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這可真是個難題。


    百五(二百五太俗,我們就拽上山本五十六——二百五十六,有時簡稱之百五)說看見黃根打乒乓球了,後死活不信,賭注越加越高——三瓶酸奶。我當然站在後的一邊。這是個信念問題。最簡潔準確的解決方法自然是直接問問本人,但誰去,就成了大大的難題。


    按理說,黃根不應該讓你恐怖。白白胖胖的。“腹有詩書氣自華”,黃根行走坐臥有書生的溫文,因為胖,又沒有書生的寒酸。再加上除了如廁不下樓,除了吃飯不開口,一般現在女孩子身上絕少有的矜持,透出種獨特的派頭,仿佛王麻子菜刀,張小泉剪子,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不隻一次,聽人講,黃根兒耐看。窗台評論派的專家們,一幫說黃根深中隱厚。一幫講黃根秀而不媚,肥而不膩。成績冊上常見血(不及格用紅筆寫分),研讀西方當代小說有日的同誌,更加直截了當,誇黃根肉感。


    可還是怕。黃根仿佛下凡的原始天尊,壓孫猴子的大山,來鎮我們這般牛鬼蛇神,讓我們絲毫不敢輕舉妄動。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在玩的時候罩在你頭上,讓你斷斷玩不痛快,有種負罪感。所以,不久前班上成立了拜黃教,仿波斯的拜火教,尊黃根為教主,規定和拜火教一樣,教主必須是處女。教規是每星期四下午每人必須含一塊棒棒糖。據初中和她同班的人講,她天生這樣,老同學見了她,一拍她肩膀,滿臉是笑,心情很好。她扭過頭問:“你幹什麽?”嚇得人家逃之夭夭,再遇見,仿佛她是正修著的下水管道,有公安局製的牌子:“施工,繞行。”


    我個人對黃根除了一些觀念上的衝突,並沒有什麽成見。唯一奇怪一點的感覺就是她生氣的時候,我能聞見燉排骨的味道。不過,她極少生氣,我隻見過一次。李老先生上化學課提問,一時想不起她叫什麽了,指著她說:“那個胖姑娘。”


    於是,這個偉大光榮的任務就落在我的身上。


    “黃根,問你個問題可以嗎?”


    “幹什麽?”


    “問你個問題,可以不可以。”


    “問吧。”


    “最近,一個星期之內吧,你有沒有打過乒乓球?”


    “幹什麽?”


    “不幹什麽,你就說吧。”


    “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


    “……我們想澄清一下,一個,一個同學的視力問題。”


    “……沒有。”


    三瓶酸奶!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信念。就是我過去的同桌堅信他媽媽是處女,說他有一個比他小三個月的親弟弟。


    一場雨,兩場雨。一日風,兩日風。花墜葉拱。這時候才是真正的盛春天氣。桃樹滿身綴上了錢大的青果,有的,尖上還殘著一兩片褪了色澤的花瓣。細細看,柿樹長圓的葉子中間,也藏了指甲蓋大的小柿子,顏色和葉子無二。在學校住了兩年,我多少也諳些掌故,知道這柿子是不能指望銦韻享的?。“吃柿子”是學生中的俚語,意思與南方“吃豆腐”


    相類,大概一個取形似,一個取色同吧。對於喻義,無緣無膽無時間一試。對於本義,心火正盛的小兄弟們還是何樂而不為之的。其心裏如同沒有寫信傾訴的對象,就偷偷向日記本發瀉,一樣理由充足,對身心都有好處。所以,這兩年來,我一直不清楚熟柿子是什麽味道。最愜意的一個,就得算百五被窩裏漚熟的那個了。大家相約,十年後,不管是成是敗,是國王是乞丐,在九月的第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再來此一聚。不知道是不是還用椅子竿子手電。不知道是不是還怕摔怕鬼怕人來。不知道是不是還象找《智力世界》上十個隱藏者一樣,在夜色裏辨認樹上的柿子,不知道吃著青青的柿子,想起青澀的年齡,種種堪笑的荒唐,到底是個什麽心境。


    今天是綠,明天是綠,大自然不再給凡眼以驚奇。倦怠,或多或少,爬上每個人的心頭。也許是人習慣於注意與眾不同的事物吧,在學校裏總能找到兩種對立的極端。一幫人聞犬生氣,見月傷心,總想尋把鎬頭去葬花。一幫人走路背書,睡覺夢題,可能什麽是花,卻不大清楚,大概是種治鼻炎的新藥。一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肅然仿佛將得正果的和尚修女。一幫人,上學人陪,下課人等,象古代專職敬神,餘暇以身敬客的祭司一樣快活。想是隻有在高中,才開始對社會的複雜有點認識,學學怎樣不以己度人。


    這期間,學校發生了件大事。


    效法廠長責任製,實行校長責任製,葉胡走馬上任。聘任原各主任、教學組長為新主任、教學組長聘任所有原有教師,為新任教師。隻出了一點意外,打掃廁所的老大爺因為薪水太低,辭職了。所以學生得到的第一點好處,就是各班輪流打掃廁所,我們班是星期三。


    上任的新官出台新的管理方案,有個洋味很足的名字——量化管理。


    因為製定者葉校長出身法律,當過律師,管過女子監獄,胡校長北大圖書館係畢業,所以內容清楚,責權利分明,就是沒聽說第三個人通讀過。


    這有一個大好處:先生批評學生可以隨心所欲,不憚出圈,管理方案上準有。有點象過去的人們推崇古書,古書上的一切都是對的。古人幹過的壞事他們也都會幹,推崇古人就是開脫自己,“古已有之”,壞事也是好事。仿佛什麽都和酒一樣,埋在地下久了,醋也能變成佳釀。


