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點鍾不到,奎因先生就去敲諾拉家的門。


    諾拉兩眼浮腫。


    “昨天的事——謝謝你。我那麽昏頭轉向,多虧你把吉姆弄上了床——”


    “哪兒的話,”埃勒裏愉快地說,“自從夏娃以來,婚後丈夫頭一回顛顛倒倒喝醉酒回家,沒有一個新娘會不以為世界就要垮了的。那個犯錯的丈夫現在人呢?”


    “在樓上刮臉。”


    諾拉在早餐桌上,等烤麵包機燒熱發紅準備烤麵包時,手仍舊抖著。


    “我可以上去嗎?這麽一大早在你們家臥室上下遊蕩,我可不希望撞見你大姑子,那太不好意思了。”


    “噢,羅斯瑪麗不到十點鍾不會起床的,”諾拉說。“又是這麽舒服、美好的十月的早晨!上樓去吧——去告訴吉姆你對他的看法!”


    埃勒裏笑了笑,上樓去了。他敲敲半開半掩的主臥室房門,吉姆在浴室裏大聲說:


    “是諾拉嗎?唉,親愛的,我知道你是我甜蜜的寶貝,原諒——”


    等瞧見來者是埃勒裏時,他的聲音隨之中斷。吉姆的臉刮了一半,已刮好的那一半是蒼白的,兩隻眼睛都浮腫。


    “早,史密斯,進來。”


    “吉姆,我隻是順道過來一下,問問你今天覺得怎麽樣。”


    埃勒裏倚著浴室門框。


    吉姆吃驚地轉過身來。


    “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別說你不記得了。曖,昨天是帕特麗夏和我把你送回來的。”


    “哎,”吉姆不自在地說,“我就是覺得奇怪。諾拉不肯跟我講話,但我不能為這個怪她。晤,史密斯,感謝你。你們在哪兒發現我的?”


    “16號公路上,卡拉地開的尋樂園夜總會。”


    “在那種低級的地方?”吉姆搖搖頭。“難怪諾拉惱火。”他靦腆一笑。“夜裏我很難受,諾拉起來幫我,但就是不肯跟我講一句話。多孩子氣呀!”


    “帶你回家的途中,你也說了些相當傻的話哩,吉姆。”


    “說話了?我說了些什麽?”


    “哦……說要‘除掉’雜種什麽的,”埃勒裏若無其事地說。


    吉姆眨眨眼,轉身麵向鏡子。


    “我一定是神誌不清了,再不就是想到希特勒了。”


    埃勒裏點點頭,眼睛注視著他的刮胡刀——它在顫抖。


    “我一件屁事也想不起來,”吉姆說。“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吉姆,如果我是你,我會趁早把酒戒了,”埃勒裏溫和地說。“這雖不關我的事,但……哦,假如你繼續說那種話,人們可能會誤解。”


    “嗯,”吉姆說,摸摸刮好的麵頰。“我猜他們是會誤解。哇,我的頭!別又要疼了。”


    “告訴諾拉去吧,”埃勒裏笑起來。“晤,回頭見了,吉姆。”


    “回頭見,再次謝謝你。”


    埃勒裏麵帶微笑離開,但才走到樓梯口的平台,那微笑頓時消失。他略略覺得,那間客房房門比他剛才進去和吉姆講話時,多開了一個手寬。


    奎因先生覺得,愈來愈難專心寫小說了,其中一個緣故是天氣。鄉間到處點綴著各種紅色、各種橙色和各種日漸轉黃的綠色;白天和夜晚都開始有了霜降,提示人們初雪將臨;夜晚來得很快,伴隨爐火劈啪作響。這時節很吸引人到偏遠的鄉間小路遊走,嘎紮嘎紮踩過輕脆的落葉;尤其是夕陽西下後,夜幕四登,星羅棋布的農舍點點燈火閃爍,偶爾從漆黑的穀倉中傳來馬嘶和狗吠。威爾西·加利馬德載了五大卡車的火雞到鎮上賣,轉眼售磬。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自言自語,“感恩節的氣氛到處彌漫——除了山丘道460號以外。”


