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


    鉛灰色的烏雲低低的壓在永泰宮的上空,沒有一絲風,寒冷卻仿佛能穿透皮裘和棉袍,滲透入肌理骨髓。


    嬋羽到椒房殿東側室的時候,宮人們正在往案席上布菜。朝食有甜甜的紅豆餡餅、精致的魚餃、熱騰騰的芝麻燒餅、鴨肉卷、煮鴿子蛋、肉羹和蜂蜜杏仁糊。母後則正就著女官端的水盆中濯手,嬋羽坐在自己的席前,把筷子伸向了那盤魚餃。


    “你弟弟呢?”衛皇後一邊用帕子拭去手上的水一邊問。


    “剛起來,洗臉呢,我先吃了。”嬋羽咽下魚餃,又把筷子伸向鴿子蛋。


    贏澈病懨懨地走來坐在自己案前的時候,嬋羽已經嚐遍了每一樣菜,吃了個七八分飽,她看見贏澈舉起筷子又悻悻然放下,一臉愁苦。


    衛皇後放下手中的肉羹:“阿澈,打起精神來,一會兒咱們要去宣室殿,給你父皇看到這幅無精打采的樣子像什麽話!”


    父皇昏迷已經超過十五日了,嬋羽不止一次聽到宮人說他可能醒不過來的話,盡管這麽說的人最後都被母後處以杖斃之刑,但如果父皇能夠醒來的話他早就該醒了。那些謠言隻是從明麵上轉到了暗中,依然能夠傳到嬋羽的耳朵裏,恐懼和不安在悄悄蔓延。弟弟贏澈三天前錯過了晚膳,據說是母後罰他在天祿閣抄書所致。總之他回來的時候,原本頤養多日已經平複許多的哮症再度複發,而且病情較之前更加嚴重,太醫說是吸了天祿閣中的灰塵,再加上天氣冷,雙管齊下,當天晚上他就發起了高燒,呼吸不暢,徹夜難眠。嬋羽住在隔壁房間,在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睡著又被吵醒,而母後則衣不解帶地守了他三天三夜,根本顧不上管嬋羽。這對嬋羽來說反而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始終惦記著那隻已經孵化出來的小鷹,這幾天又獨自跑去滄池附近的樹林看了好多次,既沒有小鷹的下落,也沒看到那個美貌的宮女。


    在贏澈勉強喝下半碗蜂蜜杏仁糊後,母後率先站起身說道:“走吧,我們該去宣室殿了。”


    宣室殿的正殿裏,除了詹事嶽駿德大人、中常侍坤倫、父皇的替身僧無為師父和賈美人與贏淨母子分立兩側垂手等待,還有兩個樣貌古怪的僧人。兩人皆身長八尺,體格強健,光頭的那位一身皂色僧袍,麵闊耳大,鼻直口方,胸前掛著一串佛珠,那佛珠顆顆有棗子一般大,黝黑發亮;帶發的那位一身黛色長袍,長得儀表堂堂,目似寒星,俊麵修眉,不苟言笑,一頭烏發披散垂肩,有一法箍圈住。


    衛皇後於上首落座,嬋羽和贏澈分別站立在她身側左右。衛皇後吩咐宮人為在座諸人奉茶,她的眼神盯著這兩個僧人,淡淡地問:“無為師父,這兩位就是你跟我說的高僧?”


    無為向前一步:“回皇後娘娘,他二人正是高僧天孤和天傷。十年前曾在國寺大青龍寺修行,無為在進宮前曾蒙二位講解佛法,受益頗深。又因他們份屬同門,排行十三和十四,長安城的百姓都稱他們作十三師父和十四師父。十年前,兩位公子誕生後,無為奉皇命入宮修行,兩位高僧也隨即離開大青龍寺赴外遊方講經,直到最近無為才又與二位師父聯係上,奉您之命邀請他們入宮,為陛下診治。”


    衛皇後的語氣一貫平靜:“聽說二位高僧精研醫術?想必剛才我來之前,中常侍已經引你們為陛下診過脈,你們說說,陛下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醒來?”


    天孤和尚雙掌合十:“啟稟皇後,陛下之疾乃是風邪入體,肝鬱氣滯,加之一時急火攻心導致的暈厥,隻需引邪出體,便可痊愈醒轉。”


    衛皇後的語氣透著冷淡:“不過是把太醫的話翻過來調過去又說了一遍,那你倒說說如何引邪出體?是用藥?施針?還是請巫師來做法?”


    “都不必,”天孤和尚環視在場所有人,“陛下之疾不在肌理,而在這宣室殿。”


    在場眾人皆不解其意,天孤又繼續道:“陛下乃是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而自從十年前的雙龍降世,這永泰宮中已經聚集了三條真龍,龍性最霸,若龍氣不加以疏導,則會相互之間加以衝撞,再加上外力的影響,是故才會引起陛下的暈厥。”


    “你的意思是兩位公子克了陛下?”衛皇後語氣嚴厲,“一派胡言!來人,給我把這兩個妖言惑眾的僧人拿下!”


