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


    你好。你好嗎?你媽好嗎?你們全家都好嗎?


    這四十年來,由著自己性子耍,耕、讀、琴、鶴、飲、食、男、女,太多想幹,太少時間。好處是不煩悶,經曆人生百態,每日拍案驚奇,壞處是時間過得太快,媽屄的,活著活著就老了,二零一一年五月,周歲就四十了,我就會和你見麵。


    自己給自己,好友給自己,準備了生日禮物。第一,近三年來擠壓睡覺和撒尿的時間,我在二零一一年春節前終於寫完了用情色和哲學抗擊中年危機的長篇小說《不二》,像千八百年前的鳩摩羅什一樣,把漢語在條小土路上開到三百邁,看看漢語的使用極限在哪裏。我老婆說:“以前說你寫得不錯,基本是附和別人的說法,這次我是真承認了。這本《不二》不是少兒不宜,是人類不宜。還有,你應該現在死掉,你就成傳奇了。”第二,其實我是個詩人。近兩年持續大酒,酒大之後間或有小星星和長頭發沉我溺我於湖底,湖底有詩句,用殘留的意識強記,如今超過了百首,集成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詩集《唐詩百首》。少年時代,看開明書局一九二六年出版的劉大白《郵吻》,作者寫這些詩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當時我心想,真是臭流氓啊,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啊,都這麽大年紀了,還詩,還情詩。如今我心想,看來真是不能臧否人物,否則很容易有現世的報應。第三,近十年,每年平均開兩個專欄,積水成潭,李銀河編輯整理了我的雜文精選集《如何成為一個怪物》,並序,過譽說:“希望讀者和我一樣,共同享受閱讀馮唐文字的巨大快感,共同見證中國又一位傑出寫作者的誕生。”第四,二十二年在學校裏,學習漢字、英文、人體、商業,近十多年在街麵上,天天經曆、揣摩、理解,平均每周工作八十小時,幾乎沒一天十二點之前睡覺,常識和見識基本在了。絕大多數的俗事兒,能看到,能想明白,能說清楚。第五,機緣巧合,從文化期到晚清,各個時期古玉的典型器都有了,文化期和商周的高古玉居多。第六,國航總飛行裏程過了一百萬公裏。第七,買了一個三十寸的h-ips液晶顯示屏,用來打遊戲,怪獸的腦袋比我的腦袋還大。第八,和老婆過了七年之癢,過了十年錫婚,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都在機場和會上,一個月見不了幾麵,神合貌離,同誌加兄弟。第九,親友或者身體健康,或者死得其所。老爸老媽住上了有很多洗手間的房子,一人可以分到倆兒洗手間,一個大便用,一個小便用。老媽還是可以連續五個小時罵一個傻屄而中氣不衰,老爸還是可以連續一天大分貝看網絡情色視頻叫床聲響徹整個院子。他倆還是相互仇恨,放在一起,各發一把菜刀,三分鍾內把對方砍死。但是我已經理解,那是他們保持活力的一種方式。第十不列了,按麥太說麥兜的話就是:“得到的已經很多,再要就是貪婪。”


    不用細想,失去的也不少。首先,身體老了。前幾天,總覺得眼鏡片髒了。肥皂洗淨,擦幹,不行。內省一下,近來肝火也不盛啊?忮心名心基本也安頓得挺好啊?才明白,不是心理問題,也不是眼鏡的問題,是眼睛的問題,眼睛開始花了。前幾年,連續60小時沒睡,發現鼻毛白了兩根。這幾天,發現鬢毛白了幾根,眉毛竟然也白了一根。我老哥說:“別急,會忽然一夜醒來,梨花開似的,胡子都白了。”體重雖然沒有顯著增加,但是身體鬆了,肚子鼓起來,麵皮塌下去,無論怎麽照,照片裏都是個胖臉。前幾年,能喝,也能吐。吐完,緩個一隻煙,再看文件、念書、開會、寫字,不影響。這幾年,酒量不減,但是吐不出來了。一次大酒後,繼續開會。領導還沒總結完,我起立、鼓掌、走出會場。第二天醒來,完全記不得昨晚會上幹了些什麽,斷篇了。又,心老了。不怎麽熱愛婦女了,老婆習慣性成親人了,初戀幸福地二婚了,以前的花花草草都相夫教子去了,再看新冒出來的小姑娘們真的像看真的花花草草,我慈眉善目,我滿臉安祥。又又,能做的事兒似乎到頂了。文章上,詩是不再寫了。我還是偏執地認為,一個男人四十歲再寫詩和三十歲再尿床一樣,是個很二的行為。我一個人的二十四史記還會寫下去,但是無論是見識還是文字,我擔心我超越不了《不二》了。世事上,也到頭了,之後能到哪裏,和自身無關,看造化了。


    兩千多年前,人平均壽命不到五十,孔丘說,一個人到了四十,知道了自己能力的邊界,能做什麽和不能做什麽,於是不惑。兩千多年後,人平均壽命超過七十,孔丘說的依舊適用,這個老怪物。這幾天冬去春來,換季節,睡得不安穩,昨夜醒來,看到你就倚在窗台邊抽煙,生命就像一頭驢一樣蹲在你旁邊,因為彼此熟悉、天人相知,驢血已經不滋滋作響,一時,我想,我想騎就騎,要下就下,打打小鳥、看看小星、碼碼小說,向死騎去而不知死之將至,一切挺好。


    再問你媽好。


    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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