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莉娜好像比上次見麵的時候更有女性魅力了。剛才我大吃一驚,怎麽這樣漂亮了呢?”貞之助說。他們一行從海濱大道走到生田前,進了今天上午預定了席位的與兵壽司店,按幸子、貞之助、雪子和妙子的順序坐下,繼續議論這些事。


    “也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漂亮,是化妝的關係吧,再加上今天打扮得很精致。”


    “她和‘湯豆腐’交上朋友後,改變了化妝方法,容貌給人的感覺也大不相同了。”妙子接著說,“她本人很自信地說:‘妙子小姐,你等著瞧吧,我到了歐洲一定找個有錢的男人結婚。’”


    “那麽,她沒帶什麽錢去吧?”


    “她過去在上海當過護士,她說如果生活困難就去做護士。這次肯定隻帶了些零用錢。”


    “她今天就和‘湯豆腐’斷絕關係了?”


    “是吧。”


    “作為最後的情意,他給了她一封信,讓他姐姐收留她,‘湯豆腐’不也有點可取之處嗎?他剛才朝甲板舉起手,向女方揮了兩三下手,就飄然轉身走了,比我們還先離開。”


    “真的,日本情侶是做不出來的。”


    “日本人要學他的樣,就變成醋豆腐了。[102]”


    幸子姐妹像是沒有聽懂貞之助的這句俏皮話。


    “這個,好像在哪本法國小說中寫過吧?”


    “是菲倫茨·莫爾納爾[103]的小說吧?”貞之助說。


    狹窄的店堂內,順著牆角並排擺放椅子,最多隻能坐十來位客人,除貞之助他們外,有一個附近的證券街的老板模樣的人帶著兩三名店員,另一頭,有以花隈[104]的一位老大姐為頭的三名藝伎,這樣就坐得滿滿當當的了,客人身後和牆壁之間,隻能勉強容一人通過。盡管這樣,還不斷有人拉開拉門掃視早已客滿的店堂,懇求甚至哀求老板找個座兒。可是,這家店的老板也是常見的壽司店老板那種類型,以待客簡慢為賣點,哪怕是熟客,隻要沒有預約,他便擺出一副“有沒有座位你一看便知”的麵孔,粗暴地拒人於門外。因此,初來乍到的生客,如果沒遇上好機會,他幹脆不讓你進門。即使是事先電話預訂了席位的熟客,如果遲到了一二十分鍾,或者請你吃閉門羹,或者叫你到附近去轉悠個把小時再來。


    原來這裏的老板已去世了,聽說曾在明治時代名噪一時的東京兩國的“與兵衛壽司店”學過手藝,這家“與兵壽司店”店名即由此而來。但他做的壽司卻與昔日兩國與兵衛壽司大異其趣。這位老板雖說是在東京學的技藝,卻是神戶人,做出來的攥壽司頗有濃鬱的京阪風味。譬如醋,他不用東京常用的那種黃醋,而用關西的白醋;他用的是東京人絕對不用的關西生產的純黃豆製的發酵醬油;蝦、烏賊、鮑魚攥壽司,他總是勸顧客先要撒上點鹽再吃。而且,他做壽司所用的魚類,隻要是在眼前的瀨戶內海所捕獲的一概可用。據他說,沒有不能做壽司的魚,以前與兵衛的主人也是這種主張,在這一點上,他算是繼承了東京與兵衛的傳統。他用以做壽司的食材,從海鰻鱺、河豚、紅鯛魚、牡蠣、生海膽、比目魚的魚翅、魁蛤的腸、鯨魚的瘦肉,到香蕈、鬆蘑、柿子、筍子,唯獨不怎麽用金槍魚,至於古眼魚、貝柱、青柳魚、烤蛋等,在他店裏更不見蹤影。做壽司的魚大多是煮熟了的,而蝦和鮑魚則必用鮮活的,當著食客的麵捏成壽司。根據種類不同,他有時不用山萮菜,而用青紫蘇、花椒芽以及花椒煮的小魚蝦等夾在飯團裏。


    妙子和這個老板老早就熟識了,或者她還是與兵的發現者之一。她經常在外麵用餐,對於神戶市從元町到三宮一帶哪裏有好吃的店了如指掌。這家店未遷來這裏以前,還在交易所對麵的一條窄胡同裏,麵積比如今更小,剛開張時她就發現了,也向貞之助和幸子他們介紹過了。據她說,這位老板的尊容,與《新青年》[105]裏偵探小說插圖中那位頭像大木槌的矮小畸形兒十分相似。貞之助他們以前就屢屢聽妙子繪聲繪色地描述老板的言談舉止,他拒絕客人時的直通通的口吻,操刀時那種興奮的表情、眼神和手勢等。他們到店中一看,他那滑稽的模樣果然讓妙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老板首先安置客人一排坐好,大致問一下客人從哪種壽司攥起。但實際上還是按自己方便的順序,最初總是取出鯛魚,切成一段段,按照顧客人數攥成壽司一順端上,依次是蝦子、比目魚,按此順序一種種地攥。當他端上第二輪壽司之前,如果第一輪壽司還沒吃完,他就很不高興。如果客人剩下兩三個沒吃,有時他會催促“還沒吃完呢”。魚的種類因日而異,但鯛魚和蝦壽司是他最為拿手的,無論何時從不缺貨,所以最先攥出來的總是鯛魚壽司。如有哪位客人冒冒失失地問“有金槍魚壽司嗎?”他是絕不會歡迎的。而且,有時遇上老板不稱心時,給客人放很多山萮菜,嗆得那客人“噯呀”一聲跳起來,或者眼淚直流,他在旁邊竊竊地嗤笑。他就這麽個毛病。


