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裏·史密斯先生大大轟動了山丘區的上流社會以及萊特鎮的知識階層。比如,過去曾研讀希臘文的圖書館員艾金小姐,在萊特高中教授比較文學的霍姆斯太太,當然還有鎮上大家不敬地公稱為“大喇叭”的埃米琳·杜普雷。遠近老少都羨慕埃米琳居然有那麽意外的好運,可以做史密斯先生的“鄰居”,因為埃米琳就住在埃勒裏新居的另一邊。山丘區的汽車來往陡然大增,感興趣的人從四麵八方而來,假如萊特鎮公共汽車公司突發奇想決定新設一條觀光巴士路線,駛到埃勒裏家門口,他就動也別想動了。此外還有一大堆邀約:喝茶的,吃晚餐、午餐的,更有一個是——埃米琳邀他吃早餐:“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在輕柔早晨的涼意中,在晨露末自草地消失前,一起討論藝術了。”而上村文具店的老板本·丹齊克說,他店裏的精製文具用品不曾這麽暢銷過。


    這倒弄得奎因先生開始期待每個早上帕特麗夏穿著寬鬆長褲來訪。然後開著她的敞篷車帶他周遊考察這個縣。她認識萊特鎮和斯洛克姆鎮區的每一個人,所以介紹他認識了各種姓氏的人:奧哈勒倫、齊布魯斯基、約翰遜、道林。戈德伯格、文努蒂、傑克瓦、瓦雷地拉以及布羅德貝克;他們有的是雇工,有的是機械技師,有的是裝配線工人,有的是農民,有的是零售商、雇員;有白人、黑人、黃種人;他們的孩子人數以及清潔程度,均無可比擬。透過這位交遊特廣的萊特小姐,短短幾天,奎因先生的筆記本便已填滿,有好玩的外國話、晚餐細節、周末晚上沿第16號公路的爭吵、方塊舞、爵士音樂會、午間哨音,以及許許多多的香煙啦、笑聲啦、推擠啦等等,地道的美洲本色——萊特鎮版本的美洲本色。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會變成怎麽樣,”一天早晨,他們從下村回來時,埃勒裏對帕特麗夏說。“你好像同時是十足的鄉村俱樂部會員、教會的熱心教友,又是青春年華的女性,你到底怎麽辦到的,帕特麗夏?”


    “不隻這樣呢,”帕特麗夏笑道:“我是主修社會學的學生——或者說曾經是,因為我六月就已經拿到學位了;我猜我是忍不住把學校所學的,應用到這些無助的大眾百姓身上。假如這戰爭繼續下去——”


    “你是指牛乳基金會的事?”埃勒裏不解地問。


    “別亂講!牛乳基金會是媽媽的事。我親愛的先生,社會學關心的不隻是骨頭成長所需的鈣質而已,它是關於人類文明的科學,就拿齊布魯斯基來說吧——”


    “饒了我吧!”已經領教過齊布魯斯基的奎因先生嚷道。“對了,帕特麗夏,你們的鎮檢察官布雷德福先生,對這些事有什麽看法?”


    “對我和社會學的看法?”


    “我是指對我和你一起出門的看法。”


    “噢,”帕特麗夏把頭發甩到風中,表情愉快。“卡特吃醋了。”


    “嗯,小寶貝,你聽我說——”


    “得了,別跟我講崇高的道理吧,”帕特麗夏說。“卡特活該,他把我當成理所當然的女朋友太久了。事實上我們隻不過是一塊兒長大罷了,讓他吃吃醋對他還有好處呢。”


    “我不知道——”埃勒裏微笑道,“我倒扮演了愛情刺激者的角色呢。”


    “啊,快別這樣說!”帕特麗夏吃了一驚。“我真的喜歡你,反正好玩嘛。”


    突然,帕特麗夏側頭瞥了埃勒裏一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們怎麽說?”


    “什麽事呀?”


    “你告訴佩蒂格魯先生,你是知名作家——”


    “‘知名’那個形容詞,完全是佩蒂格魯先生自己加上去的。”


    “你還說過,你不是用埃勒裏·史密斯的名字寫作,你用的是筆名……但你卻沒告訴過任何人,你的筆名是什麽。”


    “天哪!”


