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很長的一段時間,詭異的靜寂讓贏澈懷疑自己是不是當場失聰了,他隻能看到無為滔滔不絕的慷慨陳詞,還有座下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或嘲諷、或鄙夷、或驚異、或奚落,而他自己隻是呆呆地站立著,感受血液在身體裏倒流的那種無力感。


    “陛下,皇後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明察!”


    聲音又逐漸逐漸回到自己的耳朵裏,贏澈看見衛皇後站起來指著無為,氣勢淩然地說了一句:“空口無憑,你這是汙蔑!”


    “無為若是沒有證據的話自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無為跪下,向著父皇的方向拱手,“請陛下恩準傳證人。”


    山風陡然變得猛烈,涼意直灌贏澈的領口,他覺得自己在不受控製地戰栗。父皇一直沒有表態,隻是麵色沉沉地宣召了無為口中的證人,贏澈死死地盯著父皇的方向,但是父皇一眼都沒有看過來。


    這難道是薛彭祖的什麽計策嗎?贏澈心底還懷揣著一絲僥幸,如果這就是他所說的驚喜的話,那快點結束吧,這不是驚喜,這是驚嚇,贏澈的心跳幾乎就此停擺。


    又是一陣涼風吹過,贏澈抑製不住喉嚨中的幹癢,好一頓咳嗽,他用大袖遮麵,卻發現咳出了點點血星。


    無為口中的證人——太醫周璵,和她的孿生妹妹,為薛夫人接生了慕冬公主的周琤大夫,被宮人引到父皇麵前。


    “周璵,”父皇語氣冷淡,“你在宮中行醫多年,幾位公子和公主都由你在場親手接生,你說說,當日公子澈出生時的情況究竟如何?”


    “回陛下,建元元年七月初七的夕時左右皇後開始臨產,當時皇後居住在興樂宮的慈崇殿,微臣收到皇後身邊女官珍珠的傳召後,立刻就趕往慈崇殿,因皇後是頭胎生產,因此產程持久,直到七月初八的日出初刻才誕下長公主嬋羽。”


    無為上前一步問道:“周太醫,漪瀾殿的公子淨也出生於建元元年七月初八的日出時,也是你接生的了?”


    周璵沒有看無為,而是坦然道:“回陛下,微臣照看皇後的時候,漪瀾殿女官也來報信說賈美人進入產程,微臣便派了助手前去照看賈娘娘,待長公主出生後,微臣便即刻趕往漪瀾殿,但從慈崇殿到漪瀾殿,哪怕乘軺車也用了兩盞茶的功夫,因此,待微臣趕到漪瀾殿時,賈娘娘已經開始分娩,日出時二刻,公子淨出生,乃是微臣親手接生。”


    無為不依不饒:“世人皆知公子淨和公子澈出生的時序不分先後,都是七月初八日出時二刻,那麽既然公子淨是周璵大夫親手接生的,那麽公子澈是誰接生的呢?”


    這不是驚喜,贏澈不露聲色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一切都完了,剩下的時間不過是我為魚肉,苟延殘喘。他挺直後背,哪怕是死,也要站直身子死。


    周璵被無為問的頓了頓:“的確,待微臣再度回到慈崇殿時,皇後已經誕下公子澈,據宮人說,時辰也是日出時二刻。”


    “所以公子澈不是你親手接生的。”


    “不是。”


    “那公子澈是誰接生的?”


    周璵抬起頭看看無為,又看看陛下,然後低下頭去:“微臣不知,微臣再回到慈崇殿時,故宣宗陛下的貼身女官梅列已經抱著公子澈向皇後道喜了。”


    “無為,”陛下贏驄的麵色更加陰冷,“你到底想說什麽?”


    “陛下,真相呼之欲出,”無為轉向周璵的妹妹周琤,“周琤大夫,說說你建元元年七月初七幹什麽了吧?”


    周琤長著和周璵九成九相似的麵容,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妹,兩人自幼便師從同一位師父學醫,據說姐姐出師後便以醫女身份入宮,自那以後一直在宮中侍奉,至今已近三十年,而妹妹出師以後則嫁給了師父的兒子,夫婦二人在民間行醫,是長安城家喻戶曉的杏林聖手。


    “回陛下,建元元年七月初七的下午,天氣悶熱,民婦家中突然有故宣宗陛下府上的馬車造訪,說請我去為一位婦人接生。那日十分悶熱,外子與我本都不欲出門,但考慮到生死事大,便由我去走了這一遭。”


    無為追問道:“派車接你的是什麽人?生產的又是什麽人?”


    周琤不卑不亢:“駕車的隻有一個車夫,待我到了攝政大長公主府後,接待我的是一個上了年紀了女官,大約已有五六十歲,我聽其他人叫她梅列姑姑。”


    陛下沉吟:“繼續說。”


    周琤的語氣不急不緩:“民婦到時,發現產婦腹中的胎兒僅七個月,梅列命我為產婦熬製催產湯藥,行催生之術;雖說胎兒在母體長到七個月,若分娩下來,民間也多有存活之先例,但民婦考慮到生死事大,不肯冒此風險。


    無為麵無表情地問:“後來你為什麽又改變了主意?”


