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騙子,騙子……說好一輩子,都要陪著我的……”


    何千緣從地上爬起來,剛才好幾次撞擊在樹上,腰椎都快斷了。


    抬眼看去,煋原低垂著身子,一瘸一拐的往回走,每過一處,都會在地上畫下血跡。


    “……等等,我們一起去”。


    何千緣掙紮著站起來,快步跟上煋原的腳步。


    並肩走了幾步,煋原忽然停了下來。


    他銀白的發絲被風吹起,掃過何千緣的臉龐,依舊是一抹濃鬱的香味。


    “怎麽了?”


    “……他快不行了,我能感受到”。


    煋原有氣無力的說著,落魄的背影,淒美的妝顏,襯得他,好似被拋棄的妃子,恨君王的無情。


    不過,任是無情,也動人。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救他啊!走!”


    不知為何,好像何千緣,都比煋原要著急。


    她快步走到前麵,卻發現煋原無動於衷,依舊站在原地。


    銀發遮擋著他的嬌容,隱藏著他的脆弱。


    “你……為何願意幫我們?不恨我們嗎?”


    這都什麽時候了,提這個做什麽?


    何千緣不明白煋原什麽意思,隻知道現在,要趕緊去救碎英。


    “什麽恨不恨的?都是可憐人罷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你來得及……”


    “什麽?”


    “是你,不是我們……”


    何千緣剛走出去兩步,煋原沒頭沒尾的說著胡話。


    回過身來,燃火再次點亮,眼眸之中的光。


    他也點燃了自己的生命,追上了碎英的腳步。


    “你做什麽?!!!”


    煋原站直身體,徑直走過何千緣身旁,她想拉住他,卻被熱血沸騰擋了回去。


    手掌被灼燒,留下訣別的痕跡。


    “去找吳釋……記住,你們不能有事,一定不能……”


    “什麽亂七八糟的?你給我停下!!”


    何千緣頂著灼燒,拚了命去夠煋原的衣角。


    還是被推力頂飛了出去,摔滾在沙灘上。


    煋原微微側頭,抹了抹自己的臉,露出本相,儼然一副白麵書生的模樣。


    仔細看,還有點女子特有的溫婉氣質。


    比起他之前的妖豔裝扮,現在的打扮,才最適合他。


    “鬼丫頭,我去追隨自己的王了……照顧好自己”。


    “煋原……”


    伴著點點星火,仿佛有燎原之勢,沒入了遠方。


    他走了。


    何千緣還愣在原地,下意識的,摸了摸荷包裏的東西。


    他去追隨了,自己呢?


    是活著,還是毀滅。


    ……


    噌的一聲,劍光冷厲,一把金燦燦的長劍刺了過來。


    何千緣猛然起身,劍端恰好避開要害,刺中了肩膀,劃出一道口子。


    站穩身體,一抬頭就看見一隊人馬,舉著明晃晃的火把,將她逼近海邊。


    怎麽回事?


    煋原,已經敗了嗎?


    何千緣有些擔心,掃視一周,沒發現巫馬聰和鐵鉉的身影,稍稍放心。


    這應該,是另一隊,領頭的是……


    “慕容小姐!”


    果然,還是少不了她。


    何千緣本以為,慕容嬈兒一定會以一種,非常欠揍的模樣,大搖大擺的跳出來,然後開始對她冷嘲熱諷。


    但當幾個人推著輪椅,載著慕容嬈兒出來的時候,何千緣才想起來。


    她,已經殘了,再也跳不起來。


    哼,報應!


    慕容嬈兒化著濃妝,身著一襲金燦燦的花衣。


    離遠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插滿花的,屎黃色花瓶。


    惡心……


    “何千緣,你怎麽……”


    “慕容小姐,被人推著的感覺如何?舒服嗎?”


    沒等慕容嬈兒開口嘲諷,何千緣搶先一步,先發製人。


    就算是個死,也要罵得你無地自容!


    何千緣挺直腰板,笑得燦爛,且充滿諷刺的看著她。


    慕容嬈兒撓著座椅,氣得臉通紅,眼睛一瞪,粉妝都裂開了。


    少了一截的左腿,下意識的往下一蹬,卻再也著不了地。


    何千緣得意的挑挑眉,蹭掉臉上的血跡,麵對圍困,毫無畏懼。


    “閉嘴!你找死!給我弄死她!”


    “是!都給我上!”


