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準時站在了飯店門口,觀察早晨的天氣。除了高空些許零星的白雲之外,整個穹蒼是一片蔚藍。看樣子今天應該差不多。他越過露台,低頭向遊泳池是,它的一邊由一排緊密栽種的筆直柏樹所防衛,柏樹的一端由一件瘦削的考爾德活動雕塑看管著。他昨夜在酒吧裏看到的那對情侶,正待在溫熱的池水裏,像孩童般在那邊傻笑、玩水。安德烈心想,如果有人能跟他一起度過這麽美好的一天,那將是多麽愉快的事情。當然,他從前也曾有過。


    “啊,你在這裏,甜心。我希望傻瓜相機的底片已經裝好了。車子在哪?”卡米拉擺著姿勢站在庭院裏,一隻手輕捏著一項大家在夏天才戴的草帽。她身穿她所謂的工作服——鞋跟不高的淑女鞋以及亞曼尼套裝一一而且心情似乎與天氣頗為相配。稍微鬆一口氣的安德烈暗忖,他前一天夜裏一定是誤讀了她的信號。


    在前往聖珍妮特的路上,她告訴他,她相當崇拜聖像,當然還包括所有的俄羅斯文物。倘若他正要采訪巴伐利亞城堡或威尼斯宮殿,她一定會崇拜所有的德國或意大利文物。這是她在準備迷惑對象之前慣用的熱身操。


    整個早上她如此行事。她對每一樣東西都興高采烈地驚叫,從古屋優雅但稍顯破敗的簡樸——“完整古跡的滋力,甜心。神奇的建築結構。要確定你捕捉到全部的精華”——到聖像的本身,數目雖少,但頗壯麗。當卡米技興致勃勃地采訪時,安德烈在一旁拍照,到了中午,他覺得工作已經大略完成。下午拍照時便可以大膽實驗。


    老婦人為他們準備了午餐,此時卡米拉不屈不撓的幽默感和恭維遭到嚴酷的考驗。它是那種安德烈很高興可以吃到的家常榮:大而發亮的黑橄欖、蘿卜拌白奶油、有嚼勁的鄉村麵包、一壺紅酒,以及精心切片、充填紮實的玫瑰色香腸。


    安德烈把吃光的盤子交給老婦人,讓她替他添萊。“美味極了,”他說。“在美國吃不到這種東西。事實上,我想在那邊這類食物是違法的。”


    老婦人露出笑容。“他們跟我說,有些法國乳酪也是。美國一定是個非常奇怪的國家。”她轉向卡米拉。“有沒有吃飽,小姐?這個香腸是亞耳來的。一點牛肉、一點豬肉、一點驢肉。他們說驢肉使它帶有特殊的味道。”


    卡米拉的微笑凍結起來。午餐已經是折磨,沒有巴杜爾礦泉水——除了來自廚房水龍頭極為可疑的水之外,根本沒有水——沒有沙拉,而且其中一隻貓還坐在桌上酒壺的旁邊。現在又跑出驢肉來。為了禮貌的緣故以及雜誌的前途,冒著腸胃重創的危險,她先前已經強迫自己吞下一片香腸。但是驢肉,驢肉顯然超過她可以忍受的範圍。


    安德烈往上瞄,看到她嚴峻的臉龐以及眼神中呆滯的絕望,知道她這個時候找不到話來說。他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情形,而且此時她看起來變得比較有人性。他將身體傾向老婦人。


    “抱歉,”他說。“我完全忘記告訴你——我的同事吃素。”他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她的結腸非常敏感。”


    “哦,是這樣子!”


    “恐怕如此。醫生禁止她攝取任何紅肉。尤其是驢肉,對嬌弱的腸胃組織最具殺傷力。”


    老婦人嚴肅地點點頭。他們不約而同望著卡米拉,後者的臉上裝出極為懊惱的表情。“笨結腸,”她說。“真令人討厭。”


    涼麵和閹鯉魚很快地被端上桌,但也同樣快地被推開——卡米拉宣稱自己吃了橄攬和蘿卜就已經飽了一餐不久便結束了。當用餐者推開椅子回去工作之際,隻有那隻貓還留在桌上,意欲帶走剩餘的香腸。其實也沒多少工作要做。安德烈移動聖像,用不同的背景為它們拍照——石頭、褪色的灰泥、百葉窗——並且當他為坐在矮石上的老婦人和她的貓照相時,意外地從她身上誘出青春洋溢的笑容來。卡米拉做筆記,對著小錄音機耳語。到了三點,他們就收工了。


    當車子開上山時,卡米拉點上香煙,歎了一口充滿感謝的長氣,將煙吐出車窗。“我的天,”她說,“驢肉。你怎麽吃得下去!”


