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旋轉揚起灰塵,贏澈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勉強忍住了咳嗽。


    雖然目不視物,但是她聽見瑚璉對著三麵書架左敲敲,右推推,但是書架們紋絲不動。


    “書架把路都堵死了,咱們隻有沿著樓梯下去,找找看有沒有別的出口了。”瑚璉平靜的聲音不容一絲拒絕。


    說著當先就走,被贏澈叫住。


    “你得拉著我,”贏澈趕緊把手在棉袍上蹭了幾下,覺得差不多幹淨了才伸出去,“走慢一點。”


    “那你幫我抱著貓,”一團溫軟被塞進贏澈懷裏,“這裏太黑了,我得留一隻手扶著點。”


    樓梯呈螺旋狀向下,贏澈每下一級都在心中默默計數。瑚璉的手溫熱,贏澈突然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一直下了107級,才又回到平地。瑚璉左手牽著贏澈,右手扶著靠右側的牆壁,兩人走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上,一直都靠右走,瑚璉說一定能找到出口,贏澈選擇無條件信任她。


    這世上有三件事能夠讓贏澈感到平靜:黑暗、讀書和一首不知名的小調。


    每當身處黑暗時,贏澈懼怕的並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黑暗結束後的事情。永恒的黑暗並不令他感到害怕,反而令他覺得那是他生命的源起。黑暗可以將他保護起來,而黑暗一旦結束,怎麽說呢,就必須要去戰鬥,無論是否準備好。這想法似乎與生俱來,正如那首他常常哼著的小調。


    贏澈哼起那首他自打記事起就循環在腦海中的小調,隻有很短的一段旋律,沒有歌詞,奇怪的是每次這段小調都能讓自己感到安心和充滿力量。


    第三件能令自己平靜下來的事情是讀書。所有的人都認為贏澈不愛讀書,這不是事實,或者說不是全部的事實。贏澈的確討厭經義教條,諸子百家的學說找不到一家他喜歡的,但他知道他最討厭哪家——滿口仁義道德的那家。贏澈喜歡神話、喜歡傳說、喜歡逐日屠龍的勇士、喜歡看到那些他的生活裏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剛才讀的那本《百越風俗誌考》,裏麵對巫術的記載使他下定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踏上那片土地了解個清楚。


    黑暗還在繼續,長長的甬道似乎沒有盡頭,瑚璉拉著他已經沿著右邊的牆拐了三個彎,而他早已失去時間的概念。


    贏澈想起壇海曾經給自己講過的一個傳說。據說始皇帝一統六國,平定天下,便在鹹陽興建阿房宮,世人隻知道阿旁宮地麵上的部分極盡奢華,卻不知阿房宮地下還擁有著複雜如迷宮的地底通道。這些地下通道的入口都藏的極為隱秘,通過密道不僅可以抵達阿房宮的許多宮殿,還能通往宮外的甘泉行宮、上林苑甚至始皇帝的帝陵。阿房宮的工程因為過於龐大,始皇帝臨死也沒有修完,而他死後國家很快又陷入內亂,無暇完工。現在的永泰宮是莊皇帝登基後在阿房宮的基礎上更名而成,占地隻相當於阿房宮的十之二三,而這些神秘的地下通道也一並保留了下來,隻是沒有人知道入口在何處。


    贏澈正走在這帝國最複雜最神秘的地下通道中。


    壇海還說秦二世胡亥屠殺兄弟姊妹,然後將他們的屍骨丟棄在阿房宮的地道中,又命人封死入口。據說有一位公主(或是公子夫人)那時已經懷胎九月,她死後屍身產下了一名嬰兒,那嬰兒沒有奶水喂養很快死去成為嬰靈,它以死者的骨肉血液為食,在地下秘道裏爬來爬去,隻要仔細聽的話,深夜的永泰宮中還能聽到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贏澈還記得當壇海神神秘秘說完的時候,自己不以為然,一個宮人表示他確實在深夜中聽到過牆壁裏的嬰兒哭聲,另外幾個宮人紛紛附和,有的說哭聲在興樂宮,有的說在姑祖母住過的慈崇殿,還有一個說在椒房殿也聽到過。贏澈立刻出聲反駁,他在椒房殿住了差不多十年,一次也沒聽到過。


    盡管如此,密道嬰兒的哭聲還是讓贏澈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興致勃勃地去求教師傅嶽誼,卻換來一通訓斥。老爺子拿來宗室記錄給贏澈看,上麵明明白白記著那些被屠殺的公子公主們從未被丟棄在地道中,而是妥善的葬入始皇帝陵,陪伴他們的父皇在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有的話)生活。嶽誼甚至對永泰宮存在密道的事情也持懷疑態度,嬰兒哭聲更是無稽之談,他罰贏澈麵壁思過一個時辰,但這更加深了贏澈對此事的執念。


    贏澈隻希望那個嚎哭了幾十年的嬰兒不要此刻哭著爬到自己的麵前來。


    “這首歌是誰教你唱的?”黑暗漫長的路程,瑚璉居然是打破沉默的人。


    “什麽?”贏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哼的這首曲子,是從哪裏聽來的?”


