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妙子借用神戶鯉川路的一個畫廊辦個人展,為期三天。也得益於在阪神地區交遊很廣的幸子暗中活動,第一天就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大部分作品被訂購一空。第三天傍晚,幸子特意帶了雪子和悅子過來幫忙收拾會場,拾掇停當走到外麵時,幸子說:


    “小悅,今天晚上要小姨請客,她成財主了。”


    “是呀,是呀。”雪子也慫恿說,“上哪兒好呢?小悅,吃西餐還是吃中國菜?”


    “嘿嘿,可我還沒拿到錢呢。”妙子想裝糊塗卻裝得不到家,哧哧地笑著說。


    “沒事兒,錢我先給你墊著。”幸子知道,扣除各種雜費以外,妙子還有不少進賬,存心想讓她請客。妙子和幸子大不相同,是現代派的精於算計的女子,雖不像井穀的侄女那樣錙銖必較,但是遇上這種場合,也不是稍加慫恿就會乖乖地掏出錢包。


    “那麽,就上東雅樓怎麽樣?那裏最便宜。”


    “真小氣!你豁出來去東方飯店吃一頓烤肉吧。”


    東雅樓位於南京町,是一家廣東風味的小飯店,店堂前麵也零售熟牛肉、豬肉。四個人走進去時,一位站在賬房前付款的年輕西洋女人打招呼說:“晚上好!”


    “啊!卡塔莉娜小姐,很幸運能遇見您。請讓我來介紹一下——”妙子說,“這一位就是我最近說過的那位俄國人。這是我二姐,這是我三姐。”


    “哦,是嗎?我叫卡塔莉娜·基裏連科。我今天去看了展覽會。妙子小姐的偶人都賣光了,恭喜您!”


    “小姨,那個西洋人是誰?”那女人走後,悅子問。


    “是小姨的學生。”幸子說,“我經常在電車上看見她。”


    “長得很可愛吧?”


    “那個西洋人愛吃中國菜?”


    “她是在上海長大的,對中國菜十分在行。她說,要吃中國菜,越是一般西洋人不去的髒兮兮的飯館味道越好,她說這一家是神戶最好吃的。”


    “她是俄國人嗎?看上去不像俄國人。”雪子說。


    “嗯。她在上海讀的是英國人的學校,又在英國人開的醫院當護士,後來還和一個英國人結過婚,還有孩子。”


    “哎?她有多大了?”


    “哎,她有多大呢?不知比我大還是比我小。”


    據妙子說,這一家姓基裏連科的白俄,住在夙川的鬆濤公寓附近,是那種新式小型住宅,樓上樓下隻有四個房間,老母親、哥哥和她三人一起生活。過去妙子和她隻是在路上遇見時點頭致意而已。有一天,她突然來到妙子的工作室,說想學習製作偶人,特別是日本式偶人,請妙子收下她這個學生。妙子答應了,她當場就稱妙子為“老師”。妙子窘極了,執意要她改口稱“妙子小姐”。這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後,妙子和她很快地親近起來,近來在往返鬆濤公寓的途中,時不時順便去她家坐一坐。


    “前幾天她還對我說:‘我老是在電車上遇見你的姐姐們,都很麵熟了。她們都非常美麗,我很喜歡她們。’最近她一直求我介紹她跟你們認識。”


    “他們靠什麽生活呢?”


    “據說她哥哥是個毛織品的貿易商,不過,從家裏的擺設來看不像很寬裕的樣子。卡塔莉娜說,她和那個英國丈夫分手時得了一筆錢,她就靠這個生活,並沒有讓哥哥養著。不過,她穿著打扮還是挺講究的。”


    今天的菜肴有悅子喜歡吃的炸蝦卷、鴿子蛋湯,幸子愛吃的烤鴨,鴨皮蘸著醬和蔥用薄餅包著吃。這些菜肴都盛在錫質餐具裏,大家圍桌而坐,免不了閑聊一通基裏連科家的事情。卡塔莉娜的孩子看照片是個四五歲的女孩,由父親一方撫養,現在已回英國去了。卡塔莉娜學做日本式偶人,是出於單純的興趣,還是盤算著他日憑這門技藝謀生,還不得而知。不過,作為一個外國人,她的手還算靈巧,也愛動腦子,對日本和服的款式、顏色等等也領會很快。她在上海長大,是因為十月革命時全家人七零八落,祖母帶著她逃到上海,而哥哥由母親領著來到日本,也曾在日本的中學讀書,多少有一些漢字知識。因此,姑娘受英國影響頗深,而哥哥和母親卻非常崇拜日本。到她家去看時,樓下一間房掛著天皇和皇後陛下的照片,而另一間房卻掛著尼古拉二世和皇後的肖像。哥哥基裏連科的日語理所當然說得很好,卡塔莉娜來日本後,沒多久日語也講得相當熟練了。最難聽懂又逗人發笑的,是她那老母親的日本話,真讓妙子頭痛不已。


