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這麽早就回來了?”


    剛過7點,載佑踏進家門。


    今天一整天,他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所以早早離開了辦公室,也沒心思呼朋喚友一起喝酒,直接回家來了。


    “嗯……美卿也來了啊?”


    但家裏的氣氛似乎並不像以前小姨子來的時候那麽熱鬧。


    “美卿,你的臉怎麽回事?好像哭過。雲卿,你的表情也有點兒奇怪,是我眼花了嗎?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還沒吃飯吧?”


    “是啊。”


    他把西裝上衣和公文包放下,坐在沙發上,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小姨子和妻子的表情。


    “你們怎麽這副表情啊?嗯?美卿有什麽事嗎?跟男朋友分手了?說給我聽聽!”


    載佑摘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上,莫名其妙地看著小姨子沉靜的微笑。她的臉上悲傷和喜悅交織,看上去很奇怪,一定是發生什麽事了。


    在廚房裏忙碌的雲卿回過頭,看著客廳裏的丈夫遲疑地說:


    “我們在說……你的事。”


    “我?我什麽時候做過……讓美卿哭的事嗎?”


    “姐夫!”


    “是啊,老公,美卿工作後你從來都沒給過她零花錢吧?”


    載佑瞪圓了眼睛。


    “怎麽可能!美卿可是個獨立的姑娘,這我很清楚。有別的問題吧?要是有什麽不滿意的說來聽聽,我能答應的一定答應。”


    美卿慢慢點了點頭。一個人的眼神居然能這麽誠懇這麽溫暖!美卿感覺到了姐夫不同以往的一麵。其實姐夫從一開始就是那樣的,隻是自己沒有深入了解而已。她的心情慢慢好起來,像有一線光照進心底,因為有這樣一個心地美好、善良、仁厚的姐夫。謝謝,姐夫!


    “怎麽不說話?嗯,是因為好長時間沒見麵了嗎?幹嗎一直笑眯眯地看著我?看上去又有點兒悲傷。”


    雲卿一邊在菜板上切著蔥,一邊說:


    “我給她講了你……朋友的故事。”


    “誰?”


    “喻寧,還有貞美。”


    聽到這兩個名字的一刹那,載佑的臉色刷地變了。


    “淨說些沒用的事!”


    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給我拿杯酒來!”他不快地低聲說。


    “酒?現在喝什麽酒啊?吃完飯再跟美卿喝一杯吧!你們也很久不見了。”


    “我現在就要!”載佑的聲音提高了。


    菜板上的刀停了下來。美卿瞪了一下眼睛,聳了聳肩。雲卿默默地拿過來一瓶白蘭地、一碟下酒小吃和兩個酒杯,輕輕放在桌子上。


    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嗎?雲卿有點兒擔心丈夫的情緒。


    “老公!”


    “……”


    畢竟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啊。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們別介意啊!美卿,喝一杯嗎?”


    “哦……”


    “等一下,我給你們拿冰塊。”


    “我不用,給美卿吧!”


    載佑給美卿的杯子倒上酒,又倒滿自己的杯子,端起來一口喝光了。美卿雙手端著杯子送到嘴邊,但沒喝就放下了。


    “怎麽了?美卿,不想喝嗎?”


    “今天我要喝慢點兒。”


    美卿心裏有個聲音告訴她不要喝,原先聽姐姐講述的時候曾有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


    載佑又倒滿一杯,一口喝幹,長歎一口氣。酒像是一下子倒進了心裏。


    今天他也特別想念喻寧和貞美,在學校裏莫名其妙覺得煩悶,做什麽事都不順手,也許跟悶熱的天氣有關吧。他走到窗前,仰頭看了看天空,點燃一枝煙。


    是喻寧和貞美從天上傳來信息抱怨自己不去看他們嗎?為什麽心裏這麽亂?