    “所以大家在說,可能你根本不是什麽知名作家,”帕特麗夏低聲說。“這樣的小鎮真不賴,不是嗎?”


    “是哪些人說的?”


    “有人說的。”


    “你也認為我是假冒的?”


    “別管我怎麽想,”帕特麗夏反駁道。“但你一定知道,卡內基圖書館一向時興製作作家照片檔案,艾金小姐說,你根本不在裏麵。”


    “呸!”埃勒裏說。“再啐兩口。我隻是不夠有名罷了。”


    “我也是這麽告訴她。可是我媽媽聽了很生氣,但我告訴她:‘媽,我們又怎麽知道事實是怎樣呢?’結果你知道嗎——可憐的媽媽那天晚上一夜沒合眼。”


    兩個都笑了起來。然後埃勒裏說:


    “這倒提醒了我——為什麽我一直還沒有見到你姐姐諾拉?她身體不適嗎?”


    令奎因先生驚訝的是,一提起姐姐的名字,帕特麗夏便一下子不再笑了。


    “諾拉?”帕特麗夏以極平板的聲音重複這個名字,那是一種什麽意思也沒有透露的聲音。“唔,史密斯先生,諾拉身體好好的,我們改天去看她。”


    那天晚上,荷米歐妮正正式式地揭示她的新寶物。受邀者都是親近之人:馬丁法官伉儷,威洛比醫生,卡特·布雷德福。約翰·f.唯一尚在人世的姐姐——特碧莎·萊特,她是萊特家族中,一個始終不太“接受”荷米歐妮·布魯菲爾德的頑固分子——以及《萊特鎮記事報》的編輯兼發行人弗蘭克·勞埃德。當晚,勞埃德一直和卡特·布雷德福談著政治話題,但兩人隻是假裝對彼此有興趣而已。卡特不時朝坐在意大利式壁爐前“情人座”中的帕特麗夏和埃勒裏投以非常不快的眼光;勞埃德呢,這個莽撞型的男人不停地朝門廳樓梯口張望。


    “在吉姆之前,弗蘭克曾深深迷戀諾拉……一直到現在,他還是對諾拉一往情深,”帕特麗夏解釋。“在吉姆·海特展開追求而諾拉漸漸愛上他的那期間,弗蘭克非常不能承受。”


    埃勒裏從房間一端遠遠仔細觀察這個大塊頭的日報編輯,心中思忖:弗蘭克·勞埃德會是個危險的情場敵手;他那雙深沉的綠色眼睛含著冷酷。


    “吉姆開始和諾拉出遊以後,弗蘭克說過——”


    “他說了什麽?”


    “我們別管弗蘭克說過什麽了,”帕特麗夏跳起來。“我說得太多了。”


    她快步走向布雷德福先生,再去傷一次他的心。帕特麗夏身穿藍色塔夫綢晚宴裝,走動時總微微發出沙沙聲。


    “米洛,這位就是埃勒裏·史密斯。”


    荷米歐妮拖著魁梧壯碩、腳步笨重的威洛比醫生一起走到埃勒裏麵前,驕傲地說著。


    “史密斯先生,不知道你帶來的是不是好影響,”醫生笑著說。“我剛替傑克瓦太太接生結束才來的,那些加拿大佬!這次是三胞胎哩。我和達福醫生之間唯一的不同是,萊特鎮的女士們一直很體貼,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一次生四個以上。還喜歡我們這個鎮嗎?”


    “威洛比醫生,我已經愛上這個鎮了。”


    “這是個好城鎮。荷米歐妮,我的飲料呢?”


    “如果夠寬宏大量,你是可以這樣說。”


    馬丁法官不屑地接口。她太太克萊莉絲沉甸甸地掛在馬丁法官的臂膀上,兩人慢步走過來。馬丁法官是個瘦削矮小的男人,生了一雙惺鬆睡眼,舉手投足直截了當。他讓埃勒裏想起亞多·特雷恩筆下的“塔特先生”。


    “埃力·馬丁!”克萊莉絲叫道。“史密斯先生,你別理我這個丈夫。因為你的緣故,他不得不必須穿這套宴會西裝來參加,心底正覺得淒慘無比,恐怕會把怨氣出在你頭上。荷米歐妮,今天這宴會,一切都十全十美。”


    “哪裏,克革莉絲,你過獎了,”荷米歐妮心花怒放道。“隻是個溫馨的晚餐而已。”


    “我可不喜歡這裝模作樣的玩意兒,”法官手指蝴蝶領結嘟嚷道“嘿,特碧莎,你在嗅什麽呀?”


