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準備乘二十七號早晨的海鷗號赴京。前一天晚上她收拾行李,加上帶往澀穀的禮物大小提包共有三個。她覺得自己一人攜帶甚為不便,便想趁此機會也帶阿春上東京去逛逛。貞之助起居的照顧,有妙子在家,可不用擔心,而她把阿春帶去卻有很多便利之處。待悅子快開學時,說不定叫阿春先送她返回神戶,自己在東京多待一些時日。因為她很久沒有去東京了,想在那裏悠閑地逛逛戲院什麽的再回來。這是幸子私下的打算。


    “啊!阿春也來了!”悅子和雪子以及本家的長子輝雄,三人到東京站接幸子,悅子意外地發現阿春跟在母親後麵走下火車,不禁高聲歡呼起來。在出租車上,她儼然一副“小東京”的樣子,嘰裏呱啦說個沒完:“那是丸之內大樓,它對麵是宮城。”


    雖然隻有短短幾日,幸子發覺悅子的氣色好多了,臉頰也豐滿了一些。


    “小悅,今天富士山看得真清楚。是吧,春丫頭。”幸子說。


    “嗬,可真是,從上到下一絲雲都沒有呢……”


    “我們來的那一天,天有點陰,看不見山頂。”悅子說。


    “哦,真的嗎?那就是我阿春的運氣好!”她隻在對悅子說話時自稱阿春。


    汽車開到皇宮的護城河邊時,悅子見輝雄摘下帽子示意,便說道:“喂,阿春,那就是二重橋。”


    “前幾天我們在那兒下車,行過最敬禮呢!”雪子說。


    “嗯,嗯,是這樣的,媽媽。”


    “是哪一天的事兒?”幸子問。


    “前幾天,二十四號那天。舒爾茨先生、佩特、二姨和我,在那兒排隊行了最敬禮。”


    “哎?舒爾茨先生他們到二重橋來了?”


    “二姨帶他們來的唄。”


    “有那麽多時間嗎?”


    “舒爾茨先生說時間不夠,老是看表,心裏急得很。”


    那天,雪子和悅子急匆匆地趕到碼頭,舒爾茨父子早已在甲板上等候許久了。雪子問他們幾點鍾開船,他們說是晚上七點,雪子便提議說:“這麽說還有將近四小時的時間,本想邀你們去‘新豪華’喝喝茶,但是現在時間還早,不如索性去趟東京,乘電車往返估計一小時就夠了,還剩下三小時,如果坐汽車跑一圈,至少能把丸之內一帶遊覽一番。”雪子知道舒爾茨先生也沒到過東京,更不用說佩特了。然而,舒爾茨先生有些猶豫不決,一再叮問:“來得及嗎?能趕上船嗎?”最後他才同意了。四個人立刻乘車趕到橫濱櫻木町上電車,在東京的有樂町下車後,首先到帝國飯店喝茶,四點半走出飯店,包了一輛出租車,預定觀光一小時。他們先到二重橋前,下車行了最敬禮,然後到了陸軍省、帝國議會、首相官邸、海軍省、司法省、日比穀公園、帝國劇場和丸大廈等處,有時在車上眺望,有時下車稍稍停留,以最快的速度遊覽了一遍,五點半到達東京車站。雪子和悅子打算再隨他們去橫濱,送他們上船,但舒爾茨先生再三推辭,加上悅子從清早起就一直沒休息,雪子擔心回去太晚了會累壞她,所以就依從了舒爾茨的意見,在東京站前分手了。


    “佩特高興了嗎?”


    “他說東京太氣派了,像是很吃驚。是吧,小悅?”


    “嗯,他說多麽高的大樓啊,東張西望個不停。”


    “他爸爸去了歐洲很多地方,可是佩特隻知道馬尼拉、大阪和神戶。”


    “瞧他那樣子,他像是在想:到底是東京啊!”


    “小悅也是這樣想的吧?”


    “我不是日本人嗎?沒來東京以前我早就知道了。”


    “不管怎樣,隻有我一個人熟悉東京,向他們介紹可費勁了。”


    “三姨,您用日本話講解嗎?”輝雄問道。


    “是呀,我先跟佩特說,他再翻譯給他爸爸聽。可是‘帝國議會’呀,‘首相官邸’呀,這些詞兒佩特也聽不懂。所以,有時我也說幾句英語。”


    “‘帝國議會’‘首相官邸’這些詞兒的英語,您都還記得呀!”唯有輝雄一人操一口道地的東京腔。


    “我是在日語中夾雜一句半句英語說的,‘帝國議會’還記得,‘首相官邸’就隻能用日語說‘這裏是近衛[92]先生住的地方’。”


    “我也講德語了。”悅子說。


    “是說了‘再見’吧?”幸子問。


    “嗯,在東京站告別的時候我說了好幾遍。”


    “舒爾茨先生也一個勁地用英語道謝……”


    幸子想象著,平素寡言少語、拘謹畏縮的雪子,穿著印花綢和服,手牽身穿西服的悅子,充當外國紳士和少年的向導,出現在帝國飯店的候客廳、丸之內的官署街以及高樓林立的商業街的情景,那是多麽奇怪的一支小隊伍呀!而且幸子還能大致推想,那位陪著孩子來的舒爾茨先生,忍受著語言不通的不便,一邊不停地看手表,一邊默默地跟著到處轉悠,他那副傻樣兒該是怎樣可笑。這對他本人又是怎樣的為難?


