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橋寺發怒的原委,第二天井穀來訪,詳細告訴了幸子,情況就更清楚了。


    井穀說:“聽說昨天橋寺先生給丹生夫人打了電話,也給我打了電話。那樣一位溫和的紳士竟然發那麽大的火,在電話裏說‘那位小姐太不講禮貌了’,甚至連我也被埋怨了一通,所以我覺得這事情非同一般,就立即趕到大阪,見了橋寺先生,也見了丹生夫人。果不其然,我仔細一打聽,橋寺先生動怒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不僅僅是昨天的事,前天就有苗頭了。前天,你們請橋寺父女在神戶的菊水餐館吃飯,飯後大家在元町散步的時候,橋寺先生和雪子小姐偶然走在一起了,那是因為有支歡送出征軍人的遊行隊伍,這個長長的隊伍把他倆和你們隔開了,當時橋寺先生看見一家雜貨店的櫥窗就對雪子說:‘我想買雙襪子,您陪我一起去看看好嗎?’當時雪子隻答應一聲‘好’,卻猶猶豫豫地三番五次求救似的回頭看五十米外的你們幾個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站在那裏。所以橋寺先生氣衝衝地獨自走進去買了東西。這是十五分鍾到二十分鍾之間發生的事,其他人都不知道。橋寺先生當時已經相當不快了,但還是勉強善意地去理解為,這隻是她的性格如此罷了,並不是討厭自己,心情才好了點。可是,他還是惦記著這件事,她果真不嫌棄自己嗎?於是他想再試探一下。昨天正好天氣也好,公司裏也得閑,所以他給雪子小姐打了那個電話,而結果,您也知道了,橋寺先生又碰了一鼻子灰。他說:‘前天的事就算是她害羞吧,一次倒也罷了,第二次又受到這種冷遇,我隻能認為是她極度厭惡自己了。她那種拒絕方式是露骨地表示,就差沒說出來“你還不明白我討厭你嗎”,否則,無論如何也該說得委婉一些吧。周圍的人想方設法促成這門婚事,看來這位小姐卻在存心破壞。我充分理解丹生夫人、井穀太太、蒔岡家的姐夫和姐姐的美意,但是,這樣一來,我想接受也無法接受這番美意。我覺得這樁婚事不是我主動拒絕她,而是被她拒絕了。’昨天見麵的時候,丹生夫人比橋寺先生更為光火。她說:‘實際上我也認為雪子對待男性的態度不妥當,難怪人家說她“陰鬱”,所以,我忠告過她要盡可能給人以開朗的印象,可雪子小姐全當作耳邊風。我不理解雪子的心情,但我更不理解幸子的心情,她怎麽可以聽任雪子采取這種態度。這年月,連華族的小姐、皇家的公主都不能像雪子那樣,我真不明白幸子夫人究竟是怎樣看待自己妹妹的。’”


    井穀語氣相當嚴厲,多少有借丹生夫人的話來發泄自己的鬱憤的意思,但任憑她怎樣說,幸子也無言以對。不過,井穀的脾氣像個男子漢,像是把肚子裏的話全倒出來就痛快了似的,後來就幹脆聊起閑話來。她見幸子垂頭喪氣的樣子,便勸說道:“您也用不著那樣悲觀,不管丹生夫人如何,我以後還打算來做媒的。”後來又談起了那眼圈上的褐斑。她說:“橋寺先生和雪子小姐先後見過三次麵,好像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臉上那東西。隻是,聽橋寺先生說過,他女兒回家後說雪子臉上有褐斑,他還說:‘嗬,是嗎?我可一點也沒看出來。’所以那點褐斑您根本不用擔心了,有時簡直一點兒問題也沒有。”


    雪子前天在神戶的元町惹得橋寺生氣的事,幸子終於沒對貞之助講,她怕丈夫對雪子的感情進一步惡化。而貞之助也沒對妻子說,按照個人的意思寫了封信給橋寺:


    事態既已發展至此,鄙人已無話可說。雖然這封信似有不甘不舍之嫌,但鄙人如不向閣下解釋清楚,便無地自容。


    閣下也許認為,鄙人夫婦尚未充分弄清舍妹的心意就貿然推進這門親事,但鄙人相信舍妹決不討厭閣下,而且事實上毋寧說是完全相反。閣下也許會問,那麽,怎樣解釋前幾天她對閣下的消極、曖昧的態度和她在電話中的對答呢?那是因為她生性在異性麵前膽怯和害羞,那不能成為厭惡閣下的證據。誰都會認為三十出頭的女子不可能如此糊塗,可是,作為深知其為人的至親骨肉,卻絲毫不覺奇怪。在那種場合她總是如此怯生,而且和過去相比,現在已經好多了。然而,說這些話世人也不會理解,所以沒有任何可以分辯的理由,特別是前幾天的那個電話,實在不知該怎樣向閣下道歉才好。


