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二月起,井穀突然不來催促了。或許她已經意識到了情況不妙。若是如此,反倒是好事。貞之助打電話給井穀說,因為擔心別人聽見,所以不去美容院,改而去岡本她的住宅登門拜訪。事先弄清了她在家的時間以後,這天傍晚,他比平常遲一些離開事務所,徑直去往岡本。


    貞之助被請進房間,裏麵已經開了燈,那是一個罩著深綠色大燈罩的台燈,室內空間上半部一片幽暗。井穀坐在陰翳裏的安樂椅上,從這裏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這對不像個會計師,而具有文學青年的純真氣的貞之助來說,倒容易開口了:


    “今天來向您說的事情,是很難啟齒的……實話說吧,自那以後,我們到那位先生的家鄉做了一番調查,其他各方麵都很合適,隻是他母親患的是那樣一種病……”


    “啊?”井穀稍偏著頭,似乎不解。


    “這個……原先聽說是中風,可派人去調查,好像是精神病。”


    “啊,原來如此!”井穀突然心慌意亂地連聲調都變了,她接連點頭,說了好幾聲“原來如此”。


    井穀究竟知不知道精神病這回事,貞之助早有懷疑,根據前一陣子那樣賣力催促和現在這一副狼狽相來看,不得不認為她早已知情。


    “如果您有什麽誤解就不好辦了。今天我向您說這事,毫無責怪您的意思。我也想過,本應該找出一些無傷大雅的借口來回絕更符合常識。但是,我又覺得這一段時間承蒙您竭力斡旋,如果回絕的理由得不到您的理解,我們也過意不去。”


    “是啊,是啊,您的心情我很理解呀!哪裏有誤解?隻怪我也沒有充分調查,做事輕率,非常對不起。”


    “不,不,您這樣說我們就愧不敢當了。隻是,人們好像以為蒔岡家總是講究門當戶對,多好的親事也要拒絕,這種看法真使我們痛心……其實絕不是那麽回事,這一次也實在是迫不得已。世人說三道四且不管他,至少我們想求得您的諒解,請您不要生氣。我想今後還得請您多加關照。當然,這些話我隻說給您一個人聽。瀨越先生那裏,就請您替我們婉言謝絕吧。”


    “您這樣客氣,真叫我過意不去。我不知道您是怎麽個看法,但是,精神病這件事我也是剛才聽您說的,完全被蒙在鼓裏了。不過,幸虧府上調查了。既然是這樣,您是應該這樣照直說的。對方確實值得同情,我好好跟他說得了,這個請您放心好了……”


    聽了井穀這番委婉周到的話,貞之助放心了,該說的話一說完,他便匆匆告辭。井穀把他送到門口,反複說請不要難過,該說對不住的是她,還一再說:“我必須彌補過失,您就等著吧!一準再給小姐介紹個好對象。即使你們沒有托付我,雪子小姐的事兒我一定得包了,請您對夫人也這樣說。”貞之助覺得,以井穀平素的為人來看,今天說的並不全是敷衍之詞,所以,看樣子這事並沒怎麽傷她的感情。


    幾天後,幸子去了大阪的三越百貨店,買了和服衣料,親自送到岡本。井穀尚未回家,幸子把禮物擱在那裏,留下幾句話便回家了。第二天,井穀給幸子寄來一封措辭懇切的致謝信,信中說:“我並無寸功,反因行事不慎,給你們增添了許多無謂的麻煩,承蒙您這樣破費,更使我羞愧不安。”信中又一再重複“一定要彌補這次的過失”這句話。


    過了十來天,又到年終了。某一天傍晚,在蘆屋的家門前,像往常一樣突然停了一部出租車。不一會,大門外響起了井穀寒暄的聲音,說是“順便到門口來問候一下”。不湊巧,幸子患感冒臥病在床,幸好貞之助已經回家。盡管井穀說了“就此告辭”,貞之助還是硬把客人請進客廳聊了一會兒。貞之助問:“近來瀨越先生還好嗎?他本人確實很優秀,就因為那點事情而不能結親,確實有些遺憾……他的身世真是令人同情……”隨後他轉過話頭問,“不過,他是不是以為我們早已知道他母親的病情了呢?”井穀也說:“說來也是,瀨越先生最初特別客氣,並不是很上心的樣子,直到後來才漸漸熱乎起來。很可能最初還是因為有母親的那樁事他才那樣謹慎。”貞之助說:“這樣說來,得怪我們調查費了不少時間,才使他產生了那種錯覺,全都是我們的錯。”貞之助接著又重複此前說過的話:“請您不要介意,今後還得請您幫忙。”這時,井穀突然壓低聲音說:“如果孩子多也不在乎的話,眼下倒是有一門親事。”她試探著想打動貞之助似的。貞之助才想到井穀是存心說媒才來的,便仔細問了她一番。井穀說,這個人是奈良縣下市町一家銀行支行的經理,有五個孩子,最大的是男孩,目前在大阪上學,其次是個女兒,正當妙齡,待她不久出嫁之後,家中不過三個孩子而已。至於生活方麵,在當地屬一流的有錢人,絲毫不用擔心。已有五個孩子,家在下市町,貞之助一聽這兩條便知根本不必考慮,不待井穀話說完便露出興趣索然的神情。井穀看在眼裏,便說“這種人家,府上很不樂意吧”,隨即把話打住了。貞之助心想,井穀為什麽提出這樣一門不可能被接受的親事呢,也許是心懷不滿來譏諷一番:隻有這樣的人家才和你們門當戶對吧。


    送走井穀後,貞之助上了二樓的房間,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浴巾捂著臉,吸入治療感冒用的藥劑。吸完後,幸子用浴巾揩著眼睛鼻子一邊問:


    “井穀太太又來說媒了?”