    “我也想不起來了,我從小就會唱,”贏澈哼的更大聲了一點,引得甬道傳來回聲。


    “你知道這首歌是有歌詞的嗎?”


    不等贏澈回答,她就唱起來,唱的比自己好得多,但是歌詞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懂。


    “這首歌是什麽意思?”贏澈問。


    瑚璉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唱著。


    對贏澈來說,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歌聲中,瑚璉拉著贏澈向右拐了第四個彎,一股明顯的氣流吹拂在臉上,瑚璉停下了歌聲和腳步。她伸出手,感受風吹來的方向,慢慢挪動自己的腳步,事實上壓根不用這麽謹慎,正前方有一堵牆,牆麵的右下角有個半尺見方的通氣口,大概隻能容一隻小貓通過,微弱的光線通過方口照射進來。


    兩人興奮地跑向光照射進來的地方,贏澈趴下想看看通風口的另一麵是什麽,結果卻大失所望,通風口被人用布遮擋起來,微弱的光線通過布折射進來,贏澈什麽都看不到。


    瑚璉則四下摸索尋找出口。


    “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麽?”通風口外一個女人高聲質問,贏澈在密道中聽來聲音甕甕的。


    贏澈和瑚璉對視一眼,看得出彼此都很緊張。瑚璉把食指豎在唇邊,微微搖了搖頭,微弱的光線下,贏澈點了點頭。瑚璉蹲下身子,靜靜地挪到贏澈身邊,兩個人一起用胳膊撐著身體,趴在通風口屏息靜聽。


    隻聽一個男人朗聲說道:“我隻是告訴了他早該知道的事情。”


    女人的聲音回歸正常聲調,繼續問道:“他知道了多少?”


    “我告訴他雖沒有我的名姓,卻流淌著我的血脈。”


    女人的聲音再度提高:“你瘋了,”沉默半晌後又道“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就冒然地告訴他這些,你明明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來守住這個秘密!如果被別人發現,他、我甚至還有你,我們都會死!”


    這次換男人的聲音提高:“如果他當上了皇帝就不會!”


    一股氣流從通風口湧入,吹起了風口堆積的灰塵,贏澈覺得鼻子發癢,有個噴嚏要打出來,他張開嘴,隻見瑚璉表情驚慌,但贏澈實在忍不住了。


    一塊手帕在噴嚏打出的同時緊緊地捂住了贏澈的口鼻,將噪音降到最低。一個噴嚏連帶著眼淚和鼻涕都湧了出來,贏澈接過瑚璉的手帕捂住口鼻不敢動,瑚璉把他懷裏的小貓又抱回自己手裏,贏澈這才騰出另一隻手。


    外麵的一男一女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二人的存在,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


    男人用飽含熱情的語氣說:“我已經請了當初引我入佛門的兩位高僧,他們不日即將進宮,雙龍降世的預言就是他們先說的。隻要利用好這兩個人,就能達到我們的目的!”


    女人立刻拒絕:“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去冒險!”


    男人仍然不放棄勸說:“富貴險中求,現在我們有一半的機會和勝算!這本來就是我們應得的東西!你忘了曾有巫女預言贏驄如果騎進貢來的馬會摔斷腿,結果替他死的是他的起居注郎官,自那以後他就對這些預言深信不疑,”


    “你要拿什麽說服門閥親貴,滿朝文武?拿一個預言?”女人的聲音異常的篤定,“我雖然是個女子,但我也知道選儲君可不是這麽兒戲。”


    男人的氣勢弱了下來:“會有辦法的,我一定會想到辦法把他們拉到咱們的船上來。”


    “你慢慢想吧,”女人的聲音透著疲憊,“我現在要回去,給你那一句不負責任的話收拾爛攤子了。”


    密道外傳來開門的聲音,一股冷風通過氣口吹了進來。吹得贏澈一激靈。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外麵的燈光變得更加微弱,應該是吹熄了照明的蠟燭,隻留下了幾支微弱的長明燭。很快傳來男人的腳步聲和開門又關門的聲音,隨著氣流湧入通風口,一切又恢複寂靜。


    瑚璉伸手在通氣口下摸索了幾下,終於摸到了一顆按鈕,用力一按,一扇三尺見方的青石板如推拉門一樣挪開,贏澈當先爬了出去,瑚璉隨後而出,兩人剛爬出來,那青石板門又迅速合上,嚴絲合縫,從外麵看不出任何痕跡。


    贏澈終於能夠放開呼吸,他環顧四周,頭頂是一張供案,四麵蓋著紅色的布,布料垂地,他掀起紅布的一角向外看去,眼前是幾隻蒲團,正對著供案的就是門。


    贏澈正要掀開桌布爬出去,立刻被瑚璉給拽了回去,尚未將桌布恢複好原樣,那房門就突然被打開,透過桌布的縫隙,贏澈看到一個穿著僧鞋的人走進來,外麵的冷風吹得紅布幾乎飄起,被贏澈眼疾手快地拉住,兩人又往後挪了挪,生怕被進來的人看出供桌底下藏了不速之客。


    可那穿著僧鞋的腳步,還是向著供桌一步一步走過來,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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