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把我喝的水燒開,對嗎?”梅德福問,手抓住杯子,但並沒有把它舉起來。


    語氣是親切的,幾乎含有信任之情;梅德福自從貿然答應設法給戈斯林放假後,感到他跟戈斯林之間建立起了真誠的友誼。


    “把水燒開?總是這樣,先生。那還用說。”戈斯林帶幾分責怪的語氣說,仿佛梅德福的問題包含著對他們新建立起的關係的非難——他希望那是無意識的。他那雙驚愕的眼睛注視著梅德福,在這雙眼睛裏,一種真正的關切透過職業性冷漠的釉表顯露出來。


    “因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


    戈斯林正從一個飄然而至的阿拉伯人手裏接過一盤香噴噴的“庫司庫司”。他低聲噓著那個本地人:“你這該死的土貨,你連一隻盤子也端不穩?呸!”話還沒罵完,阿拉伯人就消失了,於是戈斯林一隻手不慌不忙地把盤子擺到梅德福麵前。“他們全是這個樣子。”他吹毛求疵的擦著亞麻布袖子上的一道油痕。


    “因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了,洗得臭烘烘的。”梅德福邊說邊把叉匙撂進菜盤。


    “您洗澡了。先生?”戈斯林把洗澡二字咬得很重。當他把目光轉移到梅德福身上時,別的情緒已被排除,驚愕再次充滿了他的雙眼。“無論如何,我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他表示自咎。


    “這裏隻有一口井?就是院子裏的那口井?”


    戈斯林苦思冥想著客人的抱怨,這時硬把自己從沉思中喚醒。“是的,先生,隻有這一口。”


    “這是口什麽井?水是從哪兒來的?”


    “啊,這隻不過是一口水窖,先生。雨水。這裏再沒有別的了。並不是因為缺水,而是到這季節,有時候井水就出現怪味兒。問問那幾個阿拉伯人,先生;他們會告訴您的。盡管他們個個都是撒謊大王,可也犯不著在這件事上撒謊。”


    梅德福小心翼翼地嚐著他杯子裏的水。“這水好像沒啥問題,”他宣稱。


    由衷的滿意之情刻畫在戈斯林的麵孔上。


    “我親自負責燒水,先生。我總是這麽做的。我希望畢雷礦泉水明天就到。先生。”


    “啊,明天,”——梅德福聳了聳肩,又盛了一杯。“明天我也許不會在這兒喝它了。”


    “什麽——要走嗎,先生?”戈斯林嚷起來。


    梅德福猛地轉過身來,注意到戈斯林眼睛裏有一種新的不可思議的神色。此人似乎感到對梅德福有一種狗一樣的依戀。梅德福可以發誓此人想把他留下,勸他耐心等待;可是現在,梅德福同樣可以發誓,在他的神色中有一種寬慰,在他的聲音裏,差不多有一種滿足。


    “這麽快,先生?”


    “唉,我來已經五天啦,阿爾莫漢先生仍然杳無音訊,你說他也許把我來的事忘在腦後了——”


    “啊,我可沒有那麽說,先生,沒有忘!要是那一堆又一堆的老石頭有一塊迷住了他的心竅,他連時間也會忘掉的。我的意思無非是這樣。日子一天天晃過去了——他卻在做夢。他很有可能認為現在您才該到,先生。”一絲淡淡的微笑加劇了戈斯林麵容上的陰沉的嚴肅性。這是梅德福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


    “哦,我明白了。不過——”梅德福停下來。這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以及它的優遊自在把惰性的符咒鎮在他身上,這時他警覺的本能又往回掙紮。“奇怪的是——”


    “奇怪什麽?”戈斯林出人意料地回應了一句,把幹棗和幹無花果放在桌子上。


    “什麽都奇怪,”梅德福說。


    他往椅子裏一靠,從拱門裏仰望高闊的天穹,正午正像藍金色的瀑布從天穹裏傾瀉下來。阿爾莫漢遠在那火的華蓋下的什麽地方,也許正如仆人所說的,沉湎在他的夢中。這塊土地充滿了魔力。


    “要咖啡嗎,先生?”戈斯林提醒他。梅德福把咖啡接過來。


    “奇怪的是你說你對這些家夥——這些阿拉伯人——全不信任。而且你好像對阿爾莫漢究竟到哪裏去了毫不在意,一切聽之任之。”


    戈斯林以聚精會神、不偏不倚的態度把這些話接受下來,他明白這些話的用意。“呃,先生,不——您不明白。什麽時候該信任他們,什麽時候不該信任,這正是一件無法學會的事。當然,那要看他們的利害;還有他們所謂的宗教。”他顯出鄙夷不屑的神色。“就是要明白我為什麽對阿爾莫漢毫不在意,您得生活在他們中間才行,先生,而且您還得會說他們的話。”


    “可是我——”梅德福開始說。他突然克製住自己,彎下腰去喝咖啡。


    “什麽,先生?”