    “是產婦的脈象。當年那名產婦有嚴重的子癇之兆,想必孕初期便有症狀,那時用藥還來得及,隻是民婦去接生時她已經神誌不清,如果再拖下去,恐怕會一屍兩命,於是民婦便開了催生的藥方,著手為那名婦人接生。但她又是倒生之位,可謂是危急中的危急,民婦從醫近三十年,那樣危急的狀況卻也十分少見,因此記得很清楚。”


    這時候薛夫人悠悠地問了一句:“你說那個產婦是早產也是倒生,那你可用了接生慕冬時用的助產玉鉗?”


    周琤點點頭:“用了。”


    薛夫人揚起嘴角一笑:“那想必那孩子耳後也有玉鉗留下的和慕冬一樣的勾雲紋了?”


    周琤肯定答道:“有。”


    “那助產玉鉗我聽說是你師父單獨傳給你的,世間絕沒有第二把,連周璵大夫都沒有。”


    周琤看了看姐姐周璵,點頭道:“是。”


    薛夫人上挑的眼角瞟向皇後:“皇後娘娘生產的時候,沒聽說難產,也沒聽說倒生之象吧?”


    衛皇後眉頭皺起,怒目瞪視。


    陛下贏驄突然轉向衛皇後:“問你話呢,”見皇後不答,便吩咐坤倫,“把公子澈帶過來。”


    父皇的語氣冷淡,聽上去就像是讓坤倫帶一條狗過去一樣。贏澈心冷如冰,他推開坤倫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上首,迎接父皇那看穢物一樣的鄙夷眼神,然後跪在父皇的腳下。


    兩邊的耳朵分別被扯著對著燭光,贏澈聽見了父皇充滿失望的歎息。


    贏澈被坤倫帶的遠遠離開父皇,贏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父皇身上,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說一句什麽,但是什麽都沒有,贏澈隻覺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拉走、遠離父皇。


    “皇後,朕需要你解釋一下。”


    衛皇後端坐,麵帶嘲諷地看著陛下,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微笑。


    父皇看都懶得看,隻是用手遙遙指著贏澈的方向,一字一句地問皇後:“朕問你,他到底是誰的兒子!”


    見衛皇後滴水不進,贏驄怒氣衝衝地轉向周琤:“你說!當年你接生的那個產婦現在在哪裏?!你如何證明公子澈就是你當年接生的那個孩子!”


    麵對天子之怒,周琤長跪,語氣卻依然不卑不亢:“回陛下,那個產婦生下一個男孩後很快就死了。民婦所經手的所有倒產兒,都一例一例地記在出診記錄上,並且在孩子出生的第一、二、三、六個月,以及一周歲、兩周歲、三周歲、六周歲和十周歲時都有回訪和記錄,”周琤從隨身帶著的藥箱中拿出一卷卷竹簡,“部分記錄在此,請陛下查閱。這些年來,隻有建元元年七月初八淩晨生的那個男孩沒有回訪記錄,因為待民婦再上門時,已經人走樓空,再無蹤跡了。”


    無為適時補充道:“啟稟陛下,周琤大夫所接生的所有倒產兒,現已均在宮門外等候召見,陛下隨時可傳召。”


    “混淆皇室血脈!衛皇後這是欺君之罪!”薛夫人站起來控訴皇後,座下賓客紛紛應和。


    “殺無赦!”


    “砍下她和雜種的頭,吊在城門上!”


    喊殺聲如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贏澈壓抑著咳嗽的欲望,站的筆直,目光直直望著高高在上父皇的方向。


    “陛下!陛下!公子澈的確是您的血脈,”壇海從人群裏擠出來,連滾帶爬地匍匐上前,“公子澈——”


    “壇海!”贏澈喝止住壇海的話,“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來說。”


    薛彭祖背叛了我,我真不該輕信他,尤其是他已經知道我的秘密,我不該相信任何人,這一課的代價真大。贏澈在心中暗暗地嘲笑自己,但我會就此認輸嗎?


    不,當然不會,我贏澈就是死也要轟轟烈烈。


    他向著父皇所站的方向走上前,被禦林禁衛攔在幾丈以外的距離,贏澈深吸一口氣,秋夜的空氣幹燥又清涼,他從懷中掏出了那個油紙包裹——那個他從普灌寺地磚下得到的、後來被他悄悄地藏在天祿閣,現在要正大光明拿出來的東西。贏澈原本計劃在父皇宣布立自己為太子後將這包裹裏的東西單獨呈給父皇,雖然現在事態的發展不如自己所料,但是此時此刻公布也正當其時。


    油紙包裹裏,裹著的是贏澈生母金坆的一生、是衛皇後試圖抹去的秘密、是瑚璉屢遭不明殺手的原因、是贏澈身世的真相。


    贏澈緩緩展開那副畫著母親一生中最開心一天的《引弓賽馬圖》,直直地望著父皇,一字一句地問:“父皇還記得金坆嗎?還記得您在勝遇死前握著他的手答應過他什麽嗎?”


