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丹生夫人給幸子打來電話說:“聽說你家先生昨天訪問了橋寺先生,這樣開始直接交往真是好事,我希望你們就按這種步調建立起親密的交情。以前你們凡事都托付別人去辦,那樣並不好,所以人家說你們擺架子什麽的。既然我們已經把橋搭成這個樣子了,往後就全靠你們自己積極努力了。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所以,井穀太太和我都暫時不出麵了。我想一切都會順利,你們要全力以赴為好。我希望能早日聽到喜訊。”甚至,她還說了一句“恭喜”,但據幸子夫婦觀察,還遠未達到可以道喜的地步。


    丹生夫人的電話剛打完,櫛田醫生來了,說是出診路過這裏,他說:“前些日子,太太要我調查的那個人的情況,已經搞清楚了。”原來是幸子注意到橋寺與櫛田醫生雖然畢業年份不同,但都是阪大出身,曾委托他了解橋寺的情況。總是忙忙碌碌的櫛田醫生,道了聲“對不起”,沒脫大衣就走進了客廳,站著講了個大概,並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幸子:“其餘的情況都在這裏,請您過目。”說完他就走了。


    正好櫛田醫生的一位同窗好友和橋寺很要好,那份報告內容相當全麵,橋寺本人和他老家的情況不必說,連他女兒脾氣溫順,在學校的名聲也不差,等等,都寫得很清楚,證實了貞之助迄今打聽來的情況。連櫛田醫生臨走時也說了一句:“這個人,我也極力推薦。”


    貞之助對妻子說:“這一回雪子真要交好運了,我們要想方設法促成這門親事。”盡管覺得有點不合常理,貞之助還是大膽地用卷筒信紙寫了封五六尺長的信:


    書麵奉陳此類事情,自知失禮,然妻妹之事,有務當奉告並望予考慮之處。日前拜會之時,錯失良機,未及一吐下忱,故且不拘常禮,冒昧上書。


    所稟之事非他,即舍妹何故至此年齡尚未結婚,其原因安在?竊以為閣下當有疑慮,或疑其品德有虧,或慮其健康有虞。實則毫無此類情形。舍妹至今尚未結婚,皆因其周圍之家人,雖非望族名門,卻拘泥地位門第,屢屢謝絕良緣。此中原委,丹生氏和井穀氏諒已奉告。原因全在於此,斷無他故。實則此乃愚妄,因以漸致世人反感,終至登門提親者絕踵,此情絕無偽飾。閣下如仍存疑慮,倘蒙深入調查,終得澄清,更是求之不得。導致雪子不幸,責任全在家人。其人白璧無瑕,問心無愧。如此直言,似有偏袒之嫌,實則其人頭腦、學識、品行、技藝均佳,堪稱優秀女性。尤令鄙人感佩者,乃其憐幼恤小。小女今年甫十一齡,戀慕其人猶勝其母。舉凡學校課業、鋼琴練習,皆由雪子輔導,患病之時,更是不憚辛勞,精心看護,但念及此,小女對其眷戀在其母之上,蓋亦理所當然。凡此種種,亦望調查是否屬實。再者,閣下所慮其人性格陰鬱,誠如日前之所略陳,絕非如此,望請釋懷捐慮。若允鄙人進言,竊以為舍妹倘蒙不棄,得以侍奉箕帚,當不負閣下之期望,最低限度,能使令愛幸福,此則可深信無疑者也。鄙人如此吹噓舍妹,或恐反招閣下不快,然此實出於過於期望閣下能娶以為妻故爾。小劄失禮之至,再次恭請閣下多多海涵。


    這些意思,貞之助是特別用心用鄭重文言文書信體的“侯文”寫的。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對作文頗有自信。在他看來用難寫的文體曲盡原委並非難事,但是恐怕寫過了頭反而造成相反的效果。他為了寫得恰如其分,既不使人聽著有強加於人的意味,又不要過於卑屈,很費了番心思。第一遍仿佛措辭過於強硬,第二遍又似乎太軟弱,直到寫成第三遍後才投郵,而剛一扔進郵筒,立刻又後悔起來,心想還是不發這封信為好。如果對方無心結婚,讀了信也不會回心轉意,如果打算結婚,說不定會因此而反生厭惡。也許還是聽其自然最為明智吧……


    貞之助並未指望他回信,但是,過了兩天、又過了三天之後,對方仍然杳無音信,貞之助便有點坐立不安了。到了第二個星期天的早晨,貞之助故意沒跟幸子說實話,隻說去散散步就離開家了。他乘阪急電車到達梅田,又叫了部出租車,終於吩咐司機“去烏之辻”,臨出門時他記下了橋寺家的地址,本想走到他家附近,看看他住什麽樣的房子,不露聲色地經過他家看看,並沒有打算去造訪他。