    似乎聽到喻寧說:“你再這麽不用心活下去,就把你召到天上來。”又似乎聽到貞美說:“樸前輩,喻寧老惹我生氣,你幫我想個辦法。”


    有時候,開車經過一個地方,突然就會想,啊,這是我跟喻寧高中時看過棒球比賽的漢城運動場!啊,那個酒館,我第一次見到貞美的那天一起去過。貞美喝了好多酒,我的錢不夠付賬,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居然還掛著那時候的那塊牌子,真令人吃驚!那是跟喻寧一起去過的書店。啊,對了,以前我在這兒站過一個小時,等貞美出來。那是跟喻寧和貞美一起遊玩過的新村胡同……有時候走在校園裏,看到以前貞美喜歡坐的那條長椅上坐著一個女孩,也會停下腳步,悵然若失地看上很長時間。


    也是,現在還不到忘的時候,才過了多久啊,忘了也太不像話了。往後10年,不,可能一直到死,他們都會跟著我,讓我痛了又痛。


    一想起這些,心就像穿了個大窟窿,眼角被淚水潤濕。


    瞧那家夥!把他一個人留在人世間,現在居然想我們想得哭鼻子。那家夥是教授嗎?簡直就是個孩子。樸載佑,你能不能活得快樂點兒啊?


    載佑似乎聽到了他們揶揄的聲音。


    “壞家夥!”載佑嘴裏嘟囔了一句。


    “啊,姐夫?”


    “啊,沒事兒,我自言自語呢。”


    載佑又喝光一杯。


    “姐夫,慢點兒喝!”


    雲卿站在廚房裏,雙手抱胸看著他,忍不住一聲長歎。確實是自己考慮不周,給妹妹講他們的故事不要緊,但不應該在他麵前提喻寧和貞美這兩個名字。


    自己跟那個人已經共同度過了不短的時間,居然還這麽不了解他的心!


    “姐夫,從現在開始,我給您倒的酒必須分5次喝,行嗎?”


    聽到美卿清脆的聲音,載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好。對了,美卿好像還是第一次給我倒酒呢,以前你總是說給男人倒酒不符合你的性格吧?無論對方是誰。”


    “是啊,所以姐夫現在是受到了我的特別優待。”


    雲卿擺好飯桌,輕聲叫丈夫:


    “老公,先吃飯吧!”


    “哦,待會兒。”


    “別這樣,先來吃一口吧!美卿,你也過來吃!”


    “嗯……我現在沒胃口,美卿先去吃吧!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些時候,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就像我今天的心情。”


    “姐……夫!”


    載佑擺了擺手。


    “沒事兒,沒事兒,我沒生氣,這話不是針對你姐姐,也不是針對你,是對我自己說的,對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來,又慢慢收回去,攜著苦惱憂愁和孤獨寂寞的風從他臉上掠過,那是他內心的感情。


    “哦……雲卿,別站著,過來坐會兒!”


    雲卿走過來,坐在他對麵。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我還是想囉嗦一句,可以嗎?”


    “嗯……”


    “美卿?”


    “是。”


    “偶爾我……嗯,雲卿,你是個好妻子,我們的孩子也一天比一天出息,可是……偶爾我還是會想念他們。”


    “……”


    “他們?誰?”


    美卿吃驚地問。


    “你不是聽說了嗎?”


    “啊!您是說……貞美也死了?是嗎?”


    載佑驚訝地抬頭看著妻子。


    “我剛說到喻寧去世,你就回來了。”


    “哦!唉……”


    他露出複雜的表情,肩背緊貼在沙發上,整個人都陷了進去。他的眼神充滿憂鬱,眼睛緊緊閉上,深藏在心底的傷痕再一次被觸動,那痛苦清楚地寫在他的臉上。


    “沒事兒,姐夫,我不往下聽了,不說也沒關係。姐夫似乎還放不下這件事。我真的不聽也可以。”


    “……不!”


    “……”


    “後來的事,我來講,我比你姐姐知道得更清楚。今天之所以特別想他們,也許正是因為要給你講他們的故事。”


    “……”


    貞美死了。


    不,直到1999年5月10日晚上11點34分,她還是活著的。喻寧死於2月23日,之後貞美又活了大概80天。


    從2月到5月,貞美跟婆婆一起住在海邊那所漂亮的房子裏,兩個人相處得像親母女一樣。貞美終於戰勝了喻寧的死亡帶來的殘酷考驗,恢複了內心的平靜。喻寧母親曾開過飯館,廚藝是一流的,於是,貞美吃到了很多以前從未嚐過的美味佳肴。


    “今天嚐嚐牛蒡!”


