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行駛在沃克呂茲背麵的公路上,你會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一輛又一輛已經破舊不堪的老爺車連綴而成的死海。這些汽車外觀雜駁陸離,鏽跡斑斑,發動機像是到了支氣管炎的末期,喘個不停,排氣管則兀自搖頭擺尾,稀裏嘩啦。它們的年齡像是同它們的主人一樣老,隻是因為它們的主人們心地善良,才能夠忍受它們的機械怪痹。我們第一次準備在這裏生活時,我很詫異於這裏的居民出自節儉的本性,對這一堆堆廢鋼鐵的忠誠,更驚詫於這些老爺車的任何一個部件的難以駕馭,無論怎樣威逼利誘,它們都顯得半死不活,瀕於崩潰。但是,當我們自己也買了一輛車以後,我就什麽都明白了。


    對於普羅旺斯汽車駕駛員的那些老爺車來說,節儉是毫無意義的,不論是這輛一瘸一拐的71年款的雪鐵龍,還是那輛從裏程表上看已經跑了四十萬公裏早就應該報廢的標致。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缺錢,這些“聲名狼藉”的老爺車們之所以還趴在路上,我深信,是因為買一輛新車的手續實在是太複雜了,足以耗盡你的時間,破壞你的一切日程安排,讓你怒火中燒,最後你不得不承認,你實在不敢再如此這般重複一次了。我們絕望地發現,僅有一張有效的行車執照和一份空白支票——是遠遠不夠的。買車的人還必須提供一份官方證明,證明的確是有你這麽一個人。但你千萬不要認為你拿著這張“簽證”在那些老爺們的鼻子底下晃一下就萬事大吉了。你還必須提供一份文件(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你得回去以後再返回來,不能一次將事情全部做完),以證明你的駕駛執照絕對不是假的,你的支票簿和“簽證”更不是經過藝術加工的贗品。出於某種理由,也許是出於對偽造者的警醒,電話賬單和電子賬單是不算數的,因為這些,同一大遝寫著你的名字的舊信封,也許意味著一場技巧高明的騙局。最終你會發現,買輛新車是一個漫長、令人痛苦和疲憊的旅程,需要你有足夠的耐心和精力。如果你現在已經完成了所有的程序,那麽你肯定是從七八年前就開始上路的。


    事情也許會有一線轉機,我對自己說,這時我正想換輛車。這是一輛新歐寶,閃耀著類似金屬白熱化的光芒,是多國高效合作的結晶。汽車廠每年都要出產幾十萬輛這種車,全部賣掉。然而,能夠擁有這種車,卻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縱然不是這樣,縱然事情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在這些事情上我也不會再有無辜的感覺了。我知道我會遇到什麽,所以當我走進汽車廠的貨品陳列室時,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我拿著厚厚的一大堆我盡可能搜集到的、包羅萬象的文件一一包括一般性的證明文件、證明我的血型的表格。幾張作廢的機票以及我的會計師祝賀我新年萬事如意的賀卡——我想,這些足夠說明我是誰了。我已經做了最充分的準備,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事情發生的話。


    我決定去阿普特的汽車廠,直接找那裏的汽車商。這家汽車廠很小,還沒有一間辦公室大,但所有的事物都簡潔、明快、高效、得體,一句話,井井有條。桌子上擺著一台電腦,發出嘶嘶嗡嗡的聲音,間或打個嗝頓一下;宣傳手冊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空氣中靜靜飄散著新車上光蠟的幽香,一切都毫無瑕疵。兩輛轎車被推進一個狹小的空間,有一個人立即將它們擦洗得幹幹淨淨。這裏,我對自己說,一定有能同我做生意的汽車商。一輛嶄新的歐寶,就這樣誕生在普羅旺斯。


    但是汽車商在哪裏?幾分鍾後,我開始感覺到孤獨,這時一名婦女從擺滿宣傳手冊的架子後麵出現了,她問我想要什麽。


    “我想買一輛車。”我說。


    “啊,等一等。”她說著,消失了。又是幾分鍾過去了,我已經開始閱讀我拿到手裏的第三本宣傳手冊,像是被這裏的裝潢和那些分隔得十分相似的房間施了催眠術似的。就在這時,我不經意地一瞥,看見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從前院向我走來,穿著有標誌的襯衫,戴著一項同剛剛進來的人一樣的帽子。


