕6個月了,那麽……最晚去年五六月份,孩子就該生下來了……”


    雲卿仍然緊閉著雙眼,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姐姐!”


    “……”


    “後來怎麽樣了啊?你總得講完吧!”


    雲卿睜開眼睛緩緩點了點頭。


    “……嗯,是啊。不過,讓我先喘口氣。”


    貞美……似乎盯著什麽在看,不,她的眼裏其實什麽也沒看到。她的視線停留在海邊的一座新墳上,就在玻璃牆外山毛櫸樹林裏結婚時作為紀念種下的那棵含羞草旁邊,還沒有覆上草皮,隻是一堆黃土。


    喻寧死後第三天,1999年2月26日。


    貞美斜靠在輪床上,肚子上蓋著毛毯,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人的墳墓,那是她的丈夫、好朋友,更重要的,是一個高尚的人。


    主張,不,懇求、希望把他埋在自己眼睛看得到的地方的人正是她,貞美。


    “孩子……讓我瞧瞧……”


    “哎……”


    看上去一下子老了10歲的母親把手伸過來試了試紙尿片,裏麵濕漉漉的。


    “得換了……來……”


    喻寧的母親掀起毛毯,像喻寧做過的那樣,先取下濕的紙尿片,用濕紙巾擦幹淨貞美的身體,抹上爽身粉,費力地抬起來,換上新的紙尿片,然後放下裙子,蓋上毛毯。


    “帶你去看得見海的地方好不好?”


    “不……不用了,我想在這兒待著。謝謝媽媽!”


    “好,好,什麽時候想吹吹風就跟我說。”


    “是……”


    過去的兩天時間,貞美幾乎一句話都沒說,現在總算開口了。那兩天,就算喻寧母親的手碰到她的身體,她也沒有絲毫害羞或抱歉的感覺,其實,她什麽感覺都沒有,什麽都無所謂。脖子以下的身體本來就沒有感覺,現在似乎連脖子以上的部位也變得麻木了。喻寧出事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她根本沒有餘力去想別的。


    正在洗碗的喻寧母親回頭看了一眼貞美,視線立刻模糊了,目光在半空中像黑色灰燼一樣飄落到地上,眼前隱隱約約出現兒子喻寧的麵孔。


    “媽媽……對不起!把貞美托付給媽媽,很累吧?”


    喻寧母親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仿佛幹枯的花瓣落到幹裂的嘴上。


    “媽媽,為什麽笑?啊……是因為我離開了嗎?因為我離開了媽媽和貞美,所以責備我嗎?”


    喻寧母親緩緩點頭,沉重得像纖細的脖子上托著一輪成熟的向日葵花盤。


    “我也……不想這樣。是啊,世上怎麽會有我這麽不孝的孩子,總是惹您生氣,拖累您!可是,人生一步步走下來,結果就這樣了,無論多麽想用手抓住,多麽想留住,結果還是像水一樣從指縫裏一點兒不剩地漏掉了。在貞美這件事上也是一樣,如果我不知道她的情況也就罷了,但知道了,我麵前的路就隻有一條。請理解我!原諒我,媽媽!”


    喻寧母親又緩緩點了點頭。


    “媽媽,您為什麽不說話?那麽恨我嗎?”


    喻寧母親搖了搖頭,像是一陣風吹過。


    “謝謝,媽媽!貞美就拜托您了,孩子也拜托您了。我……得走了。我還會再來,隻要媽媽心裏還有我,我一定會經常回來看您的。”


    喻寧慢慢向空中飄逝的刹那,母親蠕動嘴唇,無聲地喚住了他。


    “喻寧……媽媽一直都以你為榮,真的……一直都是,現在也一樣。”


    喻寧微笑了。


    “我……聽說你要跟貞美一起生活,說實話,感覺好像天塌下來了,因為那條路太長了,太艱難了,我……不願意看到你活得太辛苦,所以勸阻你。你知道吧?”