    母親先給貞美喂了一口飯,又用筷子從盤子裏夾起一塊牛蒡送進她嘴裏。


    貞美細細咀嚼著嘴裏的食物。


    “媽媽,真好吃!咬起來脆生生的,餘香繞著舌根打轉,味道一級棒!”


    “是嗎?我兒媳婦說話的本事才是一級棒呢!電視裏的烹飪節目我也看過不少,可是沒有人能把食物的味道說得像你說的那麽饞人。”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舌頭被感動了,自己編出那樣的話來的。對了,有什麽秘訣嗎?”


    “那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我開飯館開了30年,有三個菜最拿手,你知道是哪三個?就是黃瓜泡菜、小蘿卜泡菜和燒牛蒡!都有獨門秘方,事關生計,就算你是我兒媳,也不能輕易泄漏。你要是真想學,就得先在我那個飯館的廚房裏切10年蘿卜塊兒。”


    “這麽看來,還真是珍貴的秘方!”


    “是啊,凡是在我的飯館裏吃過這三個菜的人,沒有一個能忍住不來第二次。”


    “嗬嗬,媽媽真厲害啊!”


    母親又舀起一勺飯,送到貞美嘴邊。


    “媽媽,我飽了,不吃了。”


    “連半碗都沒吃完,不行,再吃三勺!不多不少。”


    “嗯?”


    “就吃三勺。”


    “為什麽?一定要吃嗎?”


    “嗯,你吃了我告訴你理由。”


    “好。”


    婆婆舀起第一勺說,“這是為了你的健康”;第二勺說,“這是為了孩子”;第三勺說,“這是為了在你身邊守護你的喻寧”。


    貞美哽咽著用心咀嚼婆婆喂給自己的飯。


    “那……再給我吃一勺吧!”


    “為什麽?”


    “這勺是為了讓媽媽高興。”


    這孩子!兩行淚淌過母親的心底,但她臉上依然保持著慈祥的笑容,舀起一勺飯放進兒媳嘴裏。


    喻寧這孩子,真的替我找了個不錯的兒媳婦。


    “您高興嗎?”


    “嗯,高興!我兒媳婦是最好的。”


    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兩個人盡量避免視線的接觸,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事。貞美也好,喻寧母親也好,隻有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撫摸心底的傷痕,察看心裏的喻寧。


    江陵醫院婦產科的宋大夫每個星期開車來一次,替貞美檢查身體,因為年老的婆婆沒法像喻寧那樣抱起貞美,也不會開車。


    母親照顧貞美盡心盡力,雖然做不到兒子那麽好,但的確毫無保留。如果有什麽事出門,她總是腳步匆匆,來去很快,因為不放心兒媳一個人待在家裏。去安仁村買吃的東西也是一溜小跑,從不超過30分鍾。


    以母親的體力,根本不可能把肚子隆起很大的貞美從現在的床上搬到塑料床上,她隻能用熱毛巾替貞美擦拭全身,一星期一次。頭發則用臉盆接水洗,三天一次。大小便時常察看,保持股間幹爽潔淨。她做這些事情,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但半點兒也不掛在臉上,在她心裏,經曆了天崩地裂的考驗後依然不動聲色養育孩子的兒媳是最可愛的,幾乎是可敬的。


    5月10日下午5點20分左右,母親看到貞美聽著音樂睡著了,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去買點兒菜回來做晚飯,提上菜籃子,輕手輕腳開門出去了。經過火災現場的廢墟時,她側著身子閉著眼睛走了過去。如果一不小心勾起對兒子的思念,恐怕自己馬上就會失去控製,心中積蓄的悲傷瞬間破堤而出,全身失去力氣,頹然倒下。那樣的話,首當其衝受到影響的就是命懸在自己身上的兒媳和尚未出世的孫子,那是她決不能容忍的。


    母親出門剛10分鍾,貞美的額頭和脖子上就開始冒冷汗,伴隨著痛苦的呻吟聲,她的眉頭皺成一團,喘息越來越急促。


    她在做噩夢。


    山上起火了。滔天巨浪般的火焰一下子就吞沒了山峰,吞沒了原野,呼呼地燃燒著,囂張得像要吞沒整個世界。貞美被火焰追趕著,像一隻麅子一樣快速奔跑。高大的樹木被火焰灼烤著,扭曲著枝條,發出嗚嗚的聲音,一團團藍色的火球飛向空中,火海中不停傳出鬼哭狼嚎一樣駭人的聲音,像是人間地獄。追趕貞美的火焰像一條繩索,不,像一條紅色的巨蟒一樣噝噝叫著,氣勢洶洶撲過來,想纏住她的腰。她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根本顧不上奇怪自己怎麽會跑得像麅子一樣快,但追趕她的火焰速度更快,展開火紅的翅膀,像要點燃整片天空。一條火舌像炮彈一樣飛過她身邊,落在地上燃起一道火牆,打著轉想吞沒她。


    啊……不行!救命啊!