    “媽媽,你在那家電影院看過電影嗎?”當汽車開到明治神宮外苑前麵時,悅子問道。


    “媽媽看過的。你可別把媽媽當鄉巴佬。”


    盡管幸子這麽說,但她對東京並不怎麽熟悉。老早以前,她才十七八歲,還是當姑娘的時候,有一兩次曾跟隨父親上京,在築地采女町的旅館住過幾天,當時也看過不少地方,不過,那已是大正十二年關東大地震以前的事。重建後的帝都,她隻是赴箱根旅行結婚歸途,在東京帝國飯店住了兩三晚而已。這麽算來,自悅子出生後,九年間一次也沒到東京來過。她剛才還在笑話佩特和悅子,但實際上,在列車開出新橋站到達東京站之間,時隔多年,她又重睹了帝都的威容,看到那高架電車線兩側高層建築,也不無興奮之感。近年來,大阪的禦堂大道擴建了,從中之島到船場,現代建築如雨後春筍巍然聳立,若從朝日大廈十樓的阿拉斯加餐廳俯瞰市容,也堪稱蔚然壯觀,然而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東京。幸子上次見到的是複興後不久的帝都,對它後來的發展她無從想象,而她從那高架電車線上縱目遠眺,與她從前看見的東京已經判然不同了。當她看到車窗外漸次迎來又漸次退去的巍巍街巷,每每從街巷斷開處隱約可見的議事堂的高塔,不禁重新體會到九年歲月的悠長,不僅是帝都的麵貌發生了巨變,她自己與周圍的人事也曆經了種種變化。


    老實說,她並不怎麽喜歡東京。誠然,提起祥雲繚繞的千代田城就令人誠惶誠恐,然而東京的魅力究竟在何處呢?無非是以皇宮的鬆林為中心的丸之內一帶,保持了江戶時代築城的規模,被高樓林立的大街所簇擁,看上去壯麗、雄偉,還有外濠城門和護城河畔的青翠,令人賞心悅目等,不過如此而已。的確,這一切是京都、大阪所沒有的,看多少次也不會厭倦,但除此以外可說並沒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從銀座到日本橋一帶的大街雖然豪華、氣派,但她總覺得這裏空氣幹燥,不是適合她居住的地方。特別使她討厭的是,東京郊區的街道大煞風景,今天她經青山大街向澀穀駛去的途中,盡管是夏日的傍晚,卻感到有一股寒意,仿佛來到了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她記不清自己以前來東京時是否到過這裏,但眼前的街景與京都、大阪和神戶大不相同,仿佛來到了東京以北的地方,例如北海道或者滿洲那些新開辟的地方。雖說是郊區,但這一帶已屬大東京的一部分,從澀穀車站到道玄阪兩側,店鋪鱗次櫛比,形成了一個繁華的商業區。然而,幸子總覺得這裏不夠濕潤,不知何故,路上行人的臉色看上去都顯得蒼白冰冷。幸子不禁想起自己住的蘆屋,那兒的天空明澈,土地秀朗,空氣柔潤。若是在京都市內,即便偶然來到一條從沒來過的街道,也覺得親切,好像早已熟識,情不自禁地想和那兒的人們交談,而東京不論什麽時候來都是一塊和自己無緣的、生疏的土地。幸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姐姐、一個地地道道的大阪人,現在居然住在這個城市的這個區域。她的心境好像是,她仿佛做夢似的走在一條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走到母親或者姐姐的住所一看,才知道這裏住著母親或姐姐。她在嘀咕著,姐姐怎麽能在這樣一條街上過日子?到姐姐家之前,她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汽車快到道玄阪的盡頭時,拐向左邊一條寂靜的住宅街,這時,突然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帶著兩三個小孩朝汽車兩邊跑來。


    “姨媽,姨媽!”


    “姨媽,姨媽!”


    “媽媽在等著您呢!”


    “我們家就在前邊兒!”


    “危險!危險!靠邊一點走!”雪子在徐徐減速的汽車中喊道。


    “喲,他們都是姐姐家的孩子吧?——那個最大的是哲雄吧?”


    “是秀雄。”輝雄說,“是秀雄、芳雄、正雄。”


    “都長這麽高了!要是不說大阪話,我還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呢!”


    “這些家夥東京話都說得挺溜,他們是為了歡迎姨媽,才說大阪話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細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穀崎潤一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穀崎潤一郎並收藏細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