    “笨蛋!”約翰·f.的姐姐瞪了老法官一眼。“埃力,我無法想象史密斯先生會怎麽看我們這些人。”


    馬丁法官沒好氣地注視史密斯先生,想看著史密斯先生有沒有因為他不習慣戴領結而看輕他,再決定自己是否要看輕史密斯先生。這個危機因亨利·克萊·傑克遜出來宣布晚宴即將開始而化解。亨利·克萊是萊特鎮唯一受過訓練的膳師,本地上流階層的仕女透過一套強製的共產製度,共有這位膳師以及他難得一穿的膳師服。她們之間有條不成文法規,隻有碰到極端特別的事由,才能雇用亨利·克萊指揮宴膳。


    “晚宴開始,”亨利·克萊·傑克遜宣布,“上菜!”


    薄荷果凍醬烤羊肉剛撤走,鳳梨奶昔冰淇淋甜點送上來時,諾拉·萊特突然出現了。霎時,全場鴉雀無聲。荷米歐妮聲音顫抖地說:“啊,親愛的諾拉。”約翰·f.嘴裏滿含鹹胡桃,開心地說:“諾拉寶貝!”克萊莉絲·馬丁喘著氣說:“諾拉,見到你真好!”之後,場麵的僵窒才算解除。


    埃勒裏是頭一個起身示敬的男士。弗蘭克·勞埃德是最後一個,他濃密頭發下的粗頸子轉變成磚紅色。是帕特麗夏開口挽救這一刻:


    “諾拉,現在下樓來晚餐正是時候!”她輕快地說。“我們剛用過露迪做的美味羊肉。史密斯先生,這是諾拉。”


    諾拉伸手讓他親吻。那隻手,纖細冰涼,有如一隻細致瓷器。


    “媽媽告訴過我所有有關你的事情。”諾拉說話的聲音仿佛久未使用。


    “一定讓你失望了,自然的嘛!”埃勒裏微笑說,並拉出一張椅子。


    “噢,不!你們好,法官、馬丁太太,特碧莎姑媽……醫生……卡特……”


    弗蘭克·勞埃德說:


    “你好,諾拉。”


    他嗓音粗啞,從埃勒裏手中把椅子拉走,動作不算粗魯,但也不是十分禮貌;反正是先拉走,然後再為諾拉靠坐妥當。諾拉紅著臉坐下。這時,亨利·克雷大步走進來,端著別致、做成書本模樣的奶昔冰淇淋。接著,大家才又開始交談起來。


    諾拉·萊特兩手交握、手心向上坐著,仿佛已經累壞了;蒼白的雙唇努力做出微笑。顯然,她今晚的打扮煞費心思。紅白條紋的晚禮服完美地伏貼在身上,清新亮眼;手指甲修飾得毫無瑕疵,酒褐色頭發沒有一絲一縷淩亂。埃勒裏初見這位略微近視的女孩,稍稍感到驚訝,似乎可想見她在樓上臥房裏的情景,想象她如何鄭重其事修指甲、如何鄭重其事梳頭、如何鄭重其事穿上迷人的晚禮服;鄭重其事這個,鄭重其事那個,所以一切才會這麽……鄭重其事得那麽久,那麽沒有必要,以至於晚了一個小時才下樓來晚餐。


    現在,她弄到完美了,現在,她盡了最大努力下樓來,卻仿佛被掏空了,仿佛努力得太過,根本不值得這一切似的。她略略低頭,保持著沒有變化的微笑,靜聽埃勒裏隨興談話,動也沒動她麵前的甜點或飯後小咖啡,隻偶爾低聲做一兩個極簡短的回答……她的樣子不像是覺得厭煩,倒像是興奮過度而疲倦了。


