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隻有馬蹄聲和軺車軲轆碾過地麵發出的吱嘎聲響。


    贏淨撩起軺車的窗簾,秋夜的涼風立刻灌入,軺車外是隨車沉默前行的宮人,宮人身側是騎馬護送的禁衛軍,手持火炬,為車隊照明,每個人都麵蒙紗巾,如行屍走肉一般詭異。贏淨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前方是父皇一個人乘坐的輪宮,由八匹馬拉著,平穩地行駛在車隊的最前方,然後便是自己與母親乘的這駕輕便的雙馬軺車,後麵的車隊裏還有薛夫人和慕冬公主母女、景陽公主母子三人、以及其他的一些在翠微宮爆發的瘟疫中得以全身而退的貴族宗親們。


    詹事嶽駿德大人打馬走近:“公子淨,快蒙好麵巾,這瘟疫可通過呼吸傳染,不可掉以輕心。”


    贏淨不情願地蒙上那條用蠶絲密密織就的麵巾,呼吸立刻變得厚重起來,連說話的聲音都甕甕的:“我們這是去哪兒?嬋羽呢?”


    嶽駿德微微低頭:“公子淨,夜風寒涼,請放下簾子吧。”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悻悻地放下車簾。


    夜已深,贏淨卻神思清明,絲毫不覺得疲倦。


    漆黑一片中,贏淨看不到母親的表情,從翠微宮出來上車後她隻說了一句話:“母親想靜靜地待一會兒,有什麽話咱們晚點再說,好嗎?”不等贏淨回答,便自顧自沉默如冰。


    黑暗一片中,贏淨隻能看到母親的眸子亮晶晶的,閃爍著一種情緒複雜的神色,那神色中混合了哀傷、希望、複仇和某種可以稱之為禪意的微妙表情。而這種神色自她從甘泉行宮回來後就一直存在。


    閉上眼睛,才發現它們已然酸痛不堪,眼淚盈出,緩解幹澀,贏淨開始複盤這一場中秋夜宴。


    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但贏淨覺得母親對此應該有所準備,至少她知道一部分。


    從甘泉行宮回來的那個夜裏,母親曾對自己說:“我們還有最後一張牌,不到最後一刻,永遠都別認輸;不到死的那一天,永遠都別放棄!”


    所謂的“最後一張牌”,贏淨揣測,應該指的就是當父皇正要宣布太子人選時,無為突然站出指認贏澈不是皇後所生的事情。


    贏澈目眥欲裂,充滿鮮血的雙眼在贏淨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突然。


    皇後突然吐血倒地、人群中蔓延的瘟疫、父皇緊緊拉著自己離開翠微宮……一幕幕在贏淨的眼前翻來覆去地重演,即便作為親曆者,他也不能完全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因為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突然。


    本來一切都很平常,直到全場的燈光都暗下來,魚龍漫衍的表演結束後,那隻用彩紙紮成的魚龍化為火龍衝向璀璨星空,贏淨仰著頭,欣賞這精妙絕倫的戲法,暫時把可能要遠赴西境為質的頹喪心情放到一邊,隻享受此刻難得的美好。


    全場暗下來時,隻記得母親悄悄地在自己的耳邊說:“過了今夜,擋在咱們前麵的石頭都被搬走了……”


    短暫的平靜後,關於贏澈的身世,像炮竹一樣一輪一輪地炸開,贏淨終於明白母親所說的“石頭”是什麽,而搬石頭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親舅舅,無為。


    贏淨睜開眼睛,黑暗中,母親的眼神依然亮晶晶的,那是眼淚,母親在哀悼無為。


    自七月從甘泉行宮回來後,母子二人在漪瀾殿一直深居簡出,回避見客。她向來認為母子之間不應有什麽秘密,尤其在贏淨把自己關於無為身世以及與母子二人關係的猜測相告後,母親則更加坦然地彌補了許多贏淨不知道的細節。


    在建元元年帝後大婚的夜宴上,賈美人一舞驚四座,更是得到了陛下贏驄的青睞,居然罔顧新婚的皇後,而是在宣室殿臨幸了當時還叫賈照的母親。但是故宣宗陛下,即當時的攝政大長公主決不能允許自己的義女受到如此的輕視,無法懲罰陛下,便隻能懲罰“勾引”陛下的賈照,攝政大長公主雖然病著,但是依然立刻下令讓宮人將賈照送出宮,到城郊的寺廟軟禁起來。


