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舒爾茨先生要回德國去了。”有一天,悅子應邀到舒爾茨家玩兒,傍晚回來時說道。


    幸子覺得小孩說的話有點兒靠不住,第二天早晨,幸子隔著鐵絲網和舒爾茨夫人相遇時,便問道:“昨天聽悅子說了一下,可是真的?”夫人回答說是真的。據夫人說,從日本全麵開戰後,她丈夫的生意就完全歇了,神戶的商店從今年起幾乎處於停業狀態。原以為戰爭很快會結束,可是一直等到現在,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她丈夫反複考慮過後決定回德國去。她接著說,丈夫先前在馬尼拉做生意,兩三年前才來神戶,好不容易在東洋有了一個立足之地,但幾年的努力落得一場空。就這樣回國,他感到很遺憾,而且自己和孩子們為有蒔岡家這樣的鄰居,感到無比榮幸。現在不得不分別,心裏非常難受,尤其是孩子們更加難舍難分。他們計劃舒爾茨先生和長子佩特這個月內先行出發,經由美國回國,夫人帶著羅斯瑪麗、弗裏茨,下個月先去馬尼拉,在妹妹家裏短暫停留,然後返回歐洲。因為妹妹的家屬這次也要回國,但目前妹妹本人正因病在國內休養,夫人要到妹妹家去給她料理善後,收拾行李,除自己的孩子以外還要帶妹妹的三個孩子一道回國。所以,夫人和羅斯瑪麗還有二十來天才出發,而舒爾茨先生和佩特已預定了八月下旬從橫濱出港的加拿大女皇號客輪的船票。這真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蒔岡家裏,七月底以來,悅子又患了輕微神經衰弱和腳氣病,雖然沒有去年那麽嚴重,但有食欲不振、失眠等症狀。幸子想趁她病情不太嚴重,帶她去東京請著名專家看一看。再說,悅子還沒去過東京,平常總是羨慕地說,同學中有誰和誰曾經參拜過皇宮前的二重橋,如果帶她去東京開開眼界,就此一點也足以令她高興不已。再加上,幸子還未去過澀穀的本家,這也正是一個好機會。幸子、雪子和悅子三人原準備一到八月就動身,正趕上鷺作師傅病情惡化,以致一再拖延,她們正在嘀咕,不知這個月能不能去得成。不過,幸子盤算著如若佩特父子這幾天就從橫濱上船,也可以順便把他們送到東京。不湊巧,他們啟航這天正趕上地藏盆節,她無論如何也得代表本家姐姐到上本町寺內施舍餓鬼。無奈她們隻得在十七號為佩特舉行送別茶會,招待佩特、羅斯瑪麗和弗裏茨。隔一天也就是十九號,舒爾茨家為孩子們舉辦話別茶會,邀集了佩特和羅斯瑪麗的朋友,都是德國的少年少女,悅子是他們邀請的唯一的日本孩子。第二天下午,佩特一人前來辭行,和蒔岡家的人一一握手。他說:“我明天早晨和爸爸一道從三宮出發去橫濱,經過美國到達德國,大約是九月上旬了。在德國我們住在漢堡,有機會請你們一定來漢堡。”說了這些客套話後他又說:“經過美國,想買點兒禮物送給悅子,你想要什麽東西請跟我說。”悅子和母親商量後,決定請他買雙鞋子。於是佩特說:“那麽,請借悅子的鞋用一下。”說完就拿了一隻鞋回去,不一會他又拿了紙、筆和卷尺回來說:“我跟媽媽一說,媽媽說,借鞋還不如量一下悅子腳的大小,所以我量腳來了。”說著他鋪開紙,讓悅子踩在上麵,照媽媽說的那樣描了腳型和尺寸就回去了。


    二十二號早晨,悅子由雪子帶著到三宮車站為舒爾茨父子送行。當天晚上,全家圍著餐桌又談起了那父子倆的事情:今天早晨,佩特一副留戀不舍的模樣,他一直反複對悅子說:“你什麽時候去東京?可能的話,能不能到船上去一趟呢?定在二十四號晚上開船,如果咱們想見麵的話,還可以見上一麵。”直到火車出站他還在念叨著,真是怪可憐的。說到這兒,幸子說:“既然這樣,你就去橫濱看看佩特吧。媽媽得過了二十四號才能走,你和二姨坐明晚的火車走,後天早晨到橫濱一下車就徑直到船上去看他?媽媽在二十六號左右動身,你先讓他們帶你在東京玩兒,在澀穀等我。”大家認為這也可以,就這樣匆匆決定了。


    “雪子,明天晚上你能出發嗎?”