    喻寧目光柔和,微微點頭。


    “兒子呀,其實我心裏還是覺得沒有白疼你,麵對命運,你不屈不撓,勇敢抗爭,真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喻寧笑得很燦爛。


    “我……以你為榮。我和你爸爸,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同時為你感到驕傲。貞美和孩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我累,我雖然做不到你那麽好,但會像你一樣盡心盡力的。媽媽不會騙你,你也知道吧?”


    喻寧眨了一下眼睛。


    “失去你以後,我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不知道這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反正現在我暫時不打算想你,貞美和孩子是你最珍視的,要是我軟弱倒下,他們也會倒下的,那是你最害怕的事,是吧?現在你忙著安慰你的女人還來不及呢,卻跑來看媽媽,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喻寧緩緩搖了搖頭。


    “是啊,是啊,你不是那麽糟糕的孩子。不管怎麽說……你在天上要做的事也很多,就把地上的貞美和孩子交給我吧,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要懂得隨緣!”


    喻寧微笑著隨風飄走了。


    喻寧母親繼續洗著泡在水池裏的碗碟。


    貞美蹙眉抬頭看著天空。


    三天前,2月23日晚上,直到2月24日淩晨,喻寧都沒有回來。


    怎麽回事?他不是這樣的人啊,以前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貞美的心裏越來越焦急。到底出了什麽事?是被村長生拉硬拽去喝酒了嗎?是被漂亮的女孩迷住了嗎?還是掉進海裏了?要不就是在懸崖上失足掉了下去?天哪!我都在想什麽!再等一會兒,喻寧一定會踉踉蹌蹌走回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那個村長,不由分說,叫幾個年輕人把我捆在樹上逼著我喝酒,說要是不給他畫房子設計圖,就不放我回來。我堅持了又堅持,結果還是舉手投降了。貞美你生氣了吧?你一定肚子餓了,我們的孩子也一定餓了。我這個家夥怎麽能這麽沒有責任心呢,你一定要好好懲罰我。我把10個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放進你嘴裏,你就狠狠咬吧!就算是咬斷一根也沒關係,要不就咬下一個耳朵,求你一定原諒我這次!


    這樣跪在地上百般懇求自己原諒的喻寧的樣子,貞美在心裏畫了一百遍也不止。


    這種時候……啊,這種時候哪怕上半身能動彈也好啊,可以打114或安仁派出所查出村長家的電話,跟村長聯係,或者給遠在漢城的樸前輩打電話,他一定會放下手頭的一切,第一時間開車趕來,還可以給江陵醫院的宋大夫打電話,托他尋找喻寧。


    該死的!天哪!你到底在哪兒?


    貞美一夜都沒能再合眼,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要瘋掉。她抬起頭,看著隆起的肚子,調整呼吸,穩定情緒。如果沒有胎兒,或許她的頭會炸裂。


    淩晨4點50分左右。


    村長和兩個警察敲響了他們家的門,聽到屋裏貞美的應答聲,推門走了進來。


    “鄭先生……不在家嗎?”


    “是啊……昨天晚上出去了,還沒……說去村長家買鮑魚,昨天晚上,不到11點的時候……到底出什麽事了?”


    “……”


    村長和兩個警察快速交換著眼神:這麽說跟那孩子在一起辨不出本來麵目的男人……村長的臉刹那間變得漆黑。


    “怎……怎麽了?他怎麽不回來?警察先生為什麽來?我,我丈夫到底出什麽事了?啊?到底……到底什麽事?快……快告訴我呀!”


    貞美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感覺到丈夫出事了。


    但如果實言相告,她可能會很危險,要知道她可是全身癱瘓,還懷著身孕的。


    一個警察連忙開口說:


    “您先生……嗯,沒出什麽大事,您不必太吃驚。”


    “哦……請告訴我!”


    尖下巴的警察瞥了同事和村長一眼,轉向貞美。


    “他從防波堤上掉下去腿受傷了,似乎是不小心一腳踏空,您知道那種海星形的水泥塊兒吧?就在那邊……”


    “隻是腿受傷了?那……那為什麽不早跟我聯係呢?他就算是被送去了醫院,去之前也會派人來告訴我一聲的啊?”