    天空中落下火雨,她低著頭拚命往前跑,不時回頭看一眼。她呼出來的氣像火一樣滾燙,空氣中似乎充滿了紅色的火星。如果這是夢,她真想趕快醒過來。她大聲喊叫,希望能從夢中驚醒,她用力睜眼睛,但眼前看到的依然是鋪天蓋地的火海,似乎根本沒有出口。


    海!對了,附近有海,如果跳進大海,就能擺脫火的魔爪了。


    不知什麽時候,她站到了懸崖邊上,下麵就是大海。可是,定睛一看,大海裏不是藍色的海水,卻是熔岩,沸騰的紅色熔岩。


    她使勁摁著幾乎要炸裂開來的胸口,急促地喘著氣。


    像一座小山一樣巨大的火球翻滾著壓了過來。


    啊!天哪!


    “別怕,貞美!”


    啊……是喻寧!


    喻寧的聲音從巨大的火球中傳出來:“我是來看你的,好想你!”


    “啊,不行!別靠近我!我的肚子裏……有我們的孩子啊!喻寧!不行,現在還不行!”


    “沒關係,沒事兒的,相信我!”


    “你到底想幹什麽?”


    像狂怒的波濤一樣高得嚇人的火焰彎下腰,壓向貞美。


    “啊!”刹那間,貞美慘叫著,像斷翅的小鳥一樣朝著大海墜落下去。


    啊……啊!


    瘋狂旋轉深不見底的一股氣流把貞美卷了進去,她不停地墜落,墜落。


    就在將要落進沸騰的熔岩裏的一刹那,貞美一聲驚叫,從噩夢中醒了過來。可是,夢中被火焰追趕時那急促的喘息卻還在繼續。


    貞美無法正常呼吸,大口大口喘息著,無論怎麽調整都沒有效果,體內仿佛著了火,滾燙的氣息直往上冒。


    “媽!媽!”


    婆婆到底去哪兒了?


    她使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叫,那喊聲卻像灰燼一樣輕飄飄的。


    危機從夢中轉移到了現實中。貞美感覺自己的呼吸被分成了一段一段,每一次吸氣都被堵在喉嚨裏,每一次呼氣則一絲絲地從牙齒縫裏漏出來。進氣不暢,出氣微弱。


    啊,不……行……不!


    貞美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昏迷過去,於是用力瞪大充血的雙眼,竭力穩定心神,調整呼吸,但根本鎮靜不下來,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撕裂了她的嘴唇。


    母親裝滿菜籃子氣喘籲籲趕回來是5點45分左右。她提著菜籃子一進門,就看到兒媳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大吃一驚。


    “孩子!孩子!出什麽事了?”


    “媽……我……不好了……快……打電話!”


    “往哪兒?哪兒?”


    “叫……大夫……”


    婆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電話旁邊,用顫抖的手拿起話筒,電話旁的台曆上寫著幾個緊急聯絡電話,其中也有江陵醫院婦產科的。


    幸運的是立刻就跟宋宗民大夫聯係上了。喻寧母親定了定神,告訴大夫兒媳現在呼吸困難,非常痛苦。大夫告訴她趕快抬起病人下巴,讓氣管打開,按壓胸部,他們隨後就到。


    “大夫馬上就來了,孩子,堅持住啊!”


    “哦……”


    貞美突然感覺心中一片澄明,有說不出的平靜和安詳,所有的恐懼和驚慌一股腦消失了。其實,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剛才之所以那麽恐懼,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她和喻寧惟一的骨肉麵臨危險。現在大夫就要來了,孩子會安然無恙,她也就放心了。


    貞美連自己有沒有呼吸都感覺不到。婆婆的臉就在眼前,婆婆在按壓自己的胸口,抬起自己的下巴,對著自己的嘴吹氣,這些她都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就像拉上了一幅巨大的幔帳,遮住了世間的一切。就在這時,喻寧出現了。


    你?是你嗎?


