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詹事嶽駿德早早準備好了翠微行宮的一切事宜,隻等日落後夜宴開始。他特來向皇後請示,看是否還有什麽需要調整的地方。


    今天就是陛下公布太子人選的日子了,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猜測,伯源樓的論戰堂裏甚至悄悄開了賭盤,公子澈的賠率是1賠2,公子淨的賠率是1賠8,嬋羽的呼聲也不低,是1賠11,甚至連還未滿周歲的慕冬公主都上榜了,賠率是1賠20。


    嶽駿德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長久以來他都有心要建立一番功業,但父親死前千叮嚀萬囑咐自己不要參與到儲君的豪賭中去,雖然心有不甘,但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父親總不會害自己、害嶽家。


    “對陛下本人保有絕對的忠誠。”父親死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拉著自己的手如此說道,嶽駿德不敢不從。


    其實,嶽駿德站在同為父親的立場,對陛下長久以來的對儲君人選不表態的態度分外理解,公子澈和公子淨無論從天資、讀書、騎射上的才能都不相上下,對於兩個十歲的孩童而言,選誰差別都不大,難就難在他們兩個同時出生,長幼不分,雖有嫡庶之別,但是衛皇後的母族早已式微,不能為公子澈提供什麽助力。而對於陛下而言也是到了不得不立太子的地步,自從冬至大節上暈厥後,陛下的身體狀態大不如前,時常頭痛劇烈,盡管陛下嚴令保密,但是作為行走在天子身邊的詹事嶽駿德來說,情況遠比看上去要危急。國本未立,就是天下社稷最大的隱患。


    嶽駿德一直以來是把寶押在嬋羽身上的。自己的兒子尚主封侯,無論太子是誰,都不影響嶽家皇親國戚的望族身份,而且自己的兩個兒子是和公主公子們一起長大的,隻要不犯原則性的錯誤,嶽駿德確定嶽家會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完成擴散和繁盛。


    但時局總不如人心所料,衛皇後與景陽公主雖為名義上的姐妹,但是並無血緣關係,自己夫婦二人著力要促成的聯姻在眼下這個微妙時刻仿佛算盤撥錯了算珠,衛皇後私下積極地在和安陸侯裴氏和永嘉侯崔氏聯絡,想利用公主的婚姻來綁定門閥的支持,從而給公子澈的太子之位加碼,陛下想要削去長興侯薛彭祖和永昌侯竇庸的爵位封邑已久,根據嶽駿德對陛下的了解,恐怕在太子人選確定以後就會動手,如此一來,四大門閥中,誰站在太子的隊伍裏,誰就會成為新的從龍之功臣,盡管風險高昂,但是回報也豐厚,換做是嶽駿德也動心。於是隻好安撫妻子景陽公主,不要在聯姻這件事情上和衛皇後撕破臉麵,孩子們還小,時局瞬息萬變,來日方長。


    還沒走到皇後的寢殿門口,就傳來了皇後母女的爭吵聲。殿門外的宮人們都噤若寒蟬,嶽駿德停住腳步,凝神靜聽。


    “你這樣跟當初讓我去和那個海匪和親有什麽區別?不都是把我像牲口一樣地轉來轉去,賣來賣去嗎?”


    是嬋羽的聲音,嶽駿德聽出來,公主本人是對聯姻最不滿的那一個。


    衛皇後苦口婆心:“我是為了你好,隻有你弟弟當上儲君,我們的地位才會穩固,反正不是讓你立刻嫁人,隻是問你喜歡哪一個,今天的夜宴先把這樁婚事定下來,待你成年了以後再嫁過去。況且你若是不想離開長安,和駙馬就住在城裏,和你景陽姨母一樣,有什麽不好?”


    “把牲口賣到本地和賣到外地去有差別嗎?還不都是要宰來吃肉的!”嬋羽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不容反駁的語氣。她常常使嶽駿德想起故去的宣宗陛下——攝政大長公主贏嬰。


    衛皇後的語氣也變得嚴肅,在這一點上,母女幾乎一脈相承:“你是皇室的孩子,公主的婚姻決不能浪費,宣宗陛下說過‘皇室和貴族的婚姻必須要實現政治利益的最大化’,這是我的宿命,也會是你的宿命,你看你是要痛痛快快地接受還是要做無畏的反抗?”


    “我不信我的宿命就隻有靠婚姻來換取價值!”嬋羽斬釘截鐵地說,“說到底,你從來就沒有把我也當做父皇的繼承人之一,可是贏澈有的東西我都有,為什麽不能是我!”