    “嗯……你聽誰說的?”


    “剛才悅子來告訴我的。”


    “唉?這真是……”剛才,貞之助和井穀說話的當兒,悅子曾悄悄地走進來,坐在椅子上豎耳細聽。貞之助說:“你到那邊去!這些話不是小孩兒該聽的。”看來,悅子被攆走之後,一定又溜到餐廳偷聽了一陣。“到底是女孩子,對這些事好奇。”


    “有五個孩子吧?”


    “怎麽,這也對你說了?”


    “是呀,大兒子在大阪上學,大女兒也到了要出嫁的年齡……”


    “啊?”


    “奈良縣下市町的人,在一個什麽銀行當支行經理……”


    “這可真沒想到,一點都不能疏忽大意。”


    “真的,往後如不加倍小心,會捅大婁子的。幸好今天雪子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新年頭三天,雪子和妙子都回本家過年。今年雪子比妙子先走一步,昨天就回去了。想著如果她在家,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夫婦倆總算鬆了一口氣。


    一到冬天幸子就患支氣管炎,醫生警告說如果惡化,有可能轉成肺炎。幸子被嚇壞了,所以,臥床個把月也是常事,哪怕有一點點感冒也加意提防。幸好這次病情隻波及咽喉部,體溫也好歹恢複正常了。轉眼間到了二十五號,年關將近,幸子打算還在房裏待一兩天,正坐在床上翻看新年雜誌,妙子進來道別,說是這就回本家去。


    “怎麽了,到新年還有一個星期呢。”幸子稍感驚訝,“去年你不是除夕那天才回去的嗎?”


    “是嗎?”


    近來,妙子為了來年盡早舉辦第三次個人展覽,一直在忙著製作偶人。一個多月以來,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夙川的公寓裏。同時,她說舞蹈學習也不能放棄,每周還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教習所。因此,幸子覺得好久沒有和這位妹妹聊聊天了。幸子也知道是本家想叫妹妹們回大阪過年,並不打算把她留在身邊。不過,比雪子更不願意回本家的妙子,一反往常這麽早就要回去,還是令人詫異。盡管如此,幸子並未往壞裏想、猜疑她是否和奧畑有什麽約會,隻是有一種淡淡的惆悵——這位早熟的小妹,原來是最依賴自己的人,隨著一年一年長大成人,將離她而去。


    “我的工作好不容易做完了,我想回大阪後每天去學學舞蹈。”妙子的話似解釋又不似解釋。


    “最近你學什麽舞來著?”


    “快到新年了,現在跟老師學《萬歲》[21]舞。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還記得。”幸子說著,口裏哼起了三味線曲:


    “青春永長,萬壽無疆,聖代榮昌。寸叮咚,敬愛不忘,新春吉祥……”


    妙子隨著她的節拍站了起來,擺出了跳舞的架勢,又叫住了幸子:“等一等,二姐。”說著跑回自己房裏,麻利地脫下西裝換上和服,抓了舞扇又跑回來。


    “……齊寸齊寸,寸,玎玲,美女還數京都女,美女還數京都女……請吃大小鯛魚大魚,還有蠑螺和鮑魚,蛤子蛤子真美味,叫賣的是大美女!走過一家又一家,隔鄰貨架美如畫,金線織花錦緞靚,絲綢縐綢眼看花,咚咚縐綢咚縐綢……”


    這些“美女、美女”的歌詞,還有合著三味線樂音“咚咚齊裏門、咚齊裏門”一起唱的“咚咚縐綢咚縐綢”,由於“齊裏門”和日語“縐綢”的發音相似,特別有趣。小時候,幸子姐妹就把這首地唄念得滾瓜爛熟,所以至今還未忘記。今天這樣一唱,對二十年前船場時代家庭的記憶,重新清清楚楚地蘇醒過來,父母慈祥的麵容仿佛又浮現在眼前。那時家裏也在讓妙子學習舞蹈,一到新年,經常由母親和姐姐用三味線伴奏,她來跳這段《萬歲》樂舞。當唱到“元月三日,正當寅時,叮咚,手捧若夷[22]……”的時候,她伸直可愛的右手食指直指天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態,那情景仿如昨天,曆曆如在目前。然而,自己麵前這位手持舞扇翩翩起舞的妹妹,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而且,不論是這個妹妹還是雪子妹妹,兩人都還待字閨中,九泉之下的雙親是用怎樣的目光看著她們)?幸子想到這裏,不由得熱淚盈眶:


    “你過了年哪天回來呢?”幸子說著,任憑自己的淚珠簌簌滾下。


    “初四就回來。”


    “新年還得跳《萬歲》舞,可要好好練呀,我也得練一練三味線。”


    幸子自從在蘆屋安家以來,與在大阪時大不相同,拜年的客人寥寥無幾。加之兩位妹妹也不在家,近幾年的新年都過得寂寥冷清,馬馬虎虎打發著日子。夫婦倆偶爾安靜幾天倒也不錯,隻是悅子特別寂寞難耐,急不可待地盼著二姨和小姨回來。元旦這天過了中午,幸子就拿出三味線,用指甲彈奏《萬歲》這段舞樂,反複溫習,一直持續了三天。到後來,悅子也聽會了,一彈到“咚咚縐綢咚縐綢”時,她就一塊兒唱起來:“咚咚齊裏門、咚齊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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