    是你用火焰警告我危險來了嗎?你知道我和孩子麵臨不可避免的危機,特意來提醒我的吧?現在不怕了。嗯,喻寧,你過得好嗎?你去的那個地方怎麽樣?真的有天堂和地獄嗎?嗬嗬……天機不可泄漏?你說話的樣子那麽嚴肅,簡直像婦產科的大夫不肯告訴我胎兒性別時那種表情,嗯,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我馬上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濕潤了,好像無數小花開在兩麵小池塘裏。


    仔細瞧瞧,你還是那麽難看,一點兒都沒變,穿的還是牛仔褲和深紫色的t恤衫。知道你現在待的地方也可以穿這樣的衣服,我就放心了,我一直擔心那裏所有的人都必須脫得一絲不掛呢!嗬嗬,我的心情越來越好了,你知道嗎?你一直在看著我們是不是?我盡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戰勝了比絕望和死亡更可怕的悲傷,把它深深隱藏起來。好累呀!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就要跟你一起在天上生活了,嗯,過上悠閑舒適的生活。


    我的身體會回到從前的樣子吧?


    你高興?你不知道吧,到時候,我先要拳打腳踢,把你打得遍體鱗傷,然後讓你躺著,用手輕輕撫摸你身上的青腫,讓它們慢慢消失,像紫色的三色堇、水菖蒲和蝴蝶花凋謝一樣慢慢消失,消失得一點兒痕跡也不留。討厭的家夥!幹嗎那麽著急離開我?我就那麽惹人煩,惹人討厭嗎?壞人!你知道嗎?我身體裏的血液都變成了藍色,因為所有的悲傷和痛苦我都用牙齒狠狠嚼爛吞了下去,結果血液都青一塊紫一塊了。


    嗯,你害怕了?什麽?在天上你不跟我一起生活了?不可能!我要還債,哪怕是把你的胳膊和腿全都折斷,由我來照顧你靈魂的身體,在你的身體上放紙船、紙飛機,撒下花籽,灑滿彩紙屑,吹肥皂泡,把你當作庭院來照顧。哈哈,你說可笑?別怕,在那個世界裏,我們都是健康的,能玩個痛快了。別擔心,我原諒你丟下我先走。


    你問為什麽?這個嘛……因為你是個好男人,好人……


    貞美戴著氧氣麵罩被救護車拉到了江陵醫院。她的瞳孔迅速變大,已經無法救治了,如果不是醫生的急救措施,她早已緊握著喻寧的手踏入另一個世界了。


    躺在手術台上的貞美,眼睛裏最後流出兩行清淚。


    再見了!別了!


    她再也沒有放開她的喻寧的手,隨著他踏上了遙遠的旅程。


    “孩……孩子呢?姐夫,孩子呢?”


    “一到醫院就動手術取出了孩子,孩子早產了,隻有8個月,體重也沒達到標準。”


    載佑似乎有點兒醉意了,心情也平靜了很多。


    美卿雙手緊緊摁著自己的胸口。


    “那麽,沒事兒吧?孩子沒事兒吧?”


    “在育兒箱裏待了一個月,現在好好的,很健康。”


    “嗚!”


    美卿發出一聲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喊叫,她的眼睛在流淚,嘴角卻泛起隱約的微笑。終於可以安心了,她長舒一口氣。要是連孩子也出了問題,恐怕她心裏也會留下終生難以消除的傷痕,盡管整個故事她隻是聽姐姐和姐夫講述的,但足以產生那樣的影響。


    雲卿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對妹妹說:


    “那孩子,名字叫軒宇,鄭軒宇。”


    “名字真好聽!”


    美卿高興得拍起手來。


    “為什麽拍手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高興,情不自禁。對了,軒宇長得怎麽樣?好看嗎?”


    “好看,又結實又可愛。軒宇百日那天我見過,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雲卿說著,眼前似乎浮現出軒宇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你說得不對!”


    “嗯?”


