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於馬尼拉


    親愛的蒔岡女士:


    這個月是日本台風最多的月份,我一心惦記著您全家的安全。過去幾個月內,你們已經遇到許多災害,衷心祝願你們今後不再有那樣的遭遇。國道和蘆屋附近的那一堆堆岩石和砂土已經完全清除了吧?而且交通也恢複正常,人們又愉快地生活了吧?我們住的那棟屋子又有人租住,你們家又有一家好鄰居了吧?我時常懷念那個可愛的庭院,還有那條寧靜的小街,我的孩子們在街上騎自行車來回玩兒。真的,他們在那裏一直過著愉快的生活,而且在府上還有許多有趣的體驗!您親切關照我的孩子們,在這裏,我再一次表示感謝。他們經常念叨著您一家,有時特別想念您和悅子小姐。佩特從船上寄來了信,他說令妹和悅子小姐陪他們在東京遊覽,度過了非常愉快的時光。她們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我在此深表謝意。前幾天我收到電報,他們已經平安到達漢堡,現在寄居在我妹妹家中,妹妹已有三個小孩,這樣佩特就成了她家第四個孩子吧。


    我們在此地是一個特大家庭,這裏有八個孩子,而我就像籠中的唯一的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孩子們有時吵架,但大多數時候和睦地在一起玩。羅斯瑪麗年齡最大,也意識到自己是個大姐。我們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去美麗的步行街遊玩,在那裏吃冰淇淋。


    在此祝您和大家健康!請代我向您丈夫、令妹以及可愛的悅子小姐問好!如果歐洲總體局勢緩和了以後,請你們一定來德國到我家做客。現在歐洲到處劍拔弩張,但是,無論哪個國家的老百姓都不喜歡打仗,戰爭也許最終打不起來吧。我確信希特勒會處理好捷克問題。


    祝願您身體健康!請不要忘記我對您的敬愛!


    希爾達·舒爾茨


    敬上


    與此信同時給您寄上一幅菲律賓刺繡,希望您能喜歡。


    幸子在十月十日收到舒爾茨夫人的這封英文信,補記所述的那件刺繡遲兩三天才寄到,那是一塊極精致的手工刺繡的桌布。幸子想在幾天內就寫回信,但是寫了請誰翻譯呢?丈夫嫌麻煩,婉言謝絕,而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也就懶得動筆,終至耽擱下來。一天傍晚,幸子在蘆屋川堤上散步時,遇到了舒爾茨夫人介紹認識的、德國人亨寧先生的日本夫人,突然想起了這件事而和她商量,她滿口應承說:“這太容易了,我雖然寫不好,但是,我女兒既會德語也會英語,叫她翻譯就得了。”而幸子一時把握不好該怎樣向遙遠的外國寫信,於是又擱下來了。終於到了某一天,她自己寫了一封信,又叫悅子寫了一封,送到亨寧夫人那裏去了。


    沒過幾天,悅子收到從紐約寄來的一個小包裹,打開一看才知是佩特回國途經美國,如約買了皮鞋送給她。但是不知何故,當時那樣仔細地量了尺碼,現在卻小了,悅子穿不進去。這是一雙上等漆皮鞋,很漂亮,適合出門穿。悅子不死心,穿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才把腳塞進去,穿固然穿得,但是緊繃繃地受不了。


    “真可惜啊!要是大一些倒沒關係……”


    “這個佩特,為什麽會弄錯呢,說不定是尺碼量得太緊了?”悅子說。


    “也許是你的腳比那時候長了吧。小孩子的鞋非買大一點不可,要提醒他一下就好了,如果他媽媽陪他去買的話,就會注意到這個問題了。”


    “真太遺憾了!”


    “算了,你還要試多少遍呢?”幸子看悅子還想穿上試試,便笑著製止她,而對這特意贈送的禮物,悅子也不知該怎樣表示謝意,到頭來連感謝信也沒寫一封。


    這段時間,妙子說要把來自各方麵的偶人訂貨在出國前全部趕出來,一天也不休息地到工作室去。另外,經玉置女士介紹,妙子向一位曾在巴黎居住六年之久的西洋畫畫家別所豬之助的夫人學習法語會話,每周去三次,每月學費隻有十元,特別便宜。所以她白天幾乎從不在家。