    學校不大,廁所不少。粗分可為兩類,樓內的,樓外的。本來,樓內的廁所老師專用,學生禁止入內。後來,學生責任打掃廁所,經過勞動,對樓內廁所的白磁牆有了感情。“勞動者不能享受勞動成果,不成了資本主義了嗎?”不幾天,就發生了件有趣的事。教政治的老先生更衣,正遇上俄語班的一幫楞小子。一個說:“幸會,幸會。”一個道:“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個講:“相逢何必曾相識。”老先生一抖索,撥拉開他們,白骨精顯形,白磁牆上一幅春宮沒看懂,兩句打油詩讀通了:我是一個兵,拉屎不開腚。告到其班主任處,各減操行分二。每個人都不服氣:


    “還老師呢,連六才子《西廂》都沒看過,‘露滴牡丹開’都不明白,什麽呀!”


    班主任費由定例改為浮動,設立學生操行檔案,記操行分,基本分10,功加過減,以備期末評“三好”之用。abcd,1234,大款細則,有據可依。比如:遲到一次,減操行分0.5,扣班主任費一角。曠課一節,減一分,扣三角。抽煙一支(不論在廁所還是宿舍被發現)減1.5分,扣五角。最重的是犯罪,減10分,扣十元。讓孩子們想小時候玩過的“好孩子棋”:一個骰子,四個圓子,“愛護公物好,進三格”,“浪費糧食。


    退三格”……。


    學生們私下議論,這樣也好,簡潔,以後想過煙癮,往先生兜裏塞一元票子,就可以大大方方,還能在桌沿蹲蹲,顯得成熟老練。廁所是讀書的好地方,不是吸煙的好地方,味道不佳。


    上次和百五打賭,勾起了後打乒乓球的讒蟲。聽說我初中是本校的冠軍,哭喊著要和我打。我說荒廢太久,不想再撿了。架不住他一激再激,又買了副“友誼729”:


    “死了的老虎比貓大。”


    不過還得等等,中國的規矩,槍打出頭鳥。打先不打後,責少不責眾。


    耐心等等,虎頭蛇尾是必然的,瓶子再老成舊的,就一切照常,萬事大吉了。犯不著往槍口上撞。


    可那天,天氣實在不好,太陽笑眯眯的,光撓在身上,癢癢的,坐不住。新砌的球台前兩天剛幹,今天安的梅花鋼鐵網,刷的綠漆。化學課,半班做試驗,半班上自習,後從位子裏掏出球拍:


    “走?”


    “走!”


    “我也去。”


    孟尋、後、我,就飛到了樓下。


    畢竟有底子,步法,基本動作,反應都還在。幾拍弧圈球衝上,球性剛上來點。


    “過來,過來,你們幾個。”


    是體育老師。裹了條不知多久沒洗的藍白道運動褲,屁股油光瓦亮,在陽光下輝煌得耀眼——銅鑼。我心裏一定——老相好了。體育老師好喝啤酒,肚子老大,做跳箱展腹能看清肚臍,學生暗猜裏麵是男是女。


    好踢球,愛過人。學生為了下一代著想,總讓著他,他就自己和自己別扭,自己絆自己,坐球車。個小不高,一回,他連過數人,我小聲誇了句:嘿!真象馬拉多那!他得意非凡,淩空射門,褲衩襠笑裂了,他捂著蹲在地上,讓學生去體育室給他拿褲子(體育室門口有女生在上課),樣子古怪。路過的老師以為他鬧痢疾,正派學生去拿手紙。


    “你們怎麽能在這兒打球呢?”


    “我們自習。”


    “那也不成呀,你們讓我怎麽辦呢?”


    “和我們一塊打吧。”


    “我踢你。別打了……要不,離遠點,別讓我看見,拐角還有個台子。”


    這不是好兆頭。可千古不死的是賊心,後說照打不誤。一來二去,興趣大起。孟尋打球和她幹別的事一樣,有點奇奇怪怪。


    “你們,站住,別動。”


    悲劇終於誕生了,是葉胡之葉,葉校長。藏青色的毛料西服,新的,很挺。


    葉校長一步是一步地走過來。我們手背後,腳並齊,樹在球台一側。


    “你們是哪班的呀?——她腿靠近台子,背往後略仰,準備長談。


    半晌,沒有回答。


    “說呀!”


    還是孟尋心好:“校長,我說了您別太吃驚,……油漆,沒幹。”


    “啊……——……”葉校長帶著哭腔叫著,跳開了。


    忽地刮起了一股狂風,吹開了主教們披著的金袍,人們看見他們粗的腿,瘦的腿,和我們的兩條腿一樣。校長吃驚的樣子的確討人喜歡。


    後跟我買書的時候,看見發膠,法國化妝品作出的高貴非凡的女人們,衣服兜出的曲線,繃聳的酥胸,飽鼓的小腿,美如天仙,豔如地妖,鬼氣森然。


    “怎麽辦?”聲音發顫。


    “看,想,他們和你一樣,大便。”


    下午,我們被告知,每人減了兩分。


    “瞧你那操行!”黑妹說。


    “瞧你那操行!”後不讓。


    忘不了葉校長那嗓子。真想借她本蘇聯教育家沙.阿.阿莫納什維利的書——《老師,你小時候穿過開襠褲嗎?》


    12


    腳跟腳是一嘟嚕的倒黴事。


    飯主任承包了食堂,關於勤儉的就職講話比齊國的《韶》更動人,《韶》至多讓孔丘三個月食而不知肉味,飯主任的講話確保我們三月不得肉味。


    張羅做校服,又是征集形式,又是谘詢色彩,迪奧,伊夫,聖.洛郎,拉格菲而德……最後,葉胡拿大主意:兩種形式,西服,標準學生裝(無領中山裝)。一種顏色,黑。各班自選。又是有選擇的自由。


    “咱們班要西服還是學生裝?”


