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之助原說這個月忙於某公司的整頓工作,二十一號可能去不了,而當天上午,他從事務所打電話給幸子說,他隻想看看小妹的《雪》舞,要她在《雪》舞演出時提前通知他。下午二點半左右,幸子打電話告訴他現在來正合適。他正要出門時,來了一位客人,又談了三十分鍾,正談著,阿春又掛電話來說,不快點來就趕不上了。貞之助趕忙把客人打發走了。從堺大道今橋的事務所到會場隻有幾步路,他連帽子也沒戴就跑進了電梯,下樓後穿過電車道,向對角的三越百貨店跑去。他走到八樓的會場一看,妙子已經在台上翩翩起舞了。幸子說了,今日的舞會,參加者除了鄉土會的會員外,主要是《大阪》同人會的會員以及該會機關雜誌的讀者,不對外公開,不會有很多人。但因為近來極少舉行這類舞會,似乎有很多人托關係搞到了招待券,幾乎座無虛席,在後麵站著的觀眾也有一大撥。貞之助沒時間找座位,隻好站在後麵從人群的肩頭間瞅著舞台。突然他看見,在離自己兩米左右遠處,有個人站在觀眾背後,手拿徠卡照相機對著舞台,臉貼在取景鏡上,絲毫不錯就是板倉。貞之助大吃一驚,趁對方沒有發現他,連忙躲到一旁。貞之助時不時瞟一下板倉,隻見他的外套領子豎著,遮住了臉,很少抬起頭來,接連不斷地拍妙子。他也許是想遮人眼目穿了件外套,殊不知那外套像是他在洛杉磯時穿的,是電影明星喜歡的華麗式樣,反倒引人注目了。


    妙子去年曾跳過《雪》舞,這次演出並沒出什麽差錯。不過,一年多來疏於練習,直到決定參加這次演出後才急忙練了個把月。而且,過去雖說是鄉土會舉辦的舞會,要麽使用神杉邸宅的日本式客廳裏鋪設的木板舞台,要麽是利用蘆屋的西式客廳,而這次是登上有觀眾席的正式舞台,在妙子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所以,她總覺得舞台空間太大,自己鎮不住場子,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妙子早就擔心到這點,想借助樂隊助威,今天特意請了教幸子古琴的師傅菊岡檢校的女兒來為她彈三味線。盡管如此,她並沒有緊張或怯場。在貞之助看來,妙子那鎮靜自如的本性絲毫未失,從始至終從容不迫地翩然曼舞,不像隻練了一個月就初次登上這大舞台的模樣。一般觀眾看法如何不得而知,貞之助感到她跳舞時,有一種旁若無人、褒貶毀譽一概置之度外的氣派,看來竟有點兒可恨。不過,她今年已是二十九歲了,如果是藝伎的話也可稱為老伎了,有那種氣派也不足為奇。他還記得在去年的舞會上,平素看上去要年輕十多歲的妙子,那一天卻顯露出了她的真實年齡。這樣看來,穿上日本的這種德川時代的服裝就會顯老。但也許這隻限於妙子,一是穿上古典服裝與她平素的那種活潑的洋裝打扮反差較大,再就是因為她跳舞時顯出的那種老練的舞台風度吧……


    貞之助看見這段舞蹈一完板倉就挾著照相機急匆匆地向走廊走去,他的背影剛在門外消失的一刹那,一位紳士便從觀眾席中飛快地跑出去,像是要追趕那個華麗外套的後影似的,身體咚地一下撞開門便衝出去了。這是一瞬間的事,貞之助看得目瞪口呆,隨即他發現那位紳士就是奧畑,他也緊跟著來到走廊上。


    “……你為什麽要給小妹拍照?……不是說好了你不照了嗎?”


    奧畑畢竟顧慮到周圍的環境,不像平日那樣動輒大吼大叫,而是壓低了聲音質問板倉。雖然板倉氣得腮幫子脹鼓鼓的,但是聽憑奧畑斥責,耷拉著頭老老實實地聽著。


    “把那個照相機給我!”奧畑說著就像刑警檢查行人似的,在板倉身上上下摸著,解開外套的紐扣,把手伸進上衣的口袋裏,敏捷地把照相機扯出來塞進自己口袋裏,旋即又想起什麽似的又把它掏出來,手指顫抖抖地把鏡頭部分全部拉出來,使勁把照相機往水泥地上“咣當”一聲砸去,頭也不回地走了。事情發生得太快了,等到在場的人們注意到時,奧畑的影兒已不見了。板倉捧起被摔得老遠的照相機,也垂頭喪氣地走出去了。隻有貞之助目睹了整個過程,盡管奧畑那樣驕橫,板倉始終直立不動地低著頭,在舊主家的少爺麵前完全抬不起頭來,眼睜睜看著那架平素看得比性命還要緊的相機在地上翻滾,一動不動地強忍著,也沒有動用自己引以為傲的體力和腕力。


    貞之助去後台露了個麵,向人們打過招呼,慰勞了妙子之後,隨即回事務所去了,當時他什麽也沒說。當天深夜,悅子和妻妹們就寢後,他才把白天目擊的事情告訴了妻子。據他看來,板倉或是自發,或是應小妹之請去的,以照《雪》舞的舞台照為目的,估算好了時間悄悄溜進來的。達到目的之後,他正要匆匆離開之際,被一直躲在觀眾席上的奧畑逮著了。奧畑是何時進場的不得而知,但他肯定是估計板倉會來,一直在四下裏張望,所以很快就發現了板倉。直到舞終,大概與貞之助從遠處觀察板倉同時,奧畑也從某一角度監視著板倉。在板倉要退場時,奧畑不失時機地抓到了他。總之,從現場的情況分析,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但貞之助也不清楚,當他在一旁看著走廊演出的那幕短劇時,是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呢?還是明明看到了他,由於難為情而裝作沒看見呢?