    特別喜愛吃鯛魚的幸子,一經妙子介紹後,一下子讓這裏的壽司迷住了,成了這裏的常客。實際上,雪子受這裏的壽司誘惑的程度與幸子不相上下。稍許誇張點說,把她從東京吸引到關西來的種種牽引力中,也許可以說也有這家的壽司。當她人在東京而心向關西馳騁時,最先想到的是蘆屋的家,這個自不必說,而在頭腦裏某個角落,總不時浮起此處店堂的模樣,老板的神態,以及在他的菜刀下仍然一蹦老高的明石鯛和對蝦。雪子本來屬於“西餐派”,並不是特別喜歡吃壽司。但是,在東京住上兩三個月,老是吃紅肉生魚片,她舌尖就想嚐嚐鮮美的明石鯛了,那切口像螺鈿一樣瑩瑩閃光的美麗的白肉,在眼前時隱時現,這時她會產生奇妙的聯想,似乎同時看見了阪急線沿線的明麗風光和蘆屋的姐姐、外甥女的麵影。貞之助夫婦也察覺到雪子在關西的樂趣之一是品嚐壽司,所以,在她住在蘆屋期間總要邀她來這裏一兩次。這種時候,貞之助就坐在幸子和雪子之間,不時悄悄為妻子和兩位妻妹傳杯遞盞,以免引人注意。


    “好吃,真好吃……”妙子剛才一直在讚不絕口地吃著,而雪子在悄沒聲兒地彎腰喝貞之助斟的酒。


    “姐夫,”這時,妙子對貞之助說,“……這樣好吃的東西,也請他們來嚐嚐就好了。”


    “真的,”幸子也讚同地說,“把基裏連科和老太太邀來就好了。”


    “這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是考慮到突然增加這麽多人坐不坐得下,又不知道他們吃不吃這種東西……”貞之助說。


    “說什麽呀?”妙子說,“西洋人也喜歡吃壽司,對吧,老板?”


    “對!他們吃壽司。”這時,老板正張開在水中泡脹的五根大手指,把活蹦亂跳的大對蝦按在砧板上。“我們店裏經常有西洋人來。”


    “悅子她爸,舒爾茨太太不是吃過什錦壽司飯嗎?”幸子說。


    “是的,不過,那天的什錦壽司飯裏沒有放生魚片。”


    “生的也經常吃。不過,有的生魚他們吃,有的不吃。金槍魚他們就不怎麽吃。”


    “嗬,為什麽呢?”證券公司的老板插嘴問道。


    “不知道為什麽,金槍魚、鬆魚,這些魚是不吃的。”


    “喂,姐姐,那位盧茨先生——”一個年輕的藝伎滿口神戶口音,小聲地對老藝伎說,“他光吃白肉的生魚片,紅肉的一點兒也不沾。”


    “嗯,嗯。”老藝伎正掩著嘴用牙簽剔牙,對她點頭說,“西洋人大概是看那紅肉生魚片的模樣感到惡心,所以不太吃。”


    “的確是的。”證券公司老板說。


    貞之助也接著說:“在西洋人看來,在雪白的米飯上放些看不出原形的血紅的生魚肉,確實叫人惡心吧。”


    “喂,小妹。”幸子隔著丈夫和雪子瞅著妙子說,“要是讓基裏連科老太太來吃壽司,她會說什麽呢?”


    “不行,不行,在這裏可不能學。”妙子強忍著沒有模仿“老太太”的口吻。


    “今天,你們幾位到船上去了嗎?”老板一邊說著把蝦肉切開,每隔五六分寬切一刀,再放在飯團上,隨後在妙子和雪子、貞之助和幸子麵前各擺了一份。去頭的大對蝦壽司如果他們一人吃一份,其他的壽司就吃不下了,所以隻好兩個人吃一份。


    “是的,去送一位朋友,順便看了沙恩霍斯特號。”


    貞之助從裝鹽的小瓶裏倒出混合了味精的佐料粉,撒在那還在顫動的對蝦肉上,順著切口挾起,送進口中。


    “德國船雖說是豪華客輪,比美國的還是差遠了。”幸子說。


    “真的。”妙子說,“比上次那條柯立芝總統號差遠了!那條船通體潔白、色調明快,可是德國船漆得陰森森的,活像條軍艦。”


    “小姐,請您快點吃啊!”老板的老毛病又來了,他見雪子盯著眼前的壽司還不動筷子,便催促道。


    “雪姐,你在做什麽?”


    “這蝦還在動呢……”雪子到這裏來吃壽司時,最為難的是必須和其他客人吃得同樣快。而且,對於這種切成一段段後蝦肉還在瑟瑟顫抖的、被老板稱為“活壽司”的東西,雖然雪子對其喜好不亞於鯛魚,但是它還在哆嗦著,總覺得惡心,一直要看到它不動了才敢吃。


    “就是活的才值錢嘛!”


    “快吃吧,吃下去也不會變成妖精。”


    “對蝦即使變成妖精也沒什麽可怕的。”證券公司老板打趣道。


    “對蝦倒不怎麽可怕,不過,吃青蛙才可怕呢!是吧?雪子。”


    “嘿,有那樣的事嗎?”


    “嗯,你是不知道的,我住在澀穀的時候,有一次,姐夫請我和雪子上道玄阪的烤肉串店。雞肉串呀什麽的倒沒什麽,最後又殺青蛙來烤,殺青蛙的時候青蛙呱呱直叫,我倆臉都嚇白了,雪子說她那天一整夜都聽見青蛙的叫聲……”


    “啊呀,快別說了……”雪子說著又仔仔細細端詳那蝦肉,直到“活壽司”確實不動了才拿起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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