    貞之助估摸著橋寺家在這附近,便在一個十字路口下了車,挨家挨戶讀著門上的戶主門牌走去。也許是今年以來,今天初次讓人感覺到春光融融吧,他走在路上自覺腳步輕快,不由得感到這是一個好兆頭。橋寺家是一棟比較新的、坐北朝南,給人以明快之感的建築。聽說這是供出租的房屋,但並不怎麽寒磣。看上去像外室的住宅由木板牆圍著,牆內栽有鬆樹,這樣利落的兩層樓房還有三四棟並排著,橋寺家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喪妻的中年紳士和女兒住著這樣一棟樓房也夠寬綽了。貞之助在他家門前徘徊了一會兒,這時候的朝陽正射得鬆針熠熠生輝,透過鬆樹枝葉,抬頭可見玻璃窗半開著的二樓的欄杆。貞之助想,反正已經走到這裏來了,心情又為之一變,便信步走到門前,摁了門鈴。出來應門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傭,隨即請他上二樓,貞之助走到樓梯當中時,聽到樓下傳來一聲“呀”,貞之助回頭看時,隻見橋寺站在樓梯口上,穿著睡衣,外套一件漂亮的絲綢便衣棉袍。“對不起!請您稍等一會兒,我這就來……今天早晨睡懶覺了……”


    “請便,請便……您慢點……恕我突然來打擾……”


    貞之助見橋寺輕鬆愉快地點頭致意,走進樓下裏間去時,首先就放下了心。實際上,貞之助一直擔心著他對那封信會有何反應,沒見著他之前總不能放心,而從他剛才應對的態度看,似乎可以肯定,他至少沒有感到不快。


    貞之助在等候他時,獨自悠閑地環視客廳的陳設。這是二樓的外間,大概是這家的客廳,是一個八鋪席間,有一個帶交錯擱板櫥架的六尺寬的壁龕,雖然沒有鮮花,但是其他陳設趣味不俗,字畫掛軸、擺設品、匾額、雙折屏風、花梨木桌子、桌上的煙具等,都依規矩布置得井井有條,隔扇、榻榻米上都沒有汙痕,看來並不像個煞風景的鰥夫家庭。這固然是主人的癖好,不過,也使人聯想到故世的夫人的人品。貞之助剛才在門前仰望時已經感到這屋子采光好,現在進來一看,比想象的更為亮堂。白底上點綴著雲母的梧桐花紋的隔扇,把外麵的光線全都反射進來,室內無一陰暗角落,空氣清新澄澈,貞之助吸煙吐出的煙圈清晰可見。


    貞之助剛才遞名片給應門的女傭時,還覺得自己臉皮厚,有點畏畏縮縮,但現在卻認為還是來對了,能到這裏做客、探探主人的意思,也不能不說是一大收獲。


    “讓您久等了。”過了十分鍾左右橋寺走上來說,他已換了身褶線筆挺的藏青色西裝。“請到這邊來,這裏暖和些。”他說著把客人讓到靠馬路的緣廊裏的藤椅上坐下,貞之助本不想讓他以為是來探聽回信的,打算見過麵後立刻告辭,但是,曬著從玻璃窗射進的陽光,和擅於應酬的主人閑聊著,不知不覺錯過了告辭的機會,交談了一小時左右,不過,仍然隻是天南海北地閑談。貞之助曾稍微致歉說:“前些日子,我給您寫了封很為失禮的信……”可是橋寺隻是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不不,我非常感謝您那封懇切的信。”後來,就隻是聊些不著邊際的閑話。聊著聊著,貞之助察覺該告辭了,便站起身來,可是橋寺說:“請您等一會兒,我準備帶女兒去朝日會館看電影,如果您沒什麽事的話,就請一起去吧。”實際上,貞之助本來就想看看他女兒,哪怕是在遠處瞄一眼也罷,所以隻好說:“是嗎,那就一起去吧。”


    這個時候,在街上已很難攔到出租車了,橋寺向一個汽車庫打電話要來了一部帕卡德[162]。車到中之島的朝日大廈拐角處,橋寺說:“怎麽樣?本來可以送您去阪急電車站,不過,如果您方便的話,就請下車坐一會兒吧。”這時正是吃飯的時候,貞之助看出來他想邀請自己上阿拉斯加西餐館,隻是覺得今天又要叨擾一頓,於心不安,但又想趁此機會親近一下他的女兒,如此逐步加深交情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答應了。


    這樣,他們又圍著西餐桌邊吃邊談,閑聊了一個小時,隻是加進了他的女兒,談的淨是電影、歌舞伎劇、美國和日本演員以及女子學校等等內容,更是一些不足道的東西。他女兒今年十四歲了,比悅子大三歲,談吐遠比悅子沉著、老練,這也許和她的相貌給人產生的感覺有關。她身著女子學校校服,臉上毫無脂粉氣,但是輪廓已然不像少女,橢圓形麵龐,高高的鼻梁,已是一個端莊的成年人的臉型了。而且她長得一點也不像橋寺,可見她肯定是像母親。貞之助也大體可以推察,她母親相當美麗,而橋寺如今由於有這位少女,也一直在緬懷去世的愛妻的倩影。


    結賬的時候,貞之助說:“今天讓我來付款吧。”“那不行,是我邀您來的嘛。”橋寺沒答應,貞之助趁機說:“那麽,今天我就領情了。既然這樣,也請您到寒舍去一次吧。我陪您去神戶看看。下個星期天,請您和令愛一定光臨。”硬是讓他答應下來之後,在五樓的電梯口分手了。貞之助終於給幸子帶回一份比什麽都貴重的禮物——下星期天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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