    幸子說:“說實在的,我也想到過啟少爺會來看舞會,擔心他在會場上找我說話,那可就麻煩了。所以我問過小妹,她說今天舞會的事兒沒跟他講,多半他不知道吧?而且,除了星期天以外,他每天下午得在店裏上兩三個小時的班,不是什麽時候都可以出來的。但是,我想今天的舞會在報上的演藝欄裏有兩三行報道,說不定他看到了,看到了當然會想到有小妹的節目,或許會從什麽地方弄到招待券來看看,我還時不時地留意著觀眾席,但是直到演出《雪》舞之前,確實沒有發現他。特別是雪子,她一多半時間坐在觀眾席上,假如他來了的話自然會發現的,但是雪子什麽也沒說,照此看來,他是和你前後腳入場的吧。不然的話,他也是早就盤算好了,為了不讓我們看見而躲在哪兒看吧?所以,關於板倉來拍照的事兒,不清楚小妹是不是知道,但我和雪子是不知道的,發生那幕鬧劇的事,就更不清楚了。幸好後台的人好像誰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可真丟人呢!”


    “是啊,這是因為板倉忍讓總算沒把事情鬧大。不過,兩個大男人為了小妹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吵鬧起來,也太丟人現眼了。趁這事兒還沒傳播到社會上,想個什麽辦法解決了才好。”


    “既然你這樣說了,就請你多操點心吧。”


    “心是要操的,不過,我想不該由我來出麵。雪妹知道板倉的事了嗎?”


    “這次叫雪妹來也是想和她談這事,不過,還沒有跟她說。”


    其實,幸子是打算這次舞會後和雪子講這件事,過了兩三天後,有一天早上,妙子對幸子說,想把這次舞姿照下相來,要再借那件衣裳穿穿。她把那件衣裳放進包裝盒,連同假發盒、那時用的傘裝上汽車裏就出去了。這時,正好隻剩下她們姐妹倆了。


    “小妹一準是拿這些東西上板倉那裏照相去了。”說完這句話後,幸子把從去年九月在東京收到奧畑的那封令她驚詫不已的警告信,還有最近舞會走廊裏發生的那幕鬧劇,扼要地對雪子說了一遍。


    “那麽說,那部徠卡照相機摔壞了吧?”雪子聽完後,首先問起了這事。


    “哎,誰知道呢?你姐夫說,那樣摔一下,至少鏡頭給摔壞了。”


    “底片恐怕也不行了,所以要重照吧。”


    “是呀,也許是那樣的。”幸子注意到雪子一直非常平靜地聽她講話,“這一次我真覺得被小妹出賣了,想起來我就有氣。說來話長,不光是我,包括你在內,誰像妙子那樣給我們惹過那麽多麻煩?”


    “我倒沒什麽……”


    “你還沒什麽?從那次新聞事件開始,她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我這樣說也許你不高興,你的親事受了她多大的牽連?……可是,我還一直向著她、護著她,可她一句話都不跟我商量,就和板倉那個家夥訂了婚!”


    “你和二姐夫說過了嗎?”


    “說過了,因為無論如何不能都憋在我一個人心裏……”


    “那他怎樣說呢?”


    “他說他自有他的意見,不過在這件事上想做個局外人。”


    “為什麽呢?”


    “他說他對小妹的性格不太了解……換句話說,他信不過小妹,不願意介入這件事……不過,這話隻是在這裏說,你二姐夫的真實想法是:對小妹這樣的人最好是少管她的事,她愛怎麽的就怎麽的,她要和板倉結婚也行,一切都由她去吧,她一個人會活得很好,所以,這樣對她倒好些。他和我的想法截然不同,和他說也沒用。”


    “我去和小妹好好談一次吧。”


    “你一定得好好跟她談談,現在,除了我和你輪流勸她改變主意以外,沒有任何辦法。不過,小妹也說過要等到雪姐結婚以後再說……”


    “如果有稍微好一點的對象,她先結婚也沒關係。”


    “板倉可太不般配了。”


    “或許小妹也有點低級趣味吧。”


    “也許是吧。”


    “我也不希望有一個像板倉這樣的妹夫。”


    幸子原來就料想雪子一定和自己意見相同,但從這位素來謹慎的妹妹清楚的話語中,她感到她比自己態度還要強硬。與板倉比較還不如選擇奧畑,這一看法,雪子和幸子一致。雪子說:我要盡力說服妙子和啟少爺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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