    還有帕特麗夏,她最近才養成的回頭四下張望的習慣,簡直已經變成慢性病了。她經常粘著埃勒裏,其明顯的程度,一方麵使荷米歐妮不由得在心裏製訂秘密計劃;另一方麵,連從來不會注意到什麽事的約翰·f.——除了抵押貸款的紕漏和稀有郵票除外——也顯得心事重重起來……這一切都使得小說創作變得非常困難。


    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不露痕跡地觀察吉姆和諾拉,占去了埃勒裏的時間。海特家的情況愈來愈糟,因為吉姆和諾拉再也不能好好相處。夫妻爭吵之激烈,使得他們激動的聲音飛穿十一月的空氣,跨越車道,透過緊閉的窗戶,傳到萊特家。他們的爭吵有時是關於羅斯瑪麗;有時候是關於吉姆的飲酒;有時候是關於金錢。吉姆和諾拉在諾拉家人麵前仍然表演勇敢的短劇,但每個人心裏頭都清楚事實如何。


    “吉姆又染上一個新嗜好了,”一天晚上,帕特麗夏對埃勒裏報告:“他在外麵賭博!”


    “是嗎?”奎因先生說。


    “今天早上諾拉在跟他講這件事。”帕特麗夏因為心情太沉痛了,連坐都坐不穩。“他承認了——是對諾拉大吼著說的。吼完馬上向她要錢。諾拉懇求他告訴她,到底什麽地方出了差錯;但諾拉愈是懇求,吉姆就愈是氣憤和強硬。埃勒裏,我認為他瘋了,真的。”


    “這不是答案所在,帕特麗夏,”埃勒裏不予苟同。“這當中有個行為模式,但吉姆的行為不符合這個模式。假如他說出來就好了,但他不肯。埃德·霍奇基斯昨晚載他回家。當時諾拉已經就寢了,我在門廊等候。吉姆當時看起來相當有精神,我於是開始追問——”埃勒裏聳聳肩,“結果他居然出手打我……”


    帕特麗夏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什麽?”


    “他最近在典當珠寶。”


    “典當珠寶!誰的珠寶?”


    “他今天中午離開銀行以後,我就跟蹤他。他躲躲藏藏走進廣場的辛普森當鋪,把一個我看像是鑲紅寶石的浮雕別針當給那家當鋪。”


    “那是諾拉的!特碧莎姑媽把它送給諾拉當做高中畢業禮物的!”


    埃勒裏握住帕特麗夏兩隻手。


    “吉姆自己沒有錢是嗎?”


    “除了他自己工作賺的以外就沒有了。”帕特麗夏抿了抿嘴唇。“我爸爸前幾天和他談到他的工作,吉姆根本不理他。你知道,我爸爸從來溫和得像一隻綿羊,吉姆那種態度當然使他很難堪。而且吉姆竟然還數落他,爸爸目瞪口呆,隻好走開。你知道我媽媽當時表情怎麽樣嗎?”


    “快昏過去了吧。”


    “我媽居然還不承認情況有任何不對勁——甚至對我也不坦白。沒有人肯明說,沒有人。諾拉甚至比他們所有人都糟!鎮上的人呢——埃米琳·杜普雷比納粹宣傳部長戈塔爾還要忙!大家議論紛紛……我討厭他們!我恨這個鎮,我恨吉姆!”


    埃勒裏隻得伸出手臂抱住她。


    諾拉可以說是不顧一切地拚命在準備感恩節——一個女人,碰到周圍世界對她咆哮不止時,她還試圖去抓住它不放——她向威爾西·加利馬德買了兩大隻特選火雞,多得莫名其妙的栗子要軋磨,鮑爾德山產的蔓越橘待搗碎,南瓜和其他豐盛好吃的東西,都要準備、料理、忙碌。有的事情她讓愛貝塔·瑪娜卡幫忙,有的則不……所有工作她都投入全副精神。等到屋子彌漫了薄荷香時,她就隻準愛貝塔插手幫忙——她不要帕特麗夏,不要荷米歐妮,甚至老露迪也不要。老露迪因為這件事,連著好幾天念叨著:“這些脾氣大、什麽都知道的新娘子!”