    “因為頭……有腦震蕩,到現在還昏迷著。”


    “是嗎?這麽說,大腦受傷了?”


    “啊,沒有,沒事兒,這不就叫我們來通知您了嘛。”


    “可是,為什麽村長一進門就找我丈夫?”


    聽到這句話,村長撓了撓後腦勺。


    “對不起,我……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剛才胡言亂語,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警察先生的話是事實,我們也沒必要跟你撒謊啊……”


    另一個警察掏出記事本。


    “請告訴我們緊急聯絡處,您婆婆家或娘家的聯係方式。”


    “啊?他沒說嗎?傷得那麽嚴重嗎?”


    “是我們忘了問,醫院說您先生要在床上一動不動躺一個月。”


    “天哪!怎麽會出這樣的事!”


    貞美定定神,講出婆婆和樸前輩的電話。警察記了下來,留下一句“不要太擔心了”就匆忙離開了。


    瘋了!到底為什麽上防波堤?想直接從海裏采鮑魚回來嗎?哎呀,這件事到底怎麽辦呢?喻寧受傷很厲害的話,怎麽辦?我是這個樣子,他也變成了那樣,真讓人束手無策!


    載佑和喻寧母親出現在貞美麵前是上午11點左右。載佑接到警察的電話後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來,連忙去喻寧母親家把失魂落魄的老人扶進自己車裏,火急火燎地趕到安仁村。


    喻寧的屍體放在派出所裏。載佑和喻寧母親即使不察看嘴裏鑲的鍍銀假牙,也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喻寧。喻寧母親當即昏倒在地。


    載佑抱著別人不願靠近、甚至不願多看一眼的喻寧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用自己的臉蹭著他燒得漆黑的臉,哭嚎著。警察走過來勸他,但他以驚人的力量推開警察,用自己的胸膛貼著喻寧的胸膛,緊抱著他,熱淚縱橫。


    警察和村裏的人全都驚呆了。


    你該多熱啊!多……留下貞美,你怎麽能閉上眼睛啊!臭小子!你真了不起啊……小狗崽子!喻寧你這個小狗崽子!


    旁邊圍觀的人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在讚揚朋友還是在罵朋友,而且看到他全身都趴在一具燒焦的屍體上痛哭,不免感到怪異,嘖嘖地咂著嘴掉頭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載佑猛地站起身來,他的眼睛紅得嚇人,臉上和全身粘滿了喻寧身體的餘燼,染上了喻寧身體的味道,連警察也懷疑麵前這個人精神失常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向後退了一步。


    “現在怎麽辦呢?”


    “……啊?”


    “我朋友的遺體怎麽處理呢?我們可以帶走嗎?”


    “是,是的。您簽個字……法醫已經來過了,您可以帶走。”


    “稍等一下,伯母去哪兒了?”


    村長站了出來。


    “躺在我家的客房裏,就在附近,我覺得比這兒要好一點兒。”


    “謝謝!我們去吧!”


    載佑接過警察遞過來的濕毛巾,擦了擦臉和手,在身上隨手抹了幾下。


    現在,他必須打起精神來。如果自己倒下了,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所有人都會依次倒下的,喻寧的母親、喻寧的妻子,還有他的孩子,全都會吵著嚷著要跟喻寧一起去,因為那是最容易的一條路。載佑的心情又何嚐不是那樣。


    走向村長家的20多米路,整個天地似乎都被喻寧充滿了。


    你走了,我也想走。如果你在,我也想留在你身邊。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你希望的,所以我會咬牙忍受的,因為你的母親、妻兒都在這裏。我也知道,你現在正在我的頭頂上、我的肩上,囑托我好好處理、度過這個難關,因為你信任我。是啊,臭小子,我會的!盡管心裏血淚泛濫,我會壘一道堤壩擋住,盡全力減少你的親人受到的傷害的。你不必太擔心,可以安心閉上眼睛了,這裏一切有我!是啊,有我在。等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想起你在那個世界等我,我該多麽高興啊!死後就能跟你重逢了,我該多麽幸福啊!小子!你就掛著天使的牌子在那個世界瀟灑地活著吧,等著我!