    然後,像她剛才意外進來一樣突然,她說:“我告退了,請各位原諒。”便站起來。


    在場所有談話再度中斷,弗蘭克·勞埃德跳起來,把她的椅子往後拉,仿佛要用他不知所措而深厚的注視吞噬她。


    她對他微微一笑,再對其他人微微一笑,便飄似地離去。沿著拱廊從餐廳走到門廳,她的步履加快,轉眼消失了。


    每個人立刻又交談起來,並且要求再倒些咖啡。


    奎因先生在溫暖的夜色中散步走回新居,心中一邊仔細篩檢今晚看見的、聽到的各項重要事端。大榆樹的樹葉在談著話,超大型的月寶石高掛空中,他自己的鼻子裏則滿是荷米歐妮·萊特在家中放置的鮮花芳香。等見到一輛單排座位的小敞篷車停在他屋子前麵的路邊石旁,車內沒有亮光,而且沒有人在裏麵後,一晚的香甜感覺頓時消散。這樣的夜晚,應該有事發生。一片暗灰色的雲朵掩住了明月,奎因先生從草坪邊緣無聲息地走向他的小房子。可以看見房子門廊上有個火星亮光,在大約一個男人腰部高的地方,前後晃動著。


    “我猜你就是史密斯先生吧?”


    一個女低音在說話,那聲音的質地,好像外圍有點磨毛了,並且帶著嘲弄的味道。


    “你好!”他回應著,邊踏上門廊階梯。“你介意我打開門廊電燈嗎?這裏真暗——”


    “開吧,我對你和你對我一樣好奇,我也想看看你呢!”


    埃勒裏輕觸電燈開關。她蟋縮在角落的秋千裏,正從香煙噴出的煙氣後對他眨眼看著。皮製的淺灰色長褲緊繃著臀部,開士米羊毛衫把她的胸形大膽地雕塑出來。站在一富之遙的埃勒裏,立刻得到的大略印象是:一種世俗的、過熟的、並不斷在增長著的苦澀。她笑笑——他認為那個笑容有點兒緊張——然後將香煙從欄杆上往黑暗中一丟。


    “你現在可以關燈了,史密斯先生。反正我是個醜八怪;再者,我不該希望我的家人因為知道我就在附近而覺得不好意思。”


    埃勒裏依言關上門廊電燈。


    “這麽說,你就是洛拉·萊特了。”


    這就是那個和人私奔,結果離了婚返回家鄉,萊特一家人提也不提的大女兒。


    “聽起來好像我的事你什麽也不知道!”洛拉·萊特又笑起來,笑聲末尾轉變成打嗝。“抱歉,第七杯蘇格蘭威士忌的第七次打嗝。你知道,我是很有名的——萊特家那個愛喝酒的女兒。”


    埃勒裏不由得一笑。


    “這惡毒的流言我倒是聽說了。”


    “根據這些日子以來聽說的奉承傳聞,我本來已經有準備要厭惡你這個人了;不過,實際上看起來,你倒是還好。握握手吧!”


    秋千吱嘎一響,腳步聲混合著高低不調和的笑聲,她在黑暗中摸索,手掌的濕熱觸及他的脖子,他連忙伸手抓穩她手臂,免得她跌倒。


    “瞧,”他說,“你該在第六杯時就停止別喝了。”


    她把手掌頂住他漿挺的襯衫,用力一推。


    “嗬,好個吉拉尼莫!那家夥肯定覺得這個洛拉臭死了。”他聽見她踉蹌走回秋千的腳步聲,然後是秋千的吱嘎聲。“哦,大名鼎鼎的作家史密斯先生,說說你對我們這些人的看法吧?侏儒和巨人,甜的和酸的,暴牙的和花言巧語的雜誌廣告——全是寫書的好材料,啊?”


    “很好的材料。”


    “你可來對地方了。”洛拉·萊特點燃又一支煙,打火機的火焰抖動著。“萊特鎮!愛饒舌的,壞心腸的,偏狹的——偉大的美國爛泥巴!比紐約或馬賽後院的小塊床單還要髒。”


    “喔,這我倒不曉得,”奎因先生爭辯道。“我前前後後陸續四處看,對我而言,它是個相當不錯的地方。”


    “不錯!”她笑起來。“別嚇我了。我是在這裏出生的,它肮髒不堪——是汙穢的孕育之地。”


    “如果是這樣,”奎因先生反問,“你幹嘛還回來?”


