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出了官廳,繞過經曆司的值房,但見一隊披盔戴甲的校尉迎麵行來,領頭的正是滿麵春風得意的總旗淩雲愷。


    這廊下空間狹小,隻能容兩人並排通過,沈煉皺著眉頭迎麵走了過去,不曾想淩雲愷手下的這些校尉根本不避讓。


    “下官見過沈大人。”淩雲愷仰著頭抬手作揖,目光中滿是挑釁。


    沈煉冷哼一聲,剛想嗬斥。又想起方才陸文昭的話,這淩雲愷可是和魏太監沾親帶故的。


    不管沾的是什麽親什麽故,若魏太監怪罪下來,都不是他這個錦衣衛百戶能夠承受的。忍下心中的怒火,轉頭對擋在他麵前的校尉冷聲喝道:“讓開。”


    那校尉不過是個馬前卒,不敢硬頂回去,可也不會輕易挪開步子,轉頭望向自己的上官。


    淩雲愷冷笑道:“沈大人,我等奉北鎮撫司許大人令,前來交接昨夜的案子。上峰令急,可不敢耽誤,煩請沈大人行個方便,讓我等先過。”


    沈煉目光一片森然,若是平常,他早就趟了過去。但淩雲愷不是尋常的小小總旗,背後的那座大山壓的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自天啟三年十二月始,魏忠賢提督東廠,右副都禦史楊漣,左僉都禦史左光鬥等東林黨人被接連治罪,後興大獄,毀東林書院。今年九月又得了今上賜的“顧命元臣”印,聖寵愈加隆厚,眼下更是氣焰滔天,權傾朝野。


    ??在這北司裏,本事從來不是最重要的,淩雲愷雖然隻是個總旗,可背靠著魏太監,恐怕沒有人會敢輕視他。


    但是,沈煉沒有選擇退讓。


    雖然向來謹小慎微,兢兢業業,可要他卑躬屈膝,他做不到,絕對做不到。


    眼下廊外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都眼巴巴地望著這邊。兩邊對峙陷入僵局,周遭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怎麽了?都在這裏杵著幹嘛?”


    陸文昭從官廳裏露出身來,見沈煉被淩雲愷的人堵在廊下,愣了一下,接著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淩總旗。許大人先前還跟在下提到到,如今一見,果然一表人才,快,外頭天冷,進去坐坐。”


    “見過千戶大人。”淩雲愷屈身行了一禮,寒暄道:“下官先前在東輯事廠當差時,就聽郭真郭公公提到過大人,今日可算是有幸得見,往後還煩請大人照顧一二。”


    陸文昭拱拱手回了一禮,眼睛笑地眯成了一條縫:“哎喲,不敢當不敢當,淩總旗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未來北司裏還得多仰仗淩總旗這樣的青年俊彥才是。走走走,淩總旗,裏頭敘話。”


    淩雲愷自然明白這廝在為沈煉解圍。陸文昭雖然隻是個千戶,可是能量極大,與司禮監、東廠甚至三法司都有不少交情。他的麵子淩雲愷還是要給的,回頭掃了眼沈煉,丟下一聲冷哼,才轉身進了屋。


    陸文昭轉頭看向沈煉,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手指不停地點著沈煉:“你呀你,又要我給你擦屁股。盡會惹事!還不快回去歇著!”


    “誒。”沈煉應了一聲,陸文昭這才一甩袍袖返身走進屋裏。


    沈煉對著灰蒙蒙的天空長出一口濁氣,暗罵一聲晦氣。收拾收拾心情,出了北鎮撫司。


    打馬沿長安街一路向東,走到盡頭,越過東單牌樓,轉到崇文門裏街。周圍行人少了很多,驀然發現東城兵馬司的那個小卒樓定安,居然還陰魂不散地綴在身後。沈煉輕勒韁繩,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問道:“跟著我做甚?”


    “我......”


    沈煉問道:“你進兵馬司當差沒多久吧?”


