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魯很小心地把煙灰從一隻可哥林煙鬥裏敲出來。這是他去年生日時,女兒送他的賀禮。它將伴隨著他,直到退休為止。當他用新鮮的煙草來填塞煙鬥的時候,又再度翻閱由邦菲耳上校的摘錄中,所做出來的筆記。不錯——他心想,這事絕對有可能!他記得不知在哪兒看到過一篇報導,政府花費了好多年的時間所研究的東西,不折不扣就是邦菲耳對他陳述的那件事。


    他點燃了煙鬥,由辦公室的窗子眺望室外亮麗的陽光。根據觀光局的說法,坎城的陽光一年有三百天的時間,溫暖了當地的街道和海灘。他是多麽厭惡南方啊!各種強烈的色彩,姿態可笑的植物,終年無雪,以及嘻皮笑臉、邋邋遢遢的地中海人性格。他不斷計算著日子,等待退休後,住到他母親留給他在夏朗德的一間房子裏去。那兒不管是天氣或居民,都溫和很多,也理性得多了。而在一生成功的警察生涯終了,功成身退後,那將是不可多得的榮耀。


    他打開通訊簿,翻到他老朋友薛維利的電話號碼。薛維利和他一樣是夏朗德當地的人,是任職於農業部的高級官員。莫魯知道他和許多政府高官保持著非同小可的關係。


    慣例地互表久未謀麵的遺憾之餘,莫魯提到了打電話的來意,“看樣子,”他說:


    “有人已經成功地研發出人工培養鬆露的方法。我聽說這方法已然經過完備的試驗,而且得到了豐碩的成果,是令人歎為觀止的。以你專家的立場看來——有這種可能嗎?”


    薛維利的政客反應習性,令他在回答之前好好琢磨了一番。他發言之際,通常總是深思熟慮,宛若他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會被人記錄下來,當做證據似的。


    “理論上,沒有理由說類似的發明是不可能的,”薛維利說:“雖然我必須告訴你:


    我們農業部在過去曾以嚴厲的手段要求同等性質的許多實驗。”他也坦率地表示讓步,說:“那些實驗的結果毋寧令人失望到極點。然而,這並非意味著由一個非權威性的專家所研發出來的配方,其可能性將遭到排斥。再說,當然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將感到莫大的興趣。”他停頓了一下,表示強調的意思。“這配方若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它一定要掌握在正直的人士手中。”


    莫魯不費吹灰之力便猜出了他的意圖。“譬如說像是你。”


    薛維利輕輕笑出聲。“說得不錯,親愛的莫魯,說得不錯。如果由我們來規劃鬆露的生產,將可產生非常高水難的利潤。”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如你所知,我們的部長是個來自可瑞茲的鄉下孩子。要是法國國寶級的產物的生產能夠在官方的掌控之下,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快樂。而且莫魯,如此一來,你我必將榮冠加項。你什麽時候能夠把那配方提供給我呢?”


    莫魯特此情此境做了一番詳細的說明,其間,薛維利不時打斷他的報告,提出各種問題。莫魯感覺得出來:這位內閣閣員的心情是越來越興奮了。他們談話結束的時候,薛維利保證會去試探一下部長的心意,然後再打電話給他。


    讓莫魯感到驚訝的是:一切過程竟然在一個鍾頭之內完成了。部長頗感興趣。不,不止是頗感興趣而已,而是相當熱切地希望這個農業秘密武器不可脫離祖國法蘭西的掌握。薛維利則說大家必須盡一切的努力找出並逮捕兩名逃犯,追回鬆露配方。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會調動德拉基南一個軍營的軍力,由莫魯來指揮。


    邦菲耳被召入莫魯的辦公室,接受了各項指示。其一,加入更多警力;其二,將逃犯的照片將獲晉級。當邦菲耳臨去之際,莫魯的煙鬥正送出縷縷青煙。邦菲耳聽到莫魯打電話到德拉基南的軍營所在地,要求和指揮官說話。


    邦菲耳是個多慮的人。他知道這件事情的發展已超出他所掌控的範圍了。他坐在辦公桌前,將一根根的香煙剝開,拖延打電話向波魯斯回報的時候。天哪,竟要動用軍力了!出動所有的警力、直升機、路障。紅色警示訊號。打從有一次,一個名叫斯帕吉瑞的銀行搶劫犯,戲劇化地跳出法官辦公室的窗子,坐上一輛接應的摩托車逃出尼斯以來,還沒有一次如此大規模的緝捕活動。斯帕吉瑞終究沒有被抓到。邦菲耳一念及此,不由得站在非職業的立場,對他寄予無限的崇敬。他拿起了電話筒。


    波魯斯毫無憐憫之心。他那一點兒也不溫暖親切的聲音,今天更是顯得冷酷。“邦菲耳,我仰仗你的助力,我的同事們也是。我必須了解所有的事情。一旦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立刻告訴我。明白嗎?”