    載佑一個人走進村長家的客房,守著喻寧母親,等她醒來。這是必須翻越的第一道巨大的悲傷的山。母親似乎被夢魘困住了,掙紮著,朝空中舉起手腳,搖晃著,像要抓住什麽,不肯就這樣把兒子送走,不願意他被奪走,不想放開,使出全身的力氣掙紮著。


    “伯母……”


    載佑把朋友的母親抱在懷裏,用力抱著她。她在他的懷裏再一次昏迷過去,這是醒來後的第三次昏迷。失去兒子的痛苦化為一把把刀,插在她胸中,載佑抱著她的時候,那些刀也刺痛了載佑的心。


    年輕守寡後每天像守護一枝蠟燭一樣把兒子精心拉扯大,現在他居然丟下母親離開了這個世界!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下,喻寧母親距離崩潰隻有一步之遙。


    載佑用力搖晃喻寧母親的肩膀,直盯著她的眼睛,大聲喊道:


    “打起精神來!伯母!伯母這個樣子,不振作起來的話,貞美就沒法活了!您的孫子也沒法活了!”


    “……”


    “你明白我的話什麽意思吧?喻寧留下的貞美肚子裏的孩子會死的!伯母,您也不願意吧?不能那樣!伯母,您得抱著貞美安慰她!否則您就會失去一切的,兒子、兒媳、孫子,還有您自己。那樣的話,我也活不下去了,我們全都……全都會死的。伯母,喻寧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兒子!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我!”


    載佑拚全力擋住了想放棄一切不活了的喻寧母親,緊抱著她,幾百次呼喚她。隻要能讓喻寧母親心中那一把把刀子變鈍,失去殺傷力,哪怕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也沒關係,或許那樣更好,人有一顆心,帶著一顆心活著,簡直像攜帶著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


    慢慢地,喻寧母親似乎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魂魄從另一個世界拽了回來,像抽絲一樣,臉上的表情和身體的動作慢慢恢複過來。


    哦……是啊……是,你說得對。


    下麵就該是貞美那一關了,貞美是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的山脈。載佑和喻寧母親寧可被牛頭馬麵拉到地獄去,也不願意去海邊那所房子麵對貞美。


    兩個人走在路上,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這條路到底通向哪裏,沒有人知道。也許受到這麽大的打擊,胎兒會流產,貞美的魂魄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或許尖叫一聲,眨眼功夫整個世界都會崩潰坍塌,末日來臨。想到這些,他們的腿怎麽能不沉重呢?


    載佑已經失去了最親密的朋友喻寧,如果連曾經暗戀過的好學妹貞美也失去了,以後的生活就會失去意義,變成一片真空,這樣的恐懼令他顫抖。


    喻寧母親如果在同一天先後失去兒子和兒媳,而且失去貞美肚子裏喻寧留下的惟一的骨肉,她也就等於被扔進了斷子絕孫的黑暗的深淵裏。這不是人類的貪欲,而是生命的本能。


    無論如何,首先得保證貞美平安度過難關。


    “那人還沒來嗎?”


    “已經聯係過了,很快就到。”


    載佑已經把情況告訴了江陵醫院婦產科的宋大夫,又說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請他帶著能進行急救的救護車親自來一趟。


    對喻寧的死,宋大夫也歎息不已,難道上天真的不肯讓好人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段時間,非要這麽早把他召喚回去嗎?


    “這樣的話……是不是先把孕婦接到醫院裏來再慢慢告訴她實情呢?”


