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所有名震遇爾、遙相睽隔的城市中,除了巴黎,還有許多讓我魂牽夢繞、難以割舍。當你將你的感覺同別人切磋時,提起裏爾、裏昂、聖太田和克萊蒙-法蘭,你會遇到太多同你截然相反,卻又頑冥不化的意見,而一提起馬賽,如果對方不是別有用心,那麽每一個來過這裏的人都會對這個城市的獨特風格記憶猶新。


    對許多人而言,這裏也許格調不高、在卡納比裏號上大吵大嚷的醉醺醺的水手們;船塢旁人聲鼎沸的酒吧;伊夫島中年代久遠、冰冷無情的監牢;天一擦黑,就令旅遊者戰戰兢兢的狹窄的後街;還有,感謝《法國聯合報》的提醒,還有在比利時人的每日市場,對剛剛買到的魚是否被偷梁換柱的困惑。馬賽給人們的印象似乎是聲名狼藉、光怪陸離,或許還頗具危險性。甚至於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外國人旅遊,並不一定非要來這裏不可。我猶然記得,許多年前,我的鄰居佛斯廷給我的有關這個城市的警告。他一生中隻來過這裏一次,然而他絕對不打算重訪故地。我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卻一言不發,一味地搖著頭。但是他告訴我,假如他還會再去的話,他一定要帶上槍。


    然而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這裏一樣,始建於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傳說——毫無疑問,馬賽的故事編造者一定會為我們編造出一個情節曲折、引人入勝的故事——這個城市創建於愛情。公元599年前,一名叫做普羅提斯的胖卡尼航海者趕到海濱,去參加南尼國王舉行的盛大宴會。在宴會上,國王的女兒,吉談迪斯看了這個年輕的航海者一眼,立即就陷入愛河,並且認定了他就是她所尋找的白馬王子。就因為這閃電般的一瞥,一見鍾情,國王將海濱最好的一百英畝土地作為新婚賀禮送給了這對愛偶,讓他們在這裏建造家園。馬賽,就這樣誕生了。從那時開始,兩個人在這裏相親相愛,繁衍生息。二十六個世紀過去了,這裏的人口從兩個發展到了一百多萬。


    同這座城市一樣,這裏的居民因此而名聲騰播,正如他們的批評家所說,unpenspecial(稍微有些特殊)——這是一種很特殊的說法,不像在英國那樣被認為是恭維的標誌。馬賽人被認為具有時時將事實誇大其辭的本事。我懷疑這是否因為馬賽是個漁港,環境在某種程度上鼓勵了漁民們誇誇其談的本性。隻有在馬賽周圍的海域內,正如傳奇中所說的,沙丁魚才能長到小鯊魚的個頭。如果你要求見識一下這些奇跡,就會有人告訴你,你錯過了時令的月份,要等到月滿的時候;或者,碰巧你問的時候就是月滿之時,就會有人告訴你,你還要耐心等待。隻有在新月之時,那種巨大的沙丁魚才會出現。同時,與傳奇中的奇跡很相稱地,講述者會時不時地用胳膊肘輕輕推你一下,或向你眨眨眼睛,而你,卻一直對這種暗示困惑不解。然而,這些都無毀於這裏的聲譽。我還曾經被告知,無論何時來馬賽,隻要帶上幾小捏鹽,就可以隨時隨地頻繁地參加這裏的各種會議議程。


    當然,這些故事存在的前提是,你首先要明白他們究竟說的是什麽。如果一味地按照中央政府的指令去做,馬賽就永遠不會有快樂。即使你將馬賽人演說辭中摻水的部分瀝幹,你也不得不承認,這裏有反抗巴黎中心的悠久傳統。馬賽盡最大努力避免說法國官方語言,這是地方語言取得的部分性勝利,實際上,即使偶爾有幾個單詞的發音同官方語言相同,這裏的發育也是低沉粗擴,好像因為覺得從前太嫩了,才在又稠又釅的語言學調料盤裏浸過了,又撈出來。假如某一天,你遇到了發育不同的單詞,或者遇到某位語言談話癖,你更會錯愕不已,奇怪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被扔進了一個新語言的漩渦裏。