    “眼睛和鼻子像貞美。”


    “嗯,是嗎?瞧這個人,還這麽說,還沒忘記初戀情人呢!”雲卿撲哧笑了。


    “是奶奶撫養軒宇嗎?”


    “是啊,孫子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寶貝,一時一刻也離不開。”


    “在哪兒?”


    “嗯?”


    “在漢城還是海邊的那所房子?”


    “怎麽?你要去探訪嗎?”


    “姐姐!我隻是問一下而已。”


    雲卿搖了搖若有所思的載佑的肩膀。


    “老公!”


    “……嗯?”


    “現在在哪兒呢?你上次不是說奶奶帶著軒宇回漢城來了嗎?啊,別喝了!不行,不能喝了!”雲卿奪過載佑手裏的白蘭地酒瓶,飛快地藏到背後。


    載佑把杯子裏剩下的一點兒酒倒進嘴裏,低聲說:


    “現在是夏天啊,夏天他們去過海邊那所房子。”


    他似乎疲倦了,緊閉雙眼陷在軟綿綿的沙發裏,散亂的頭發像剛被風吹過一樣。


    貞美也埋在含羞草旁,就在喻寧身邊。大海就在麵前,從他們躺的地方一覽無餘。


    真有福氣啊,你們光是聽著波濤聲就不會寂寞。


    載佑獨自去過幾次他們的墓地。他去的時候,那所房子鎖著門,沒有人住。


    載佑每次去都在兩座墳墓之間躺下,仰望天空。


    這時就會聽到他們的聲音:


    “載佑,你幹嗎非要躺在我們中間?還不如枕著我的肚子躺著呢。”


    “就不!你們每天都在地下盡情玩耍,快活得很,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哎呀,樸前輩身上怎麽有股很好聞的味道……呀哈,原來是活人的味道,這麽新鮮!喻寧你聞聞看!”


    “不要,我天生討厭同性的味道。喂,載佑,你還不快起來!真夠討厭的!”


    “你憑什麽這麽多話?因為寂寞,一個人待了還不到三個月就把貞美拉走了,無恥的家夥!”


    “哈!瞧這家夥都說了些什麽,我什麽時候拉貞美來著?明明是貞美主動來的,向著我!貞美,你說說!”


    “喻寧,你可不能這麽說,的確是你叫我來的嘛!”


    “瞧!喻寧,你躺在地下還說謊啊!真不知道小鬼們都在忙什麽,還不快把你這樣的家夥扔進油鍋裏。”


    “你,樸載佑,你這話太過分了!我不能容忍你這麽說!”


    “隨便你,隨便!臭小子!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還敢威脅我!”


    “看在貞美的麵子上,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們停戰吧!”


    “不管怎麽說,你的確太性急了,那麽快就把貞美帶走。”


    “樸前輩說得對,我要是能抱抱孩子就好了。”


    “好吧,坦白地說,我是擔心載佑那家夥對你居心不良才把你叫來的,載佑你能怎麽樣?”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貞美為什麽會喜歡喻寧你這樣的家夥,這對我來說真是個不解之謎。”


    “樸前輩,喻寧也有優點,個子高,相貌英俊,不管穿什麽衣服都風度翩翩。”


    “你故意戳我的痛處啊!貞美,今天你說實話,是不是也喜歡過我?是不是?”


    “對呀,我也喜歡過樸前輩。”


    “喻寧,有件事你該知道,你去留學的前一天晚上,要不是我準備了一枚硬幣,你一定追不到貞美。”


    “對呀,我遇到喻寧,全是托樸前輩的福,要是樸前輩把喻寧藏起來,我們就見不到了,是吧?”


    “當然了。喻寧那家夥似乎到現在還不明白,不懂得感恩!”


    “好啦,謝謝你!真心感謝你!成了吧?”


    “你躺著行禮,以為我會接受嗎?”


    “喻寧,喻寧,樸前輩走之前,快聞個夠!新鮮的人味!”


    “嗬!是啊,我突然有了食欲,呀哈,從來不知道這家夥居然有這麽好聞的味道。”


    “什麽?你們倆幹什麽?”


    “聞味道呀!哈,活人有股香味,以前我們怎麽不知道?喻寧,好聞極了,是不是?”