    “我們要西裝,要媳婦……!”


    於是四十塊錢,我們有了這樣一身西服。就象剛出師的大師傅做的拚盤,山是山,水是水,城樓是城樓,可就讓你看也不是,吃也不是。飯主任再披掛上他那種“純農民”標誌的西裝,也敢抬起頭,腆著胸走。


    葉校長不知從哪兒看了幾眼冷抽象,滿口康定斯基:“黑色莊重,深沉,神秘,包公就是黑臉。”


    黑的東西多了,黑手黨是黑,西方教士的道袍也是黑的。法語裏把教士比做烏鴉,聞見死人味就去找屍體,號稱要超度人去天堂。


    “明天全體穿校服,有代表團來。”


    “這又是給誰穿孝呀?”


    忽然傳出個消息:本星期六去綠色度假村,春遊,野炊,帳篷,篝火,森林,吊床,外邊過一夜。


    仿佛夏天下火的午後,身上拉粘,汗發不出來,在肉裏漚著,忽然霹雷一聲,風吐雨吐,屋簷的雨簾小瀑布似的撂下來。痛快!


    手背朝下要錢,買這,買那,大包小包。野炊要柴,篝火要柴,偷來校辦廠的包裝箱。斧子,錘子,一會兒,一大堆。看包裝箱的人發覺,氣得跳起來腳比胡子高,晚了晚了,木柴早被我們紮成捆轉移了。


    我自己總有一種毫無理由的看法,認為出去玩,最大的樂趣並不在於真正的玩——登上車,再一眨眼,車又帶著你往家開了。最大的樂趣在於上麵談的那些準備,還有,很重要的對玩的歡樂的諸多設想。出發之前,對功課,習題,背書的忍耐。一個男孩子,手裏藏了朵花,等她,遲到了,五分鍾,十分鍾,還沒來。“出什麽事了?老爹發現了?堵車了?


    迷路了?……要不,把這事忘了?……那,她又跟誰在一起呢?她很大的眼睛裏,現在,又漂著誰的影子呢?”忽然,劉海兒,裙角,身子,街角裏拐出一個人,對他來說,完完整整一個有陽光有鳥叫的春天。


    天藍得發黑,蓄在地平線下麵的太陽溢出幾縷幾絲的光,隻把夜衝淡了些,還遠談不上天亮。從飄帶兒似的街道的盡頭,霧綽綽地魚來一隊大轎車。眼角殘著綠黃色的眼屎,眼仁卻興奮大著,眼而裏塞滿媽媽姥姥的“小心”,手裏拎著為一個人預備的足夠一個軍吃的東西,“兄弟們,上啊!”


    與其搶著座再心疼地讓給先生和女生,還不如不搶。我哨在最後,的確不是充什麽紳士。孟尋也在。她好象對別人熱心的東西都不大感興趣,或者有自知,知道自己力氣小——後常坐車,跟我講,中國女子的勇毅全表現在擠車上。


    “把牌拿出來……怎麽就五十張呀……有了有了,好,‘扣兒’,一破一栗鑿。”


    “吃不吃話梅,‘話梅皇’的,可酸了,不過你不能吃,你是男的。


    吃這東西讓人誤會。”


    “別動,你水漏了吧?我還以為誰尿了了呢。哦,我雞蛋也碎了,奶奶說煮得嫩,軟心,完了,書包。”


    “我給你算命吧,是寶塔命,還是方塊命?要不星座?別呀,不能不算,不能不要命呀!?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你有兩個以上的女朋友,三個以上的丈母娘,一個有顆痣,一個有顆金牙,別怕,都沒有胡子。你前征遠大,女人生了你,女人的手也會把你托上雲彩。……你笑什麽,你別笑他,該你了,你姓什麽?”


    “嘿,聽什麽帶子呢?你哼起來怎麽這味呀?就向錄音機沒電一樣。


    本來就沒電了?我說呢。”


    “別玩了,到了。”


    卸東西,支帳篷,人手足夠,我於是踱出來,隨便看看環境。


    這是一片人工的槐樹林,橫縱整齊。麵積不小,抬眼望不到邊際,很有些深遠。槐花開得正旺,林間特有的疏鬆的土地上,鋪了一層細細的花蕊。我褪了鞋,手拎了,裸著腳印上去,一步兩步,花蕊極細膩極神妙的彈性。地上忙忙碌碌的螞蟻。個頭也比城市裏的大許多。全然不管來了誰,去了誰,它們有它們的世界。細找,樹幹的溝壑裏有肉色透明的蝸牛,一兩個死了的甲蟲,彩色的蝴蝶仿佛對折的花箋,載了誰的淚行,把綠樹當成綠色的郵筒,猶豫不知該投向哪個。這就是那個奇妙的世界,安徒生采摘他的童話的世界。那是怎樣一種文字呀!要趕快寫下來,要麽童話之花就會由於露珠蒸幹而不新鮮。寫的時候不能亂動,甚至不能太粗地喘氣,怕吹去花上極細極輕的花粉。這才是無愧於這片林子的文字。