    她才剛滿十歲,已經有這樣的野心,嶽駿德不敢想象她長大以後會有何等作為。但是堅鋼易折,她和公子澈身上都存在這危險的特質,想必是血統賦予的優越感,注定她總是想什麽說什麽。


    衛皇後的聲音帶著母獅般的嘶吼:“因為你不是男孩子!”然後她的語調突然變得有些哀傷,“我也希望你是男孩,我多希望你是男孩!”


    沉寂如冰的氣氛在母女之間蔓延開來,良久,誰都沒有做聲。


    嬋羽的氣勢瞬間弱了下去,她哽咽著問:“所以我的原罪就是我是個女孩嗎?”


    衛皇後的語氣依然嚴厲,在嶽駿德聽來卻已是強弩之末:“對,宣宗做不到的事情,我沒有做到的事情,你也不可能做到,這就是你的命運,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不會改變的。有種你去找你父皇,告訴他你要當皇太女,你看他怎麽說!”


    嶽駿德在心中長長的歎息。


    同樣的命運和性格總是重複降臨到同樣的血統中。


    衛皇後和景陽公主不同,後者性格雖然有些驕矜之氣,但是在其公主的風華下反而顯得可愛,景陽覺得結婚生子,和樂融融就是最好的命運;但是衛皇後不一樣。在出嫁之前,她是栗陽公主,是攝政大長公主身邊得力的女官,每一次早朝,她都會在攝政長公主身邊聽政,在那個贏嬰當政的時代,陛下隻是一個皇位上的傀儡,栗陽公主對政治的介入要比陛下深的多。


    婚姻終究是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攝政長公主臨終前還政於陛下,條件是讓陛下迎娶栗陽公主為皇後,年輕的陛下如初升朝陽一般踏上政壇,迅速就收獲了民心,像一顆璀璨的明珠;而衛皇後因為是攝政大長公主堅定的擁躉,原本是要向嶽誼一樣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但是皇後的位置挽救了她,這也是攝政大長公主臨終前為義女做的最妥當的安排。


    所以嶽駿德能理解衛皇後,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皇後的頭銜,她要不惜一切地保住這個頭銜,以此來保護自己的孩子們;而她知道政治的殘酷,因為她曾身處其中,深陷其中,她以輸家的身份退場,從而保住了性命。


    沒有一個母親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再身處自己經曆的險境。


    可是嬋羽還太小了,她還不理解,她帶著哭腔說:“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一聲清脆嘹亮的哨聲傳出殿外,須臾之間一片黑影就略過嶽駿德的眼前,那是嬋羽的鷹,通體漆黑,眼神銳利,氣勢凶猛。雖然個頭還隻是大烏鴉般大小,但是翼展已足有五尺。這種鷹不是普通的種類,而是老秦人世代奉為圖騰的神鷹,據史書記載,最大的神鷹直立時高八尺有餘,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高些,翼展更是達七八丈,書上記載這種巨鷹可以馱著一個成年人翻山渡海,關於這一點嶽駿德心中始終存疑。


    嬋羽跑出殿外,伸出手臂,神鷹穩穩地落在她的臂上,一人一鷹一溜煙跑遠,嶽駿德兩手端於大袖中,遠遠望著嬋羽的背影,她仿佛又長高了些,修長的四肢跑起來的樣子姿態舒展,腳步輕盈;陛下和衛皇後都是高個子,嬋羽長大也必不會矮;她的輪廓更像陛下,這也是他和公子淨長得格外像的原因,但嬋羽繼承了衛皇後的雙眼,眼頭深邃,眼尾微微上翹,笑起來的樣子將來恐怕會讓很多少年害相思病,至少自己家裏已經有一個了。


    “她真像一匹烈馬啊,永遠不服管教。”


    “公子澈,”嶽駿德回頭,微微欠身,“微臣有禮。”


    公子澈還了一個平禮:“姨丈是來找皇後的吧,一起進去吧。”


    嶽駿德跟在公子澈身後進殿,衛皇後正在女官珍珠的打扇下飲茶,公子澈歡快地向前跑了兩步行禮問安:“母後,這秋後的蚊子可毒的很,孩兒五日前被叮咬處至今還癢,剛才從水榭走過來,手臂上又添三處。”


    說著將袖子挽起,伸出手臂給皇後看。


    皇後瞧了瞧,吩咐身邊的女官珍珠:“去把我妝台上那盒翡翠綠玉膏拿來給公子澈塗一塗,”說著又看向兒子,“我那藥膏用的是你大父征百越時從當地老藥農那裏弄來的土方子,最是有效,保管你塗上立刻止癢,一日就可消腫。”