    “就是你,想買車!”他說。


    當然是我,我告訴他。我還打算告訴他,我想要何種型號、何種顏色、車內裝潢風格,之後便是價格、送貨時間。


    “啊,好的。”那個男人用力地往下拉了拉帽子,“你要先找個銷售員。”


    “很抱歉,我認為,這個人——就是你。”


    “啊不。我隻是照看前院的。我兒子是銷售員。”


    “那我可不可以同你的兒子說幾句話呢?”


    “啊不。”他搖了搖頭說,“他在度假。”


    這位戴著帽子的男人對我來說毫無價值,但是他的兒子是銷售員,我敢肯定,他大概一個星期回來後還要休個假,我應該還用得著他。同時——從宣傳手冊上,我看到近一段時間以來的汽車價格和市場行情,他們沒有多少存貨了——我被特許將這些小冊子帶回家,以便仔細地研究研究。


    你得承認,這如果不是一種絕妙的遊刃有餘的銷售體製,那麽一定是極力給顧客製造難題的瘋狂的銷售手段,必須依靠你的耐心和觀念。這,也正是我為什麽喜歡生活在普羅旺斯的又一個原因。到處都飄蕩著獵奇的目光,而這個極不情願的銷售員僅僅是其中之一。


    在離開阿普特之前,我們有必要將我們的注意力投向另一個古怪的地方——鎮火車站。


    沿著主幹道向前走一段長路,就到了阿威格農。這是一座洋溢著夢幻色彩的建築,建於十九世紀欣欣向榮、令人頭暈目眩的年代,那時,火車正在躍躍欲試,試圖同汽車和飛機一比高下。這種建築,是典型的鐵路資產階級風格——建築分上下兩層,構造堅固,小小的圓形窗,充斥著那個時代的躊躇滿誌、旁若無人的特色,從這些窗子裏看出去,橫穿一條馬路,對麵是維克多-雨果賓館。(那種提供給身心疲憊的遊客的房間,每天175法郎,包括衛生間。)火車站建築的一側有一個很小、保存得很好的公園,前麵擠滿了未來往往的汽車和貨車。有一塊類似女人裙子模樣的空地,是專門開辟出來作為外輪碼頭的,從這裏可以航行到普羅旺斯的每一個角落,還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事實上,我想要兩張從阿威格農到巴黎的tgv高速列車車票。我問一位坐在預留桌上的紳士,我能不能,從他手裏買到全程票?


    “當然。”他說,他跳下來,坐到電腦前,查看火車的離站時間表。“在這兒呢,”他驕傲地補充,“在法國,不論是去哪兒的票,我都能弄到——就是去倫敦的歐洲之星也能弄到,盡管這還需要在中途裏爾站換一次車。什麽時間的票對你的旅遊最方便?”


    我選定了時間,征詢他火車何時離開阿普特,再從阿威格農搭乘tgv高速列車。他皺著眉頭在電腦裏查看,仿佛我問了一個再愚蠢不過的問題。“你不能從這兒出發。”他說。


    “不能?”


    他站起來。“跟我來吧,先生。”我跟著他繞到建築物的後麵,他一下子跳到門口,俯瞰著這個早已被廢棄的車站月台,衝著小路上的什麽搖動著手臂。我瞪大雙眼,徒勞地在閃著冷光的火車鐵軌上尋找,在信號燈上尋找,尋找地平線上“噗噗”噴散著的蒸氣。唉,我什麽也沒有看到,沒有他所說的正在離開、穿過夜色、漸漸隱沒在齊腰深的雜草中、拖著一條長長的尾線消失在遠方的火車。在阿普特的日子,就像是這兩條筆直向前延伸的鐵軌,清晰,幽深,漫長。然而,我卻被告知,去阿威格農火車站的出租車已經準備好了。