    樹林裏很靜,看得見不遠處的人在叫在跑,聽不見笑聲腳步聲。風很怪。在林子裏不能暢行無阻,行到一處,隻把樹上下抱了,輕輕擁一下。


    開殘的槐花雨一樣灑下,頭上,肩上,腳麵上,淋醒我的記憶。暗慕過的人,身影,笑聲,眼光。小小的,讓你永也難忘的事,招手,低頭,一握。都如同落花一樣,重墜進我的心海。趟過的所有的歲月,仿佛都濃縮在這一瞬間,也讓你悄悄流下一樣濃的淚。


    真的,我越來越不能不驚訝於一些毫無用途的事物對人心的巨大影響:不能過人的虹。不能產糧食的峭壁。虛幻不定的雲彩。


    驅不散的是joycekilmer的《樹》:


    ithinkthatishallneversee


    apoemlovelyasatree……


    的確,文章是象我們這樣喜歡反複咀嚼自己痛苦的傻瓜做的。隻有自然,偉大的自然,才能創造出一棵樹。當然,人還有本事把樹變成拴驢的木樁,裝書的架子,鹹菜缸的蓋子。


    人剛生下來也是一種樹,至於再是什麽,就全不由他作主了。


    盯著一些畫看,是危險的,它們有一種力量,能把懂得它們的人吸進去,讓他們變成軀殼。樹也一樣,我決定逃走。


    沒想到去了這麽久,回來的時候,帳篷已經支好。床不夠,一個帳篷八張,必須兩個人同床。根2和我並排躺上去還很寬敞,別人大為羨慕。


    他們隻能頭對腳睡,就著對方身子的生理彎曲,一凸一凹,才能把身子放舒服一點。腳丫子味道不好,也隻能將就。男生人少,一個帳篷居在兩個女生帳篷中間。晚上,壞男生們又有話說了。茹亞正忙著給指導我們搭帳篷的師傅佩帶榮譽營業員證。這沒小學有意思,小學時候我最愛給人授巾,一使勁勒得那位胖叔叔疵牙裂嘴,到最後還得跟我熱情握手。


    他們拔河,“趴五”,溜旱冰。背了先生去河溝裏遊泳,脫光了身子,見了頭發長的就大叫著往水深處竄。爬不遠的小山,偷社員沒熟透的草莓,聽得見守園子的狗,不對頭的叫聲。


    我留下來支鍋造飯。誰和我換都不幹。


    大家都是不可理喻的混蛋。放著帶彈簧的軟床,煎得正焦的火腿蛋,奶奶笑著端上來的魚湯不睬,歡天喜地地千裏迢迢趕到這兒,煮坨了的麵條,半生不熟的雞蛋絲瓜湯,大咬糊得一塌糊塗或是絕對嚼不爛的烤羊肉串。


    我是混蛋中的混蛋。放著那麽多好玩的,一個人蹲在這兒,柴是濕的,煙是濃的,手是黑的,鼻涕眼淚一臉一脖子,也不敢用手擦。剛剛弄出眉目,孜然辣椒撒上,碳上的羊肉開始泛出特有的香味,就得大呼小叫,趕走自稱是來幫忙的外班學生,其中還有個很好看的女孩子。然後大隊人馬來了,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帶狼一樣的胃口。給他們分這分那,簡直是一群蝗蟲,最後,這不,就剩給我坨了的麵條。裏麵最坨的底子——麵片一樣的麵條。小半碗麵,大半碗沙子,一朵不知什麽時候掉進去的槐花。一大把沒了肉的羊肉串。不能當吃不能當喝的,一堆“不錯”,“真棒”,“挺好”。幾十張鼓了的肚皮。


    這裏麵,卻的確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樂趣在。


    一對一雙,三三兩兩,歸巢的野鴨又撒了出去。隻剩後愁眉苦臉地靠著樹。


    “怎麽了?”


    “他們都有不錯的,他們分女人,把我給忘了。”


    一摟他肩膀:“走,咱倆不錯,咱們走走去。”


    轉過一道崗子,看見徐盼和孟尋手拉手一齊走著,奇怪,孟尋今天把總是梳成辮子的頭發撒開,披在肩上。


    “秋水,你瞧,孟尋梳成這樣的頭挺漂亮。”


    趕上他們,我得瞧個正臉。


    “幹嘛?”徐盼問。


    “後說孟尋今天挺漂亮。”


    “後好眼力。”


    很快,夜了。火生起來,老高,在黑暗中舔出一小塊紅亮。大夥圍成一圈,一個個眼睛賊亮,盯著火,一句話不說,也一點不想去睡。外班比我們熱鬧得多,很火的那幫穿puma的兄弟們在很快的節拍下跳著霹靂:力氣不夠趴在地上想撐又撐不起來,仿佛難產。


    我得先補一小覺。帳篷裏,不出所料,借著黑暗的掩遮,隔壁和床引起的聯想,一些同學們在大談顏色不淺的笑話:


    “一個女的在街上開車,街上車不多,隻有一個男的開著車跟在後麵,看樣子象是想開快點往前趕。女的就把車往旁邊開,讓出地方,可那男的又不過。女的不再理他,自己開自己的。冷不防,男的加大油門,車擠過來,把女的車的後車燈撞壞了。女的火了,大嚷:叫你超你不超,瞧,燈壞了吧!”


    “什麽意思呀?”


    “你這呆貨。那女的有點口音:叫你超你不超,瞧,燈壞了吧?”


    “噢……噢!”


