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置女士一月就要出發,現在十一月上旬已過,妙子焦急不安了,她委婉地問幸子:“二姐夫什麽時候去東京?”貞之助大概每兩個月上京公幹一次,但是不湊巧,前一段時間沒有機會。看過《鏡獅子》幾天後,貞之助才要去東京兩三天。


    貞之助出差總是很倉促,這一次也是動身前一天下午,因其他事情從事務所打電話給幸子時順便告訴她的。幸子想,讓丈夫怎樣和姐姐姐夫說呢,有必要仔細考慮。因此,她給在工作室的妙子打電話,叫她立刻回來商量。


    妙子想去法國學習,成為出色的洋服裁剪師,這個願望中還有一個隱衷:將來和奧畑結婚後,有朝一日說不定要自己來養活奧畑。因此,基於這樣的考慮,從邏輯上說,首先必須要姐姐姐夫承認這個前提,即妙子和奧畑結婚。這樣一來事情就麻煩了,時間太短了操辦婚事已經來不及,而轉達意見的貞之助也不願意承擔如此重任。在妙子看來,眼下隻要能出國就行,也不願意橫生枝節。因此,現在最好避而不談婚事。那麽,要貞之助怎樣跟他們說呢?幸子認為妙子可以這樣說:自己過去因戀愛問題被報紙宣揚過,雖然不是自輕自賤,但總覺得不能嫁到富貴人家去,所以想成為一個能獨立生活的職業女性。話雖如此,如有好對象還是可以出嫁,有一門職業多少是個有利條件。出國弄回一紙文憑,也許可使那些認為她是不良少女的人刮目相看,有助於恢複名譽,因此務必請求他們允許。至於出國動用的費用,將來即算結婚,也不想再要嫁妝了。以上主要是幸子的主意,而妙子也無異議,她說,二姐認為哪種說法好,就拜托二姐夫那樣去說好了。


    然而,那天晚上幸子向丈夫托付這番使命時,又加上了自己的幾點意見。幸子認為最好讓妙子盡可能地疏遠板倉和奧畑,所以熱切希望妙子出國,雖然妙子自己另有出國的理由。幸子從未將板倉的事向包括丈夫在內的任何人透露過,所以她隻囑托丈夫順便把奧畑的事告訴姐姐、姐夫,就是最近奧畑曾到蘆屋來過一兩次,為了他和妙子的婚事請求諒解;幸子見了他後覺得他表麵上裝出一副誠懇的樣子,但往日的純樸已喪失殆盡;根據貞之助暗中調查,發現他經常出沒於花街柳巷,茶樓酒館,諸如此類的行為證實他不像一個前途有望的青年。


    幸子還囑咐貞之助對姐姐姐夫這樣說:現在妙子想學習裁剪技術,這是件好事,索性成全她的願望讓她出國。妙子已有二十八歲,決不會像當年那樣魯莽行事了。因為一度有過錯失,暫時把她安頓在奧畑手伸不到的地方才安全。幸子想,反正要他們拿出來的錢是妙子自己的,照說本家不會心痛。但是,凡事消極保守的本家,不會輕易答應一個女孩子出國,所以她要貞之助嚇唬嚇唬他們,就說萬一妙子再私奔了可不得了。


    貞之助為此特意在東京多待了一天。第三天下午,選在兩點左右去澀穀,因為他想姐姐要比姐夫好說話些。姐姐大致聽完後說:“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是我不能做主,等聽了辰雄的意見以後,我再寫信答複幸子。如果小妹著急的話,我會盡量早點回信。為妹妹們的事三番五次讓你操心了,非常抱歉。”既然姐姐這樣回答了,當然不可能立即得到答複,所以貞之助隻是把姐姐這些話帶回來了。幸子知道姐姐盡管這麽說了,但她性子慢,姐夫也是優柔寡斷的人,估計不會很快有回信。果然,過了十多天還是音訊毫無,終於到了十一月下旬。幸子要貞之助寫信催一催,貞之助推托說我已經開了個頭,以後的事我就不管了。不得已,幸子親自寫了封信去問姐姐“小妹的事到底怎麽辦?要去的話一月就得出發了”,但是,仍然如石沉大海。幸子對妙子說:“事到如今,你自己去一趟東京吧,這樣會快些。”妙子也決定了兩三天內動身去東京,而到了十一月三十號,幸子終於收到了如下這封信:


    幸子:


    自那以後一直沒有給你寫信,你們一切都好嗎?聽貞之助說小悅的神經衰弱情況已有好轉,我也就放心了。今年也沒剩多少天了,我將在東京迎來第二個新年。一想到那令人恐懼的寒冬正漸漸逼近,便不寒而栗。據麻布的那位嫂子說,要經過三年才能適應東京的嚴寒,她搬到東京後的三年間,一直不停地害感冒。這樣看來,你住在蘆屋那樣的好地方多麽幸福!