    “還有很多東西要買呢……”


    “明天一整天都辦不完嗎?”


    “那……那火車太晚了,小悅會困的……後天早晨早點走也能趕上。”


    幸子非常理解雪子此時的心情,雪子不願回東京,哪怕在這兒多住一天也好。


    “那倒也是,那就後天走好了。”她若無其事地說道。


    “那麽急著走幹嗎?你剛來沒幾天嘛!”妙子帶點兒戲謔的口吻說道。


    “我是想再多住些日子,不過,為了小悅和佩特,唉,沒有辦法……”


    雪子七月份來時本打算在這裏住兩個月左右,可是,後天就要走了,她多少有些失望,內心感到沮喪。固然這次是和悅子一道去,隨後幸子還會趕來,不像一個人回去那樣淒涼,但幸子母女不會待多久,悅子在開學前就要趕回神戶,那以後自己又被撂在東京了。雪子思忖自己願意在蘆屋居住,固然是因為想和二姐一家一起生活,但更主要的是對關西這塊故土的眷戀;而對東京感到厭惡,固然是和本家的姐夫不合脾氣,但是她與關東的水土不合也是原因之一。她覺得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幸子體察到雪子的這種心情,到第二天,她故意保持沉默,心想雪子和悅子覺得怎樣好就怎麽辦得了。雪子在家裏磨磨蹭蹭了一上午,但她看到悅子一心想走的樣子,到下午便獨自草草地化了一下妝,讓妙子打了一針維生素b,也沒和誰說一聲,帶著阿春不知上哪裏去了。傍晚六點多鍾,她提著許多紙包回來了,一看包裝紙就知道是從神戶大丸和元町的商店買的。


    “我把這也買來了!”雪子說著從腰帶間掏出兩張明天早晨的富士號特快車票。這趟車上午七點前從大阪出發,下午三點前可達橫濱,三點剛過便可趕到碼頭,這樣至少還能聚會兩三小時。如此迅速決定之後,她們就急忙收拾行裝,還上舒爾茨夫人家告訴她這件事。


    雪子見悅子興奮得不肯睡覺,便催促道:“明天一早就要起來,快去睡吧!快去睡吧!”硬把悅子推上樓以後,她才慢慢地收拾衣物、裝衣箱。拾掇完畢後,看到貞之助還在書房裏翻看什麽,於是她拉了姐姐和妹妹在客廳裏聊天,一直談到十二點多鍾。


    “睡吧,雪姐。”妙子說著,毫不拘禮地打了個大哈欠。在三姐妹中,這位妹妹是最不講究禮數的,在這一點上她與雪子恰成對照,一到夏天她更加放肆。今天晚上,她也是洗過澡以後隻穿件單和服,帶子也沒係,時不時露出胸脯,一邊搖著團扇一邊閑聊。


    “你困了就先去睡吧。”


    “雪姐不困嗎?”


    “今天走了很多路,可能是累過了頭,一點兒也不想睡。”


    “再給你打一針吧?”


    “還是明天早晨出門前再打吧。”


    “這次真對不起你了……”幸子看著雪子的臉,隻見往常那些褐斑,時隔許久又隱約出現了,“希望年內能有事情請你再來一趟,明年是你的厄年[91]啊。”


    舒爾茨父子是從三宮站出發,而雪子和悅子不想那麽早起床,決定在大阪乘車。即便如此,為了趕上火車,也必須六點趕到鐵道省營電車的蘆屋車站。幸子原打算隻把她們送到大門口,但舒爾茨夫人說要帶著孩子送到蘆屋車站。所以,這天早晨,幸子、妙子和阿春都到車站去了。


    “我昨天晚上已給船上拍了電報,把火車到站時間通知他們了。”在等電車時舒爾茨夫人說。


    “佩特一定會在甲板上等我吧?”


    “噢,會的。你對他真好,我很感謝。”夫人說完這一席話,轉而用德語對羅斯瑪麗和弗裏茨說:“向悅子小姐說‘謝謝’!”幸子等人隻聽懂了“謝謝”兩個字。


    “那麽,媽媽你得早點兒來呀!”


    “嗯,二十六七號一定去。”


    “一定哦!”


    “一定。”


    “悅子,早點兒回來呀!”電車開動了,羅斯瑪麗追著用德語喊,“再見!”


    “再見!”悅子一邊揮手,一邊也用不知什麽時候學會的德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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