    荷米歐妮輕揉兩眼。


    “約翰,這是我們結婚以來,我頭一回不必忙著準備感恩節晚餐。諾拉寶貝——瞧你把桌子擺得這麽漂亮!”


    但諾拉把他們都轟到起居室,因為晚餐還沒有完全弄好。有點醉但仍清醒的吉姆留著幫忙,諾拉對他慘然一笑,也一樣把他趕去和其他人在一塊兒。


    奎因先生信步走到海特家門廊上,所以洛拉從便道走下來時,他是頭一個歡迎她的人。


    “你好,”洛拉說,“流浪漢。”


    “你好。”


    洛拉仍是穿上回那條長褲,那件貼身的套頭毛衣,頭發也係著上次那條絲帶,辛辣的嘴同樣透著蘇格蘭威士忌酒氣。


    “別用那種眼光看我,外鄉人!我是受邀請來的,真的。諾拉邀請我來,說是全家重聚什麽的,又是親吻、又是和解的,而我又是心胸寬闊的人……但是你,怎麽說都是無所事事的閑人……怎麽沒過來看看小洛拉?”


    “我在寫小說。”


    “天哪,”洛拉笑起來,上前緊挨著他臂膀。“就算這樣,也沒有哪個作家是一天寫作超過幾個小時的。是我的‘小鼻音’妹妹害的吧。你和帕特麗夏戀愛了。挺好。不過,你也許會不順利的,她那副好身材上麵還有個好頭腦哩。”


    “我可能會不順,不過現在我什麽事也沒有做,洛拉。”


    “啊,好高尚呀,去他的吧,兄弟。抱歉,我必須進去刺激我家人的感情了。”


    洛拉說完,小心地走進妹妹的屋子。


    奎因先生在門廊上稍停一下,才隨後入內。進去時,乍見的景象倒是異常和樂、融洽。需要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才察覺得出荷米歐妮甜蜜的微笑背後隱藏的情感困擾,以及約翰·f.從吉姆手中接過一杯馬丁尼酒時那隻手的輕微顫抖。帕特麗夏強迫埃勒裏接受一杯馬丁尼,所以埃勒裏提議為“美好的一家人”幹杯——在場家人苦澀地幹下這一杯。


    這時,諾拉滿臉紅光從廚房走來,把大家趕進餐廳;每個人都很禮貌地大聲稱讚諾拉用雜誌插圖布置的餐桌……羅斯瑪麗·海特則親昵地挽著約翰·f.的手臂。


    事情發生在吉姆分布第二道火雞時。諾拉正把她媽媽的盤子傳遞給她時,突然喘不過氣來,因此整個盤子連食物都落到她膝蓋上,盤子——諾拉最寶貝的細瓷器——落地而碎。吉姆緊抓椅子扶手,諾拉站起來,雙手沉重地撐在餐布上,嘴巴因痛苦痙攣而扭曲。


    “諾拉!”


    埃勒裏一躍上前,扶住她。她無力地推開他,舔舔蒼白如紙的嘴唇,大叫一聲,以讓人吃驚的力氣掙脫埃勒裏的掌握,跑走了。大夥兒聽見她磕磕絆絆地跑上樓,然後是一個碰門聲。


    “她病了。諾拉生病了!”


    “諾拉——你在哪兒?”


    “誰打個電話叫威洛比醫生來!”


    埃勒裏和吉姆一同上樓。吉姆像發狂了一樣四處找尋諾拉;但埃勒裏已去敲浴室的門。


    “諾拉!”吉姆大叫。“開門!你怎麽了?”


    帕特麗夏隨後也來了,然後是其他人。


    “威洛比醫生馬上來,”洛拉說,“她在哪兒?你們男人都走開!”


    “她瘋了嗎?”羅斯瑪麗喘著氣問。


    “把門拉開!”帕特麗夏命令。“埃勒裏,把門搞開!吉姆、爸!幫幫他!”


    “吉姆,走開,”埃勒裏說。“你這可惡的家夥!”


    第一個衝撞之後,諾拉便在裏麵尖叫起來:


    “誰要進來,我就——我就……不要進來!”