    想一想,在一個沒有火車的火車站,你又能去哪裏呢?至少它整天門庭洞開,以維持它那少得可憐的生計。先撇開普羅旺斯的建設不說——它們中有很多一一開業抑或打烊是根據時間表來執行的,這種現象令人深感困惑和神秘。屠夫、食雜店、五金行、報刊商、古風猶存的汽車商、服裝服飾店和那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雜貨店,都遵循著同樣一個規則:不管他們早晨八點鍾開業還是延遲到上午十點鍾仍遲遲未開,他們一律在午餐時間統統鎖上門。中午,各家的百葉窗至少要放下來兩個小時,常常更多,三個小時。在一個小村子裏,這個時間甚至可以持續到四個小時,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季中午,人們很可能一睡不起。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你剛剛開始細微地感覺出某種正在萌芽的混亂的模式時,這種遊戲規則又變了。你去一家向來是三點鍾準時開門的小店買奶酪,除了一張因故停業的告示外,你隻會看見那個光禿禿的窗子。你的第一個反映很可能是,這家裏有人過世了,但當這種關門閉戶的奇特現象持續到第三個星期,你就會豁然開朗——每年一度的休假時間到了。女主人的返回證實了你的猜疑。為什麽她不將他們的休假計劃也公布在告示中?啊,對了,這樣會導致竊賊大駕光臨。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年代裏,偷奶酪的竊賊,是非常有可能光顧的。


    八月到了,如期舉行的鄉村貿易洽談會便使這裏變得繁華和喧鬧,這時候,數百萬的法國人就會從辦公室和工廠裏走出來,湧進空曠的大路,打破鄉村的寂靜,奔赴他們快樂的節日。普羅旺斯是人們盛夏的度假勝地,許多當地企業在平時苦心經營,勤奮創業,就是為了可以在旅遊旺季來這裏消磨時光。在這裏,你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好多有意思的東西:食物、飲料、明信片、陶器、橄欖木製成的紀念品和防曬油。但是如果你還想要一些別致點的東西,要一些出自遙遠北方那荒廢的辦公室和工廠裏的東西,你就會被告誡,你還需要耐心等很長一段時間。


    幾個巴黎來的朋友,打算在他們的鄉間別墅打發掉炎熱的八月。有一天,他們發現,他們的舊電水壺不好用了,這幾位天真誠實的消費者,趕到他們買這個電水壺的商店,想要再買二個新的。遠遠地,他們在櫥窗裏就看見了他們想要的東西,雖然落滿了灰塵,但仍然是新的,的的確確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一走進商店的大門,馬上揭出支票簿。


    商店老板很敷衍地表示歉意。他店裏的庫存水壺已經賣光了,而且,巴黎郊外的工廠這個月停產,再訂到同樣的貨,怎麽也要等到九月中旬以後了。


    但是,先生,我們的朋友說,你還有一個水壺呀——同我們用壞了的那個一模一樣,我們就想要這個——就在你的櫥窗裏。多麽幸運啊!還能找到一個,我們就要這個好了。


    老板卻不同意將這個樣品賣給他們。這隻水壺還要留在那裏,他說,它是個宣傳品。如果它不擺在那裏,別的人怎麽會知道我在賣這種類型的水壺呢?


    無論怎樣據理力爭都無法說服他。用那隻舊水壺將新的換出來也不妥,這樣無疑會降低他們的商業信譽。用現金將它買下來更不行,這樣會導致非議。所以,這隻水壺就隻好這樣靜靜地擺放在商店的櫥窗裏,據我所知,繼續承載著灰塵,而且灰塵越積越多,越來越厚,成為鄉村八月的一個象征。


    不單純緣於絡繹不絕的遊客造成的人口膨脹,這個月的確是一年中最難過的一個月。我們可以躲開人潮,卻躲不過天氣,八月的天氣,正如一位農場主所說的,是七月冗長褥熱所積澱下來的難挨餘熱的極端的目光返照。一周,又一周,太陽好像永遠掛在天上,陽光泡軟了遠山和石房子,熔化了道路上的瀝青,烤裂了土地,燒幹了茵茵青草,讓你的頭發根根發燙。以後的某一天,一般來說是八月中旬吧,空氣變得越來越厚重,濃濃地,像粘乎乎的糖漿。一大片灌木叢突然萬籟俱寂,隻有幾聲蟬的調嗽,你發現,整個鄉村正凝神屏氣,等待一場風暴的降臨。