    有個短語一直困惑著我,直到寫下來,我才弄明白它的意思:“‘l’aiilion,c’estplusrapldequelecammmon,memeslyapas4epeuneus。”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使沒有輪子,飛機也要比火車快。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法語句子,而用那種調料盤裏浸過了的馬賽語講出來,它卻突然變得不可理喻。設想一下這種困難吧,這個短語用當地語言講出來,就成了:“llestunvraiculcousu。”將這個短語禮貌地翻譯過來的人一定缺乏幽默感,肯定幾乎連笑都不會。逐字逐句地翻譯,這行為愚蠢得不啻於將某個人的屁股縫攏。假如碰巧遇到一個性格倔強孤僻的人,那麽這個可憐的家夥就會被認為嚴重地混淆視聽,然後“11estbonpouriecln-quante-quatre”,這裏指的是五十四路電車,那種停在醫院門口用來對付精神錯亂者的。


    即使是慈愛的父母們為後代所取的名字,也無法逃出馬賽的厚待。安德烈,不管他喜歡不喜歡,變成了德杜,弗蘭克斯變成了塞臾,路易絲變成了賊茲。這些孩子們漸漸長大成人,也學會了使用這種在法國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受歡迎的語言:如momo和mafalou,toil和scoumougne和cafoutchi。這是語言中的語言,有時就是對古老的普羅旺斯地方方言來說,也是封閉的,有時是借用幾個世紀以前移民的泊來語,如意大利。阿爾及利亞、希臘、亞美尼亞,還有天知道到底是從哪裏借來的什麽語言。這是一盤用時間的文火堡出來的語言的大雜燴,日益飽滿,日漸成熟,管保令所有的旅遊者一頭霧水,暈頭轉向。


    在這裏,你需要跨越的第一大障礙,是找到鎮中心。最簡單直接和最壯觀的方法都是走海路,如果走這條航線,你也許會同意塞維涅夫人的觀點,她“曾經為這個鎮子非凡的美所震撼”。你如果乘船,便能夠盡攬一切景觀於眼底:整潔的長方形老海港,城市向四野擴張的氣勢,金光閃閃、高高在上的伽德聖母雕像。但是如果你像我們那樣直接從公路到達,你的第一印象肯定不會太好,你不會看到它的別具一格的想力。充滿現代化氣息的馬賽市的市郊同塞維格娜夫人記憶中的並不太一樣,它們是沉悶的,壓抑的。交通係統是基建於不同高度,沿著隧道向外發散或向內收斂,之後再沿著同一建築風格的高架路向遠處延伸,犬牙交錯,使你恨不得要將它們全部拆除。


    然而,說到底,在這裏最幸運的事,就是你能夠保持清醒,絕不受當地地理環境的誤導。我們走的是去老海港的路,體會到了四周景色的瞬息萬變。假如你從海上到達這裏,你就能體會到瞬息萬變的景致的魔力——眼前的景色從擁塞狹窄的街道,瞬間幻化為遼闊無垠的海平麵,遙遠的地平線依稀可辨,城市的汙濁濃烈的氣味越來越淡,漸漸轉化成新鮮純淨略帶點鹹腥的海水的味道,這就是馬賽——你終於到達這裏,大大小小的漁販子聚集在一起,高聲吆喝,喧鬧不已,這一定是馬賽了。


    每天早上八點鍾,他們就會集合在海港的東側,穿著橡皮靴,戴著皮麵具,站在一個個小餐桌大小的矮箱子後麵大聲叫嚷。箱子裏裝著漁民們一天的收獲。這些魚還都活蹦亂跳,不安地尋找生機,魚鱗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銀白的,鉛灰的,湛藍的,鮮紅的,瞪著怪異的眼睛,帶著些許責備的目光,注視著你一點點從它們身邊走過。經過一秒鍾的暫停,女人們——看起來這裏的習慣是男人們外出打漁,而女人們負責將它們賣掉一一從她的盆子裏抓出一條魚一直把它伸到你的鼻子底下。“這兒,”她說,“聞聞味道!”她讚許地在魚背上“啪”地拍了一下,魚的手上急劇地抽搐著。“我一定是瘋了,”她說,“死魚的價錢賣活魚。吃魚吧,吃魚對你的大腦有好處,吃魚對你的愛情生活有幫助,來吧,來吧!”顧客上來,又看又聞,掏錢買下了,之後拎著藍色的袋心滿意足地走了。魚在袋子裏撲楞著,他們將它舉起來,小心翼翼讓塑料袋遠離自己的身體。