    我曾經對閣下說過,她的性格並不陰鬱,反而內藏有活潑、明朗的一麵,鄙人至今仍然相信此言不謬。可是一個女子到了那種年齡,連應酬話都說不好,確是禮貌不周達到極點。閣下動怒也是理所當然的,隻此一層,就不配做閣下的妻子,為閣下所拒絕,實乃情理之中。雖感遺憾,鄙人也不得不明確承認其落選,也不能厚著臉皮懇求閣下重新考慮。


    總之,培養出這樣落伍於時代的妹妹,全因家庭教養失當。這固然與她幼年喪母、青年喪父的境遇有關,無疑我們也應負一半的責任。我們也許是無知無識地偏護舍妹,對她評價過高,不過,決沒有為了勉強高攀而對閣下說過假話,隻此一點,望得閣下諒解。


    鄙人祈望閣下早得佳偶,而雪子也匹配良緣,互相忘卻這件不愉快的事情的日子早早到來。到那時,希望還能和閣下重新來往。好不容易結識了閣下,卻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能繼續來往,那將是我們莫大的損失。


    收到這封信後,橋寺立即鄭重地寫了回信:


    蒙閣下誠懇致信,不勝惶恐。閣下說令妹落伍於時代、禮貌不周,實屬過謙之辭。令妹不論長到多大年歲仍然沒有趨時尚俗,始終保持著處女的純真,這點難能可貴。大概,要成為這種女性的丈夫,必須高度評價這種純真,有義務大力保護其珍貴品格不受損害。要做到這點,需要對其性格有很深刻的理解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因此,像我這種村野之人,完全不具備這種資格。鄙人出於此種考慮,相信勉強結合給雙方都不會帶來幸福,才辭退了這門親事。如果您認為鄙人會對令妹有什麽失禮的批評,隻能表示遺憾。


    另外,日前承蒙您全家多次盛情招待,鄙人不勝感激。閣下家庭那和睦溫暖的情景,令人羨慕。鄙人認為正因為有這樣的家庭,才培養出令妹珠玉般的性格。


    和貞之助一樣,橋寺這封信也是用毛筆寫在卷筒信紙上的,雖然不是文言文書信敬體“侯文”,卻寫得周到得體,無懈可擊。


    那天在神戶散步時,幸子曾帶著橋寺的女兒走進元町的一家服飾品店,給她選了一件罩衫,要求商店繡上其姓名的大寫字母。婚事吹了以後幾天,姓名繡好了,要是不送給人家反而不自然,幸子便托井穀轉送給橋寺了。過了半個月左右,有一天幸子去井穀的美容院時,井穀說:“橋寺先生送給太太一件東西,擱在我這裏了。”說著遞給她一個牛皮紙包的盒子。幸子回家打開盒子一看,是件京都襟萬商店製作的凸紋薄綢背心,並且花紋選得正適合幸子,大概是他托丹生夫人她們操辦的。幸子他們明白,這是對前幾天那件罩衫的回贈,感到橋寺在這些事情上也頗為周到。


    雪子又是怎樣的心情呢?從表麵上看,她既不怎麽失望,也不像感到對不起貞之助和幸子的樣子。從她的表現來看,她似乎認為雖然理解二姐夫婦的美意,可是自己生性如此,不可能更加積極地應酬橋寺,所以如果婚事因此而告吹,也不足惋惜。當然,也許是她多少有些不服輸,才故意做出這樣的姿態。到頭來,幸子沒找到機會向雪子露骨地發泄不滿,最後還是慢慢地和好了,但總還有一點什麽憋在心裏,不能釋然如初。所以她心想等妙子來傾訴一番。可是不湊巧,這二十來天,隻是三月上旬的星期二,即那個“決定命運的電話”的第二天一早,她在這裏待了一會兒。聽幸子說“這次又談不成了”,她十分失望地回去了,就再也沒有露麵。老實說,最近每逢丹生夫人、井穀問到妙子時,幸子都懷疑她們是不是明知故問,出於戒心,她總是模棱兩可地回答她們。因為幸子想盡量不讓她們知道妙子分家的事,但又想留個後手,萬一妙子和奧畑的關係成了問題時,可以向社會上作個交代,說“那個妹妹已經和我們斷絕關係了”。但是,現在這種種良苦用心都已化為泡影,幸子急切盼望看到妙子。一天早晨,幸子在餐廳裏和雪子談論:“小妹不知道怎麽樣了?打個電話問問吧。”這天早晨送悅子去學校的阿春,過了三小時後才回來,悄悄地瞅瞅餐廳,見確實隻有幸子和雪子,才躡手躡腳地走近兩人身旁小聲說:


    “小妹生病了。”


    “哎,什麽病?”