    第一聲驚雷轟然炸響之前的瞬間靜滋,是你急匆匆趕回家,拔掉你的傳真機、電腦、應答機、音響和電視機電源插頭的唯一機會。一旦風暴開始肆虐,閃電劃過天際,從你的耳邊掠過,你再想切斷你家裏的電源,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了。然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會發現,你的所有的電源信號突然瘋狂地痙攣一一是自然界對高科技的沉重的嘲弄和打擊——這痙攣是如此強烈,足以勝過任何最靈敏的儀器。通過這種途徑,我們損失了兩台傳真機,另外一台應答機也受到嚴重損傷,一直時好時壞。


    在這狂熟風暴、電閃雷鳴中,最令我們欣慰的是,我們可以同大自然如此貼近地欣賞大地的景觀。雷聲轟隆隆地滾過,在房屋的四周形成一個個巨大的聲音的漩渦,然後淩空炸開,屋頂的瓦隨之片片碎裂。山穀像一個大功能的回響器,將雷聲放大得震耳欲聾。閃電沿著山脊高蹈輕揚,放射出強大、淩厲、細碎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塊微小的石頭和每一棵柔弱的小樹,照亮了寂靜的夜空,在天幕上鐫刻出一幅壯麗的石版畫。小狗緊緊地挨在我們身邊,耳朵向後抿著,貼在頭上,對它們此時能夠躲在屋子裏心內竊喜。我們憑借著蠟燭微弱的光暈就餐,也對窗外牢固的圍牆心存僥幸。風暴咆哮如雷,激蕩如電,沿著山穀向外滑行,聲息漸弱,在最後搖曳的一點點亮色中,慢慢消失在遠方高高的普羅旺斯山的背後。


    天氣開始變得涼爽,變得潮濕,大地的潤澤氣息撲麵而來,空氣濃得仿佛要滴下水來。第一滴水滴“啪”地落下來了,打在地麵上,飽滿而結實。幾秒鍾內,雨滴凝結成激流。雨水順著屋瓦傾泄而下,形成一大片又一大片薄厚不勻的水簾,在露台的礫石上鑿出一道道澤槽,將植物打得緊貼在地麵上,淹沒了昔日的花壇,在屋子外麵的桌子上彈起一頭多高——積蓄了兩個月的雨水在半個小時內一泄殆盡。不多時,雨停了,停得就像它來時一樣迅速。我們涉水來到露台,搶救出一把被傾盆大雨打得倒在地上的濕嘈喀、髒兮兮的陽傘。


    第二天清晨,天空又恢複了往日的晴朗,天高雲淡,陽光明媚,大地如洗,水氣嫋嫋上升。將近傍晚時分,整個鄉村已經恢複了從前的幹燥,似乎暴風雨從來沒有來臨過。然而在房間裏,大暴雨的痕跡宛然,滯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體的u型縫隙裏。潛伏在地下的洪流淚泊作響,水波由往常輕柔的拍打變成了猛烈的撞擊,泥沙俱下。不知道經過了一些怎樣的演化過程,廚房裏一度被浪費的東西——奇形怪狀的商定碎片、灑得到處都是的茶葉渣滓——沿著管道,從盥洗室的洗碗槽裏冒了出來,讓那些已經習慣了鄉村的平靜的遊客們大為詫異。哇!他們驚歎道,我們從來沒料到會有這些。


    但是,這些僅僅是普羅旺斯異於其他鄉村日常生活的一個小小的側麵。去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我的太太一路搖著頭,從庫斯特夫市場回來,她被別人找著去一個小攤上買了一盤小胡瓜花,這種東西可以剁成糊狀用來做餡或者炸了吃,非常美味,是夏末的一種令人喜愛的食品。“我想要半公斤這個。”她指著說。


    可事情並不那麽簡單。小攤主不耐煩地從小攤後麵的一卷塑料袋中“啪”地拉出一個來:“當然,夫人,”他說,“公的還是母的?”