    “很美味。”安德烈將速度減慢,因為此時有二隻灰色的狗偷偷摸摸地超過馬路,並且在跳入雜草蔓生的水溝之前,停下來嗅嗅車子。“你以前就應該試吃動物的內髒。現在遇到挑戰了吧。”


    卡米拉顫了一下。她發現有時候法國人——或至少是鄉下的法國人,而非她在巴黎的文明好友——他們的飲食習慣低俗到令人反感。更糟的是,他們不僅愛吃這些駭人的原料,而且還喜歡談論它們:砂囊和下腹、兔頭和羊腳、沒有名稱的膠狀小點心、各式各樣醜陋的雜肉拚盤。她又顫了一下。


    “告訴我,甜心,”她說,“你什麽時候回紐約?”


    這回換安德烈顫抖了。他一點都不想在早春離開,回去過曼哈頓那刺骨的冬末。“我猜要等這個周末過去。我明天打算到尼斯去拍些‘阿利亞’和‘奧雅’的照片。”


    “我沒聽說過。他們是我應該認識的人嗎?”


    “它們是商店。”安德烈轉入聖保羅,在飯店外停下來。“外觀很出色的商店。一個賣橄欖和橄欖油,另一個有好吃的果醬。”


    這引不起卡米拉的興趣,她在橄欖和果醬上看不出有任何的社交重要性。一踏出車子,她便環顧四周,然後很有架勢地向停在廣場另一邊的奔馳車招手。“親愛的路易士在哪裏。叫他進來拿我的行李,好嗎?我要去看看有沒有我的信息。”


    卡米技前往機場的複雜準備工作,占掉接下來的十五分鍾;在胖警員充滿警戒的注目下,行李裝上奔馳車;服務生被征召到卡米拉的床下搜尋一隻不翼而飛的耳環;行前一分鍾將資料傳真到紐約;打電話到機場以確定班機準時起飛;分配各人的小費和讚美。最後全飯店的員工集體鬆了口氣,目送著卡米拉走過庭院,坐火車子的後座。透過打開的車窗,她抬頭看著安德烈。


    “星期二你會把幻燈片送到我的辦公室吧,甜心?下個禮拜我就要讓這一期上市。”然後,根本沒有等待回應,便說了聲再見。


    接著窗戶往上滑動,卡米拉終於踏上征服巴黎之旅。安德烈暗地裏希望麗池酒店的門房已經準備好迎接即將發生的攻擊,他望著奔馳車謹慎地開上狹窄的街道,離開村子。


    現在他自己奢侈地擁有自由的一晚和一整天。洗完澡之後,他帶著他那本大學時就有的起皺、破舊、發黃的“米其林245”地圖,到酒吧裏去,將它攤開在桌上,就在他的黑醋粟白酒旁。245是他最喜歡的地圖,這是一項多情旅行的紀念品,一份勾起美好回憶的地圖。他把大部分的暑假都花在地圖所涵蓋的區域裏,從西邊的厄姆和拉卡瑪革到東邊的意大利邊界。而且都過得很快樂,即使總是慣性缺錢,且經常罹患戀愛並發症。他回想起當時的日子,那時候陽光似乎總是普照,五法郎的葡萄酒嚐起來像是昂貴的“拉圖爾”,便宜的後街旅舍往往幹淨而好客,而且床上的他,身邊經常躺著曬成棕褐色的胭體,在白床單上顯得更黑。都沒下過雨嗎?真的像那樣子嗎?也許不是。若要他老實說,他幾乎記不起某些女孩的名字。


    安德烈端起黑醋粟白酒,凝結在杯底的水珠剛好滴在尼斯南邊的地中海上。它潔汙了一條代表著往科西嘉島的渡輪航線的虛線,當汙點擴散到法拉特呷時,勾起了另一個回憶,這次的時間比較近。去年夏天,他曾經在岬上拍了兩天的照片,就是在狄諾伊家族所擁有的豪華別墅裏——卡米拉偷偷描述成“濱海中產階級”——這個狄諾伊家族從波拿巴時代以來,便一直毫不張揚地富有著。為拿破侖軍隊生產製服的一紙合約,經過好幾代之後,已經發展成龐大的企業,成功地為政府提供各種紡織品。該家族目前的龍頭老大伯納-狄諾伊,繼承了一家不需要花他太多時間且經營完善的公司,他徹底地享受這個特權。安德烈憶起了自己喜歡他以及他的女兒。