    在一長排小攤後麵的港灣,漁船鑲嵌在水麵上,隨著水波上下浮動,船與船之間相距很近,讓你感覺似乎你可以向前走出幾百碼卻不打濕雙腳。輕輕漂浮的宮殿、日航的船隻、反射著其他漁船光輝的雅致的快艇、鼓鼓脹脹的渡口,會把你帶向一海裏之外的一個小島,小島同大陸分離,空曠而蕭瑟,帶著些許的邪惡和猙獰。


    紫杉城堡,根據奧卡忒斯早期的敘述,建於公元十六世紀,以一段安全的距離同整個城市分開,用來關押那些令當局深感厭惡的人。這裏,讓那些犯人們稍感慰藉的是那潔淨的海洋空氣,他們的痛苦和煩惱想必是籠罩在馬賽的視線之內——一幅渴望自由的如畫的景致——以海水為隔。這可以成為小說情節鋪陳的框架了,在這種氛圍裏,想象紫杉城堡中那並不存在的著名的囚犯和摩特-克裏斯托法庭,一點也不令人吃驚。亞力山大-大仲馬創造了這個地方,並活著見到了他的這個值得後人紀念的創造物,因為當時的執政者並不想讓大仲馬的讀者們失望,特地開辟了這樣一個小規模的摩特-克裏斯托法庭。但這裏並不缺乏真正的囚犯。曾經有一個時期,數千名新教徒被關押在這裏,等候成為船上奴隸。當時的法律荒謬可笑之極,這一點同我們今天的法律不無相似之處,有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不幸的尼奧澤勒先生犯下了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罪孽,因為他沒有在國王麵前摘下帽子。讓人頗感震驚和恐怖的是,國王的一句話,讓他因此在這個小島上被孤獨地監禁了六年。而國王的結局似乎也並不太好,他最後在法國痛苦而淒慘地死去。


    一個短程的海上航行,我們認為,能夠給嶄新的一天以一個精神飽滿的開端,所以我們趕到碼頭一側的售票處買去渡口的票。櫃台後麵的年輕人幾乎連頭都沒拾,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地說:“早上沒有。天氣。”


    天氣非常理想,陽光燦爛,溫暖和煦。渡口,我們向他的身後望過去,看起來異常堅固,直通向大西洋,盡管我們同紫杉城堡之間隔著薄薄的一扇玻璃窗。天氣有什麽問題嗎?我們問。


    “密思特北風。”


    的確,沒有什麽能像這種危及人的生命安全的風暴一樣限製人們的自由。可現在,隻有一股使人稍費躊躇的微風,僅此而已。“可是密思特風還沒有刮過來呀。”


    “就要來了。”


    “那你為什麽還站在這兒?”


    他不屑地聳了聳肩,這是我們這一天裏第一次見識到的不屑一顧的態度,好在並沒有什麽爭吵。離開碼頭,我們被一個長得又瘦又黑的人攔住,他搖晃著一根手指,點著我太太。“放棄你們的念頭吧。”他對我太太說,又指了指掛在她肩頭的照相機,“把它放在你的包裏,這是在馬賽。”