    瘋狗們一擁而上,何千緣退到海邊,退無可退,隻能硬拚。


    飛針走線,刺中的地方都不是要害,隻是將他們定住了。


    開出一條路,何千緣踢開慕容嬈兒的長劍,緊緊揣著荷包,著急想擺脫他們。


    眼看著就要衝了出去,嗖嗖的箭出弓聲音,在背後齊齊而作。


    回眸一眼,換來的,是萬箭穿心的感覺。


    狂作的風暴停歇後,眾人驚住了。


    塵土飛揚中,那個瘦弱的身影,依舊立在那裏。


    數支箭完全的,刺穿何千緣的身軀,她的雙臂抱成一團,護著她的希望。


    那盞燈不滅,她就不會死。


    站在陰森的紅樹林前,血衣與紅葉交融,成就一幅血色浪漫的場景。


    紅黑的一團裏,她青藍的右眼,還在亮著光。


    她不想服輸,不會倒下。


    血流成河,帶著細沙,匯入大海的懷抱。


    “小姐,這,這……”


    眾人不知所措,看到何千緣這個樣子,既害怕,又有點同情心泛濫,下不了手。


    早幹嘛去了?


    要是之前,就能有點同情心,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遲到的道歉,有什麽意義?


    你們親手毀了她的希望,殺了她,還有臉祈求原諒嗎?


    “退什麽?給我殺了她!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衛隱公子吩咐,抓活的……”


    慕容嬈兒笑得瘋狂,扯著侍衛的領子,拉低到自己的手邊,吼道。


    “他算個什麽?!都聽我的!殺!”


    她歇斯底裏的吼叫,嚇尿了侍衛,哆哆嗦嗦的下令。


    “……明,明白!”


    幾個拿著巫馬聰同款箭弩的小兵,將紮滿箭頭的大炮筒,對準了奄奄一息的何千緣。


    “哈哈哈……敢嘲諷我,你去死吧!”


    慕容嬈兒拍打著輪椅,興奮的向前俯身,仿佛要把喉嚨喊破,張開嘴,拚命大笑著。


    正值情緒的高潮,一條絲帶忽然打了過來,直接打中了慕容嬈兒的下巴,讓她閉了嘴。


    “哪個不長眼的?!”


    “你夠了沒有?!”


    夜幕中,跑來一個紫色的人影。


    何千緣眯著眼,迷迷糊糊的望著她,眼眸流光溢彩。


    葉宿清護在何千緣身前,直視著慕容嬈兒的威赫,不再退縮。


    “有你什麽事?滾開!”


    “師兄說了,抓活的,你怎敢違抗!”


    麵對葉宿清的執拗,無人敢反駁,隻是盯著怒氣衝衝的兩人,來回搖擺不定。


    “本小姐就是違抗了,你能拿我怎麽樣?廢物一個!”


    葉宿清攥緊了拳頭,衝著站在附近的一個侍衛喊道。


    “你!過來,照看好她,誰敢靠近,格殺勿論!”


    小侍衛沒有過多的猶豫,直接跑了過去,將何千緣扶靠在了樹上。


    “葉宿清!你要做什麽?反了你了!”


    慕容嬈兒癱在輪椅上,著急忙慌的舉起手,惡狠狠的指著葉宿清。


    “我要做什麽?哼……替師兄,教訓教訓你!”


    說完,葉宿清一躍而起,輕舞如蛇亂舞,纏繞著月色,傾月而下。


    慕容嬈兒忙拿回自己的劍,開始亂劈,掙脫著蔓延而上的禁錮。


    “葉宿清,你個混蛋!”


    其他人,也開始亂舞,上躥下跳的。


    “救我!我快憋死了!”


    “別跟著我,這是什麽?!”


    但凡是快要死的,葉宿清都鬆了手,放過了他們。


    也是,側麵的放過自己。


    等到雙方僵持不下,都耗盡了體力,場麵開始平穩時。


    終於有人發現,出事了。


    何千緣,不見了!


    “慕容小姐!小姐!”


    “幹什麽?沒看我正忙著嗎!”


    慕容嬈兒此時正忙著,扯掉身上的絲帶,整理一下自己的妝容。


    “那人不見了!”


    “什麽?!!”


    慕容嬈兒穿過人海,一看,果然什麽都不剩了。


    葉宿清回身一望,因為打鬥有點淩亂的著裝,和發絲,在海風中自由飄舞。


    嘴角微微一笑,她得逞了。


    “葉宿清!你是故意的,是你放跑了她!”


    慕容嬈兒要抓狂,旁邊的人要遭殃,因為她一旦急起來,就喜歡撓人。


    跟個瘋狗似的,見人就咬。


    “關我什麽事?帶走她的,可是你的人!要治罪,也是你的錯!”