    立刻有四個禁軍士兵進來,鉗製住兩個僧人,要將他們拖出宣室殿。


    一直沒有說話的天傷行者突然哈哈大笑,高聲道:“皇後,否認並不能改變這個既定的事實,您的惱羞成怒正說明了您心中對此也有疑惑!皇帝的突然暈厥,公子澈連綿不絕的哮症恰恰證明了我十三師兄的觀點……”


    “慢著,”衛皇後喝止禁軍,“你說下去。”


    禁軍鬆開天孤和天傷,退出宣室殿外。


    天傷行者理了理僧袍,站直身子,頗具豪氣地說:“龍居於水,大秦屬水德尚黑,因此一統天下。但無論江河湖海,一片水域隻能有一條龍鎮守。龍生九子,皆不成龍,方可與龍王共處,龍子一但得道成龍,則需擇水域鎮守,護一方百姓。”


    天孤和尚接著他師弟的話說道:“雙龍降世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盡管陛下不允許人們討論,但十年前的夏夜,長安城的百姓都看到一青一白兩條龍飛至永泰宮,而恰在那一夜,誕生了兩位公子。皇後娘娘,兩位公子已經逐漸長成,龍氣漸強,必須加以疏導,否則既不利父,也不利子。天孤聽聞冬至大節的驅儺儀式因軍報未能禮成,陽氣生發之日卻未能將邪祟驅逐出宮,必須盡早補全儀式。”


    衛皇後不說話,詹事嶽駿德清了清嗓子:“兩位師父一會兒說要疏導龍氣,一會兒說要完成驅儺大禮,但這與陛下醒不醒來,又有何關聯呢?”


    天孤沒有看嶽駿德,而是拱手向衛皇後:“天孤與師弟會在今夜為陛下施針,將滯於體內的風邪之氣導出,同時,宣室殿外需要再行驅儺大禮,兩位公子要舉著大儺鬼頭自宣室殿出發分別向東邊的鹹陽宮,西邊的興樂宮繞行一圈,再回到宣室前殿,將鬼頭置於九州鼎內焚毀,方可禮成。”


    “你們能保證陛下醒來嗎?”衛皇後皺著眉問道。


    天傷行者說:“陛下其實對周遭一切都有感知,是他選擇不要醒來。陛下有自己的問題需要思考,有心結需要解開,陛下是否能醒來,天孤與我都隻能盡力而為,還要看他自己的意願。”


    衛皇後讓二人退下,殿內隻剩下嶽駿德、坤倫、替身僧無為、賈美人和三個孩子。


    衛皇後歎了一口氣:“外人都走了,你們都說說吧,怎麽看剛才那兩個僧人說的話?”


    一陣沉默,安靜的能夠聽到青銅漏刻滴水的聲音。


    “我可要提醒在場的各位,”衛皇後的語氣飽含威懾,“嶽駿德,你身為詹事,統領帝後及內宮事;坤倫,你作為陛下的貼身內官,侍奉陛下將近二十年;無為,你作為陛下在佛前的寄名替身,一旦有任何差池,你們統統都得死。”


    氣氛更加凝重,他們都低著頭,嬋羽看不到他們的表情。


    “還有你,賈美人,”衛皇後的一雙丹鳳眼看向站在一旁的身形纖弱的賈妙麗,“你我作為這宮裏唯二皇嗣的生母,一旦山陵崩,國本未立,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


    賈美人神色如常,她上前跪地伏拜:“妾唯皇後娘娘馬首是瞻,如臂之使指,赴湯蹈火,絕無推辭。公子淨亦然。”


    嶽駿德、坤倫和無為也紛紛跪下:“微臣亦然。”


    “母後,按照剛才那兩個人所說,把鬱結的氣疏導開,孩兒的哮症是不是就能好了?”贏澈突然開口問道。


    衛皇後看了看兒子,目光轉向跪著的無為:“無為師父,你對這天孤天傷二人的醫術可有了解?想清楚再回答。”


    “無為不敢妄言,”替身僧抬起頭,雙眼平視,語氣誠懇,“兩位高僧精研醫術多年,無為也曾受他們點撥,聽說離開長安的這十年,他們的足跡遠至西羌、匈奴、西境大陸和冬境群島,采眾家之長,想必醫術又大為精進。如果世上有他二人都不能治愈的頑疾,那麽確實也不必尋求他人了。無為願將自己的性命托付於二位高僧。”


    衛皇後最終下定了決心:“公子淨和公子澈留下來,沐浴更衣熏香,準備晚上的驅儺之禮,珍珠,你帶嬋羽先回椒房殿去吧。”


    “母後,我也想留下來!”嬋羽忙道。


    在得到無聲的拒絕之後,嬋羽悶悶不樂地行了個禮:“孩兒告退,不用珍珠姑姑送我了,孩兒自己回去就行。”


    陰鬱的天氣,寒冷浸透骨髓,出了宣室殿的後門,嬋羽緊了緊貂皮鬥篷,又在宮人的幫助下戴上兜帽,跳上軺車,粼粼直行回到椒房殿。


    宮人將殿內的燎爐燒的很暖,一冷一熱的對衝,使得嬋羽陣陣犯困,她回到自己房間,甩掉厚重的錦帽貂裘棉袍皮靴,正要上床來一場回籠覺時,驀然發現案幾上用陶碗壓著一根竹簡,上麵是一行清雋有力的字跡:“若想見鷹,人定時正,長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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