    我們環顧四周,看見一大群偷照相機的賊、正在休假的無拘無束的水手、載著高級行政官的搖著黑玻璃窗的汽車像從地獄裏冒出來一樣從我們身邊掠過,或許真的有什麽危險的信號。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陽光依然溫暖如昔,咖啡館依然人頭攢動,人行道上依然擠滿了以地中海城鎮特有的慢吞吞的方式活動的人們,沒有誰行色匆匆。誇誇其談的馬賽吹牛者依然站在街道中間,我們注意到,這一次他的講述要比以往更為成功。在短短的半個小時內,我們看見了我們以前要在一個星期內才看得見的饒有興味的東西。人們的皮膚被映照得五顏六色,許多人的臉上反射著非洲人一樣的光芒,從白咖啡色到塞內加爾人的黝黑閃亮的膚色。


    我們返回到卡納柏裏街,這條寬闊的馬路從海港一直延伸到東方。這裏曾經是南方的香謝裏舍大街,然而現在,這樣的寬闊的林蔭道在全世界都舉目可見。假如你不對銀行的營業所、航空公司和旅遊貨運站有著特殊的興趣,這裏決不會耽擱你的腳步。沿著這條大路一直往前走,然後向左轉,沿著杜格米爾林蔭大道,你會來到聖查爾斯車站,這是每個遊客的旅遊名單上必不可少的一站。從車站沿著樓梯盤旋而下——這是隻有在電影中作為舞台背景才會出現的東西,十九世紀樣式闊大蠢笨的樓梯,雕刻著亞洲和非洲的具有象征意味的花紋,這是一個美侖美英的地方,隻要你不帶著沉重的行李,你就可以從這裏一直走到馬賽的入口。從這裏出發,假如你沒有時間,或者腳走疼了的話,你可以嚐試一下搭乘馬賽地鐵的感覺。


    對這種地下運輸係統,我幾乎毫無經驗可言。我一走進倫敦、紐約、巴黎的地鐵,就能夠迅速地迷路,像人們買張票一樣快。但是在馬賽的交通係統,就是對那些方向感極差的人,也是太過簡單、太過直接了。從車站開出十五分鍾,我們已經到達舊港的南麵,沿著寇尼什大街一直向前走。


    我在這個城市裏常常這樣興趣盎然地閑逛。充滿現代氣息的天際輪廓線上萬,不時地有護衛聖母院的金字閃閃發光。放眼望去,大海一望無際,盡在眼底。佛羅伊奧群島的景色輝煌壯麗,空氣溫暖熨貼。站在公路和大海之間的幾塊巨石的突起的邊緣上,我們讓全身甚至手指也全部張開,盡情享受這同印度夏天相仿的陽光。有一個人,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他正在遊蛙泳,除了頭上的橡皮遊泳帽以外,幾乎全身赤裸裸。他的蒼白的身體映襯著深藍色的海水,隨著水波上下起伏,讓人感覺這仿佛還是六月,而不是已經到了十月。


    海水輕輕地噬咬著海岸線,形成了一個綿長的小海港,或者小海灣,並不是所有的海港都擁有這樣令人慰藉的名字。麥德慕小海灣,連同那個不遠處同它極其相似的佛薩小海灣,它們都是如此的清爽,如此的熨貼,似乎可以喚回失眠者的久逝的夢境。我們的目的地是奧佛斯小海灣,這是一家曆史悠久的酒店的老家,這家酒店有一個非常迷人的名字——佛弗。在這裏,我們被告知,我們能夠吃到那種新鮮得端到桌子上眼睛還會眨的魚。


    沿著寇尼什大街一直向南走,就到達了奧佛斯小海灣。此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城市,進入一個小漁村。船隻停泊在一個緩坡上。兩個孩子正在擺放著亂七八糟的桌椅的酒店露台上踢足球。一個樂觀主義者站在碼頭上,腳下放著一個插著繩子的箱子。他手裏拿著漁竿,細長的漁線在淺淺的水波間晃動。水麵上浮著薄薄的一層機油,在陽光的照耀下,現出淡淡的五彩光暈。這是個洗灌日,當地洗衣店紛紛在屋子的正麵結成花彩——用各種顏色的內衣做成的幌子,在耀眼的嫣紅、姹紫和翠綠的交織間,點綴著一個個神情嚴肅的女管家似的人物。為什麽南方洗衣服的方法更加色彩繽紛、絢麗奪目,而北方卻相對來說顯得蒼白淡泊呢?難道衣服的顏色,也像其他東西一樣,要受氣候的影響嗎?很難想象在曼徹斯特和斯卡斯德爾會遇到這樣的景觀,會有如此震撼的感覺和愉悅的心境。


