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前,非典病毒好像計算機病毒,隻在互聯網上亂傳。市麵上歌照唱、舞照跳、馬照跑。當時在深圳做項目,客戶把謠言從網上打印出來,問,您原來做過大夫,這病是真的嗎?板藍根、醋熏管用嗎?我說,第一,我原來是婦科大夫,主攻卵巢癌。第二,這網上的描述一會兒說是糞口傳播,一會兒說是血液傳播,一會兒說是空氣傳播,至少有謠言的成分。第三,板藍根和醋熏沒有特異性,和自己騙自己差不多。客戶還是很興奮地去搶購了板藍根和白醋,過了一陣很興奮地對我說板藍根和白醋都脫銷了,又過了一陣很興奮地對我說有廣州市民喝預防藥中毒了、熏白醋熏死了。


    4月之後,非典病毒好像柳絮因風起,到處都是:電視裏、廣播裏、報紙裏、雜誌裏、大街的牆上,當然更少不了互聯網。最拍案驚奇的是小區裏出現了廣播車,二十幾年沒見了,每天下午,廣播“非典防治十條”,喇叭的質量真好,音頻調得真好。在十八層樓上,我聽得真真的。


    深圳去不了了,“天上人間”關門了,“錢櫃”關張了,“甲55號”沒人了,水煮魚謝客了,健身房停業了,網吧封了,“三聯書店”的消毒水夠把人嗆成木乃伊了,按摩的盲人師傅摸著黑跑回老家了。


    所以閉門,所以讀書,所以重讀加繆的《鼠疫》。


    《鼠疫》的故事發生在1941年一個北非的小城:奧蘭。一場鼠疫莫名其妙地到來,肆虐一番之後,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一個叫貝爾納·裏厄的醫生和他的戰友們如何麵對死亡。


    一切奇怪的相似。


    4月16日早晨,貝爾納·裏厄醫生從他的診所走出來時,在樓梯口中間踢著一隻死老鼠。”也是4月。


    之後,也是經曆了震驚、否認、憤怒和悒鬱幾個階段。


    震驚之後最明顯的也是否認:“老鼠嗎?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是市政府根本沒有打算,也根本沒有考慮過什麽措施,隻是先開了一次會進行討論。”“裏夏爾認為自己沒有權辦這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長匯報。”“每個醫生隻掌握兩三個病例,其實隻要有人想到把這些數字加一加,就會發覺總數驚人。”


    然後是憤怒和悒鬱:“貝爾納·裏厄讀著省長交給他的官方電報,一邊說:‘他們害怕了!’電報上寫著:‘正式宣布發生鼠疫。封閉城市。’”“但是此時此刻,鼠疫卻使他們無事可做,隻好在這陰沉沉的城市裏兜來轉去,日複一日地沉湎在使人沮喪的回憶中。”“這樣,鼠疫給市民帶來的第一個影響是流放之感。”


    也涉及通信,當時沒有gsm,用的是電報,相當於現在的短信:“人們長時期的共同生活或悲愴的情緒隻能匆促簡短地概況在定期交換的幾句現成的套語裏,例如:‘我好,想你。疼你。’等等”。


    也提及廣州:“七十年前於廣州,在疫情蔓及居民之前,就有四萬隻老鼠死於鼠疫。不過在1871年人們尚無計算老鼠的方法,隻是個大概的數字。”


    也有人搶購,有人囤積居奇,有人酗酒(因為有人號稱“酗酒具有殺菌效能”),有人吃薄荷糖(“藥房裏的薄荷糖被搶購一空,因為許多人嘴裏都含著這種糖來預防傳染”)。也放長假,也隔離,也涉及警察和軍隊。貿易也停頓(“所有店家都關著門,但有幾家門口掛著‘鼠疫期間暫停營業’的牌子”),旅遊也完蛋(“瘟疫結束後也還得過很長的時間,旅客才會光顧這個城市,這次鼠疫摧毀了旅遊業”),男女也糜爛(“有一些年輕男女招搖過市,在他們身上可以感覺到在大難之中生活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如果一切都相似(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第二年1月25日,“省裏宣布鼠疫可以算是結束了。”“在2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拂曉時分,城門終於開放了。”


