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


    聽說今年冬天北京大旱,連續百天無雪,六十年來未見。我又有一陣子沒回北京了,也有一陣子沒和老哥哥你在北京一起喝酒了。男的容易貪玩,小時候,忙著打架,不要命,大了,忙著幹活兒,不知死之將至。上次喝完酒,一起在東直門路口等出租車,你沒看我,說,過幾年回北京吧,再不回北京,就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我沒接話,也沒看你,然後出租車來了。


    這麽多年了,印象中,你眼睛常常半閉著,一直不太看人,也一直不太看這個人世。見到你的時候,你基本兩個狀態,一個是半醉的狀態,一個是往半醉出溜的狀態。不是半醉的時候,你白著臉,閉著眼,灌自己和別人酒,主要是灌自己酒。到站了,半醉了,你紅著臉,閉著眼,胖著,罵人世和人,主要是罵沒到場喝酒的人。


    有次喝酒,涼菜和酒上得都慢,催了幾次,老板娘送了我們一盤免費瓜子。你從外衣兜兒裏掏出一隻玉碗,免費瓜子倒進去,跟我說,嗑瓜子,嘴別閑著。那隻玉碗真白,潤,膩,光素無紋,碗口鑲一圈一厘米寬窄的黃金。我當時對於這些東西一竅不通,我問,這個玉碗古董吧,什麽年頭的啊?你說,玉種這麽好,工匠這麽有信心不亂添工雕花,斷定是清早期到清中期之間的東西。我接著問了一個後來我常常被其他人問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是清朝的呢?你說,你怎麽知道是草魚不是鯉魚、是唐詩不是宋詩、是好姑娘不是太妹、是好企業不是爛公司、是良性腫瘤不是惡性癌症呢?道理是類似的,見識,見識,見識,見多了,琢磨多了,就識了,就知道了。我問,你外衣兜兒裏還有什麽啊?你又掏出一對玉鐲,青白玉,二龍戲珠,油潤,燈光下麵,發出年輕姑娘剛剛洗好的頭發的光澤,龍似乎在遊,帶著水腥味兒,中間的珠子上下跳。我當時包裏正好有一信封報銷回來的現金,老婆馬上生日,問了價錢,從你手中買了下來。我問,什麽時候的啊?你說:“清中期的,你是不是要問為什麽是清中期的啊?趕明兒給你本兒書,你也學學,再帶你逛逛,買點,當個興趣愛好。多個愛好,到老了不無聊。人老了啊,命也不想拚了,書也寫不動了,其實啊,你再寫也超越不了你的《萬物生長》,人老了啊,看女人也覺得麻煩,也插不動了,其實就是那麽點事兒,兩個人抱在一起,嗷嗷叫幾聲,有啥意思?有個古玉的愛好,看看,摸摸,不煩。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古董這行兒,古今中外,從拍賣行到坐商,從不保真,能不造假賣假就算好人,能坦誠,認為是真就當成真的賣、認為是假就當成假的賣,就是孔子。一句話,賣家說,“這東西,我認為是真的,也當真的賣你”,過了一陣,買家覺得假,買家能怎麽辦?你說,第一,咱見識高,眼裏好。第二,更重要,我們人品好,也找人品好的古董商,買了之後,覺得不對還可以退他們。


    我漸漸發現,長見識沒有別的好方法,第一是多看圖錄,知道標準器長得什麽樣。第二是多上手實物,色香味觸法,實物給人的綜合信息遠遠大於圖錄。當初學外科,手術圖譜看得爛熟,能背著畫出來,上了台,病人的腹腔打開,和手術圖譜長得完全不一樣,傻眼了。古玉也一樣,按照原來做好學生的精神,六冊《中國玉器全集》、十五冊《中國出土玉器全集》、台灣震旦博物館係列、英國大英博物館係列,你寫的《玉器時代》,翻熟,再翻熟,古玉商打開保險櫃,攤開二十個盒子,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老仿老?哪些老玉新工?哪些新玉新工?傻眼了。第三是多買,有投入就有壓力仔細揣摩。


    到最後,喜歡上古玉,不是因為你說的玉能避邪,而是因為玉讓我神交古人,更好地學習中文。我喜歡中文,但是光細讀文章不能完全理解書寫文章的那個朝代。中國人用玉,曆代不絕,久於使用文字的曆史。同一個朝代的玉和中文,相通,互補。對照著古玉,對古中文的理解容易深進去。


    你左邊胖臉蛋子上長了一個包。你先說,多喝點烈酒就下去了。結果酒下去了,包沒下去。你又說,摳摳就下去了,你摳出了血,包沒下去。我幫你摸了摸,確定不是皮上的東西,是皮下的東西,讓你去醫院活檢,你拖著不去。兩年之後,你去了之後,醫院就沒讓你走,你死活不讓人去醫院看你。再見你,在你家院子,陽光下,你繞著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你左邊臉的腫瘤切了,腫還沒全消,左臉比右邊還胖兩圈,眼睛睜著的時候也像閉著。你拿出二三十個盒子,說:“以前買的古玉,都是文化期的,有些還登在《玉器時代》那本書裏,轉讓給你,換些你的銀子,我拿這些銀子料理一些需要料理的事兒。”我說:“銀子好說,玉怎麽舍得轉讓?”你說:“能留在你那裏就好。”我說:“你手術之後,過一陣要去複查,再做個活檢。”你說:“絕不。手術放了一個引流管,後來找不到了,又打開傷口找,後來找到了,但是不是原來放的那根,再後來又打開找,最後似乎終於找到了。我再也不做手術了。人終有一死,要死,就要死得有點樣兒。”我看著你胖出兩圈的左臉,聽著你的描述,想起了幾雙筷子在一個麻辣火鍋裏撈。


    從你院子出來,我一手拎著一大塑料袋二十多盒夏代玉器,一手扶自行車車把,騎車,捋著平安大街,從東往西。下午兩點,大太陽砸下來,時間被壓得扁如柿餅,我不覺得熱,想到古玉的得失、聚散、殘全,“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樂”。我還是想不明白,這人世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老哥哥,以後我每次回京,我們每次一起喝酒。因為喝一次少一次,所以一次都不要省。


    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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