    荷米歐妮像一隻病豬哼哼著,約翰·f.一直說:“好了,荷米歐妮,好了,荷米歐妮,好了,荷米歐妮……”


    撞第三次,浴室門開了。埃勒裏衝進去,撲到諾拉身邊。諾拉正彎腰在洗臉盆前,全身無力地顫抖著,麵色如土,一大勺、一大勺地吞下鎂乳瀉藥;然後轉身,給埃勒裏一個奇異但含著勝利的一瞥之後,便頹然昏倒在他的臂彎中。


    後來她在床上醒過來時,一看場麵便說:


    “我覺得我像——像動物園中的一隻動物!媽,拜托——叫他們都出去!”


    大夥兒都出去,隻留下萊特夫人和吉姆。埃勒裏在樓梯口聽見諾拉喘著氣,講出來的話幾乎堆疊在一起。


    “不,不,不!我不要他!我不要見他!”


    “但是親愛的,”荷米歐妮邊哭邊說,“威洛比醫生——是他把你接到這個世界來的呀——”


    “如果那——那隻老山羊走近我,”諾拉尖叫,“我就拚了!我就自殺!我就跳樓!”


    “諾拉!”吉姆痛苦地叫。


    “出去!媽,你也一樣!”


    帕特麗夏和洛拉到臥房門口急急地叫著她們的媽媽。


    “媽,她現在正歇斯底裏,讓她自己一個人——等會兒就會平靜下來了。”


    荷米歐妮隨吉姆輕手輕腳走出臥房。吉姆兩眼發紅,表情似乎大惑不解。


    大家聽見諾拉在房內嘔吐,然後是哭泣。


    威洛比醫生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約翰·f.對他說事情搞錯了,所以請他回去。


    埃勒裏輕輕關上房門。但在打開電燈前,他便知道房內另外有人。他伸手按開關的同時問:


    “帕特麗夏?”


    帕特麗夏蜷曲著躺在他床上。枕頭上靠近她臉龐的地方有一片濕漬。


    “我一直在等你。”帕特麗夏的眼睛因為突然受光而眨了眨。“現在幾點了?”


    “午夜剛過。”埃勒裏關掉電燈,在她身旁坐下。“諾拉後來怎麽樣了?”


    “她說她沒事了。我猜她會好起來的。”帕特麗夏沉默了一會兒。“你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找埃德·霍奇基斯開車送我到康海文。”


    “康海文!在七十五英裏外呢。”帕特麗夏驚坐起來。“埃勒裏,你去那裏做什麽?”


    “我拿諾拉盤子中的食物去一個化學實驗室。我發現康海文有個不錯的實驗室,所以就……”他停了停。“正如你說的,它距離萊特鎮七十五英裏。”


    “你有沒有……他們有沒有……”


    “他們沒發現什麽。”


    “所以可能……”


    埃勒裏離開床鋪,在黑暗中來回踱步。


    “什麽都有可能,雞尾酒……湯、開胃小菜……實行起來很困難,我原來就知道不會成功的。不管她在什麽東西裏吃到,總是在食物或飲料中。那是砒霜,她有全部中毒症狀。幸運的是,她還想得起來喝鎂乳——鎂乳是砒霜中毒的緊急解毒劑。”


    “今天是……感恩節,”帕特麗夏僵僵地說。“吉姆寫給羅斯瑪麗的信,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就是今天。‘我妻子病了’——我妻子病了,埃勒裏!”


    “哎,帕特麗夏,你的表現一直很好的……這可能是巧合。”


    “你這麽認為?


    “也可能是突發的消化不良。諾拉心裏慌,因為她看過信,也見到‘毒物學’中有關砒霜的那一段——所以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是——”


    “我們的想象力可能跑得太遠了。無論如何,我們還有時間,既然行為有個模式,這隻是開始而已。”


    “是——”


    “帕特麗夏,我向你保證,諾拉不會死。”


    “哦,埃勒裏。”她在黑暗中走向他,把臉貼在他外套上。“我真高興有你在這兒……”


    “在你爸爸拿著槍來找我之前,”奎因先生溫柔地說,“你快離開我的房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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