    “嗯。要不,我們把那家夥一把拽下來,緊緊捆起來,想念這個世界的時候就聞聞他的味道怎麽樣?”


    “好主意!還可以用舌頭舔,想咬的時候咬一口也沒關係吧?”


    “是啊。哈哈哈,載佑,你也永遠躺在我們身邊吧!”


    “啊,別鬧了!別鬧了!”


    載佑猛地坐了起來,眼淚汪汪。


    “你們吃好過好吧!這裏的土那麽厚實,你們隻管在地下笑翻天吧!壞家夥們!”


    “載佑,生氣了?”


    “樸前輩,多玩會兒再走吧!”


    “不玩了,你們倆聯合起來氣我,我受不了了,要走了,壞家夥們!”


    “嗬!瞧那家夥,哭了!又哭了!貞美,我們做錯什麽了嗎?”


    “沒有啊,一定是樸前輩的眼睛裏進了魚鱗,有時候飛魚跳起來的時候鱗片會隨風飄過來。”


    “你們,非要這麽傷我的心嗎?”


    “啊,他要走了!看來真的生氣了。”


    “樸前輩,再來玩啊!下次我們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一聽就知道那家夥又在說謊,肯定一回頭又說想我們。”


    “說不來不來,已經來了多少次了啊?5次!”


    “啊,已經那麽多次了啊!那家夥不是傻瓜吧,怎麽能連續5次說話不算數?”


    “好啦好啦,真的不來了!這次走了再也不來了,你們兩個就甜甜蜜蜜地過日子吧!”


    載佑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仰麵看了看天空,一轉身跑了回去,趴在兩座墳中間伸出雙臂拍打著,號啕大哭起來。


    “瞧這家夥!又跑回來了,煩死了!”


    “喻寧,別說了,現在哪裏是開玩笑的時候。樸前輩真的在號啕大哭啊,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好像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朋友了一樣。”


    “嗯,是啊,載佑……別哭了,都這麽大了,以為沒有人看得見就掏出心肝來大哭怎麽行呢?我們喜歡你的笑容,那才是最難得的。我們躺在地下都快快樂樂的,你好好活著怎麽能這樣呢?”


    “是啊,樸前輩,喻寧說得對。別哭了!樸前輩哭完就走了,可是這裏的樹也哭起來,大海和波濤也流著藍色的血哭起來,我們倆得多悲傷啊!我們也很想念樸前輩,想緊緊擁抱你,喻寧和我也瘋狂地想那麽做啊!”


    “是嗎?真的?你們也這麽想?”


    “是啊,是啊。現在不覺得委屈了吧?”


    “樸前輩,讓風撩起你的大衣前襟,瀟灑地回去吧!淡淡地離開吧!還有,一點一點地把我們從你的心裏掏出來,把周圍的人裝進去吧!希望你能替我們在人世間活得幸福快樂……在那個美好的世界上,美極了的世界上。”


    美卿看到姐夫踉蹌著匆匆走進臥室,不願讓她們看到他的眼淚。姐姐也跟了進去。


    美卿出了門。


    漢城的夏夜並不涼爽,沒有一絲風,憋悶得很。美卿心裏像有一隻小蟲子在爬一樣難受。


    她鑽進車裏握著方向盤,深呼吸了好幾次,眼淚似乎隨時會流下來。她仰起頭,讓淚水流回去,心好像被泡在淚水中,體內不知什麽地方決堤了。


    過了好一會兒,美卿才慢慢啟動車子,車機靈地讀出了她的心的方向,漸漸加快速度。


    20分鍾後,美卿已經在漢江邊的奧林匹克大道上奔馳了。這條路跟嶺東高速路相連,越過大關嶺,通向一個叫安仁的海邊村莊,那裏離正東津隻有兩公裏。那個村子裏的人應該都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美麗地愛過、生活過的那個地方吧?也就是他們倆永遠相依相偎的地方——山坡上能俯瞰大海的那所房子!


