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局促不安地坐在佩裏奇女士的院長辦公室門外的長凳上,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手心之中滿是潮濕的汗水。


    幾個年齡不一但都是瘦小不堪的孤兒在麵無表情的護工帶領下穿過走廊時發現了雷蒙德,孤兒之中的男孩子,紛紛對他投以飽含怨恨與怒火的瞪視。他們的視線死死盯在雷蒙德的身上,仿佛要將他灼穿。即便走過轉角,仍舊不肯放過雷蒙德片刻,盡最大的可能將目光更長時間停留在他身上。


    對這些目光,雷蒙德早已習以為常。


    就在大約二十分鍾前,雷蒙德被洛德先生——佩裏奇女士的法律顧問和兩名護工給帶到了院長辦公室的門外。洛德先生隻是輕飄飄的扔下一句“待在這兒”就走進了辦公室。而一頭霧水,同時心中有了一絲別樣期待的雷蒙德乖巧的等待著這裏。


    從身後的門縫裏,雷蒙德能夠聽到一些斷斷續續飄出來的聲音。


    有佩裏奇女士那如同鴉聒的刺耳笑聲,還有一對中年男女的說話聲音,間或有洛德先生那生硬又高亢的發言。


    如果一切順利,如果一切順利。


    雷蒙德暗自向上帝不停禱告。


    如果一切順利,那裏麵的人應該就會是自己的新父母,他們能將他帶走,離開這個散發著可怕氣息的人間地獄。


    就在這時,陳舊的木門從裏麵被拉開,洛德先生的聲音早於他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雷蒙,先進來吧,史密斯夫婦想見見你。”


    雷蒙德猛地站起身子,僵硬但卻堅定地邁動腳步走入了佩裏奇女士的辦公室。他經常會在白天進出這間辦公室——打掃或是聽訓誡,但和之前的每一次進入這裏的心情都不同。這一次的雷蒙德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住了一隻快活的小鳥,正在不停跳躍歌唱。而以前,自己的心裏則盤踞著一隻陰沉醜陋的肥貓,正用自己的利爪抓撓著他的內髒。


    “哦,上帝。”


    一個宛若天使一般甜美溫柔的聲音首先闖入雷蒙德的耳中,抬起頭,雷蒙德將視線迎向那個聲音的主人——一位年約三十多歲的中年夫人,一頭有著自然卷曲的紅發,一張略微塗抹著淡妝的麵孔,算不上多麽美麗,但卻散發著一種和煦的光彩。一瞬間,雷蒙德覺得自己看到了天使的光環映照在這位夫人的身後。


    “佩裏奇院長,您絕對想象不到,這絕對是命運的絕妙安排。讚美上帝。”紅發夫人激動地站起身子,快步走到雷蒙德的身前,蹲下來用自己那雙略有粗糙但溫度溫暖的雙手撫摸著雷蒙德的臉頰,雷蒙德嗅到了一陣淡淡的香氣,他的臉瞬間變得有些紅。


    “赫根的爺爺就叫雷蒙德。他最好的戰友,我們倆婚禮上的伴郎也是雷蒙德。而現在……”紅發夫人將自己的頭向回轉,看向了自己的丈夫,“我們的孩子也是雷蒙德。神啊,上帝。多麽奇妙的命運。”


    一頭金色短發的赫根先生在頻頻點頭。


    “當然,當然。”佩裏奇女士的聲音不合時宜的響起,“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雷蒙,這兩位就是史密斯夫婦。”她的目光死死注視著陶醉在紅發夫人溫暖而溫柔地撫觸之中的雷蒙德,“赫根先生和艾米麗太太。赫根先生是帝國的功勳士兵,在戰場之上的突出表現讓他獲得了一枚喬治十字,他現在是鋼鐵廠的高級工程師。”佩裏奇公事化的介紹著史密斯夫婦的簡曆,同時似乎也在用自己的視線告訴雷蒙德某些東西,“艾米麗太太則是一名優秀的護士,目前供職在醫院的兒童科室……”