    天哪!他現在該怎麽辦呢?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不免憂心——無論是麵對波魯斯或是莫魯皆然。當他開始執行交付的指示時,邦菲耳不由得希望那該死的英國人、他該死的女朋友,以及那份配方,能夠安全地離開法國。


    包克斯村莊周遭的田野,以神秘的河穀之美和遼闊的地平線之美而著稱。它具有遺世獨立的超然氣息。田野間無以計數的小石屋,從前是一些牧羊人和山上的農夫用以藏身的。直到農業機械化了之後,它們就被棄置了。其中有許多隻有牆垣,而無屋頂,因為有屋頂的建築物是要被課稅的;還有的看來隻是蜂窩狀的石堆而已。到了上午十點左右,安娜和班奈才找到了他們一直在找尋的。


    他們沿著荒煙蔓草的路徑行駛,來到一處林間的空地。數個世紀之前的一座低矮的石層留在此地,而今,屋頂已然坍塌,牆垣亦因年久失修而致殘缺不全。但它一端的空間可以停放車輛,同時,躲過了數裏之外的憲警,使他們感覺輕鬆多了。


    打從看到公路上的路障以後,班奈一直心神不寧,他在心裏斟酌著不用車輛而逃亡的方式,又生恐在機場或車站暴露了身份。稍早些時,他還打趣著說要徒步走到意大利呢?如今看來倒是有此必要了。真的走到意大利的話,不曉得是什麽狀況?在村落之間閃閃躲躲的,遠離主要的公路,隻怕連睡眠也不得安穩吧?畢竟,這並非易事啊!一天能夠走個二十裏的路程就算不錯了,天哪!這將花費他們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才到得了意大利。他瞪著地圖一直看,這時,安娜用手指揉搓著他僵硬的後頸。


    “你知道嗎?你已經十分鍾沒說一句話了。”


    “抱歉,”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很不像是我的習性。但是我們正處於一些麻煩之中。”


    安娜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望著他。“班奈,我知道這時候對你說這種話是非常不智的,”她湊過來,吻了他的眉心。“但是,我快要餓死了——”


    他們前一次吃東西是什麽時間的事呢?他已經記不得了,此刻,他亦覺饑腸轆轆。


    “你說得沒錯,”他說:“我們最好先弄些東西來吃。”想到這些生活瑣事,倒讓他開心了一些。“來,我們到阿爾卑斯山區去,別忘了你的假胡子。”


    他們走到停車的地方。班奈蹲下來,抓起一把土,朝它吐了些口水,揉成泥片,把泥片壓在車牌的白色字母上,使得那個車牌編號顯得不清楚了。當他鑽進車內時,一眼就望見後座上那個袋子,裝了百萬元的袋子。他把袋子拿到石屋裏,藏在黑暗角落裏一垛石頭的下麵。


    他回到車子旁邊,搓掉手上的沙土。“藏在這兒比放在車子上安全。你知道嗎?”


    一麵發動引擎,他一麵說:“夏季裏,在伏克斯,大約每五分鍾就有一輛車子被偷。”


    他的情緒改變了。有些事情會發展的,就像過去幾天之中,每逢適當的時候,便發生了一些事情。他比較輕鬆,覺得比較有希望、有好運。他一隻手輕輕捏了捏安娜的大腿。“對了,我接受點菜,你想吃什麽?”


    “可鬆麵包,”她說:“兩份火腿三明治、比薩、烤雞、薯條、乳酪、一瓶紅酒——”


    “不要香腸嗎?”


    “留著中餐吃吧!”


    他們橫過d二三二號公路,沿著彎曲的小路往阿爾卑斯山區的方向前行。城鎮的外圍部分滿是車輛。小貨車,以及低馬力、高噪音、被法國青少年視為心中至寶的摩托車。


    班奈想起當天是星期六,是阿爾卑斯山區每周一次趕集的日子。混在人群當中的好時機。


    在停車的時候,他搶先了一步。一對坐在一輛英國車裏的夫妻,很傲慢地在他的後麵嘰嘰叭叭。那女人的聲音像尖銳的喇叭聲。“小人!典型的法國小人!是我們先看見車位的!”班奈熄滅引擎,朝她微笑點頭。