    前不久,我們的一位客人,做了一個很奢侈的舉動一一談話時身子突然向前一伏,將一林紅葡萄酒潑灑到褲子上。第二天,他帶著這條褲子去幹洗店。店裏的女老板將褲子展開,平鋪在櫃台上,用十分專業的眼光檢查上麵的汙漬,沮喪地搖了搖頭,說,可以,這汙漬可以洗掉,但你隻能用酒將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國新堡葡萄酒還是用呂貝隆葡萄酒中的一種呢?我們的客人驚詫地問。女老板做了一個簡短的演講,說明了各種葡萄酒對衣物上的汙演的洗滌能力的不同。如果不是另一位進來的顧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會對哪一年的葡萄酒可以清洗哪一種褲子作出進一步的解釋。


    我的朋友返回家中,將女老板的話銘記在心。他信誓旦旦地說,他要用全歐洲、甚至全美國所有重要城市盛產的葡萄酒來清洗他那條被酒弄髒的褲子。可是,這條弄髒了他的褲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麽牌子卻是個大問題。他發誓,假如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他決定在褲子上貼上標簽,以便對各種葡萄酒的洗滌能力作個鑒定。


    鍾愛普羅旺斯的人們會時時地給予你忠告,教給你許多卓越的見識,在你一直往前走的時候突然將你從迷途中拯救出來。作為一個不揣深淺、孟浪地想寫寫普羅旺斯的外國人,我頻繁地被各種好心人在牆角或其他地方捕獲,並加以教誨。他們將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底下,晃動著,糾正了我的各種錯誤。現在,我已經深深喜歡上了這種口誅“指”伐的方式,不論討論的題目是檸檬怎樣最好吃,還是野豬的交配方法,對此,盡管我時刻拿得出令人信服的證據,但這些證據通常被排斥在爭論的範圍外,或者被毫無道理地忽略了。我的老師們是絕不允許我用事實來弄亂他們的清晰的思維的,不管我們爭論得怎樣,他們永遠都有最後的說法。


    我所犯過的一個最嚴重的錯誤,是我在說luberon(呂貝隆)中的“e”這個字母時帶有明顯的口音,這雖然無傷大雅,但絕對是沒有受過教育的表現,激發了普羅旺斯的語言純正解們的極大的憤恨。我收到了一大堆責罵我的信件,似乎也聽到了他們用指關節敲打的聲音。他們在信裏旁征博引,引用了諸如讓-吉臭諾和亨利-博斯克的話,並告誡我遵循這些絕對沒有口音的優秀人物的榜樣。此後某一天,法利苟動先生,一位自己給自己塗了聖油的(自封的)語言學教授,對我的其他幾種語言進行了一項不倫不類的測試。盡管已經做好了各種準備,為了自我防衛,我還是帶來了我的幾本工具書。


    從表麵上看,這些工具書讓我擁有相當一批極具鑒賞力和學識淵博的同盟軍。在《拉羅斯辭典》中,在國家地理學院繪製的地圖上,在《法國山川及河流名稱語源學辭典》中,在沃克呂茲的米奇林地圖上,呂貝隆中的“e”都是有重音的。這些絕對不是輕量級的出版物,是正規嚴肅的人們編篡而成的正規嚴肅的記錄。這一次,我堅決地認為,勝利一定是屬於我的。


    但是我錯了。我收到了一份法瑞苟勒交換過來的通知書,我仿佛看見他噘著嘴的樣子,間或從鼻子裏自信善辯而不屑一顧地噴著氣。


    “好吧,”我最後讓步道:“就算你說的對,法瑞苟勒,摩塞爾……”


    “哼,”他說。“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們知道什麽?”