    “對,才兩個月。”這樓定安家裏世代都是兵馬司的軍戶,前陣子父親病故他才頂了職進了東城兵馬司當差。


    “知道在這京城裏當差,最重要的是什麽?”


    “啊...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別多管閑事!”


    “我......我是為了六哥報仇的,不是多管閑事。”


    沈煉嗤笑一聲:“這案子已經轉其他人接手了,想要報仇,找我有何用?別再跟來,不然把你丟到詔獄裏去。”


    樓定安望著那張怒目圓瞪凶神惡煞的臉,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沈煉冷哼一聲,打馬離去。


    東城明時坊裏有一條胡同叫蘇州胡同。當年成祖皇帝下令修建北京城,蘇州吳縣香山的建築工匠天下聞名,朝廷便大量征召蘇州工匠北上。


    那時起,在北京城裏就聚集了大批蘇州的工匠、船民,連帶著一些蘇州的販夫走卒。這些人後來就在北京城的東南角,離皇宮不遠的地方駐紮了下來,形成了如今的蘇州胡同。


    這裏住的多是些尋常人家,門麵多狹小緊湊。沈煉的宅子,就在這蘇州胡同的末尾。與其他的胡同裏的宅子不相連,獨門獨院,掩映在一片積雪覆蓋的銀杏樹下,幽靜而略顯荒僻。


    據說這院子當年是道衍和尚的別居,幾經輾轉,最後被沈煉的父親買下,定居於此。屋後還開辟出一畦菜園,隻是母親過世後,疏於打理,便漸漸荒廢了。


    院門處種了兩株明貴的西府海棠,每年清明前後,進入花盛期後兩株海棠樹上的枝椏漸變粉紅,似胭脂點點,又如曉天明霞,煞是喜人。


    沈煉下了鎖,走進院子,點著爐子燒了一壺熱水,換了一身幹爽的衣裳,漫無目的地坐在簷下,賞起雪來。


    滾熱的茶湯順著喉嚨直下,將腸胃裏的寒氣驅散不少。沈煉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盞,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在空氣中形成一縷白霧,飄散於無形。


    院子四周很安靜,稀疏的樹枝從屋頂的瓦楞上簌簌拂過,猶如一聲寡淡的歎息,除此之外,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沈煉望著院內牆角的那株臘梅,目光漸漸變得清虛起來。


    這臘梅在寒冷的深冬裏一片茂盛。可他發現不知何時起,這株老樹已經開始懨懨地死去,樹幹上長滿了樹瘤。


    從記事起,母親就常說這株臘梅已經老了,等父親從遼東回來,就把它砍掉作柴火。


    可春去秋來,等來了遼東大勝,等來了倭奴潰敗的塘報,等來了得勝歸來的大軍,而父親卻再也沒有回來。再後來母親也去世了。


    現如今這株老樹就像處於彌留之際的垂垂老朽,正將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絲生機擠出來,迎著風雪,花開滿枝。


    記憶裏,父親也是穿著他現在穿的這一身錦衣衛官袍,總是來去匆匆,很少在家中長待。不知不覺地,腦海中父親的模樣也漸漸模糊了,隻能通過牌位上掛的那副畫像才能回憶起一二。


    “喵~”


    一隻通體烏黑的狸奴,慵懶地邁著步子從屋裏出來,蜷縮成一團依偎在沈煉的腿邊。


    坐在這靜謐的院落裏,很容易讓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煩惱。可沈煉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好轉。


    自駱思恭駱指揮使告病請辭後,東廠因為魏太監的權勢,漸漸騎到了錦衣衛頭上。而錦衣衛內也是暗流洶湧,投靠魏太監的人可不在少數。眼下得罪了淩雲愷,恐怕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了。


    沈煉啊沈煉,你怎麽這麽不會變通?好端端地,得罪那淩雲愷做甚?


    沈煉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千頭萬緒也理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不再去想,收了茶盞進屋倒頭大睡。


    不知從哪裏飄來一朵黑雲,天本就灰蒙蒙的,院子裏的光線更暗了幾分。不多時,雪又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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