    至於攝政大長公主為何沒有殺自己,母親的猜測是,當時前者已經病入膏肓,帝後大婚原本也是為了衝喜,舉國上下,連死刑犯的行刑日期都延後,因此更不能為了一個小小的舞伎犯了血光之災,因此母親才僥幸活了下來。而這段緩衝的時間對母親的命運而言,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長安城郊的那一間小小的寺廟,母親完成了她成年後最重要的兩件事——是命運讓她與自己自幼失散的哥哥昭罕重逢,也是命運讓她在那一夜之幸中得以受孕。


    於是一個計劃就在這對失散又重逢的兄妹間悄然地釀成了——懷有龍裔的母親被順理成章地接回永泰宮,有了名分;而身為替身僧、此前一直在大青龍寺修行的無為也以“為社稷和皇嗣祈福”這個正大光明的理由住進了永泰宮的棲雲寺。無為是個去了勢的人,因此沒有人把兄妹二人的先後回宮聯係起來,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十年。


    “昭罕從出生以來就被認為是命中注定的征服者,但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沒有贏淨想象中的惋惜或不甘,“他認為造成我們家族悲慘命運的根源就是那場秦征百越的戰爭,而悲劇的締造者是那場戰爭的指揮官,也就是衛皇後的父兄。”


    贏淨不解,他記得自己當時問:“為什麽不是父皇?出征畢竟是皇帝下達的旨意。”


    “發起戰爭的是攝政大長公主,不是你父皇,”母親幽幽地說,“但執行命令的,屠殺我們部落的劊子手確實是衛皇後的父兄。”


    贏淨自言自語地說:“可衛皇後的父兄在戰爭結束後也很快就因感染瘴氣而死,把衛皇後作為複仇對象,這樣的複仇真的有意義嗎?”


    母親沒有回答贏淨的問題,而是繼續她沒有說完的話:“複仇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當然是要衛皇後死;而第二部分,才是最關鍵的部分,無為想要你當上儲君,未來成為皇帝,他自己已經沒有綿延子嗣的可能,你和我是僅有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他要親自教導你,讓你雖然冠有贏秦的姓氏,卻是個真真正正的百越男兒;他要親眼看到你登上皇位,把百越的血統綿延下去,用他教你的方法治理這個泱泱大國;他要把自己的功業在你的身上實現!而這一切的一切,最終都化為一件事——打敗公子澈,把你送上儲君的位子。原本我們都以為還有很多時間,直到冬至大節那一夜你父皇突然的暈厥,一想到隨時隨地都可能山陵崩,不得不促使我們加快進程。”


    軺車突然停下來,讓贏淨得以從回憶中抽身而退。他抬起頭看向母親,她平靜的外表下有難以掩飾的脆弱。軺車又繼續前進,這次的路不及剛才平整,贏淨的身子隨著顛簸的車廂搖擺。


    母親主動打破沉默,“長久以來,我都孤身一人,你和無為是我在世上僅存的血親,我隻想家人平平安安,至於複仇,那不是我最渴望的。”


    “所以,你寧肯自己被父皇軟禁,也不肯說出無為的身份?”


    母親雖然蒙著麵巾,但贏淨知道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想必早就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但是要我在哥哥和兒子之間做出生死選擇,我做不到。如果讓你在父皇和我之間做選擇,你可以嗎?”


    贏淨低下頭,這確實是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他終究和魔鬼做了交易,”母親輕輕歎了口氣,“他用自殺一樣的方式和衛皇後同歸於盡,以換取你和我在這個宮裏繼續生存下去的資格。看來,在昭罕的心裏,實現自己的功業,要比和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更重要。”


    贏淨同意母親的說法,那個人,那個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舅舅,本就是個要麽不做,要麽做絕的人。


    贏淨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慮:“可他即使是這麽做了,也不能保證父皇就會立我為太子。”


    母親再度陷入了沉默,贏淨也隻知道,這一場儲君的爭奪,原本就是豪賭,莊家不開牌,誰的輸贏都未知。


    軺車再度停了下來,馬蹄在地上踩踏和嘶鳴的聲音漸漸地頻繁起來,贏淨忍不住好奇,一把撩開車簾,秋夜的寒風颯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台階直通上山,每隔幾階都會站著一個手持火把的羽林侍衛,台階的盡頭是一塊巨大的牌匾,上書“甘泉宮”三個大字。


    坤倫如影子一般安靜地出現:“公子淨,陛下召見。”


    甘泉宮位於永泰宮北邊的驪山上,與上林苑毗鄰。與翠微宮一北一南恰構成秦國皇室打獵和避暑的兩處聖地。甘泉宮以其溫泉著稱,永泰宮中濮泉殿的幾眼湯泉便是從甘泉宮引來的泉水,因此,每年秋冬,皇室都要在氣候溫和、環境宜人的甘泉行宮住好一段時間。


    折騰了一整個晚上,更夫打更時贏淨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雞鳴時分,雖然天還黑著,夜依然長,但是黎明總會到來。