    “說起那老太太的日本話,前些日子,她本來想說‘對不起您’,可是由於發音奇怪,說快了就像是‘您家鄉細(是)哪裏’,所以我忙著回答‘我是大阪人’。”


    妙子最擅長模仿別人的缺陷,無論模仿誰都活靈活現,每每博得大家一笑,這是她的拿手好戲。這位“基裏連科老太太”的姿態和腔調,她模仿得太可笑了。幸子她們雖沒見過這位洋老太太,單憑想象也不禁捧腹大笑。


    “不過,那位老太太是帝俄時代的法學士,似乎是個了不起的老太太,她說:‘我日語說得糟,可細(是)我能說法語、德語。’”


    “過去可能很有錢吧,她多大年紀了?”


    “嗯……已經六十多了吧。不過,她一點兒也不顯老,特別精神呢!”


    過了兩三天,妙子又帶回了那位“老太太”的趣聞,姐妹們很樂了一陣。妙子那天去神戶的元町買東西歸來,在尤海姆咖啡館喝茶時,正碰上那老太太帶著卡塔莉娜走了進來。她說要到新開地[23]的聚樂館屋頂平台旱冰場去溜冰,還不斷勸妙子有空一起去玩玩。妙子沒溜過冰,她們說可以教她,不用多久就能學會。妙子對這類運動頗有自信,真的跟著她們去了。妙子練了個把小時,已大致掌握要領。老太太說:“您已經細(是)很拿手了,您第一次溜冰,我細(是)不相信。”她大大讚揚了妙子一番。更使妙子詫異的是,那老太太一上溜冰場,就一陣風似的滑了起來,那颯爽英姿大有超過青壯年之勢,不愧是昔日鍛煉有素,腰杆兒挺得筆直,不但絲毫不令人擔心,時不時露一兩手高難度動作,滿場的日本人看得目瞪口呆。


    之後某一天,妙子深夜歸來,說是應卡塔莉娜邀請去她家吃晚飯了。


    妙子說,俄國人那麽能吃,真令人驚奇。最初上冷盤,後來又上了幾盆熱菜,不管是肉還是蔬菜,分量都特大,堆得盆滿缽滿。麵包也是各種形狀,種類繁多。妙子光是吃些冷盤就相當飽了,盡管她一再說“吃夠了”“不能再吃了”,他們總是說“您為什麽不吃呀?”“這個怎麽樣?”“這個怎麽樣?”。基裏連科一家一方麵勸個不停,一方麵大吃特吃,同時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日本酒、啤酒和伏特加。基裏連科那樣能吃會喝倒也不足為奇,連卡塔莉娜也是如此,甚至那老太太也毫不示弱地豪飲大啖。到九點了,妙子說該回去了,他們不讓走,又拿出撲克牌,妙子陪他們玩了一個小時。十點一過,他們又端出夜宵來,妙子一看就覺得膩了,可他們是又吃著夜宵喝起酒來。他們喝酒的方法是把酒倒進喝威士忌的小玻璃杯裏,滿滿一杯脖子一仰咕嘟一聲喝光,與其說是喝酒,不如說是徑直往喉嚨裏灌。日本酒且不說,縱是伏特加那樣的烈性酒,他們說也非這樣一飲而盡,否則就不過癮,若無一個碩大的胃袋,如何對付得了?菜肴倒不見得如何可口,有一道湯菜稍微新奇一點,用麵粉捏的團子浮在上麵,與中國的餛飩或者意大利的餃子相似。妙子接著說:


    “他們還委托我,說:‘下次請您姐夫和姐姐,請您一定帶他們來。’就讓他們請一次怎麽樣?”


    這段時間,卡塔莉娜請妙子做模特兒,讓她把頭發盤成島田髻[24],穿上長袖和服,手拿毽子板,她很著迷製作這種姿勢的偶人。有時妙子沒去夙川,她就不請自來,赴蘆屋求教,這一來,自然和全家人都親近了。貞之助也和她混熟了,還說憑她的資質大可去好萊塢碰一碰運氣。但她卻沒有美國人的那股粗俗味,而頗有善於和日本婦女交往的那種安詳和優雅。


    紀元節[25]那天下午,隻見基裏連科穿著燈籠褲跟在妹妹後麵走了進來,說是要去高座瀑布遠足,路過幸子家門口,順便來瞧一瞧。他們並未進屋,而是踱到庭院裏,坐在花壇的椅子上。貞之助和他是初次見麵,寒暄過後,請他喝了幾杯雞尾酒,閑聊了半小時左右。


    “這樣一來,我倒想見見那位‘細老太太’了。”貞之助開玩笑地說。


    “真想見一見!”幸子也表示讚同,“不過,小妹給我們學過那老太太的舉止模樣,雖說還沒見麵,也好像見過她本人一樣。”說罷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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