    笑聲。


    “瞧這個,打開手電,我白天在門口拾的:計算機命令:a=文字。b=清除。c=複製。i=插入。h=解釋。q=退出……你笑什麽?你就整天iq。”


    “你隻i不q。”


    “你i的q次方。”


    笑聲。


    “笑什麽呢?”不好,先生進來了。


    “iq,intelligencequotient,智商。您別看他四六不懂,剛才測了一下,智商二百,屬於天才兒童。”


    一陣很響的蛙聲把我“呱”醒。揉著眼睛走了出去。


    “睡得好嗎?夢見誰了?”


    “夢見你了。”


    “我們剛才到遊泳的地方逮了一百多隻蛤蟆。那東西愣頭愣腦的,手電一照就一動不動。怎麽樣,再顯手藝?”


    “不成,不成,田雞腿隻能油炸,用火烤,肉是酸的,而且樣子不好,幹黑幹黑的象燒小孩。你們自己糟蹋吧,我遛遛去。對了,別給我留。”


    還有不少人圍著火,孟尋也在,我碰碰她,她點點頭。


    夜晚的林子更深更靜了,和孟尋慢慢走著,殘火和人聲漸漸遠了。


    風在樹梢上掠過,並沒給我們什麽感覺,隻聽見高高的樹梢上,葉子水一樣“嘩嘩”地響。人仿佛沉在深深的海底,當下,心靜如水。


    “說點什麽?”


    “為什麽要說點什麽呢?”


    “因為不說什麽,別人以為是尷尬。”


    “別人以為。你以為呢?”


    “不知道。”雖然黑,就著葉子間滲下來的月光,眼角還能掃見,她的手很快,很隱蔽的整了整衣領。


    “罪過。”


    “怎麽了?”


    “我這才發現孟尋同誌換了件新衣服。該打。”


    “……你喜歡嗎?”


    左領口飾著朵藍綢條束的蝴蝶,垂下很長的尾巴,手摸上去,很滑潤的感覺。


    看得出紮得是個活結,手指輕輕一拉,成功了!


    “壞東西!壞東西!一槌鼓在胸上。


    “噓——不許動。坐下。”孟尋乖乖地坐下,手背後,腳並齊。


    “你喜歡不喜歡聽故事?”


    “你講的。”


    “鬼的故事呢?”


    “恩。”


    “很久很久以前……不,一個月以前。夜裏,就象現在這麽黑,這麽靜。忽然下了雨,屋子裏就我一個人,有人在敲窗戶,‘達達’。那是一隻很好看的手,又細又長,指甲尖尖的,塗了紅。我以為是在做夢,猛地推開窗戶,抓住那隻手,一拉——沒有一個人,隻有一隻手,一隻塗著長長的指甲的手。”


    一隻老鼠從前麵的草叢裏過,孟尋身子一顫,一個向我貼近的趨勢。


    “再後來呢?”


    “就是這個……!”我從兜裏掏出臨出來時順的蛤蟆,粉紅的肉,在她麵前一晃。


    “哎呀!壞東西!”


    再好的東西也不能吃得太多,拳頭也一樣。老鼠跑了,我也跑吧!


    “他們人呢?”


    後遞給我兩隻燒得黑黑的田雞:“這是留給你們的。他們去找你們了。


    張老師以為你們丟了,就讓大家分頭去找。現在,大家都丟了,就剩你們了。”


    我啃了半隻隨手遞給孟尋,她默默吃了。他們還沒回來,許久才開口:


    “果然,是酸的。”


    13


    教室死靜。折騰了一夜的學生賴歪歪地堆在座位裏,間或撩先生一眼。


    上輩人說,子午覺兒不能缺,龍虎相鬥,陰陽相交,最是難對付的。


    少年人氣盛,小則上上火,大則病一場。春天更不可晚睡,《內經》上有歧伯的話: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


    生命是一種醇美的酒,身體是盛酒的杯子。有人,象二十七歲死去的李賀,巴爾紮克,刺秦王的荊軻,將杯裏的酒一飲而進,然後摔碎杯子。有人,如陶淵明,就著山色,水聲,就著花香,美人的鬢影,將酒慢慢品著,酒盡,火熄,他也就準備離去。更有人,為了杯子的可愛,一生一世,不敢碰一下被日頭曬得漸幹的酒。


    少年人沒有這許多憚忌,他們隻缺縱情揮酒的機會。


    李老先生頻繁地作出古怪的表情,平常氣力說出的話,聲音大得叫他吃驚。前後兩塊黑板,一塊玻璃的,一塊木頭的,老先生前前後後。


    我替他數了,平均十三步半。


    終於,忍不住了:“以前,為你們班的紀律,我上節課總要說上六七遍‘別說話了!’今天,是你們班兩年來最安靜的一天。可是……可是,我寧願你們說點話。……我有個老朋友,是說相聲的。他跟我說,他到電台錄了好幾次音,都錄不好。為什麽?沒有觀眾,沒有滿屋子人肉味,汗味,帶梗子的大葉子煙味,錄不好。講課,我想,也差不多。所以,今天,大家累了,歇會兒,睡不著的就自己翻兩眼書。過兩天你們有力氣說話了,咱們再講,好不?”


    “後天運動會——”學生回答。


    孟尋看上去卻是一點不累,剛對付完食堂的晚飯,就聽見她在樓道喊我。手裏攥著副球板。


    這是宿舍的規矩,異性的宿舍是禁地(不管你心裏是聖地還是褒?


    地),閑人止步,有事,隻能象電影裏演的,牢卒喊犯人過堂受刑:“007號,某某某。”


    孟尋的球一天比一天凶。腿不長,我用滑步,她得用交插步才行。


    成心放幾個近網的短球,她就得蹦起來撲。好些次,吊角的時候,球拍扭不過去,一急,就用左手給我胡嚕過來。


    “犯規,這球你輸了。”


    “沒有嘛!規矩是人定的,這回算我贏了,下回你用手打,我也算你,行了吧?”