    “你!我……”


    慕容嬈兒像被塞了一嘴泥,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難受死了。


    葉宿清嗆完她,扶著額頭,平穩一下心跳。


    剛才隻耍幾下,身體就已經有點吃不消了。


    要不是這些人,還顧及著自己的身份,可能就真的要死在這裏了。


    就在抬手落下間,懸崖之上,風雲之下,立著一個孤落身影,直勾勾的盯著葉宿清。


    那種眼神,充滿著,對於征服的欲望。


    伴著突變的驚雷,婦人的話語,能殺人。


    “還真是不乖,看我怎麽調教你……”


    葉宿清能感受到,隱隱約約的不安。


    她,能扛過去嗎?


    ……


    沙沙的樹叢裏,穿梭著一個矮小的身影,稚嫩的肩上,還背著人。


    顛蕩搖晃的肩膀,慢慢被血浸濕,背上之人,身後還插著幾支斷箭。


    “咳咳……”


    又吐了幾口血,少年的臉頰滑落血跡,和汗水匯作大河,流落在腳邊,為腳下的路鋪墊。


    “哥哥,快了!快了……堅持住!”


    小侍衛拚命朝醫館跑去,小小的身軀,爆發出強大的力量。


    每一步,都走得堅定,而穩重。


    “哥,哥……”


    何千緣意識空洞,隻覺得身上越來越冷,什麽力氣都沒有。


    凍僵的手裏,仍然緊緊攥著荷包,嘴裏還是喊著哥哥。


    在她心裏,不管發生什麽,哥哥永遠,還是那個,唯一的依靠。


    月下的流連忘返,最是難忘。


    為了躲避開官兵的視線,他特意在沼池裏行走。


    小侍衛磕磕絆絆的跑著,在海邊的沼澤地裏,艱難前行。


    斑駁陸離的光影,透過樹間,墜在他幼嫩的臉龐上。


    活躍的小斑雀,似是在雲端,遨遊在天地之間。


    他現在肯定希望,自己要是能飛起來,就好了。


    忽然腳下一絆,兩個人一起滾落在地上。


    渾身被海水浸濕,濕漉漉的黏在身上,加重了身體的負擔。


    顧不上自己膝蓋上的擦傷,一瘸一瘸的趟過水,架著何千緣,繼續前行。


    咕嚕嚕的水裏,冒著泡,露出幾條粗且長的身軀。


    潛入水中,緊緊跟著他們的腳步。


    越往前走,霧氣越重,周圍更加昏暗,每一步都要十分走得小心。


    冰涼的水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不時劃過小侍衛的腳麵。


    哆哆嗦嗦的咬著牙,可,還是不願放手。


    想過自己逃跑,這也不怪他。


    畢竟害怕,是人之常情,但可貴的是,他沒有退縮。


    這是最寶貴的,比任何財富,都要珍貴。


    突然,水中一陣湧動,小侍衛被攪動起來的浪花,拍打得站不穩腳跟。


    汙水飛濺,從水裏躍起來幾條海蛇,張牙舞爪的亂喊亂叫。


    不,是隻有一條!


    這是一條,三頭一身的異獸,直起身來和樹木一般高。


    遮天蔽日,身上的鱗片浩瀚無垠,閃著星光般的璀璨光芒。


    一尾巴掃過去,樹木盡斷,落入無邊的黑暗中。


    身體的巨大懸殊,讓兩個人仿佛待宰的羊羔,毫無勝算,隻能拚命逃竄。


    前路難測,腳下的路更是很難走,時不時就會被雜亂無章的枝條劃傷腿。


    血腥刺激著蛇信子,幾雙如月般明亮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龐大身軀攪動的幅度,也不斷增大。


    逃出去沒幾步,就被纏住了,懸在半空中,離三張深淵巨口越來越近。


    小雀斑害怕的跳動著,伴隨著怦怦跳的心髒,宣告死亡的降臨。


    臨到深淵,何千緣雖然被身體裏殘餘的箭身,插得動彈不得。


    失血過多的她,還是努力睜開眼,想著最後看一眼。


    這個,舍命救自己的笨蛋。


    借著微弱的光亮,何千緣看清了那張稚嫩的臉,幹淨的仿佛露水。


    她很滿足,也很抱歉,更是後悔。


    滿足自己,死之前還能看見,這麽純淨的人。


    悔恨自己,又連累了一個人,自己沒能早點死。


    後悔自己,還沒能救回哥哥,就要去見他了。


    也好……


    不管怎麽樣,都能見到他了。


    心中的種種疑問,也終於能解開了,也算是好事吧!