    嗅,可憐的巴黎人。盡管他們是法國人,但是他們仍然被看作是外國人。人們持懷疑和嘲諷的態度看待他們。他們俗做狂妄的神情,他們屈尊俯就的姿態,他們光鮮時髦的衣著,他們閃閃發亮的轎車,他們隻從麵包房裏買麵包,這就是巴黎人。一個極具侮蔑貶損的字眼——parisienisme(巴黎人主義)——現在正慢慢滲透進地方方言中,用來描寫那些隱藏於普羅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歡迎的影響,人們譴責這些影響,說它們試圖幹預他們的自然法則。去年,一個巴黎人的笑話在這裏廣為流傳。他住在這個自持高雅的村子的一個避暑建築裏——被稱為stgermainsud(南方的聖日爾曼人)——向市長抱怨他居住環境的噪音。他宣稱,那些蟬發出的令人無法忍受的嘈雜幹擾了他的午睡。在那些動物旁若無人的摩擦大腿的聲音中,還有誰,能夠安靜地人睡?


    你可以想象市長是如何對待這個市政危機的,他將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撇在一邊,組織了一批人,專門成立了一個捕蟬小組,裝備了精良的漁網和殺蟲劑,在灌木叢中跑著腳尖造巡,輕輕地學著鳥叫,提高警惕,隨時準備給蟬們來一個突然襲擊。當然,如果你不那麽自信的話,這,很可能是市長給這個巴黎人所提的可笑、永無答案的問題的一個普羅旺斯式的回答:由當地高手組成的小分隊,給他一個fullshrug(他地道道的聳一聳肩),表示極度得蔑視的表示。


    在你的身體對這個笑話作出反應之前,你一定已經在心裏為編出這個故事的人所傾倒。而你的第一個反應肯定是皺皺眉頭,輕輕地歪一下腦袋,這表示你並不相信這個巴黎人剛剛對你說的話,這簡直是愚蠢。粗魯、徹頭徹尾的無知。在他重複這個故事之前,還有一段短暫的靜默,他會抓住這個瞬間,重複一下他的結論,並觀察你究竟被激怒到何種程度。也許他以為你是個聾子,也許他以為你是個比利時,從而被他自己字正腔圓的口音所困惑。不論他感覺怎樣,你現在侵占了他的整個注意力。這是徹底推翻他和他的謬論的最好的時機,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長那樣,用一係列連貫而流暢的聳肩動作來表達你的不屑。


    一、嘴要閉上,下巴卻絕對不要合攏。


    二、眉毛完全豎起來,頭向前伸。


    三、肩膀提升到耳垂的高度,臂肘歪到一邊,雙手伸出,手掌向上展開。


    四、(隨意地)發出短暫然而卻意味深長的聲音一一於腸胃氣脹和歎息之間——在你將雙肩恢複到稍息的姿勢之前,一股氣流從你的雙唇中一泄而出。


    這簡直太像瑜珈功了,而對這種練習方式,我已經看過數百次了。這一係列的動作一向被認為象征著不同意、不讚成、辭職、鄙視或者終結、解散。正如我所知道的,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對抗聳肩膀的動作,或一個令人滿意的、對此表示應答的姿勢。正是緣於這些理由,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對法語的掌握能力遠遠不甚完美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無法估量其價值和意義的動作。一個十全十美的聳肩動作的意義遠遠勝於十萬卷書的內容。


    我現在正躺在一家美容院的一張手術台上。不久以前我剛到卡瓦水時,被一種精致複雜的美容拉皮(是麵部皮膚拉緊以消除皺紋的手術)。報告所吸引誘惑,這份報告張貼在博尼薩河源頭的公共廁所內。我對它們至今記憶猶新,這些地方通常位於並不顯眼的地下,冬天陰冷潮濕,夏季酷熱難捱;然而這裏,雖然並不醜陋、也不雕飾,卻是實用的。


    變化發生了——隻有隔了一段距離,你才會欣賞到那種充滿戲劇性的變化。這個公共廁所的頂端,是一個很大的圓床一樣的土台,裏麵種滿了五彩繽紛的鮮花。在鮮花的中間,有一個潔白圓潤的裸體石雕像。她的臉稍稍向一邊倒過去,以便躲開射過來的陽光,表情意味深長,讓人感覺伴隨著那嘩啦啦的水流聲和如廁的快感,也許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無論在何種意義上說,這座造型優美的雕像為卡瓦永的風光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這些具有冒險精神的人當中,有一位侍應生,他負責根據遊客們的性別和需要,指點他們應該去廁所的哪個部分,為了感謝他的幫助,他們常常適度地給他~些小費。他是這裏最令“友邦驚詫”的“東西”。其次,是對設備的選擇。法國是一個絕不對各種技術進步說“不”的國家,從協和飛機到去掉皮膚上黑攤的電子儀器,在這裏,你可以在那一排又一排令你眼花緣亂的衛生儀器中找到你所需要的東西——在一個個被隔成很小很小的自動消毒室裏,你還可以調節某個開關,讓你的座位自動加熱,抵禦冬日的寒冷。