    “叫我艾米麗就好。”艾米麗太太握住了雷蒙德漸漸鬆弛下來的雙手,溫柔如水的目光從她蔚藍的眼眸之中靜靜流淌,“我們見過好幾次了,你可能不記得了,在教堂裏……”她輕聲溫柔的低語著,那輕柔的聲音仿佛有著魔力,讓雷蒙德如癡如醉。


    “手續都已經辦好了。”洛德先生那高亢的聲音突兀響起,“史密斯先生幾乎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在了前麵,院方隻需要把備案的檔案提交市政廳和法院備案就可以。”不知為何,洛德先生的話語之中似乎帶著一點點難掩的失落情緒。


    “這多虧了我的老同學在律所上班,他給了我不少建議。”赫根先生的聲音響起,低沉卻有力量,“雖然跑了不少地方,但總算是一切順利。說真的,這一次我欠艾倫不少人情。”


    “得了吧。這不是你重新召開那個‘男孩俱樂部’的借口,”艾米麗太太扭過頭看向自己的丈夫,語氣中帶著一點點揶揄,“不過這次艾倫倒是難得發揮了好作用。這不意味著我允許你們倆繼續出去鬼混,我會和安妮塔一起盯著你們的。”


    “佩裏奇院長,洛德先生。”赫根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了身,走到自己妻子身後,也半蹲了下來,他衝雷蒙德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用右手搓了搓雷蒙德的腦袋,“這是不是說我們能帶雷走了?艾米麗早就準備好了兒童房,你們絕對想不到,她都在裏麵準備了多少東西。”


    “小夥子,我都有點嫉妒你了,艾米麗從來沒有對我這麽上心過。”赫根先生笑著說道。


    洛德先生和佩裏奇女士交換了一個極為複雜的眼神。


    “當然,當然。”似乎滿懷不甘的洛德先生微微歎了口氣,“史密斯先生和夫人,如果你們願意的話,現在就可以帶雷蒙德回家了。院方和福利機構會定時派遣社工去貴宅做家庭訪問,雖然我個人覺得這毫無必要,但你們也得理解,這是法律上的規定。”


    “哦,當然。”佩裏奇女士突然拉高了聲音,用手背裝模作樣地擦拭著自己幹枯的眼角上並不存在的淚痕,“看到可愛的雷蒙能夠找到這麽富有愛心和責任感的新家庭,讚美上帝,我實在是感到太開心了。”


    雷蒙德當然知道,那個在所有孤兒心中如同妖婦、巫婆一般惡毒的女人壓根就不會感到開心這種情緒。但是此刻的他卻正被難以言喻的幸福感所籠罩。他要離開這裏了!他要離開這裏了!!


    雷蒙德的內心在歌唱,在歡呼。


    “我們回家吧。”艾米麗伸開雙臂環抱住了雷蒙德,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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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這大概是人世間最難統一的標準。一萬個人心中至少會有一萬兩千個不同的關於幸福的標準,可是對於雷蒙德來說,他現在很幸福。這股幸福從一年前,他跟著赫根先生與艾米麗太太走出佩裏奇孤兒院開始,已經整整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


    在這段甜蜜到讓雷蒙德難以置信的時間裏,雷蒙德擁有了太多之前夢寐以求的東西。他有了一個溫馨的家,一個嚴厲偉岸的父親,一個溫柔體貼的母親。他終於不用在孩子們怨毒的視線之中苟活,不用遭受肆意的辱罵或是毆打,不用挖空心思討好護工和院長,不用睡在堅硬的木板之上,不用每餐咀嚼如同木屑一般的黑麵包。他甚至還擁有了許多他之前做夢都不敢幻想的東西,他有自己的小房間,有專屬於自己的玩具,有幹淨溫暖的新衣服,有睡前的童話故事。