    在走過了這長龍陣似的內衣展示,經曆了頭暈目眩的感覺之後,佛弗酒店的內部便大大減低了對我們的誘惑。這是一個賞心悅目又簡單實用的房間,風格非常明確。顧客們都低頭忙著看菜單,分不出心思來注意這種精煉純淨的裝修風格,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很明確——為了吃魚。


    如果你在同一時刻說馬賽和魚——至少在法國南部——就會有人對你發出警告。在這裏,一提到魚羹,就會有一些魚羹烹調高手聞聲而至,圍攏過來,在你耳邊喋喋不休,直到你毫無異議地表示他或她所列舉出來的食譜是最好的為止。這裏有一份官方認可的正確配料表——《魚羹憲章》,在遍及馬賽的中等酒店大門外,你都可以看到這種憲章展示。但是,如果沿著海岸向南走幾海裏來到土倫,你會發現,那張馬賽營業執照在這裏還不如一張停車票受到重視。問題的關鍵在於馬鈴薯。


    在土倫,魚羹是有馬鈴薯做配料的;而在馬賽,如果烹調時將馬鈴薯加進來,就會被認為是褻瀆神聖。而在涉及到龍蝦時,這種分歧也依然存在。到底應不應該包括馬鈴薯?這取決於你現在在什麽地方。也許有一天,所有這些爭執必須由布魯塞爾的人權委員會來解釋,或者隻能根據《米奇林手冊)或巴黎的法國內務部(其職責還包括人們的胃口)一次高下。到那時,我想,那種最好的、沒有任何爭議的魚羹,肯定是能夠敞開胸襟、坦蕩接受其他烹調方法和配料調製出來的那種。


    在這裏,記住,首要的和最重要的,是魚必須保證絕對新鮮,它們必須來自而且隻能來自地中海。(東京、紐約和倫敦的任何一家酒店,如果許諾說他們的菜單上有魚羹,那他們一定是在撒謊。)你的食譜中魚的種類可以變化,但有一種是絕對不能不囊括進來的:伊豆觸,這種魚有一張非常令人恐怖的、也許隻有它媽媽才會喜歡的醜惡麵孔,在烹調中還必須保留這張醜惡的麵孔,並且還要將它端到餐桌上。這樣做不是為了讓你做噩夢,而是為了讓你能吃到魚頰裏的肉,這是所有的部分中味道最鮮美的,伊豆融魚的其餘部分幾乎是空的。烹調高手進一步透露說,真正最美味的是能夠得到一對伊豆觸魚,將它們一起放在鍋裏,加以番紅花粉和大蒜等調料,用小火慢慢堡出來的湯。


    魚和湯不能一起端到餐桌上來。湯要佐以薄的烤麵包片,魚要佐以“鐵鏽”,一種鐵鏽色的,用胡椒、辣椒和大蒜調製而成的醬。調料一端上來,便有一種氣味撲麵而來,讓你立刻感覺出它的與眾不同,這是混合著香料和大海味道的辛辣味。這個程序複雜、曆時漫長的美食結果,以及這種敢吃大蒜的英雄舉動,無疑是不同凡響,甚至被認為是敢於同整個社會叫板,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自信那個下午我們是安全的,沒有引起後街那些搶劫強盜們的注意力——一股方向極其明確的氣味從我們的呼吸裏直射出去,那些妄圖有所舉動的小賊聞風喪膽,立即被衝出到一英裏以外。


    我們準備去探訪的那條後街叫帕納區,這是馬賽最古老的地區。其中最大的部分——有兩萬人——在二戰中被納粹炸掉,因為他們意識到這裏不僅是猶太難民的天堂,也是法國抵抗運動組織的據點。現在僥幸保存下來的隻有那橋峋的峭壁、狹窄的街道,它們中的大部分被流逝的歲月草草地掩蓋住了,另一部分則擠滿了肮髒破爛的房子。汽車極其少見,我們隻看見過兩輛,一輛探頭探腦地從一條小巷子裏鑽出來,活像是一隻喪家犬。這條小巷子實在是太窄了,它對此手足無措,拿不準究竟應該向左轉還是應該向右轉,躊躇了一陣子,最後不得不退了回去。那第二輛之所以仍然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則是因為它那令人不可思議的停泊方式。


