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搭話。也不迫究了。從今後我要她隻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鍾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隻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tianyashuku殺了,放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隻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清了。


    那麽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調嫩,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蕩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索維,白堤上間中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漸近西冷心社,夜半無人私語時。


    隻聽:


    “小錯,你放心,我在存錢。過一陣就可以買縫衣機、電冰箱,要不可先買電風扇。而且下個月我大表哥二表哥來,他們會給我捎來一台錄音機,雙喇叭的,和劉德華跟黎明的盒帶。在香港是最紅的了,你一定要聽他們的歌。小價你嫁給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侶,兩個人兩輛自行車,並駕齊驅的,選了一處柳蔭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


    良辰美景來何天。


    忽地一陣涼風掠過,像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下起雨來。


    不大,但很密,輕飄而流曳,踏著碎步,款款過來。


    “啊”


    小小的驚呼聲,不情不願地受打擾,情侶們還未及把心底的話爭先說盡,便又要踩著自行車離去,好覓個清靜安全地帶。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聲。女的罵:


    “叫你不要來啦,洗過澡,在弄口見麵不好?又要踩來斷橋。待會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濕透?”


    “你弟弟偷聽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來了,怪到我弟頭上去。”


    “你怎麽這樣蠻不講理?”


    “誰要講理?你不是要談情?談個屁!”


    二人僵持著,男的生氣了,不肯上前議和。女的馨發一抖,自踩車回去。


    素貞看不過:


    “哎,浪費了這麽美麗的晚上,訣別拌嘴了,快點和好吧/


    我笑:


    “與你何幹呢?”


    雨,無緣無故地大起來。


    斷橋附近的小亭,忽來了個避雨的男人。因雨實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隱隱約約,他隻得暫進一陣才上路。


    他拎著一把黑傘。一般老百姓總是用那種黑傘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子的上衣,捧著一大疊英語會話課本,和好些書刊雜誌。為了維護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後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靜待雨過。


    素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說,“你看我這一身裝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興盤警紮辮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幹什麽來著?”


    她趕忙地適應潮流。


    一旅身,燙了發,額角起了幾個美人鉤。改穿一條寬腳牛仔褲。腳上換了絲襪,是那種三個骨肉色尼龍絲襪。高底涼鞋。上衣五彩繽紛,間有熒光色,在腰間以t恤衫下擺結了個蝴蝶結。手指上戴了指環,銀的,粗的。耳環也是一般式樣。臉上化好妝,塗上口紅。雖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帶了個太陽眼鏡——並沒有把商標貼紙撕下來。


    “你看我時髦嗎?好看嗎?”


    還背了個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駭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


    “不,你忘了你受過的教訓?”


    “小青,我約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見,拜拜!”


    “你的教訓——”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這一回,真的,依據她受過的“教訓”,她要獨來獨往,自生自滅。她根本並不熱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轍。


    遙遙見她過橋往小亭去。


    低語,傳情,雷題電閃般的戀愛,她又搭上這個男人。


    他把傘撐起,護她上路。一切自傘開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了。——也許她此刻的身份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張小泉,杭州三百多年來的名牌。它的剪刀鑲鋼均勻、對口鋒利、磨工精細、開合和順、鎖釘牢固、刻花新穎、式樣美觀、經久耐用。——不過,這麽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那男子是誰?


    他是誰?


    何以她一見到他,心如輪轉千百轉?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個是許仙的輪回,則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嗎?是他嗎?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馬。


    橫豎素貞看中了,就讓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寫那發生在我五百多歲,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故事。這已經足夠我忙碌了。


    我還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東方日報>去。聽說那報章的讀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稿子給登出來了,多好。還可以得到稿費。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這樣寫:“編輯先生,稿費請支港幣或美元。否則,折成外匯券也罷。我的住址是:中國,浙江、杭州、西湖、斷橋底。小青收便可。”


    萬一收不到稿費也就算了,銀子於我而言不是難題。我那麽孜孜不倦地寫自傳,主要並非在稿費,隻因為寂寞。


    因為寂寞,不免諸多回憶。


    ——然而,回憶有什麽好處呢?在回憶之際,不若製造下一次的回憶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煙急雨中,藍衣少年,撐開一把傘——


    還等什麽呢?


    我要趕上前。我依舊是素貞的妹妹,同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


    我決定借了他的傘,著他明日前來取回。解放路、延安路、體育場路、湖濱路、環湖路……隨便一條柏油馬路的一家。


    我一擰身子,嫋嫋地嫋嫋地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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