    悅子一放學回來,就走到圍牆鐵絲網邊,透過網孔,懷念地望著那人去樓空的舒爾茨家的庭院,現在庭院裏隻有雜草叢生和唧唧的蟲聲。過去一段時間,因為近鄰有了好朋友,悅子與同班同學遊玩的機會也不多,關係也日漸疏遠,現在似乎寂寞難耐,她也打算慢慢地結交些新朋友,但一時間也找不到合脾氣的夥伴。她經常說,不知會不會過不久就有人家搬來,家中也有一個像露米那樣的孩子。但那棟房屋是專為租給外國人而建的,日本人不來租借;另一方麵,現在全世界都出現了戰亂的征兆,像舒爾茨家一樣,很多西洋人都打算撤離東亞;所以眼下那座房子也不會有人來住。


    幸子也頗為無聊,每天或者寫寫字,或者教阿春彈琴打發日子。她在寫給雪子的信中有一段這樣寫道:“不光是悅子覺得寂寞無聊。不知何故,今年秋天我也有些許哀愁。我從來就喜愛春天,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吧,今年卻開始感覺到秋天的這種哀愁也別有一番情趣……”


    說到底,自從今年春天雪子相親以來,六月舉辦了舞會,接著是鬧水災,妙子遇險,鷺作師傅逝世,舒爾茨舉家歸國,東京之行,關東大風暴,奧畑來信卷起陰雲……各種各樣的事情紛至遝來,而現在都歸於平靜了,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感到空落落的、百無聊賴。


    幸子深感自己的生活,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在都和兩位妹妹緊密聯係在一起。所幸她的家庭夫婦融洽和美,悅子多少有些勞神,但畢竟隻她一個孩子,照說一家三口的生活應是波瀾不驚,靜如止水;而兩位妹妹卻一直不斷地給他們生活帶來種種變化。但縱使如此,也絕不意味著她厭煩她們,恰恰相反,幸子喜歡她倆使她的家庭生活絢麗多彩,氣氛活躍。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她更多地繼承了亡父那種愛熱鬧、尚浮華的稟性,特別不喜歡家中冷清寂寞,希望總是熱熱鬧鬧、充滿青春氣息地生活下去。妹妹們嫌惡本家,多半住在二姐家,雖說為了照顧姐夫姐姐的麵子,幸子從沒有勸誘她們這樣做,但在心底裏還是歡迎的。本家的孩子那樣多,與其讓她們在那裏生活,自然不如留在自己身邊,這裏既寬敞人也不多。盡管貞之助在這件事上對本家有些顧慮,但是他了解妻子的性情,便愉快地收留了兩位妻妹,這也是一個原因。所以幸子和兩位妹妹之間的關係,有難以用一般姐妹關係衡量之處。她有時感到驚訝,與貞之助和悅子相比,她為雪子和妙子操心的時間還要多一些。老實說,這兩位妹妹對她來說,不僅是比悅子毫不遜色的可愛姑娘,也可說是親密無間的朋友。而現在自己卻落得孤單一人,幸子這才第一次感到她並沒有真正的朋友,除了徒有形式的應酬以外,並沒有幾位趣味相投的太太互相來往。她感到不可思議,但仔細想來,正是因為有兩位妹妹而無此必要了。如同失掉羅斯瑪麗的悅子一樣,現在她也頓時感覺寂寥不堪了。


    貞之助早就看到了妻子無精打采的樣子。十月底的一天,他看著報紙的戲劇欄說:“喂,下個月第六代菊五郎來大阪演出呢。”接著又說,“演出第五天前後去看戲好嗎?聽說這次他會演《鏡獅子》,不知道小妹能不能去?”妙子說她十一月上旬特別忙,自己改日再去;於是那天夫婦倆帶著悅子去了。這樣,幸子九月份在東京沒看上戲的遺憾也彌補了,連讓悅子看看菊五郎的拿手戲的願望也實現了。但是那一夜,當《鏡獅子》演完後的幕間休息時,她走到走廊上卻突然地掉下淚來,雖然悅子沒注意到,卻讓貞之助瞧見了。盡管妻子遇事多愁善感,他還是覺得奇怪。


    “你怎麽了?”貞之助悄悄地把她拉到一邊問道,這時又見她淚珠兒簌簌直落。


    “你,已經忘記了嗎?……那是三月的今天的事呀。不然的話,這個月剛好十個月了……”她說罷用手指拂去掛在睫毛上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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