    那時我們正打算穿過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房子,這小房子像一個單人房間那樣大,從打開的房門一眼就可以將整個房間看透。房間的一側裝飾得很一般,鋪著地毯,擺放著桌椅,家裏的三個成員正坐在那兒看電視。房間的另一側被一輛擦拭得光潔、幹淨的雪鐵龍汽車占滿。這不是車體很寬大的那種雪鐵龍,但是說實話,它的確已經足夠大了,它趴在那兒,穿過房門並極其小心地沒有碰到家具。我懷疑這車究竟在這裏呆了多久,為什麽呆在這兒,按理說,它應該在外邊跑來跑去才對。


    我猜測,主人將這輛車停放在起居室內,是為了保證它的安全。在這一點上,我非常理解他們,因為我們已經被多次警告過,要十分小心我們危險的鄰居。馬賽,又一次失去了讓人忘記它狼藉的名聲的機會。孩子和年老的女人們被強迫呆在外麵,並且還不能為他們如此這般的生活感到些微的恐懼。許多人家門窗洞開,其間有一家或兩家被改造成了小酒館或食品雜貨店。在這裏,我們麵臨的唯一的傷害,是那隻隨時會從窗子裏飛進來的足球。然而,這更多的是讓人感覺到沉醉,而不是恐怖或是威脅。


    我們來到一個小礦井的頂端,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堆談玫瑰色的石建築群,這兒曾經是馬賽最古老的慈善堂,也是馬賽最雅致的幸存物之一。它由皮埃爾-皮熱設計,建於十七和十八世紀,這個庇護所一度為馬賽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家園,大大地緩解了他們的失落和痛苦,從而被認為是一個建築的天堂:巨大的四方院子,大約長一百碼寬五十碼,四周環繞著一座三層樓、有連拱廊的建築,旁邊是一座富麗堂皇、氣勢逼人的小教堂,橢圓形的屋頂覆蓋其上。


    實際上,無論這座建築的名字是什麽,它的早期曆史已經遠遠不僅僅是慈善意義上的了。馬賽十七世紀的居民——或者,至少是那些上有寸瓦,下有立錐之地,囊中不太羞澀的人們——驚恐於那些在街頭四處遊蕩的乞丐和流浪漢的數量,他們被認為是騷亂和犯罪的根源。很顯然,這個城市需要自己的防暴警察。防暴人員以一個警察和十個弓箭手為一組,穿上紅色的衣服,圍捕並鎖住那些不能證明自己是馬賽居民的人。這項活動在當時開展得轟轟烈烈,僅一六九五年,就有一千二百名男男女女被塞進這個慈善機構。他們在武裝起來的管理人員的監督下去工作,但是也被允許偶爾外出活動,或者可以在嚴格監督下為喪葬隊伍壯一壯聲勢。


    法國大革命爆發時,這個慈善堂變得更加大慈大悲。幾個世紀過去了,它為那些暫時的奴隸們所提供沉痛的避難名單可以列出長長的一大串:老年人、窮人、孤兒、因城市擴張而流離失所的家庭、被納粹的黨徒們驅逐出來的背井離鄉的人們。然後,戰爭過去了,這座慈善機構的建築便留下來,慢慢地風化、傾頹。