    載佑搖了搖頭。


    貞美光是看到婆婆和載佑的表情,立刻就會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的。不管他們怎麽竭力隱藏,那種狂暴的絕望過後留下的陰影,貞美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毋庸置疑的,這不光是因為貞美聰明機敏,還因為她心中已經本能地產生了這種想法。如果是不認識的人去跟她說要帶她去醫院,恐怕會激怒她,使她陷入亢奮狀態。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載佑感覺是這樣。


    這樣的話,就必須徑直走到她麵前,一點兒也不瞞她,讓她明白我們是多麽愛她,才是正確的做法。


    經過火災現場下方時,載佑故意伸出胳膊護著喻寧母親,不讓她看到,慢慢走了過去。


    一輛救護車從身後開過來,裏麵坐著宋大夫、護士和司機三個人,他們特意關了警笛,不想嚇到貞美。宋大夫和載佑簡單交談了幾句,決定他們先在門外等候,伺機行事。


    貞美眼看著門開了,樸前輩和婆婆走進來,像做夢一樣,他們一個嘴角掛著小心翼翼的微笑,一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竭力想做出輕鬆的樣子,兩個人慢慢走了進來,像電影裏的慢鏡頭。


    ……


    沒有人說話。


    隻是視線在半空中交匯了一下。


    果然……


    貞美緊閉了一下眼睛,呼出一口氣,又深吸了一口氣。


    從現在開始就要走過那刀刃了,那鋒利的刀刃,像蝸牛蠕動著最柔軟的身體爬過最銳利的刮臉刀刀刃一樣,哪怕隻有一丁點兒分心,一切就都會結束的。


    那樣的話……媽媽會死……你會死,孩子,你爸爸還會再死一次。孩子,給媽媽力量吧!讓媽媽順利闖過這一關。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孩子呀,別……怕,什麽事……都沒有,孩子呀,我的孩子,媽媽不想失去你……因為,你就是爸爸,你體內流著爸爸的血……我身體裏有你,你身體裏有爸爸……爸爸身體裏有誰呢?猜猜看……我的孩子呀……


    呼!呼!呼!貞美努力調整急促的呼吸,竭力保持清醒,好幾次緊閉上眼睛,又睜開,阻止自己的心和靈魂變成碎片落入地獄。


    她的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暴跳,大汗淋漓,誰都看得出她在進行殊死搏鬥。這場戰鬥她必須一個人瞪著眼睛進行,必須取得最終的勝利,否則一切都會在眨眼之間灰飛煙滅。


    載佑和喻寧母親屏住呼吸,看著貞美在痛苦中掙紮。


    她必須獨自打贏這場仗,勇敢堅強地。如果死去……就這麽死去,馬上就會變成小鳥,自由幸福地飛走,沒有了喻寧,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如同地獄,但她還是不時抬起頭,看著孩子,拿出心靈、思想和靈魂的所有力量,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固定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冷汗濕透了床單,臉色一會兒藍,一會兒白,一會兒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她緊皺著眉頭,閉上眼睛,嘴唇發抖,用力咬著,嘴角流出鮮紅的血。


    喻寧母親想奔上前去,載佑拉住她,繼續守候著。


    你一定得扛過去,貞美!讓這世界上所有的人看看,喻寧選擇跟你一起生活有多麽正確多麽美麗。我遠遠站著,是因為相信你一定能挺過去。你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讓那些人看看你,看看你鋼鐵般的意誌、偉大的心靈和美麗的身體是多麽有魅力吧!那些整天為雞毛蒜皮的事爭論不休的人應該看看你,應該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貞美呀!我……一點兒都不懷疑,我相信,你一定能用自己的方式戰勝絕望和死亡!


    貞美睜一下眼睛,看看自己的肚子,又重新緊緊閉上眼睛。


    可怕的殊死搏鬥要到什麽時候呢?


    啊……怎麽會這樣!孩子呀!要是沒有你……要是你身體裏沒有爸爸,我現在就會是最幸福的!現在一定跟你爸爸一起腳踏彩雲,像陽光一樣自由飛翔了……哎呀,媽媽錯了,不會的,不會的,孩子,別害怕!媽媽愛你,太愛你了,所以才會埋怨你,就像……載佑叔叔和你爸爸總是互相嘲弄,可是他們的友情比誰都深厚一樣……有些事就是這樣,你也……長大以後就會明白的。嗬嗬,小家夥,笑了啊!