    養父赫根會在周末帶著他踢足球、看球賽,赫根是星期三俱樂部的狂熱球迷,幾乎每場球賽都不會落下。在情況允許的時候,他甚至會帶著雷蒙德去俱樂部的主場現場看球。這個平時刻板嚴肅的工程師揮舞著周三俱樂部巨大的貓頭鷹旗幟,和全場三萬餘名觀眾一起痛飲啤酒,扯著嗓子呐喊高歌的樣子讓第一次看到如此這般的赫根的雷蒙德大吃一驚。而當周三梟獲勝的時候,赫根甚至架著雷蒙德一起,大呼小叫的參與了球迷的狂歡遊行。


    不過這種情況隻出現了一次,因為那次遊行的結果是喝的有點眩暈的赫根帶著雷蒙德一起跌進了泥坑裏,父子倆鼻青臉腫、滿身泥濘的回家之後迎來了艾米麗的怒吼。從那次以後赫根就被艾米麗勒令絕對不準他獨自帶雷蒙德再去看現場球賽,再去參加所謂的狂歡遊行。


    不過事後赫根偷偷和雷蒙德約定,下次有機會還要去。


    養母艾米麗雖然工作繁忙,而且作息不太固定。但她竭盡自己所能陪伴雷蒙德,尤其是在雷蒙德剛剛來到史密斯家的時候,由於擔心雷蒙德不能很快融入這個新家庭,艾米麗甚至連休了接近一個月的長假,每天陪在雷蒙德身旁。用自己的全部體貼去溫暖雷蒙德的心靈,這個終生都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的可憐婦人將自己一腔母愛都傾注在了雷蒙德身上,對他視如己出。她精心準備餐食,溫柔的給雷蒙德念睡前的兒童故事,略顯笨拙地手打著織物……


    來得太突然的幸福讓雷蒙德經常會患得患失。不止一次,雷蒙德在自己最恐懼的噩夢之中驚醒——史密斯一家隻是他內心勾勒的幻想,他仍舊被困在地獄一般的佩裏奇孤兒院。


    而噩夢驚醒之後,看到擁擠但卻溫馨的房間,雷蒙德久久不敢睡去。他真的很害怕,害怕他現在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的促使下,雷蒙德竭盡自己所能的扮演好“兒子”這個角色。他力所能及的承擔家務,借著艾米麗閑暇時教授的瑣碎知識努力學習,用他所能用的一切方法守護著這得來不易的珍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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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艾米麗的休假日,雖然不是周末,不過艾米麗還是決定要帶著雷蒙德出門逛街。她要替雷蒙德選一身好看又帥氣的衣服。


    最近幾天艾米麗和赫根正在討論讓雷蒙德上學的事。雷蒙德已經七歲了,雖然沒經過正式的學前教育,可是艾米麗早就發現聰明又刻苦的雷蒙德正在如同海棉一樣汲取著各種知識,她甚至發現雷蒙德能夠看得懂赫根每天裝模作樣翻看的報紙上的新聞報道。


    這個優秀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艾米麗強調著,值得接受更好的教育。


    史密斯夫婦分工明確,赫根先生會在周末的時候去市裏的公立學校打聽讓雷蒙德上學所需要的手續或是流程。而艾米麗則自己給自己分配了更為艱巨的任務,她要把她的雷打扮成最英俊帥氣的小夥子。


    吃過早餐,艾米麗用溫柔的親吻送走了上班的赫根,簡單收拾好家之後,就興致衝衝的帶著雷蒙德出了門。


    工作日的大街上人流稀疏,近些年煤炭工業的持續低迷讓這座曾經冠絕大不列顛的鋼鐵之城日漸蕭條、衰落。越來越多的失業者、無家可歸者充斥著大街小巷,也讓城市治安一落千丈。