    此後,又花費了二十年漫長的時間才完成這個建築的修複,使它成為現在這種了無瑕疵的樣子。也許因為我們剛剛穿過那條局促而陰涼的大街來到這裏的原因,當我們站在這個四方院子裏時,光和影給我們的印象竟然是強烈和難以抗拒的。這是一個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時刻,什麽話都不要說,隻需要睜大眼睛,靜靜觀看。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建築裏,總好像有什麽東西壓住了人類的講話,即使是三十抑或是四十個人一起散步,他們的聲音聽起來也不過像是唱唱私語。這種寂靜,不是那種令人甚感敬畏的肅靜,而是使人倍感親密無間的安靜。寂靜環繞在我們身邊,有人告訴我們,這一天恰好是靜日,眾多重要事件和展覽會之間的季節性的休息日。不過,在這些辦公室中,我們還是發現了一個地中海考古學博物館和一個非常不錯的書店,在這裏,我們可以很輕鬆地打發排整個下午的時光。


    我們掉頭返回港口,沿途經過了一個年代不太久遠的地方古跡,紐約,一個有著西向露台的啤酒坊,觀賞到了馬賽日落的壯觀景象。這一天實在是太短暫了,還有太多的東西我們無法欣賞到:因為天氣原因而失之交臂的紫杉城堡(這一天的天氣實在是徹頭徹尾的好);鱗次林比的博物館;隱藏在高樓大廈之間的數不清的老建築;大教堂(其中有一座由四百四十四根大理石柱子支撐);海洋酒吧,帕格諾馬裏奧斯的各種社會名人曾經在這裏玩紙牌;拿破侖三世為他的妻子修建的法諾城堡;方濟各會修道上市場,這是馬賽最令人感興趣的地方。


    盡管我們分給一個城市的一天少得像從一大桶酒裏隻飲一小口,但是這一點點已經足以讓我們流連忘返。或許,馬賽就像一個舉止粗野、聲名可疑的老姑娘,但她仍然非常迷人。這個城市最令人難忘的,是它在現代化的醜惡與肮髒中點綴著的許多美侖美免的補丁。我是非常偶然地喜歡上了馬賽那獨立而又稍有些過火的性格的,同時尤其欽佩法國人在高唱《馬賽曲》和暢飲普羅旺斯開胃酒之間遊刃有餘的靈活性。


    《馬賽曲)喚起了孩子們對故鄉的熱愛,這首萊茵河畔的戰歌誕生在斯特拉斯堡。當時,五百名義勇軍戰士從馬賽向首都巴黎前進,一路高唱這首歌,當他們到達巴黎時,歌曲已經變成了《馬賽曲》。(我認為,公平一點說,作為法國的第一歌曲,僅僅從題目上說,《馬賽曲》聽起來似乎要比《斯特拉斯堡曲》好聽得多。)


    直到最近一些時候,保羅-裏查德,這位馬賽最著名、最輝煌的實業家——在教皇的祝福下帶領一千五百名職員來到羅馬——決定為他的茴茵香開胃酒闖出一條路。這個絕妙的主意並不是他首創的。一九一五年,阿維尼翁附近的排諾德釀酒廠生產的含有某種致命添加劑的苦艾酒被查禁,他們將產品轉向茴香開胃酒。但是排諾德釀酒廠並沒有發明茴香開胃酒,這種酒是由一名隱士發明的——各種傳說中都這樣交代。這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隱士,他發明了茴香開胃酒,還開了一家酒吧——當然是在馬賽。然而,最終還是保羅-裏查德,運用他卓越的宣傳天才和市場天才,為他的酒產品擬定了一份地中海家譜。他,也隻有他,將這種產品稱為貨真價實的馬賽茴香開胃酒,他將這個詞組擴展為一篇地地道道的文章。最後他的確如願以償。現在,這種酒每年都要賣出五千五百萬瓶以上。


    這最後一個故事很形象地刻畫了馬賽的獨立精神。在過去的很多年中,絕對權威對此一直持嗤之以鼻的態度,這個權威在當年曾經是路易十六,這種輕蔑的態度結結實實給這個城市上了一課。長長的防禦牆被拆除了,曾經保衛馬賽免受海上侵略的城頭的炮口也掉轉了方向,瞄準了它的市民們,他們現在被認為是比海上侵略者更具威脅性。


    我的的確確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麽,然而它令我思索何以馬賽人至今仍然屹立在這裏,雖然國王早已不複存在,但反叛者卻永遠不可能被消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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