    “在我家,我人小輩大,有一大群侄子,侄女,有一次我教侄女做算術,我告訴她規則,告訴她用紙和筆,多大的數都能算。可我才一轉頭,她就用手,一個指頭,兩個指頭。我一看,在算十二加十四。我就跟她說:‘好侄女,手夠用嗎?要不要我幫你把襪子脫了?’”


    “你該天殺的這張嘴!我真想,真想……”


    “真想。”


    “笑什麽,看球。”


    該發生的省不了。一側身,她的腿擦破了。


    “讓你慢著點,這麽瘋,將來誰敢要?”


    “不用你管。”她用水龍頭把泥衝了,我扔給她包藥。


    “什麽?”


    “墨鬥魚骨和青田石的粉,止血妙藥。除了髒點,沒什麽毛病。”


    “謝——”


    “四十遍。”


    “為什麽?”


    “我隻說了一個。”


    “一個什麽?”


    “別誑我。我早學乖了。……咱們,咱們把這個規矩廢了吧?”


    “不成,毛病改了,這個規矩也就自然而然不存在了,知道嗎?”


    天漸漸暗了下來,校園簡潔而美好。可是,又是上晚自習的時候了。


    “以後,我也上晚自習,行嗎?”


    “當然。可為什麽呀?”


    “在家,有點學不下去。也不是。幹點這,幹點那,時間攸地就過去了。可能在學校,好點。而且……”


    “而且什麽?”


    “沒什麽。”


    “不過,你得坐我後麵。”


    “為什麽?”


    “我怕我定力不夠,胡思亂想。”


    “別的人也都坐在你後麵嗎?”聲音很小。


    “那不一樣。”


    結果,隔了一個位子,她坐在了和我同一排上。


    運動會如期舉行。校領導坐成一排在主席台上曬著,透過大暖壺和繁茂的塑料花笑嘻嘻地看他們的學生從台下整齊地走過,向他們致敬。


    盡管我們老老實實,辛辛苦苦,著實也練了兩天,可這回的儀仗表演又得不了獎了。我真算不清楚,自從我們兩周歲學會走路之後,又花了多少時間來學邁步。


    學校的八哥標兵班這回又肯定是榜樣了,人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而且花樣多。做了個大木牌,四個人扛著,上麵用朱紅寫了兩個張牙舞爪的大字:龍虎。讓愛歪想的人不由得想到街邊電線杆上印刷低劣的小廣告:專治遺精陽痿,早泄不育。想起壯陽藥。


    那個班的班主任背著手站著,肚子很豐滿,顯得兩腿相對細弱,象個將軍或是青蛙。


    圍著操場,分出了十六塊場地,學生們就坐各班指定的地點,觀看場子裏的比賽。離我們班的比賽尚早,再說比也沒有我們幾個的任務。


    媽媽告訴我,從小就是這樣,倒也能跑得不慢,可一快了就象是要摔倒,馬上得放慢,所以總跑不快。跑不快自然就跳不高,投不遠,體育和我緣分不大。


    後摸出牌。太陽已然有些熱度,煨得頭暈沉沉的,橋牌也就免了罷,來點簡單的好了。


    “趴呀?”


    “趴呀!”


    這些已經演變成了行話,外人絕聽不懂,自己人因為共同保有外人不知的天地而倍感親密。另如:


    “嘛去?”


    “麻去!”


    這是說“要搓麻將去”。諸如此類,比日本的和歌俳句還凝重冼煉。


    百五取出本《效率手冊》,這是用來記分記賬的。一學期大概能用完半本,從名言“時間就是金錢”,記到名句“請君惜視分分秒秒。”


    “今天打幾頁?”


    “兩頁吧。”


    “幾分一點?”


    “二分。”


    “不,三分。”


    “好好。”


    黑妹偏要加入。他聞起來味道的確不錯,不過,我還是把挨著他的位子讓給後,百五,自己坐到對過。黑妹站起來暸他那個小女孩扔鉛球,一分心,趴下兩張q,二十四點。我想用不著看孟尋跑百米,趴下兩張k,三十六點。看來這次我倆要當大頭了。


    兩頁記完,結算,果然。我大大頭,黑妹小大頭。按規矩,贏錢請客。這樣,贏錢的顯出大方,大頭們不覺著吃虧,反正覺著占了便宜。


    “走?”


    “張老師會不會抓?”


    “不會,即使抓住了,今天也不會說咱們的。”


    “為什麽?”


    “前幾天剛評完職稱,她得了個咱們校唯一的‘特級’。黑妹消息靈通。


    “為什麽?”