    “可是我多少還算在他們中間旅行過。”


    “嗬,旅行過!”聽了這句大話後即使戈斯林談話的語氣也很難把尊敬和嘲弄調和起來。


    “不過,這已經是第五天了,”梅德福爭辯說。正午的炎熱甚至熏蒸著院子裏的蔭涼處,他堅韌的意誌要變脆弱了。


    “我能明白,先生,像您這樣一位紳士還有別的事——可以說,時間緊迫,”戈斯林合乎情理地承認。


    他清理好餐桌,把東西交到剛剛出現又旋即消失的一雙阿拉伯手臂上,最後便離開了,而梅德福的身子,則陷進了長沙發裏。一個夢鄉……


    下午像一塊大金紗帳,掛在上空,罩住了雉諜,鬆弛的皺壁垂在頭重腳輕的棕櫚樹上。最後金光變成了紫氣,西天成了一張水晶弓,緊扣著黑沙,這時,梅德福抖去睡意,溜達出去。不過,這次沒有登上屋頂,卻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經過五天的閑蕩和等待後,他驚異地發現他對這個地方了解得多麽少。也許這是他單獨住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晚上了。他從一條拱頂石道走出院子。到了另一個四牆圈住的圍場。他進來時,兩三個蹲在那裏的阿拉伯人站起來消失了。仿佛堅實的磚石牆把他們接走似的。


    外麵,梅德福聽到一種馬蹄的踢踏聲,這是夜幕降臨時馬廄裏的騷動聲。他從另一個拱門下走進去,不料走到了一群騾馬中間。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個阿拉伯人在刷馬,那是一匹年輕力壯的栗色馬。他似乎也要消失,可是梅德福從袖子上抓住了他。


    “繼續幹你的活。”他用阿拉伯語說。


    這個人又年輕又健壯,長著一張貝督因1人的瘦臉,他站住望著梅德福。


    1在阿拉伯半島和北非沙漠地區從事遊牧的阿拉伯人。


    “我還不知道閣下會說我們的話。”


    “是會說,”梅德福說。


    這人默不作聲,一隻手搭在顫動不安的馬脖子上,另一隻手插在羊毛腰帶裏。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倆麵麵相覷。


    “這就是那匹跛馬嗎?”梅德福問。


    “跛馬?”阿拉伯人的眼睛向下看這畜牲的腿。“啊、是的,跛馬,”他含糊其詞地回答。


    梅德福彎下腰去摸馬膝和蹄後的球節。“這馬好像挺好的。今晚我能不能騎它慢慢跑一陣呢?”


    阿拉伯人在考慮;他顯然被這個問題加在他身上的責任的重量弄得不知所措。


    “閣下今晚想騎一回馬嗎?”


    “啊,隻不過是胡思亂想罷了。也許想,也許不想。”梅德福點著一支香煙,並遞給馬夫一支,馬夫的白牙一閃,表示感謝。他們用同一根火柴點過煙後,彼此接近了,阿拉伯人的膽怯心理減小了。


    “這是阿爾莫漢先生騎的馬嗎?”梅德福問。


    “是的,先生;這是他最喜歡的馬,”馬夫說,他一隻手得意地從閃亮的馬肩上摸下來。


    “他最喜愛的馬?可是他這次並沒有騎它去做長途考察呀?”


    阿拉伯人不言語了,眼睛盯著地麵。


    “你對這件事不感到驚奇嗎?”梅德福追問道。


    此人的姿態表明驚奇與他毫不相幹。


    兩個人默默無言,這時藍色的夜幕迅速降臨了。


    最後,梅德福漫不經心地說:“你想你們的主人此時此刻在什麽地方?”


    月亮在絢麗的黃昏時分未被人覺察,現在突然主宰了這個世界,一道寬闊的白光把阿拉伯人的白罩衣、褐臉膛和裹在頭上的駝毛頭巾照得亮堂堂的。他不安的眼珠就像寶石般閃亮。


    “但願真主帶給我們訊息!”


    “不過,你總該認為他平安無事吧?你認為沒有必要派人去找他嗎?”


    阿拉伯人似乎在苦苦思索這件事。這個問題一定使他感到吃驚。他把一隻棕色的胳膊一甩,摟住了馬脖子,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院裏的石頭。


    “主人不在家,戈斯林先生就是我們的主人。”


    “他認為有必要去找嗎?——


    阿拉伯人以手示意:“現在還沒有必要。”


    “可是如果阿爾莫漢先生外出的時間要長得多——”


    此人又不言語了,梅德福繼續往下問:“你大概是馬夫頭吧?”


    “是的,閣下。”


    又是一陣停頓。梅德福把身子側過去,然後,又回頭問:“你大概知道阿爾莫漢的去向吧?他去的地方?”


    “當然,閣下。”


    “那你陪我騎馬去找他吧。天亮一小時前做好準備。別跟其他人講——不管是戈斯林先生,還是別的什麽人。沒有別人幫忙,我們倆也該找見他的。”


    阿拉伯人滿臉都是眼睛和牙齒發出的應答的光輝。“先生,我保證讓您和我家主人明天天黑以前見麵。誰也不會知道。”


    “他像我一樣替阿爾莫漢擔心,”梅德福想;一股輕微的寒顫順脊梁而下。“好吧。做好準備,”他再三叮嚀。


    他漫步回來,發現院子裏闃無生跡,隻見銀箔似的棕櫚和白大理石般的無花果樹離奇地占據著院落。


    “畢竟,”他頗為離題地想道,“我沒有告訴戈斯林我會說阿拉伯話,這還是值得慶幸的。”


    他坐下來等著,直等到戈斯林從起居室走來,第五次鄭重宣布正餐已經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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