    在這裏,你可以找到浴室產品發展曆史的殘篇斷節:一個有三隻腳的瓷盆,中間是空心的,兩側各有一個長方形突起和一個凹槽,凹糟是用來放腳的。這可以被看成是早期的擁有現代化上下水裝置的馬桶,在法國衛生潔具行業內一向被作為土耳其人式的模型。我曾經想,這些東西已經不再大批量生產,更準確地說,是已經被完全淘汰,隻能在法國類似這樣的角落裏才能找到,可是卻同現代文明相距甚遠,以至對文明進程並無裨益。但是,在二十世紀的邊緣,仍然存在著這樣一些東西,真實,新鮮,陌生,不容我們忽視。


    在離開以前,我找到那個侍從,問他,他是否知道,何以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對現代化的盥洗室熟視無睹,卻對那種原始樸素的東西青睞有加呢?是什麽阻止了人們對自然景觀的欣賞?是誰在誘發人們潛在的自私自利的觀念?是雜誌還是其他的什麽傳播媒介先行占領了人們的思想陣地?是什麽改變了人們的審美品位?是什麽讓人們懷著鄉愁的衝動四處尋找舊日的夢想?我還問他,他是否真的洞悉人生的奧秘。他不屑一顧地聳了聳肩,說:“就是這樣。”我明白了,這就是我要尋找的原因,它足以說明一切,不論我們堅守還是背叛。


    還有什麽能像這種普羅旺斯解的對話一樣,極力給你製造各種麻煩,並且虎視眈眈,隨時準備侵占你的寶貴時間呢?一個莫名其妙的差事會占去你半個小時的時間,而在一個更崇尚效率的社會裏也許會讓你的整個上午都付之東流。約定好不見不散的約會總是被延遲,甚至幹脆被忘記了。那些看似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族問題,解決起來總是讓你感到十分棘手,像亂麻一樣糾纏不清。你想無所旁顧,直視前方,那是不可能的。連這裏的氣候也總是讓人感覺放縱無度,甚至肆無忌憚,具有強烈的破壞性。那些外國人,像巴黎人、荷蘭人、德國人和英國人,不管他們在普羅旺斯居住了多少年,也最多被看做是長住遊客。這裏缺少的是那種一脈相承的、持久的魅力。


    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他們,喜歡這裏的人們,喜歡這裏的時間,他們是這裏的人文性格和地區性格的一部分。誠然,這裏大量的房舍是修給旅遊者的一一太多的節日,太多的小賓館,太多的酒店,太多的對於新技術的誠惶誠恐、趨之若鶩。譬如,在葡萄園,某個拖拉機駕駛員將手機貼在積滿塵垢的耳朵上,大叫大嚷,這已經不是一件罕見的事。有時,我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普羅旺斯正在試圖完成某種分裂,一半沉浸在過去,而另一半正在感覺未來世界的脈動。然而,從我初訪此地,算起來,至今已經有二十年的時間了,這裏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生活一如既往,光陰似箭,四季輪回。市場裏叫賣的仍然是沒有任何商業包裝、貨真價實的東西。鄉村仍然充滿野性,淳樸自然,沒有高爾夫球場、主題公園和共屬殖民地。在這裏,你盡可以傾聽自然的寧靜與和諧。同世界上那些風景秀麗、聲名顯赫、繁華喧囂的地方相比,普羅旺斯似乎更多一份與生俱來的和諧韻味,一種獨具個性的自然風情。這或許令人喜不自禁,或許令人懊惱萬分,就像是一位脾氣古怪。難以相處的老朋友,但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對此,不論是堅守還是背叛,你都無需任何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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