    美卿雖然跟姐夫碰了杯卻沒喝酒,或許正是為了現在走上這條路,或許正是為了穿透城市的黑暗,切開夜晚的肌膚,過江翻山,奔向那個地方。


    她想去跟喻寧和貞美打個招呼,帶著像清晨的陽光一樣燦爛的微笑,去那裏跟他們見麵。姐夫說,如果喻寧母親去世了,他們就把軒宇接過來撫養,姐姐也讚成,喻寧的母親也微笑著默許了。姐夫還說,要把喻寧和貞美合葬在一起,因為,即使一點點距離,對他們來說也是難以忍受的。


    美卿的車沿著流暢的高速公路疾馳。


    她去那裏,並不是為了證實從姐姐和姐夫那裏聽到的故事。如果不走這一趟,不光今晚,以後很多個夜晚,恐怕自己都會無法入睡,白天也會什麽事都做不好的。必須去,必須見他們一麵!


    她眼睛裏的淚水似乎要幹了,卻又流了出來。


    我的確比他們軟弱啊,簡直沒法相提並論。他們從不無病呻吟,也從不讓悲傷占據心靈。


    不能哭,不能流這種眼淚!我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因為淚水擋住了視線,她不得不經常踩刹車減速。


    我體內出現了一個水庫嗎?一直淹到脖子?


    路旁一掠而過的那些車、路燈和建築物吐出的亮光在她的淚水中閃耀著,明滅著。


    心……一邊走一邊鎮靜吧,不要讓他們的愛變成我的愁緒,先把自己的心清掃幹淨,收拾整齊,再去那裏吧!就算今晚到不了,就算不得不停在一個僻靜的路邊,仰頭看著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直到脖子酸痛。


    幸虧趕上休假。明天、後天、大後天,幾天過後,美卿會回到漢城。她直覺,那時自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輕視別人、相信知識比愛情優越百倍;對待自己和他人不夠誠懇,以為光憑外表就能判斷一個人的內心;對待生活不夠慎重,輕率、憤世嫉俗。那些曾被她當作真理的規則和觀念現在變得一無是處。她清楚地認識到,那都是些偏見、成見,應當全部驅逐出自己的內心,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們扔到黑暗中去。


    美卿終於露出淺淺的笑容。


    的確,要扔掉那些東西並不容易,但並不是做不到。拋棄那些看不起人的驕傲自大,也許會成為擁有能滋潤人心的美好坦蕩的愛情的新起點,那起點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美卿,這個夜晚是不是很美妙?是不是像去另一個世界旅行?”


    是啊,真的像是那樣。


    “是吧?”


    美卿像是在自己封鎖已久的心裏疾馳。


    現在似乎已經很清楚了。


    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情、不存在愛情,是因為自己體內沒有愛情、不存在愛情。不相信別人,不是對方的問題,而是自己心裏沒有信任,充滿恐懼。


    回漢城的時候,自己體內似乎有什麽東西會悄悄發出新芽——那是真正美麗的綠色的眼睛,像葉片一樣,能發現人世的美好和活著的美好的眼睛。


    大海、房屋、孩子、奶奶、樹……


    美卿到那裏後,打算像姐夫那樣躺在鄭喻寧和金貞美中間,感受一下兩個人伸出胳膊給自己當枕頭的溫馨,然後像姐夫那樣跟他們對話。既然是姐夫介紹來的,他們應該不會無情地收起他們的胳膊的。


    他們……他們會對我說些什麽呢?


    既然到了海邊,就好好看看海再回去吧!大海很美吧?看到那邊天空的顏色了嗎?至少會說這些吧?


    軒宇奶奶允許的話,我想在那裏住上幾天,也幫奶奶照看一下軒宇,替奶奶按摩肩膀,陪她說說話。是啊,也可以帶軒宇去他爸爸媽媽待的地方玩,盡管現在還不知道行不行。


    最後,我離開那所海邊的房子時,要跟那棵已經長大了的含羞草握手,它也許會故作冷淡地把葉子蜷起來,但我不會介意,依然會伸出手去握它綠色的指尖。放開我!為什麽抓我?它會這麽說吧?那時,我就要含著像大海一樣碧藍、像樹葉一樣蔥綠的微笑,把深深藏在心底的這些話悄悄掏出來交給它。


    能不能……能不能也幫幫我,讓你守候的愛情也在我心裏發出新芽,茁壯成長?能不能永遠不變地守護我,讓我心裏的愛情慢慢長大,直到能愛一個人?


    是,是的……喻寧哥哥,貞美姐姐!請把你們的愛嫁接到我心裏,讓它紮下根去……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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