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次見黎宛冰開始,就聽她不停嘮叨:“成名當需早,成名當需早,馮唐你應該把你的小說趕快出版。”我知道她在勸我的同時也在激勵自己,於是就在回答她的同時也盡量安慰自己,為自己的懶惰找借口:“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大器晚成,厚積薄發。”最近,黎宛冰終於出版了她的小說處女作《人人都說我愛你》,黎姐姐已經三張的歲數了。春節前,樣書印出來,在三裏屯南街的一個酒吧,黎宛冰召集聚會。有免費新書,有免費啤酒,圈子裏各路神仙道長、魑魅魍魎都到齊了。書的裝幀爽潔中一點旖旎:中文題目,顏體肥滿。英文題目,拚寫正確。黎宛冰一張小照片,穿個小花坎肩。書放在手裏沉甸甸的,我挺為黎宛冰高興。


    從第一次見黎宛冰開始,就聽她不停嘮叨:“你覺得我長得怎麽樣?你別撇嘴,要是比爾·蓋茨替我包裝,砸下上千萬的美金,我這個長相就是絕代佳人。”黎姐姐說這話兒的時候眼裏桃花一點,胸前奶光一閃,旁邊站立一個微笑點頭的德國中年男子。我當時覺得她說得真有道理。現在她的小說出版了,這個問題就不好回答了。如果說黎宛冰好看,就是罵她是美女作家。如果說不好看,也少不了得白眼。不如借馬敘倫評楊度的態度,妍媸且無論,“自有文章驚海內”。


    《人人都說我愛你》是一部人人都該看看的小說。


    看點之一,直指女人心。在現在的社會,不用刻意敞開心扉,各種互相矛盾的信息已經洶湧而至:古今、中西、文理、正邪。信息爆炸本身是個很恐怖的詞匯。我上醫學院的時候,為了讓小白老鼠理解中國現代讀書人的處境,上午給它聽崔健,下午給它聽莫紮特。一三五給它聽《槍和玫瑰》,二四六給它聽瞎子阿炳,星期天不休息聽新聞聯播。三個月後,小白老鼠瘋了。描述這種處境,古典的“時間地點人物情節”和現代的“意識流魔幻現實”等等都顯得蒼白無力。黎宛冰采取的方式近乎禪宗:不要時間,不要地點,不要人物,不要情節,不要意識,不要魔幻,直指女人心。比如:“……仲夏夜的微風有著醪糟的薰然氣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男女之間的微細的化學反應總是在這樣的時刻發生,用大量奢侈的詞匯和歐式長句也無法抒發的感覺。小b體內的酶在源源不斷地大量分泌,經過半瓶的紅酒之後,小b的心緒透明而混亂,這時她已經把自己危險地暴露於這個男人老於世故的眼光之下,可是小b不自量力地對自己說,如果男人裏麵也有尤物的話,他就是。”再比如:“小b驚奇地想,他居然也結婚了。然後,就陷入了一陣突發的煩惱中,她的煩惱在靜止的時間中加劇著,直到流出淚水,她恨恨地想,這麽多年了,這個人居然還能讓我流淚。但這淚水並不為任何人,在淚水流出的時候,她發現籠罩了她這麽多年的,初戀的神秘的魔力永遠地消失了。現在他是一個再平庸不過的男人,和她的青春一樣平庸。她任由自己沉浸在淚水中,歲月,她曾經有過的最柔和的歲月全部傾倒過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那樣糊塗的癡戀和痛苦。它們不會再來騷擾她的安寧了,為此她使勁地呼吸著這忘卻的空氣。”


    看點之二,凸現生活。我固執地認為,作家有義務記錄下他們所處的生活狀態。畫鬼容易畫人難,描畫生活狀態是最要功夫的。所以幾乎所有當紅或紅過的前輩作家寫神、寫鬼、寫帝王將相、寫六朝粉黛、寫日本鬼子、寫上海灘流氓大亨,就是不寫眼前,不寫他們所處的生活狀態。作怪永遠容易,“於無聲處聽驚雷”永遠困難,聽出趣味來更難。同樣一本小說,二十萬字左右的東西,我讀老舍,大笑了三次。王小波,兩次。王朔,兩次(限於其四卷本文集之一和二,其餘多為垃圾)。石康,一次。我讀黎宛冰的《人人都說我愛你》,大笑了一次,偷笑了一次。黎宛冰借著記者身份,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了:邊遠山區、老少邊窮、邪教形成、互聯網騙局、行為藝術、憤青、流氓作家。比如:“……這個小城和中國的大多數小縣城沒有多少區別,唯一能標明它是座城市的是,一個街心的廣場,廣場上有一座矯揉造作的雕塑,這些僵硬的人手心向天,你爭我奪地頂著一隻球。我在小城裏總見到這樣的雕塑,以各種形式頂個球:工農兵頂個球,民主和科學頂個球,人類和動物頂個球虛構和現實頂個球,男人和女人頂個球,它們分布在許多城市裏,變成標誌城市文明的醜陋景觀。”再比如:“……我對村長說:您唱歌真好聽。村長笑著說:這算啥,新郎官唱得才好聽呢,他唱的都是流行的。”又比如:“……我們剛剛來到喝晚茶的地方,天空開始飄下鵝毛大雪,季康抒發著70年代末的文學情懷,來吧,就讓這場雪好好地蕩滌人間陰暗,他誇張地張開雙臂,和我們每個人都擁抱了一下,我們輪番擁抱,盡顯革命戰友的情誼。”


    至於這本小說能不能讓“人人都說我愛你”,我有兩點擔心。第一個擔心是故事性不強。雖然故事完全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描述生活狀態,但是故事是大眾的閱讀期待。我有一天回家,看見老媽在聚精會神看電視劇,電視劇裏三男三女,多角戀愛,之後老媽在飯桌上不厭其煩地向我描述了這個多角故事的發生和發展過程。於是我得出結論,“老嫗能解”從白居易時代到今天都是流行的必要標準,而“老嫗能解”的必要條件是有故事。第二個擔心是邏輯不夠流暢。比如結構可以轉承起合得更緊湊,比如語言可以修剪得更幹淨。


    從出生年月來看,黎宛冰屬於20世紀70年代。無論70年代的作家如何挨罵,舞台遲早會被他們占據。無論他人如何貶低和否認,70年代的作家沒了太多“苦大仇深”,有了足夠的中西學養,少了條條框框,多了萬卷書萬裏路的曆練,後現代新古典,更完整意義上的小說文字早晚會在他們筆下產生。黎宛冰的《人人都說我愛你》是這艱難過程中的一步。


    200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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