    “像是腸炎或者是赤痢。”


    “打電話來了?”


    “是的。”


    “你去過了?”


    “是的。”


    “小妹躺在公寓裏嗎?”雪子問。


    “不是。”阿春說罷便低頭不語了。


    實際上,今天一大早阿春就被叫醒了,說有她的電話。她接起一聽,是奧畑的聲音。奧畑說:“小妹前天到我家裏來,晚上十點左右突然發病,燒到將近四十度,還有惡寒發抖。她說要回公寓去,我把她留下來,讓她躺在我家裏,可是病情越來越嚴重。昨天我請來附近的醫生出診,開始他弄不清楚是什麽病,說是流感,又說也可能是傷寒。半夜裏,她開始拉肚子,拉得很厲害,肚子絞痛,因此醫生說可能是腸炎或者赤痢。如果確診是赤痢的話就得住院,無論如何都要有人看護,所以我不能送她回公寓,暫時留在我這裏治療。這件事我是偷偷告訴你的,雖然她很痛苦,但現在還不必怎樣擔心,繼續留在我這裏治療也行。如果病情有什麽變化,我再通知你,可是我想八成不會有那種事吧。”阿春考慮,不管怎樣先去看一看,今天早晨送悅子上學後就去西宮了。可是到那裏一看,妙子病情比想象的要嚴重得多:聽說從昨夜開始已經拉了二三十次,因為拉得太頻繁了,所以一直扶著椅子坐在馬桶上。不過,據說醫生曾勸告不要采取這種姿勢,必須安靜地躺著,在身體下麵墊入大便器。阿春去後,才和奧畑兩個人勉強勸她躺下了。阿春在那裏的時候她也拉了好幾次。可是因為裏急後重,每次隻拉一點點,因而更為痛苦而且仍在發燒,剛才量體溫是三十九度左右。究竟是腸炎還是赤痢仍未確診,據說已托阪大做細菌檢查,過一兩天就會有結果了。阿春勸妙子說:“請櫛田醫生來治療不好嗎?”可病人說:“讓櫛田醫生知道我躺在這裏不太妙,還是不請他為好。你也不要告訴二姐,免得她擔心。”阿春當時也沒說是否告訴太太,隻說今天還要來看她,就暫且回來了。


    “沒有護士嗎?”


    “沒有,說是再拖延下去就得請護士了,但是……”


    “誰在照看她呢?”


    “冰塊是少東家(阿春第一次這樣稱呼奧畑)敲的,大便器消毒和揩屁股,是我幹的。”


    “你不在的時候,誰幹呢?”


    “這個嘛……大概是那老婆子吧?聽說她是少爺的乳母,可是個好人。”


    “那老婆子不是幹廚房的活嗎?”


    “是的。”


    “如果是赤痢的話,讓她去洗便器不危險嗎?”


    “怎麽辦呢?……我去看看吧。”雪子提議說。


    “看一看再說吧。”幸子說,“如果確定是赤痢,就必須考慮采取什麽措施。但如果是腸炎,有時候兩三天就會好,所以,現在用不著那樣慌張。眼下隻有打發阿春去照料她,對貞之助和悅子就說阿春尼崎的家裏有急事,請了兩三天假回去了。”她接著問阿春:


    “請的是位什麽樣的醫生?”


    “是哪一位醫生嘛,我還沒見過。說是附近的一個不熟識的醫生,是第一次請他……”


    “要讓櫛田醫生去看看就好了。”雪子道。


    “確實是的。”幸子說,“要是在公寓就好了,可是在啟少爺那裏,還是不請他為好。”


    幸子頗了解妙子,別看她那個樣子,實際上也有意想不到的懦弱之處。她雖然嘴硬,叫阿春不要告訴二姐,但其實內心恰恰相反;在這種時候,妙子一定切身感受到家庭的可貴,幸子和雪子不在身旁,她又是何等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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