    瑪莉蘿-狄諾伊的照片經常出現在時髦的法國雜誌上。隨著季節的不同,她可能會被看到是在朗香和爹地的一位賽馬騎師聊天、在庫契維的山坡上、在蒙地卡羅的紅十字會舞會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動人地微笑著,周遭圍著一群有希望贏得芳心的年輕人。金發碧眼的她,才二十歲出頭,身材嬌小,動作優雅,持久的淡金膚色,顯示出她從未遠離陽光太久,就有錢人的女兒來說,她正常得令人驚異:活潑、友善,而且似乎還沒有男朋友。卡米拉一看到她就不喜歡她。


    安德烈決定更改計劃。隔天早上不去尼斯,而是開車到法拉特岬恭訪狄諾伊家族。運氣好的話,瑪莉蘿可能有時間一塊用午餐。他喝完他的黑醋粟白酒,走入餐廳,由於對明天充滿了期望,胃口突然好起來。


    法拉特岬遍布著棕櫚樹和鬆樹,環境保持得無懈可擊,價格昂貴到瘋狂的地步,長久以來.一直是“蔚藍海岸”沿線最最時髦的地點之一。它在尼斯的東方,突出於地中海,威名遠播或惡名昭彰人土的別墅,以高牆及濃密的樹籬作為屏障,以鐵門守衛,靠著金錢所砌成的護城牆,與小老百姓絕緣。過去的住戶包括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索美塞-毛姆,還有極重視發型的男爵夫人碧亞翠絲-羅斯柴爾德,她隻要出國,便會帶著裝有五十項假發的大衣箱隨行。


    在這個更民主、更危險的時代裏,現今大多數的住戶寧願不為人知、不被打攪、不列在電話簿上,而法拉特岬是海岸線上他們得以避開觀光活動的擁擠、嘈雜的少數地點之一。的確,自尼斯來的訪客,最先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喧囂攏攘的缺席。連割草機的聲音——聽到但在牆壁和樹籬後麵看不到——都微弱而充滿敬意,就好像裝上了消音器一樣。車子不多,開得很慢,幾乎到了莊嚴肅穆的速度,完全看不出法國司機典型的急性子。靜謐的氣氛彌漫著該地,讓人覺得,住在這裏的人們,永遠都不用匆匆忙忙。


    安德烈開在“高爾將軍大道”上,經過燈塔,轉入狹窄的私人道路,是一條通往呷角最尖端的死巷。道路的盡頭就是狄諾伊莊園的開端,由十聽高的石牆及厚重鋼鐵製成的雙扇大門所標示,上麵裝飾有狄諾伊家族的盾形徽章。在大門的另一邊,土地陡峭地往下降,成階的草坪由一條超過一百碼長的車道所分隔,兩旁種植著棕櫚樹,終點是一處回轉圓環、一個華麗的噴泉,以及一扇相當氣派的前門。土地的斜坡使得人們的視線可以超過房子的屋頂,看到一線銀色的地中海。安德烈憶起,曾經被主人帶領走過一條由花園通往船屋和私人海灘的隧道,狄諾伊當時還談到侵蝕的問題,以及每年春天運入額外沙石以使客人盡興的高昂費用。


    安德烈下車,試試大門,發現它鎖著。隔著鐵柵探視下麵的房子,他可以看到那些窗戶都用百葉窗保護著.他必須接受殘酷的事實:狄諾伊一家人不在家。一年裏的這個時候還算太早;他們鐵定還棲息於瑞士的高山上或是俯臥在一處海灘,讓瑪莉蘿繼續曬黑她的健康膚色。


    正當他在失望之餘,轉身要回到車上時,他看到房子的前門打了開來。出現一個男子的身影,手中拿著一樣東西在身前。它看起來像是一個方塊,色彩鮮豔的方塊,當那個男子轉頭望向房子的側邊時,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它,不讓它碰到自己的身體。


    由於好奇心的作祟,安德烈在刺眼的陽光下眯著眼睛,但卻無法弄清楚任何細節。接著他想起他的相機。他先前把它放在乘客座位上,裝著長鏡頭,以防萬一在路上遇到有趣的畫麵,這個習慣他好幾年前就有了。從車子裏取出相機後,他調整焦距,直到門前的身影變得一清二楚為止。而且很眼熟。


    安德烈認出是老克勞德(這樣叫是為了有別於園丁總管小克勞德)。已經有二十年了,老克勞德一直是狄諾伊的總幹事、雜務工、管家、跑腿、機場接送賓客的司機、室內仆役長、快艇看管人,總之是處理家務不可或缺的要員。在拍照時,他表現得很熱心,樂於幫忙移動家具以及調整燈光。安德烈曾經開玩笑地說要雇他當助理。但是他到底拿著那幅畫要幹什麽?