    “年頭。中國人認為好些東西越老越好,越值錢:百年山參,千年古柏,百年老店……”


    “沒錯,年頭。聽說張老師是咱校的元老。咱校有第一個廁所那年,就有她了。”


    “這話就過了。過了。”我認為,至少,張老師朝乾夕惕,還是認真的。


    “那好,走!等等,我帶上包。”


    小鋪仍舊生意興隆。我早就說過,要想安全,把家安在監獄邊。要想掙錢,把店開在學校邊。自古以來,惟婦人小子難養,惟有孩子和女人的錢好賺。


    黑妹發現站櫃台的不是老掌櫃,而是老掌櫃挺漂亮的女兒。手連忙叉成梳子,把他東非大裂穀式的分頭整了整,讓它更渭涇分明,溢彩流光。


    後主張買北京黑啤,說它沫子老厚,掛杯子。黑妹說還是五星,輕柔美好,仿佛黃根。我跟百五拍板,一樣一瓶。為了小鋪主一笑的四個酒渦,黑妹又出血買了盒化核出?棗夾心應子。笑著把錢遞過去,人家也沒多找他一分錢。


    黑妹說索性就在這兒幹了算了。這倒很有古風,我想,醉了在小老板娘身邊一躺,小美一覺兒。老板娘羞死了,不認識她的父兄,也往去一吊。仿佛阮籍。可我不喜歡。


    “還是去老地方。”


    “三比一通過。”


    老地方是一處很僻靜的街邊花園,有樹有柏牆有亭子,不長的廊上纏著翠翠的藤子。剛過亭子,我突然昂首闊步,不再言笑,兩眼望天,表示我對地上的事什麽也沒看見。


    “怎麽了?”他們先學出我的樣子,再問。


    眼一暗示,他們明白:亭子深處,兩個人正到關情處。


    在藤下坐定,黑妹從包裏將出四個白塑料杯,發給我們一人一張餐巾。


    “幹嘛用,上廁所?一人半瓶酒不至於呀?再說,小便用得著紙嗎?”


    “老外,這不是擦屁股的,是擦嘴的。我哥從飯店順來的。洋貨。”


    對於洋貨,除了洋文外語,黑妹都喜歡得不行。


    滿麵紅光回到學校,運動會還沒開完。先生一點沒發覺,還好。


    14腳步聲,尖叫聲,歡鬧聲,叉勺碰撞飯盒聲匯成一股聲流,從二樓衝下,與一樓的另一股聲流匯合,一齊湧向飯堂。


    “怎麽了?”


    “晚飯吃肉!”


    後驀地拔出陷在被窩裏的身子,百五“吧”地關上凝望那束蠟花的眼睛。等我趕到飯堂,售飯口已經擁滿了人,人粥。


    以售飯口為圓心,做個半圓,隻見幾十個人頭在裏麵上下左右地攢動,卻從宏觀上看不出什麽變化。許久,才瞧見個口眼歪斜的勇士,高高擎起飯盒,在眾人的簇擁下,仿佛手捧世界杯的馬拉多納,左傾,右倒,從人粥裏趟出來,臨了,半飯盒肉湯留在好漂亮的一件衫子上。


    高三臨大考的悲壯的文科生,一手舉著飯盒,一手將書親住臉和眼鏡:


    “六國破滅,弊在賂秦。……嘿,肉多少錢一個?”


    “一塊。”


    “哦,好象不夠了,借我兩毛,六國破滅,賂在弊秦。”


    那個小姑娘下樓時一定蹭了一下,膝蓋上一小塊白粉。左腳一隻很精致的拖鞋,右腳不知穿錯了誰的一隻大布鞋。拖鞋稍隆起些跟,現在擠起來,一高一低,仿佛很不方便。


    這副裝扮在過去可不下雅觀,容易讓人起些不好的聯想。相傳,古代有聖人至治的時候,比如,三皇,五帝,廢肉刑,隻在衣冠上做個標誌,仿佛現在的獎章證書。比如該臉上刺字的,頭巾上塗塊黑:該割鼻子的,衣服上抹塊紅。而雜穿鞋子,就表示這個人淫亂人族序。應該受宮刑。


    漸漸的,我看出了些門道,加塞也要有方法。要是一個人,胳膊一定鉤住窗口,巋然不動。候一個人買完,人粥一動,順勢一湧,就能到窗口。要是幾個人呢?我忽然有個衝動,想試試前幾天研過的兵書。


    “後,你們倆在左邊,百五,你們倆在右邊,你,咱倆在中間。先象個錐子一樣插進去,到了窗口展開,成個小半圓,各邊管各邊,撐住,怎麽樣?”


    成功了。


    對門宿舍的男生見與肉無緣,索性破罐破摔,遠遠站在一邊,再挽起節剛擠落的袖口,手半擺進兜口,紳士一下。做個表情,仿佛愷悌君子,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惜沒有肉吃。


    按規定,晚飯必須在飯堂吃,不許拿回宿舍。但規定之所以成為規定,就是因為有人違反。你瞧,從沒有規定每天必須睡覺,必須吃飯。


    飯堂裏沒有凳子,站著吃容易得胃下垂。而且違反紀律本身就是個莫大的誘惑,隻有違反紀律才能讓你與眾不同,才能讓你出名。


    宿舍裏有張長長的桌子這是晚上從校辦工廠借來的,暫用一下。


    “我的比你多一塊。”


    “那個女大師傅喜歡你。”


    “這是什麽?”後從肉裏挑出根寸長的木棒。


    “飯主任用過的牙簽,別端詳了,扔了罷。”上鋪的瘋女人從滿是米飯的嘴裏吐出個石子,摔在門上,山響。


    “閉眼。”我叉子一翻,發現一方豐腴的肉塊,泛油的白膩膩的肉上滋起一根硬挺挺的黑毛。肉的另一端剩著一絲紅裏透黑的瘦肉,仿佛禿頂的人精心蓄起的一圈疏疏的黑發,使禿頂顯得更亮——掩飾的效果往往是讓人更方便地知道。


    “又沒胃口了?”


    “我告訴你秋水,這樣不行,肥肉是好東西,補腦子,毛主席說的。”


    “這倒不一定,不過,我聽醫生說,多吃點人顯得水靈,顯精神,有股朝氣和活力。”


    “你就缺點肉,缺點朝氣。”


    “得了,再有點朝氣就沒安生日子了,至少地球就不會是圓的了。”“聽說你最近很忙?”