    貞美喘息著,把一聲聲慘叫吞進喉嚨裏,似乎隨時會背過氣去。她仿佛喝下了人生遞過來的毒性最強的一副毒藥,正在掙紮、消化。


    慢慢地,她臉上有了一絲平和,狂風暴雨漸漸平息,她的臉像濃霧散盡的水麵一樣平靜。


    貞美!


    載佑在心裏喊她的名字。


    兩行淚水,含笑的淚水,含著孩子和喻寧的笑的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貞美的臉頰淌下來。


    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載佑和婆婆,擠出一絲微笑。


    “別……擔心,我……沒事兒。”


    喻寧按貞美的意見盛在香木棺材裏,埋到了含羞草旁邊。貞美說不要把墳壘得太高。


    “為什麽?”載佑問她。


    “喻寧會覺得重啊,大肚子的有我一個就足夠了。”


    安仁村的人知道了喻寧的來曆,知道他是這個國家最好的國立大學的教授,還是這個國家最有實力的博物館設計師之一。


    村裏人忍不住竊竊私語,那個聰明人為什麽跟一個全身癱瘓的女人一起住在這兒,結果丟掉了性命?一時間眾說紛紜,尤其是很多人從漢城趕來憑吊喻寧,更增添了人們的好奇心。那些人中有大學教授、風險投資企業家、報社記者和電視台主持人,都是些知識分子,是喻寧的大學同學或前輩後輩,他們在喻寧的墳前皺眉、苦笑、長歎。


    偶爾會有人說:真是個優秀的人才,他真正懂得什麽是愛。但大多數人還是不謀而合地想:可笑的家夥,他瘋了嗎?怎麽能跟那樣的女人一起生活,還懷了孩子……嗯,一定是瘋了!


    漢城來客走後,他們眼神中的嘲諷、疑惑、鄙視和厭惡還在海邊小屋的空氣中盤旋。雖然沒有人直接對貞美說這些話,但貞美又何嚐不明白這種氣氛呢?


    貞美無言地注視著喻寧待的地方。


    我的男人埋在那裏,我的愛長眠在那裏。


    人啊,你明白嗎?像宇宙一樣的愛埋在那裏!你們都認為世上根本沒有愛情這東西吧?你們僅僅把愛當作一種自利的工具,怎麽可能明白呢?你們用輕飄飄的靈魂牽引著沉重的肉體,一邊把愛當作廉價的感傷,一邊卻又一生乞求愛的來臨,如此地卑鄙庸俗,怎麽會明白呢?


    愛是什麽?愛是以人生為賭注的一場最偉大的賭博!你們不知道吧?要擁有愛情,必須有強大的精神力量。知識、金錢、名譽,這些東西對愛情絲毫沒有幫助,必需的是無論人生從那個方向出拳,都能跟那個人打完十二回合的韌勁、耐性和靈魂的跳躍,這十二個回合要用一生來完成。你們不知道吧?這是真的。


    因為一個耳光、一句辱罵就分手,馬上跟另外的人走到一起,這就是你們,所以你們才會輕易說出那樣的話,什麽愛情根本沒有,根本不存在。你們……根本就沒有正式上過場,隻是一些業餘選手,所以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就算你們罵我也沒關係,但絕對不要非議喻寧,不要說他那樣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要說他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不要侮辱他的人生,不要讓我感覺更加空虛……


    “孩子……”


    “哦,媽?”


    母親站在背後,生下我的愛、養大我的愛的母親。


    “我覺得你不該再看下去了。”


    “是……”


    婆婆把輪床推到屋子中央的桌子邊。


    “喝茶嗎?枸杞茶?”


    “好,媽媽也一起喝吧。”


    貞美微笑著抬起頭。


    “好,我也喝一杯,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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