    她香煙頭的紅光很快連續閃了三次。


    “這不幹你的事。你喜歡我家人嗎?”


    “非常喜歡。你和你妹妹帕特麗夏很像,身材也一樣好。”


    “唯一的差別在於,帕特麗夏年輕,而我的光彩正在消褪。”洛拉·萊特沉思了一會兒。“我想,你不得不對姓萊特的這一家人保持禮貌。聽著,史密斯兄弟,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到萊特鎮來,但如果你粘著我們家人,你就一定會聽到一大堆有關格拉小時候的事,以及……晤……我不在乎萊特鎮的人怎麽看我,但一個外地人……就不一樣了。謝天謝地,我還保持著自尊!”


    “我還沒聽你家人談起你什麽事。”


    “沒有?”他聽見她又笑起來。“今天晚上我感覺還很願意袒露內心的。你會聽到人家說我愛喝酒,這是真的,我學來的,從……你會聽見人家說,在鎮上各種可怕地方都能見到我——更糟的是,看到我單獨一個人。想想看!我被看成是‘放蕩的’,事實是,我做我自己喜歡的事,但山丘區這些女人的鷹爪,一直在撕裂我!”


    她講完了。


    “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埃勒裏問。


    “現在不要。我不怪我母親,她和其餘那些女人一樣,見識狹窄;她的社交生活是她的全部生命。如果我照她的規矩來,她還是會讓我回去的——我會給她這個勇氣,但是,我不想玩這種遊戲。這是我自己的生命。去他的規矩!你了解嗎?”她又笑起來。“說你了解,快,說呀。”


    “我了解。”埃勒裏說。


    她靜默不語。然後才又說:


    “你一定覺得無趣了。晚安。”


    “希望再見到你。”


    “不再見了。晚安。”


    她的鞋子磨擦過看不見的門廊地板。埃勒裏再次打開電燈,她抬起胳膊擋住眼睛。


    “那麽,讓我送你回家吧,萊特小姐。”


    “謝謝你,不用了。我——”她停住不語。


    帕特麗更快活的聲音在下麵的黑暗中叫:


    “埃勒裏?我上來和你抽根煙好嗎?卡特回家了,我看見你門廊的燈——”


    帕特麗夏也停住不語了。兩姐妹互相凝視著。


    “喂,洛拉!”帕特麗夏叫道,並躍上階梯熱烈親吻洛拉。


    “怎麽沒告訴我你要來?”


    奎因先生迅速關掉電燈,不過,還是有時間看到洛拉怎麽擁抱——短促地——比她高、比她年輕的妹妹。


    “放手吧,鼻音小妹,”他聽到洛拉壓著聲音說。“你弄亂我頭發了。”


    “這是真的,”帕特麗夏開心地說。“埃勒裏,你知道嗎,我這個姐姐是萊特鎮有史以來最迷人的女孩,可偏要把自己的光彩藏在皺巴巴的長褲下!”


    “帕特麗夏,你可愛,”洛拉說,“別太費心管我,你知道沒有用的。”


    帕特麗夏憐恤地說:


    “親愛的洛拉……你為什麽不回家?”


    “我想,”奎因先生說,“我去繡球花叢那邊走走,看它們開得怎麽樣了。”


    “不用,”洛拉說。“我要走了,真的。”


    “洛拉!”帕特麗夏聲音便咽了。


    “瞧見了吧,史密斯先生?鼻音小妹從小時候起,就是這樣子。帕特麗夏,好了,別每次碰到我都這樣。”


    “我好了。”帕特麗縣在黑暗中挪技鼻子。“我開車送你。”


    “不用了,帕特麗夏。晚安,史密斯先生。”


    “晚安。”


    “我改變主意了,什麽時候你喜歡的話就過來喝一杯吧。晚安,小鼻音!”


    洛拉走了。


    洛拉那輛1932年的小轎車引擎聲完全消失後,帕特麗夏輕聲說:


    “洛拉現在住在下村靠近機械廠附近一間兩室的小公寓裏。她不肯拿丈夫的離婚贍養費,她那個丈夫直到死時都是個卑鄙的家夥。她也不接受爸爸的錢。她現在穿的衣服都是六年前的舊衣服,嫁妝的一部分。現在她靠教下村那些有潛力的學生彈鋼琴為生,一次收費五十分錢。”


    “帕特麗夏,她為什麽留在萊特鎮?什麽理由使她離婚後又回到這裏?”