    “很忙。”


    “忙什麽?”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呀握個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百五也跟著起哄。


    “聽說你腳踩兩隻船?”


    這種話說起來沒完,而且說著準會說到他們嘴裏嚼的肉,屁股底下壓的床。我決定斷了他們的興頭。


    “我有一隻艦隊。”


    又有幾天肉味可聞了。不知道是學生的腸胃太次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按慣例,晚上吃菜花,廁所就是菜花味,吃蒜苗,就是蒜苗味。後打著飽嗝,瘋女人摸著肚子,百五嘴邊掛著顆米粒,洗飯盒去了。


    六點半了,孟尋還沒來。沒象往常一樣隔一個座子坐在我旁邊。“她怎麽了?”每一次,教室的門發出些聲響,我總要抬起頭瞧瞧。心裏暗罵自己混蛋。


    門開了,不是孟尋。徐盼徑直走過來,頭發編成辮子,盤上後腦。


    我奇怪為什麽有這種感覺,眼睛上下掃去,覺得燥氣全消,仿佛很熱的天氣裏喝下一杯清涼的飲料。


    書本放到桌子的左上角,在身邊坐下,褪了筆帽:“我在這兒做會兒題。”就再沒理我。幾次偷眼看她,都沒撞上她的目光。她想著題,很平和安詳,草稿一式一行,很整齊。


    門又響了,是很快的推門聲。靜了一下,終於,門慢慢關了上。腳步聲不重,可是很穩,響到孟尋慣占的座子。又靜了一下,還是坐下了。


    許久。


    徐盼身子往後一靠,出了口氣,題仿佛做完了。撕下半張草稿紙,字寫得很大,遞給我:


    “對不起,希望沒有給你添麻煩,今天煩的要命,才來的。隻是想讓自己好好做一會兒功課。想是很唐突,讓你為難了。”


    她收拾書本。


    “這就走?”


    她點頭。


    “聽說最近街上不安全。”


    “我也聽說了,不過,不怕。”她從兜裏掏出把精巧的小刀子。“人家告訴我,一開始不要拿出來,……”


    “到人管你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就如同賣燒雞的附贈一付精美餐具和塑料袋。”


    她笑了。我也想笑。


    “再見。”


    “再見。”


    估計快下晚自習了,我轉身問後麵的女生幾點了。她瞧了眼孟尋,沒敢出聲,用口型告訴我差三分鍾,附帶很嚴肅地點了下頭。我把東西托付給後,讓他給我帶回宿舍,自己來到街上。


    這條路,是孟尋回家一定要經過的。街上已經沒什麽人,很靜,暖黃的街燈沿著街的兩邊飛跑過去,在極遠處撞成一個。我們的教學樓,人高的大窗戶泛出青白的日光燈光,夜的底子襯了,很莊重。美麗的是錯誤,殘酷的是真實。夜讓一切更美好。夜色掩著,可以安全地臉紅,心跳,搓腳。


    很快,聽見樓裏下課鈴響。很快,一個小小的身子向這邊走過來。


    一前一後的路燈打給她兩個影子,走著,打在前麵的影子一點點淡淺,後麵的卻越黑越濃了。


    我閃出來,沒說話。她一側身,想避開。眼睛裏滿的,一定是淚。


    因為扭頭的時候,反射出路燈光,很強亮地一閃。


    “你給我站住。”


    怔了一下,她終是沒有停。看清楚了,淚凸在眼眶裏。她怕一開口,一停下,這不聽管治的東西會湧出來。


    一股奇怪的熱流從腳踵直衝上麵頰,“我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


    我以前常想,要是一個人能為我不顧一切,要是我能為一個人不顧一切……


    沒有衝動地去吻一個女孩子和有衝動而不去吻,都是暴殮天物,都是滅絕天理,都是天地不容的事情,應下拔舌地獄。


    “我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


    我需要的不是由於對方的存在而感到溫暖,感到不再孤單。我需要的不是一條路走來走去,知道路邊有幾個垃圾桶,綠油漆的,知道一路上有多少塊青石板,一共要邁三百八十六步。我需要的不是因為有人愛著而產生的被承認的虛榮,象暴發戶炫耀墜得脖子酸痛的金頂圈多一樣得意有幾個幾個女孩子喜歡我。我需要的不是一個避難所,一個知音,一個人說她永遠理解我,即使是真的……


    我厭倦這一切,詛咒這一切,這一切裏包含著懶惰,祛弱,包含著其它事物可以取代的東西。


    “我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


    一把將孟尋帶進懷裏,手臂象腰帶一樣束住她的身子。


    “你放開我!”


    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身子一點點軟下來,不叫了,淚還在流,靜靜地流。她融化在我的臂環裏,我象是擁著一柱稠稠的液體。


    慢慢地,她微合上眼睛,睫毛上仍留著半顆墜不下的淚水,仿佛一種許可,一種邀請。我輕輕地印上去。


    很輕,很淺的印入,彈性,決不是,那腥紅的決不是肉體,也是一種液體,糨在那兒,包裹,填滿,淤和,一種陷入的外物,很長,很短,褪出的時候,分斷的一瞬間。


    私印


    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腳踩入地裏,


    地就是我的,


    我把唇壓進你的臉龐,


    你就是我的。


    我的手緩緩鬆開,她閉著眼,略想了想,掄起巴掌,搧在我臉上,掌聲清脆、嘹亮。於是頭也不回跑了。


    8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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