    贏淨跟著中常侍坤倫默默地走在甘泉行宮的山麓中,山風獵獵,嗬氣成霜,萬籟俱靜,隻有偶爾從山間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陰惻惻的,在山間一層層的回聲中更顯瘮人。


    雩風台是甘泉宮中自山頂天然形成的一處開闊空地,居高於此,可以將山下的永泰宮盡收眼底,白天視野好時,更是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父皇贏驄此刻雙手負於身後,麵向南方眺望。坤倫將贏淨帶上雩風台後便遠遠地垂首而立,如老僧入定。贏淨獨自走上前,向父皇行禮。


    山頂的風更甚,贏淨說話的聲音比尋常要大,卻依然被風吹散。


    父皇用手勢示意贏淨靠近,然後從大袖中取出一卷絲絹遞過來:“打開看看。”


    贏淨雙手接過,將絲絹展開,就著城堞間火炬的亮光迅速地瀏覽上麵的文字,才意識到自己手中拿著的是父皇立儲的詔書,太子的名字寫的是——


    沒等贏淨對詔書做出反應,父皇便迅速地將絲絹奪回,伸向火炬,贏淨親眼看著那封立儲的詔書一角被火點燃,很快整個化為灰燼,被父皇迎著山風拋向空中,化為無痕。


    贏淨失聲道:“父皇?!”


    贏驄依然雙手負於身後,仰頭望向璀璨星空,用平淡而又悠遠的聲音歎道:“天之道,不爭而善勝;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是謂不爭之德,”他轉向贏淨,“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此情此景,贏淨不知該作何回答,他腦海裏滿溢著各式各樣的答案,真誠的、客套的、虛假的、喜悅的……可是似乎沒有一種答案適合在此時此刻開口。


    贏驄輕輕歎了口氣:“原來你們三人之中,還是阿澈年紀居長。隻可惜皇後做了一件錯事,賠上了自己的性命不說,連阿澈現在也生死未卜,”他把手搭上贏淨的肩膀,“現在,朕隻剩下你,就隻剩下你。”


    贏淨不是很明白父皇話中的意思,什麽叫做“隻剩下自己”?嬋羽呢?為什麽一晚上都沒有見到她?她還好嗎?她會不會也感染了瘟疫?


    一連串的疑問憋在心頭,促使贏淨開口:“父皇,阿澈他——還有嬋羽,孩兒……”


    贏淨的話被贏驄一個手勢打斷,後者指著山下依稀可見的點點燈光問:“阿淨,你看,山下是什麽?”


    贏淨不解其意,隻好實話實說:“是永泰宮。”


    “還有呢?”


    “是長安城。”


    “不錯。你看,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大秦的土地,身處我們所在的地位,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守護好這方疆土和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百姓。你的大父把這副重擔交給了朕,那個時候朕還沒有你現在的年紀大,將來朕要把這副擔子傳給你,朕比先皇要幸運的是,朕有選擇的餘地,而且朕還有時間可以親自教導你。”


    贏淨的心跳的飛快,剛才父皇的言下之意是說要立我為太子了嗎?


    突然,初雪那天夜裏老宮**惻惻的預言就這麽從贏淨的腦海裏竄出來,回響在耳邊。那句贏淨想要問卻沒能開得了口的問題:“父皇會選擇誰做他的繼承人?”還有那個令贏淨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他會做出不止一次的選擇,但最終結果不取決於他的選擇。”


    父皇現在是做出了他的選擇嗎?


    這會是他最終的選擇嗎?


    近一年來,贏淨日夜努力著、爭取著的東西,現在就在眼前,但此時此刻他卻並沒有覺得如釋重負,尤其是聯想到自己剛才看的詔書上的名字,也許這場關於儲君的戰爭,隻有至死方休。


    “你們兄妹三個人背上的龍紋身都顯影了,”父皇的目光深邃,“曾經有一個人跟朕說,龍性最霸,若聚於一處就會生出災禍,隻能各守一方以保太平。”


    贏淨頷首:“是,孩兒明白,孩兒體內流著父皇的血,隻有父皇才是孩兒的靠山,父皇的手指向哪裏,孩兒就去往哪裏。”


    “敵人就在暗處,伺機而動,一切皆為虛妄,隻有血緣和皇權才是我們的依靠,”父皇深深吸了口氣,“現在這樣的結果也好,這也許是天意,終究是你最像朕。”


    一聲長長的鷹嘯劃破了寧靜的夜,黑鷹的身影靜靜地落在城堞之間,它的雙目犀利有光。


    “哦,是嬋羽的鷹,她也應該到山下了,”父皇轉頭向坤倫,“把長公主也帶到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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