    最後,如果還有什麽留戀,可能就是自己的朋友了。


    她嘴上說著不在意,心裏其實,早就把他們當成家人了。


    欠他們一個告白,也欠自己,一個交代。


    也,還沒來及告訴他。


    自己好像,真的喜歡上,真正的他了。


    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對不起……”


    流下最後一行淚,意識開始潰散,慢慢的,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


    劈裏啪啦的火花,燃燒著夜幕的寒意。


    和真摯情感碰撞,而產生的花火,交相輝映。


    “將軍,他們好像不行了,我們要不要……”


    看著相擁而跪的兩人,依舊在挺直著身子,麵色沉穩。


    勇毅,且無悔。


    鐵鉉擺擺手,示意眾人退後,然後對著早已麵目全非的屍體,充滿敬意的拜了拜。


    “將軍,您這是?”


    “這樣的對手,值得尊敬!”


    “呸!什麽東西?!燒了算了!”


    所有人都不敢吱聲的時候,偏偏有人去碰釘子,不用猜,就是巫馬聰。


    鐵鉉皺著眉頭,低頭去看身旁那個猥瑣的身影,心中的厭惡達到頂峰。


    “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敢在我麵前耀武揚威的!滾回去!”


    “你!”


    鐵鉉直接無視巫馬聰的二楞毛,鼻孔對著他諷刺著,揚長而去。


    “老東西,了不起啊你!”


    巫馬聰對著鐵鉉的背影,就是一頓謾罵,舉手投足間,都是教養。


    “公子!公子——!!”


    “什麽事?叫魂啊!”


    一個侍衛慌慌張張的跑過來,看來時的方向,應該是慕容嬈兒那邊的。


    “小,小姐說,那個逃犯,又跑了……”


    巫馬聰抽搐的嘴角,又咧到了耳邊。


    “廢物!還得我出馬!”


    說完,邁著小碎步,帶著一群蝦兵蟹將,前去支援,和丟人現眼。


    留下來收起殘局的,就隻剩幾個人。


    有人憐憫,就有人罪惡心泛濫。


    “怎麽辦?直接燒了?”


    “鐵鉉將軍的意思,不是要厚葬嗎?”


    “這群惡人也配?!扔海裏得了!”


    “可是,他們說是惡人,但也沒人見他們殺過人啊?殺的那些,也都是惡霸……”


    “這麽看的話,他們好像也沒有那麽壞……”


    “行了行了!又不是什麽要緊事,那麽較真幹什麽?”


    “就是,選個最省力的,丟海裏喂魚!”


    “……那,行吧!”


    “確實,沒必要”。


    憐憫隻是暫時的,最終能不能戰勝內心的惡念,在於每個人。


    一旦,在眾多憐憫中,出現一個惡念,整體就會被帶跑偏。


    可能,所有的悲劇,都是這樣發生的吧!


    一念差,全盤皆輸。


    幾個人躍躍欲試,準備將這對亂世佳人,殉葬大海。


    “你們,在做什麽?”


    還沒得手,貝殼的聲音響起。


    一般,隻要這個聲音傳來,就肯定沒有好事。


    “衛公子!您怎麽來了?”


    衛隱像平時一樣,笑得得體,溫柔的弧度恰到好處,足夠蠱惑人心。


    “你們想在我家地盤,搞破壞,我還不能過問一下嗎?”


    侍衛們尷尬的縮著脖子,沒想到,隻是一眼,就被衛隱看穿了。


    “衛公子,我們不是故意這樣做的,我們隻是……”


    “無妨……好了,今夜真是辛苦你們了,這裏交給我就好,先回去吧!”


    傻嗬嗬的幾個人,還以為自己撿到便宜了,不僅不用處理髒兮兮的屍體,還能提前回去,偷一會懶。


    連忙奉承的點點頭,“多謝公子!那我們就先下去了!”


    衛隱依舊笑得溫和,直到幾個傻叉的背影走遠了,他的流蘇才再次飄蕩起來,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清脆聲音。


    “可惜了,不過,你們不會白死的……”


    溫若白玉的麵容,掛著一副詭異的笑容。


    嘴角的弧度,像是哭,也像是笑。


    走近海邊,波浪襲過腳邊,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他也害怕,大海的傳說。


    耳畔的風聲不斷,歌唱著戲子的故事。


    “李隆基負了楊玉環,長生殿上眼汪汪……前世我是公子,你是仆從……今生我是小旦,你是小醜……世人皆知你我低賤,卻無人知,你永遠都是我心中,唯一的君王……你從未負我,我亦不離不棄……今生的長生殿,淚依舊,還是那麽多……”


    淚多,悔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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