    “鮭魚、大象或什麽的,它們不都回到出生地……來結束一生嗎?有時候,我覺得洛拉好像在……躲避。”帕特麗夏的絲綢晚禮服突然沙沙作響起來。“你老是讓我講個不停。晚安了,埃勒裏。”


    “晚安,帕特麗夏。”


    奎因先生注視黑暗良久。是的,它慢慢在成型;真幸運,材料都在這裏,既精彩又血腥。但罪行呢——罪行,在哪兒?是不是已經發生了?


    埃勒裏帶著對過去、現在、未來的種種事件,在“凶宅”的床上就寢。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天的下午,差不多高埃勒裏抵達萊特鎮已三個星期的這一天,他坐在門廊上抽著餐後煙,同時享受著如真似幻的夕陽。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車開上山丘區,煞車停在隔壁萊特家門口。一個沒戴帽子的年輕人跳出出租車。奎因先生猛地感到一陣不安,不由得起身,以便看清楚些。


    年輕人對埃德·霍奇基斯大聲說了些什麽,然後跳奔上台階,急急地按萊特家的門鈴。老露迪來開門,埃勒裏見她舉起臂膀,仿佛躲避什麽攻擊的樣子。接著,她快步離開視線,年輕人匆匆跟在她後頭進門。大門“砰”地碰上。五分鍾後,大門被用力推開,年輕人衝出來,跌跌撞撞鑽進在外頭等候的出租車,大叫著讓司機開車。


    埃勒裏慢慢坐回座位。不無可能,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帕特麗夏會飛奔來告訴他……瞧,她來了。


    “埃勒裏!你肯定猜不到了!”


    “吉姆·海特回來了,”埃勒裏說。


    帕特麗夏瞠目看著他。


    “你真神了。想想看——三年了!當時吉姆那樣子離開,帶給諾拉多少折磨!我簡直不相信他回來了。他看起來老了很多…·他吵吵鬧鬧硬是要見諾拉。她人呢?她為什麽不下樓來?是,他知道媽媽和爸爸想念他,但他們可以等一等——諾拉呢?他在爸爸麵前不停揮動拳頭,像個神經病似地跳來跳去!”


    “然後呢?”


    “我跑上樓告訴諾拉,她聽了,臉包死白撲倒在床上,說:‘吉姆回來了?’便號啕大哭起來。她說,她寧願死掉,為什麽他不離遠一點;還說,就算他爬著來求她,她也決不見他——反正是通常女人的笨方法。可憐的諾拉!”


    帕特麗夏說著,自己也流下眼淚。


    “我知道跟她爭辯沒有用——諾拉橫了心時,堅決得可怕。我隻得如實告訴吉姆,他聽了,更加激動,想跑上樓去。爸爸生氣極了,揮動高爾夫五號鐵頭球棒,站在樓梯口,好像立定橋頭的霍拉提烏斯,命令吉姆離開我們家,然後……晤,吉姆不把我爸爸擊倒,就無法衝過去,於是,他跑出我家,一邊大叫著,他一定要見到諾拉,就算得扔顆炸彈才能進我家也一樣。在那個混亂時刻,我一直在忙著弄醒我媽媽,因為每次碰到悲傷的事,她都會習慣性昏倒……我得趕緊回去了!”


    帕特麗夏說完便開步跑,沒幾步又停下來轉身說:


    “埃勒裏·史密斯先生,到底怎麽回事,”她緩緩問,“我竟然跑來告訴你我們家最私密的事?”


    “可能是因為,”埃勒裏微笑,“我麵善吧。”


    “別臭美了,你以為我愛上——”


    帕特麗夏咬咬嘴唇,曬黑的臉龐微微紅了一下,急忙連跑帶跳走了。


    奎因先生又點燃一根香煙,手指竟不太能夠穩定夾住。盡管天氣是熱的,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接著,他把那根一口都還沒有抽的香煙丟到草地上,進屋去拉出了打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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