    關於小妹的事情,上次承蒙貞之助在百忙中特意前來關說,十分感謝。經常讓你們為妹妹們的事情操心,真是過意不去。本來應該早點回信,但是每天忙於照料孩子們,連安靜下來拿筆的工夫都沒有,所以才拖到了今天。還有就是你姐夫的意見與你們相反,有負你們的一番美意,我也難於動筆,以致一拖再拖,請多多原諒。


    你姐夫反對的理由,一言以蔽之,就是小妹根本用不著因那起新聞事件抱有自卑感。那事已經過去八九年,早已一筆勾銷。如果因為那件事而認為嫁不出去或者想當一個職業女性,那就是她偏見太深。這樣誇獎自己的親人不免有點可笑,無論從容貌、教養、才能哪方麵看,我都保證小妹能成為一個好媳婦。因此你姐夫希望小妹摒棄那種扭曲的想法。由於這個原因,現在叫我們把存款拿出來也很為難。並不是在小妹的名下有一筆錢,這倒不是說沒留下小妹舉行婚禮的錢,而是說,並沒有不問用途就可隨便付給她的一筆錢。你姐夫絕對不讚成小妹去做一名職業女性。他希望將來小妹找一門好親事,正式結婚,當一個賢妻良母。作為業餘愛好,你姐夫希望小妹還是做做偶人,不喜歡她搞服裝裁剪什麽的。


    另外關於啟少爺的事,現在不是必須說讚成與否的時候,所以我們不想發表任何意見。不過,小妹已經長大成人,我們也無須像過去那樣嚴格管束,隻要幸子暗中監督,在日常社交方麵無妨寬容一些。此外,她想當職業女性的想法,得好好加以警惕。


    貞之助特意前來關說,實在對不起他。不過情況既然是這樣,請你好好向小妹解釋。我一想到小妹由於遲遲未婚而如此迷惘,就更為雪子的婚事焦慮。我們真想盡快把雪子終身大事定下來,但是到頭來今年又無果而終了!


    想說的話好像還有很多,今天就此擱筆吧,請向貞之助、小悅、小妹大家問好。


    鶴子


    十一月二十八日


    “這封信,你怎樣看呢?”幸子在告知妙子之前,那天晚上先讓貞之助看了信。


    “關於錢的問題,小妹所想的和本家所說的像是有些出入呢。”


    “問題就在這裏。”


    “你聽說的情況究竟是怎樣的呢?”


    “這樣一來,我也弄不明白究竟誰說的對了。但是我聽說過,父親交了些錢給姐夫保管……這事情先不對小妹說是不是好一些?”


    “不行,這樣重要的事得盡快告訴她為好,免得產生誤會。”


    “還有啟少爺的事情,你是怎樣跟她說的?現在他沒有以前好了,你說清楚了沒有?”


    “說了,我把我們所知道的大致都說了,但是依我看她似乎不太願意談論奧畑的事,就沒有說得那樣深入。我隻說了眼下最好是盡量不讓他們來往,並沒說我們不讚成他們結婚。我打算等她問起來我再說,但一說到這裏她就避開了……”


    “姐姐信中說了對啟少爺的問題不發表任何意見,但是,姐姐他們實際上是希望小妹和啟少爺結婚吧。”


    “是吧,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早知道是這樣,也許先從結婚問題談起就好了。”


    “誰知道好不好呢?就算這樣說了,他們又會說,既然要結婚那就更沒必要出國了。”


    “這倒也是。”