    畫也很眼熟:一幅塞尚的畫作——是畫得相當出色的家庭習作,曾經為雷諾阿所擁有。安德烈記得很清楚它原本掛的地方,就是在主客廳裝飾壁爐的上方。當時卡米拉堅持拍下一係列的特寫鏡頭,以捕捉動人心弦的筆法,她如是說,雖然她在該篇文章裏一張特寫也沒有刊登。


    基於攝影師的直覺與深思熟慮,安德烈拍了幾張站在門階上的老克勞德,然後後者的身體便被一輛從房子邊繞出來、停在他麵前的廂型小貨車所遮住。那是一輛傳統、肮髒的藍色雷諾車,這種車在法國的每個小鎮都可以找到數百輛。車身上有一塊鎮板顯示它是屬於“魯克暖氣管”公司,安德烈經由鏡頭看到司機下車,打開貨車後門,搬出一個很大的厚紙板盒以及一捆氣泡塑料紙。克勞德加入司機搬運的行列。


    這兩個人把畫作細心地包裝起來,將它放入盒子裏,盒子推回廂型貨車,車的後門關上,兩個人進入房子。整個經過都記錄在膠卷上麵。


    安德烈放低相機。這是怎麽回事?不可能是盜竊案,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克勞德的麵前,一個忠心耿耿服務二十年的老管家麵前。這幅畫可不可能是被送去清潔?重新裝框?果真如此,為什麽得放在一個暖氣管工的貨車運離房子?奇怪,相當奇怪。


    但就如安德烈所必須承認的,這根本不關他的事。他坐上車,經過幹淨、莊重、沉寂的法拉特岬,速度很慢地往回開,直到抵達可以帶他進入尼斯的沿岸公路為止。


    盡管輕微地感覺到一波相當沒有根據的反高xdx潮一一瑪莉蘿可能從頭到尾未曾想過他;要不然,進一步的熟識之後,最終將揭露出她是個被慣壞的頑童——安德烈發現自己充分享受了這一天的假期。不像坎城,一旦節慶結束、觀光客逃離之後,便進人一段無精打采的半冬眠期;尼斯一年到頭都維持清醒的狀態。餐廳仍然開放,市場繼續營業,街道繁忙,“英國人步道”上下跳動著喜歡海景的慢跑者,交通又亂又吼,整個城鎮呼吸著、流汗著、活著。


    安德烈漫步於“老尼斯”的巷道中,在“聖法蘭廣場”歇腳,欣賞著最近才遷居的地中海居民,他們目前占據著魚市場裏的石板攤位。他坐在外頭,在莎利亞林蔭道上喝了瓶啤酒,再度使用他的長鏡頭拍攝攤販和他們的顧客,也就是該地令人敬重的家庭主婦,她們是采購生菜和蠶豆時討價還價的個中高手。吃了蔬菜、沙拉、乳酪組成的午餐之後,他在“奧雅”及“阿利亞”拍了四卷彩色底片、為諾爾買了薰衣草精油,以及——一想到她戴它的樣子就好笑——選了一項庇裏牛斯山製造、有防水保證的真貝蕾帽給露西。


    在返回聖保羅的途中,天空開始下雨,是一陣從晚上不停地下到隔天早晨的毛毛雨,安德烈很喜歡天氣有這樣的變化。他一直覺得要離開法國的南部很難;如果太陽又高又大,那就更難了;在飄雨的灰色穹蒼下,離別之苦會比較輕微。


    通往機場道路兩旁的棕櫚樹,潮濕而蔭鬱,仿佛在雨中互相偎依著,逐漸讓路給機場大廈的玻璃、鋼鐵和混凝土。安德烈把車子還給‘阿維斯”,加入商人(他們是不是和他一塊從紐約飛過來的同機的疲憊吉普賽人?)以及幾個零星遊客的行列裏,他們的臉頰和鼻頭都曬紅了。


    “晦!你好嗎?”


    安德烈回頭,看到上一班飛機那位對窗戶過敏的鄰座,正對著他微笑。他也笑笑,並向她點頭。結果還不夠。


    “你玩得如何?我敢說你一定吃了不少美食。我去了一間坎城很正點的餐廳,也許你聽說過,叫胭脂什麽來著?等一下,我拿了名片。”她從袋子裏取出一本鼓鼓的備忘記事本。此時隊伍往前移一個位置。安德烈祈禱能有一趟滿載旅客的飛行以及一個遠離他的新朋友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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