    艾米麗緊緊拉著雷蒙德的小手,快步走過一個又一個街道。


    不知怎的,雷蒙德突然想起,最近這段時間赫根的抽煙與飲酒行為也開始越發明顯了。已經有連續三個周末,赫根都沒帶他出去踢球,反而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徹夜不歸。嘴裏大多在念叨諸如破產、裁員、失業之類可怕的詞匯。


    艾米麗似乎也知道赫根正處在情緒低迷的特殊時期,反倒是沒有對赫根這種慢性自我傷害的行為過於指責。


    不遠處的街角,母子兩人的目標已經浮現出了它的身影,那是位於市中心的百貨中心。


    就在這時,正對麵不遠處的街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詭異的劈啪聲。


    像是本能,也像是某種玄而又玄的啟示,雷蒙德覺得一股巨大的危機正在自己和艾米麗籠罩而來。他想帶著艾米麗迅速離開這裏!


    可是,那兩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一個矮小,一個瘦高。卻正好堵在了艾米麗母子倆前往百貨中心的必經之路上。


    街道上的行人大都將疑惑而又好奇的視線對準了那兩個突兀出現在街道中間,並緊張地對峙著男人。尤其是在這兩個男人穿著可笑的長袍,手裏各自抓握著一根樹枝的情況下。


    “西裏斯,你怎麽敢,你怎麽會……”矮小的男人大聲嘶吼著,語氣之中帶著莫名的悲憤,甚至還有幾分抽泣,“……莉莉和詹姆斯,還有小哈利……你怎麽能……”斷斷續續的話語聲飄進了周圍圍觀的路人耳中。


    “住嘴!”瘦高的男人發出了一陣似是咆哮的怒吼,他抓握著樹枝的右手似乎因為過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你怎麽還敢說出他們的名字!!你這個……”


    就在這時,那個矮小的男人手中握著的樹枝突然間爆發出了一陣奪目的閃光,緊接著,一股巨大的火團莫名炸裂開來,巨大的烈焰霎時間向著四周迅速噴湧而出。


    “不!”艾米麗幾乎是本能一般,用她平時絕對做不到的動作和速度背過身子,用自己的身軀將雷蒙德護在了身下。


    “不!!”


    而在雷蒙德的眼中,一切似乎都變慢了,變成了一格一格緩慢跳動的圖片。他清楚的看到那個炸碎了手中樹枝的矮小男人丟下了一根鮮血淋淋的手指,而後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隻灰棕色的耗子,徑直鑽入了身後的下水道之中。


    他更是看到了那個瘦高的男人發出一陣像是野獸受傷之後的咆哮聲,隨手一揮手中的樹枝,一道圓弧形的半透明的罩子出現在他身前,遮蔽住了那恐怖的烈焰的吞噬。


    他眼中最後定格的是艾米麗護住自己的身體,被隨後肆意宣泄威力的烈焰瞬間吞沒,並且餘勢未減地向著自己撲來。


    “不,不!!”


    憤怒、恐懼以及更多的雷蒙德無法解釋的情緒伴隨著一股他未曾接觸和了解過的神秘力量從他的身軀之內噴薄而出,猛然間撞向烈焰和爆炸,將它們澆滅於無形之中。但是,隨著這股異常爆發的力量一次性釋放得一幹二淨,雷蒙德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內在有某種東西破碎了。


    眼前一黑,渾身癱軟無力的雷蒙德栽倒在了此刻已經化為一片廢墟的街上,在他身前,艾米麗那麵目全非的身體仍舊保持著張開雙臂保護他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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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時,在不可標注的未知之地,霍格沃茨的校長辦公室內,一本碩大的羊皮紙書卷上,原本用漂亮的花體字所謄寫的“雷蒙德·h·a·史密斯”的名字漸漸變得透明,直至徹底消隱於無形。


    除了這個謄寫著數十個姓名的古老書卷本身,除了曾經親自寫下這個名字的羽毛筆本身,沒有任何人知道,一個本該入學的名字就這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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