    “總之,這種麻煩的事,得小妹自己去一趟直接跟他們交涉,我就告免了。”貞之助說。


    幸子最初有些猶豫要不要向妙子原原本本轉達姐夫夫婦的意見,因為妙子比雪子更對本家有惡感,但是丈夫主張不要隱瞞,所以第二天她就把信給妙子看了,結果不出所料。妙子說:“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決定自己的前途用不著聽姐夫他們的指示,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事情。難道當職業女性就那樣不好嗎?姐夫他們還拘泥門第、地位那一套,認為自己家裏出了一個女裁剪師很不光彩,這難道不是落後於時代的遭人嗤笑的偏見嗎?既然這樣,我要親自到東京去,堂堂正正地說出我的信念,批駁他們的錯誤想法。”說到錢的問題時妙子更加氣憤,她說,這都怪大姐,不該聽任姐夫那樣強詞奪理。至今為止,妙子即使攻擊姐夫也從未指責過姐姐,但是這次卻把鋒芒指向了姐姐,她說:“的確,名義上也許那筆錢不屬於我,但有一筆錢將來應該給我,現在保存在姐夫那兒,我從富永姑母那裏聽說過,大姐不是也說過嗎?現在,他們現在卻說這些含含糊糊的話,真是豈有此理!本家一個勁添孩子,生活費用也增加了,所以姐夫不知什麽時候就改變主意了。可是,怎麽連姐姐也滿不在乎地跟著他瞎掰呢?”


    “好吧,既然本家這麽說了,我也鐵了心了,一定要把那筆錢要回來給他們看看!”妙子流著淚揚言道。幸子極力勸慰她,累出一身汗,她說:“也許是你二姐夫說話笨拙,所以,你不要一味往壞的方麵想。你說的話我們都理解,但是也希望你考慮我們的處境。你不妨直接去和他們交涉,但說話是不是可以溫和一些呢?如果你存心要和本家吵架,就使我們為難了,我們一向支持你,但是並不支持你和本家吵架。”如此這般,幸子費盡了口舌。可是,看來妙子也不過是一時發泄憤懣而已,並沒有付諸實施的勇氣。過兩三天後便逐漸平靜了,又成了平常那個沉著、穩重的妙子,並且從那以後就絕口不提此事了。幸子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心裏還是惦記著。到了十二月中旬,有一天下午,妙子突然很早就回來了,她對幸子說:


    “我決定不學法語了。”


    “是嗎?”幸子若無其事地答應著。


    “也不出國了。”


    “是嗎?……哎,你好不容易下決心要出國,但是,本家既然那樣說了,也許不去為好。”


    “本家怎樣說的都與我無關,是玉置老師決定不去了。”


    “啊?為什麽?”


    “新年過後,裁剪學院就要開學,她沒時間出國了……”


    玉置女士要出國的理由之一,是野寄的裁剪學院必須翻修,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可是,後來調查受災狀況時發現原來的校舍完全不能用了,必須重建。在此人手和建築材料不足的時期,經濟上、時間上都不容易完成這項工程。這一段時間她一直在盤算著,幸而找到了一棟價格特別便宜的待售的洋房,位於阪急線的六甲車站附近,而且不用花什麽錢便可利用來做學院的校舍,於是決定買下來。而等買進手後,她又想馬上開辦裁剪學院了。還有一個理由是她丈夫擔心歐洲會發生戰亂,勸她不要出國。她丈夫也是從某一位剛從歐洲回國的武官那兒聽說的:自從去年九月底的慕尼黑會議以來,德國與英法兩國的關係表麵上雖略有好轉,但是絕沒有達到真正的諒解。隻是因為戰備還沒完成,英國為了暫時麻痹德國才和它妥協的,德國也看穿了英國的意圖而將計就計,所以不久戰爭必然會爆發。總之,由於上述種種原因,女士打消了出國的念頭。因為她不去了,妙子也無計可施,隻得作罷。不過,無論本家怎樣說,她決不會放棄當裁剪師的願望。她想過了年後裁剪學院一開學就去入學。從這次事件中她更加痛切地感到,必須盡快獨立生活、一分錢也不要本家補貼。從這一點著想,也急需學習掌握一門技術。


    “你這樣做倒不要緊,但是,你不停止學裁剪,我們對本家可不好交代呀!”


    “你裝不知道就得了。”


    “那樣行嗎?”


    “你就跟他們說,看來小妹還在做偶人,似乎沒再學裁剪了。”


    “他們知道了可麻煩了。”


    幸子覺得,妙子急著要自立謀生,而且準備哪怕翻臉也要索取本家保管的那筆錢,其中似乎潛伏有某種危險的思想。而且她還感覺到,有朝一日她們夫婦倆會夾在姐姐和妹妹中間左右為難。當天無論妙子說什麽,她隻是連連說“難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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