    按照安娜的建議,他們第一步先來到市場後麵的一家商店。商店販售的是各種籃子、台灣製的廉價陶製品和各種帽子。安娜的意見是帽子至少能夠提供某種程度的偽裝——


    在他倆的照片大大地刊登在頭版之後,借著帽子的遮掩分散人們的注意力。她選了一頂草帽,班奈則是一項在法國滿普遍的棉質鴨舌帽。他們戴了新買的帽子,加上太陽鏡,手牽手像一對享受夏日假期的夫妻,去尋求滋補的機會了。


    阿爾卑斯市集的範圍從城鎮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一處處小區隔,所販售的物品從明信片到各種紀念品都有,當然,也有人在販售食物。安娜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乳酪羊肉白如牛奶,狀甚柔滑。還有浸在橄欖油裏的,呈現出淡淡的黃色。另外有新鮮的編魯,足有一個男孩子的高度,被切成一片片帶血的厚塊,各式各樣的麵包,夾著豬肉片或乳酪的,各異其趣。展售的蔬菜水果,七彩如虹。現場裏有些精通牛、豬或馬的屠戶。


    此外,在周六陽光的照耀下,邁步於豐盛的展售品之間,卻板著臉孔、保持高度警覺的,那就是警察了。


    班奈注意到當地通常用以鎮暴的憲兵已全數出動了。他們清一色酷厲的臉孔,腳上的短靴,黑色的槍枝,成了注冊商標。他另外還注意到了某些事物,讓他稍事停留後,很突然地把安娜推進了一家咖啡館裏。


    “我真是個白癡,”他說:“我早該想到這主意的,”他的手指很興奮地在桌麵上達達地敲著。“那兒,”由咖啡館的窗子看過去。“街道的另一邊,看見那輛巴士了嗎?


    它是要駛往西班牙的。夏季當中,他們有個固定的班次。”


    在他們的注視之下,那輛巴士開走了。“它下一站停在巴塞羅納,”班來說:“不需要護照。我認得一個人搭過這輛車子,他認為除了衛生設備不太方便以外其他還好。


    你看呢?”


    安娜看了看藍色帽沿下那張熱誠的笑臉,臉上殘留著兩天未刮的胡渣,像是個學生。


    她也笑著回應他。“我會帶著我跳西班牙舞的響板。”


    班奈離席而去,走向遊客中心,留下安娜在咖啡館裏點餐。想來也真不可思議,一個星期之前,她根本不認識他;現在她卻認為他倆是天生一對、禍福相依。她要侍者送上咖啡和牛角麵包,注視著外麵小量的人潮。不管導覽手冊上是怎麽寫的,這兒並沒有騷亂的情況。她嚐試著想象班奈在紐約伍斯特街上她小公寓裏的情況。他司於家務嗎?


    或許沒有。就她的觀察而言,他簡直是個敗家子。這有什麽關係嗎?一點兒也沒有。


    他十分鍾以後回來了,看來沒有臨去之前那麽高興。今天不再有駛往巴塞羅納的班車了,星期天也沒有。至於星期一呢?由於是紀念一位聖徒的假日,班車亦不從阿爾卑斯山區、艾威農或卡維隆這三地發車。因此,在星期二之前,他們隻能隱身於廢墟而無事可做。於是,他們在一隻啤酒杯墊的後麵列下采購清單後,走出咖啡館去加入市集其餘的人們之中。


    班奈尾隨安娜走上斜坡的街道,走到他們方才停車的地方。他們手上捧著好幾個藍色塑膠購物袋,裏麵裝滿了足夠三天野餐之需的食物和酒。延遲離去的事實讓人失望,不過,也僅止於失望而已。至少,他們暫時不必逃亡了。當他注視著安娜走動時搖擺如浪的臀部時,心裏想到的是從穀底流過的小河。一旦天黑了,他們可以下到河穀裏去洗澡,從車子裏取出毯子和一瓶酒,裸身躺在星光下——是的,他心想:在郊野度周末,有很多可談的事。他輕輕哼唱起來,加快了步伐,跟上安娜。


    他們把那些購物袋放在車頂上。當他在口袋裏摸索車鑰匙的時候,一麵對她微笑。


    “你又來了,”她說。


    “怎麽啦?”


    “拋媚眼啊!”


    他把太陽鏡架到鼻梁上,並向她眨了眨眼。“跟你學來的,”他說:“我剛才正計劃著一項在月光下遊泳的活動,當然是裸泳,表示和大自然融合為一。接著再舉行午夜的野餐。除非你已經先有什麽計劃了。”


    她還沒有回答之前,停在對麵的一輛沒有標識的小貨車,邊門被拉開了。他們回頭一看,發現麵對著四名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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