    據說,《鼠疫》可以從多種角度閱讀(就像現在的非典,也有電視裏“白衣天使”版,經濟觀察“走向健康國家”的泛政治版,以及21世紀經濟報道“天佑華夏”的神鬼版),甚至讀出存在主義六個要義中的五個。不知道為什麽東西一出名,就變得複雜起來。美國緬因州大筐稱的龍蝦到了“順風”要一蝦三吃、四吃、五吃。街頭晃起來的姑娘混成蘇小小,要講究“四至”、“五欲”、“七損”、“八益”、“九氣”、“十動”、“七十二式”。我討厭複雜,特別是做出來的事多。龍蝦還是生吃,比粉皮鮮美。上床還是臉對臉麵對麵,不阻礙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名著也一樣。《鼠疫》我隻讀出了兩點:


    一、死亡威脅下的生活。加繆的描述冷靜、科學、乏味,好像醫生寫病曆:“昏睡和衰竭,眼睛發紅,口腔汙穢,頭痛,腹股溝腺炎症,極度口渴,譫語,身上有斑點,體內有撕裂感,脈搏變得細弱,身子稍微一動就突然斷氣了。”


    二、無可回避的災難和在這種災難麵前,人的無助、智慧、忍耐。


    這兩點,突出表現在貝爾納·裏厄和帕納盧神甫的對話和交鋒中。這種吵嘴和臭貧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類似的還有《紅樓夢》開始三十回賈寶玉和林黛玉鬥嘴,以及格非《相遇》裏蘇格蘭傳教士約翰·紐曼和西藏紮什倫布寺大主持之間的牛皮。


    貝爾納·裏厄不相信上帝,帕納盧神甫堅信上帝。


    在鼠疫剛剛發生的時候,帕納盧神甫進行了第一次布道:“我的弟兄們,你們在受苦,我的弟兄們,你們是罪有應得。”“曆史上第一次出現這種災難是為了打擊天主的敵人。法老違反天意而瘟疫就使他屈膝。天主降災,使狂妄自大和盲目無知的人不得不屈服於他的腳下,有史以來一直如此,這點你們要細想一番。跪下吧。”


    樸素的無神論者貝爾納·裏厄體會得最多的是無助:“您聽見過一個女人臨死時喊叫‘我不要死’嗎?而我卻見到聽到了。”“作為醫生,麵對的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失敗。”


    樸素的無神論者貝爾納·裏厄接下來做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既然自然規律規定最終是死亡,天主也許寧願人們不去相信他,寧可讓人們盡力與死亡作鬥爭而不必雙眼望著聽不到天主聲音的青天。”“鼠疫像世界上別的苦難一樣,適用於這世界上的一切苦難的道理也適用於鼠疫。它也許可以使有些人得到提升,然而,看到它給我們帶來的苦難,隻有瘋子、瞎子或懦夫才會向鼠疫屈膝。”“神甫應該先去照顧受苦的人,然後才會想證明苦難是件好事。”“如果我相信天主是萬能的,我將不再去看病,讓天主管好了。”


    帕納盧神甫後來看到一個小孩子得了鼠疫,痛苦地死去。他無法解釋小孩子為什麽罪有應得。在一個刮大風的日子裏,神甫作了第二次布道。他的大意是不要試圖給鼠疫發生的情況找出解釋,而是要設法從中取得能夠汲取的東西。神甫沒有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解釋,比如天國永恒的福樂等著這小孩子去享受。他毫無畏懼地對那天來聽他布道的人說:“我的兄弟們,抉擇的時候來臨了。要麽全信,要麽全不信。可是你們中間誰敢全不信?”


    後來神甫也得了鼠疫,他隻是說:“如果一個神甫要請一個醫生看病,那麽準有矛盾的地方。”


    想起上醫學院的時候,一個內科老教授對我們說:“不要認為現代醫學已經萬能了。即使小小的肺炎也會卷土重來。”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年前,他的眼鏡後麵,我看到瞬間的精光一閃。之後,又是那些正確而又乏味的說教:病毒時刻都在,不是每個人都得,就像漂亮姑娘時刻都在,不是每個人都感到誘惑。“所以,做人要學會敬畏,有所必為有所不為。做事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我想,這也適用於那些長四條腿的除了板凳都吃的人們。


    20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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