    廣場上一片死寂。


    父皇贏驄的表情刹那間變得值得玩味,他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似乎希望的火苗在回光返照了一刹那後遁入永恒的死寂,他的手指著那副畫,顫抖著,坤倫立刻從贏澈手中將那幅畫和油紙包裹裏所有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接過,呈到父皇麵前。


    壇海突然衝出來膝行而上,用他這輩子最洪亮、讓全場的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陛下!公子澈是真正的皇子!彤史和起居集注記得清清楚楚,公子澈的生母是天祿閣女官金氏,名叫金坆,公子澈是無辜的,衛皇後殺母奪子,以保自己的皇後之位!衛皇後犯了欺君之罪,請陛下嚴懲!”


    還不等贏澈做出反應,隻見衛皇後站起身來,她惱羞成怒地指著壇海、薛夫人和遠遠站在賓客中的薛彭祖,歇斯底裏地吼道:“你們這是汙蔑!你們——”


    衛皇後突然吐出一口血來,幾乎全噴在壇海的臉上。


    在場所有賓客都來不及反應,甚至連衛皇後本人都一樣無措,贏澈眼睜睜地看著衛皇後如風箱一般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然後一連吐出幾口鮮血,很快麵色發紫,鼻孔和眼角也都流出細細的血流來……


    不隻是哪家的貴夫人先發出了一聲淒厲的足以劃破夜空的尖叫:“這是瘟疫!”


    “保護陛下!保護公子淨!”詹事嶽駿德大人立刻下達指令。


    人群沸騰著、尖叫著、哭喊著、罵嚷著,贏澈被一隻隻大手推搡著,推向遠離父皇的方向,衛皇後的前襟已經被咳出的鮮血染成一片黑紅色,所有的人都躲得她遠遠的,唯有她的身周空出一片極大的空地。


    一直被抑製的咳嗽欲望再也壓不住,贏澈用手捂住口鼻,卻阻擋不住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人群尖叫著遠離遁走,而贏澈自顧不暇,他用手撫著胸口,鮮血卻一股一股地不受控製地噴出來,噴在地上,不是紅色,而是黑紫色。


    禦林禁衛用身體和盾牌圍成一堵牆,遠遠地把贏澈和衛皇後隔離在外,透過那有限的縫隙,贏澈看見父皇牢牢地拉著贏淨的手,在詹事嶽駿德的安排下迅速撤離廣場,所有人留給自己的隻有背影,贏澈的體力已經無法支持自己站立,這瘟疫就是春季讓南方多個郡縣十室九空的元凶,據說這種瘟疫傳播途徑之廣,從直接接觸、間接接觸、呼吸接觸都可能感染……詹事嶽駿德奉旨南下治理瘟疫,所謂的治理,也不過就是堵住傳染源,將那染病的人和村莊燒成灰燼而已。贏澈想起壇海從南方回來後跟自己說,這種瘟疫傳播和致死的速度極快,隻用一頓飯的功夫,一個村子的人就無人生還。


    五髒六腑先後陷入絞痛,贏澈已經無血可吐,隻能嘔出一口一口綠色的膽汁,有什麽東西從雙眼中流出,他用手背抹了一把,不是淚,是血。


    視線變得模糊,看什麽都是血紅色的。


    贏澈忍住疼痛,艱難地環顧四周,衛皇後伏在離自己不遠處的地上一動不動,來參加中秋夜宴的賓客也有近半數人迅速地感染了瘟疫,被禦林禁衛遠遠地隔在了那堵盾牌牆之外,他們垂死掙紮著、淒厲地尖叫著,又很快悄無聲息。


    所有人留下的都是背影。贏澈匍匐在地,苟延殘喘,冷眼旁觀著人們死的死,走的走,山風凜冽,寒徹刺骨,才八月中秋,自己不該感到這樣冷,唯一的解釋是生命在一點一點抽離自己。


    “公子澈……”壇海雙目血紅,對著自己露出一抹淒慘的微笑,“我要去見金坆了,沒能守護好您……”他向贏澈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什麽,然而那隻手終究在中途死氣沉沉地落下,再也沒有抬起來。


    贏澈撐起身子,爬到衛皇後的身邊,她已經麵色青紫,死透了。這個養育了自己十年的女人,贏澈在猶豫要不要在自己死前原諒她。


    這個女人從我還沒生下來,對我就隻有利用,若說有半分感情,也不過是有所圖謀。


    隻有神才原諒世人,我一個都不寬恕!


    倘若還有機會,我一定要以血還血!


    倘若還有機會,倘使還有時間。


    贏澈最後一分力氣悄然離去,他轟然倒地,連呼吸都是煎熬,他艱難地翻了個身,仰麵望天,終於安靜下來了,夜空離得好近,綴滿繁星,就像一條溫柔的毯子,贏澈閉上早已酸痛的雙眼,世界一片漆黑,他想起瑚璉唱的那首歌謠……


    戊寅年中秋夜宴,恍如人間地獄,多少人有去無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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