    “那不必麻煩珍珠姑姑了,孩兒自己去找。”說著便拔腿向後麵寢殿方向跑去。


    “就在我妝台上第一個抽匣裏!”衛皇後衝著兒子的背影補了一句,然後轉頭看向嶽駿德。


    嶽駿德盡責地將夜宴一切準備妥當的事宜俱陳以告,衛皇後問了兩處細節,稍稍做了些調整,正當嶽駿德準備垂首退出殿外時,衛皇後突然叫住了他。


    “今夜的中秋家宴,嬋羽就不去了。”


    嶽駿德不動聲色,而是靜靜等待皇後的解釋。


    “若是陛下問起來,就說夜裏風涼,公主睡覺踢被子,染了風熱感冒,體力不濟,我安排她在殿內早早休息了。”


    想必是皇後要在今夜為公主確定聯姻對象,卻怕公主脾氣太倔鬧起來不好收場,於是才作此安排。衛皇後是想分攤風險,無論公子澈當不當的成太子,通過公主的婚姻結一門有權有勢的親家,對鞏固後位多少有助益。


    嶽駿德麵色如常,答了一個“諾”。


    “她愛吃的桂花蓮藕、桂花酒釀圓子、燜燒八寶鴨、酸筍雞皮湯,你都記得安排人給她送過來。”


    嶽駿德點頭:“諾。”


    衛皇後輕輕地歎了一聲氣:“景陽那邊……”


    嶽駿德忙接話:“景陽公主那邊,微臣會勸說她的,犬子才疏學淺,實不敢高攀公主,以往都是大人們的戲言,皇後娘娘為了公主的遠大前程,必會深謀遠慮,有更好的安排。”


    衛皇後舒緩了語氣:“權宜之計,希望景陽可以理解。我不會虧待嶽家的。”


    嶽駿德的身子躬下去:“嶽家永遠忠於陛下,忠於皇後。”


    嶽駿德謹守禮節地退出殿外,外麵秋後的陽光正烈,甫一出來,在烈日下行走,嶽駿德的眼神還不太習慣,他現在不想去分析太子的人選究竟是誰,皇後要把公主嫁給哪一個,他什麽都不想思考,隻希望今夜中秋夜宴能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


    嶽駿德的腳步被遠遠迎麵而來的一個小黃門叫住,說是陛下傳召,嶽駿德便跟著往威陽殿而去。


    翠微宮位於長安城南,籠山為苑。威陽殿是翠微行宮最大的一所殿閣,陛下每每避暑於翠微宮都居於此,威陽殿正門麵向北方,偶有山風吹過,整殿清涼,分外怡人。


    嶽駿德走進威陽殿的時候,陛下正背著手在殿中踱步,見嶽駿德進來,伸手一指書案上一隻四四方方的木盒:“威武侯與和靖公主夫婦著人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朕還沒打開,猜猜是什麽。”


    看著陛下臉上掩飾不住的喜色,嶽駿德心下了然,微微笑道:“微臣恭喜陛下,血債得以血償。”


    陛下將隨木盒一同送來的書信拋給嶽駿德:“這兩個人在婚禮上裏應外合,血洗博羅島上海龍王的那群烏合之眾,事兒辦的幹淨、利落、漂亮!朕真是沒有看錯這兩個人,男的求功名,女的求報仇,珠聯璧合!”


    仇恨往往比愛更長久。


    嶽駿德將書信放回書案:“和靖公主隱忍十數年,一朝大仇得報,也替陛下解決一個心頭之患,值此佳節,實在可喜可賀。”


    陛下已經打開那個通體漆黑,四四方方的木盒,一股腐臭之氣衝出,裏麵是一顆用石漆刷的烏黑,依稀可以辨認出鼻子耳朵的頭顱,但是因夏日暑熱和長途運輸已經嚴重腐敗,嶽駿德忙招呼小黃門搬來香爐熏走汙濁之氣。


    處理完穢物後,嶽駿德謹慎地問:“除掉了一個海龍王,博羅瀛洲諸島被威武侯夫婦接掌,微臣愚鈍,這豈不是用虎趕走了狼,若威武侯夫婦有異心,到時候又該如何呢?”


    陛下揉了揉太陽穴:“他們如果夠聰明的話就不會這麽做,朕能成就他們,也能摧毀他們!”


    嶽駿德自知失言,默默頷首不語。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吧,”陛下跪坐在書案前,自案上一上鎖的盒匣內取出一卷竹簡,緩緩在麵前展開。


    嶽駿德餘光中瞥見竹簡上幾行字句,便知這就是今夜立太子的詔書,隻是太子人選的名字還沒有被寫上去。


    中常侍坤倫已經磨好墨,他看了嶽駿德一眼,嶽駿德會意,與之一道躬身向威陽殿外退出去。


    殿門關上前的那一刻,嶽駿德看見陛下拿起了筆,在詔書上寫下了一個名字。


    今夜之後,朝局將迎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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