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貞款款走向喬廣元,深施禮,開口道:“見過總督大人。”


    喬廣元本是含笑看著她的,聽著稱呼,頓時容色一僵:“你是鎮山的女兒?”


    玉貞道:“是。”


    喬廣元很是詫異的樣子:“鎮山是老夫的兒子,難道你不該稱老夫為祖父嗎?”


    玉貞垂著頭:“是。”


    回答倒非常痛快,隻是祖父二字仍舊沒有說出口。


    喬廣元歎了聲:“我也不逼你,畢竟咱們祖孫兩個初次見麵,我隻想問問,你爹……他還好吧?”


    一晃二十年,歲月掠奪了年華,歲月也沉澱了性情,當初為了兒子的前程,不惜用了那種下三濫的手段,日後每每想起都非常慚愧,而二十年隻中父子兩個從未相見,但牽掛卻一刻都未曾放下過,這麽多年他也在時時的打聽喬鎮山的一切,聽說兒子從商,且幹的不錯,日進鬥金,生活富足,又娶了妻子,還生了個女兒,那女孩子貌美又聰明,閨名叫玉貞,兒子過的好,他也才放心,隻是往南邊打仗之後,再無暇打聽關東的事,所以才問玉貞。


    他這樣問,玉貞便明白祖父還沒得知父親已故,躊躇要不要直言,怕老人家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可這事遲早是要講的,所以道:“我爹,沒了。”


    喬廣元如遭雷殛,半晌沒反應過來。


    玉貞擔心的抬頭看他,見他呆呆的靜默,良久,方沉沉道:“哦,什麽時候的事?”


    玉貞便講了關於喬家發生的一切,包括給人陷害,接著父親氣絕身亡。


    喬廣元聽罷,一掌拍下,身側那結實的花梨木條案,生生的給震裂,震得他自己虎口發麻,手指痛得火燒火燎,渾濁的雙目突然迸發出鷹隼一般的目光,隨即,手掌慢慢攥成拳頭,狠狠的握著,握的太緊,能聽見骨節咯嘣咯嘣的響,接著攤開手用力一劃拉,條案上的茶杯掉在地上,哢嚓一聲碎了,最後他猶覺心頭的怒氣無處發泄,一腳踹飛了桌子。


    一連串的動作嚇壞了月映,即便玉貞,也感覺祖父像一頭失控的猛獸,都不知過去勸慰,隻愣愣的看著。


    喬廣元身邊的武將連忙勸道:“大人息怒。”


    月映也過來攙扶:“老大人切莫傷了身體。”


    喬廣元呼哧呼哧的喘著,像是心口有什麽堵著無法呼吸,假如兒子是病故,他痛,也可以承受,畢竟富貴有命生死在天,可兒子是給人陷害的,他不僅僅痛,還憤怒,更自責,假如當初自己沒從兒子手中奪了鳳喜,兒子也就不會離開京城=闖關東,也就不會發生現在這樣的事,兒子的劫難,說到底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他痛他懊惱,種種滋味燒灼著心口,最終,一口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身子如山般傾倒。


    玉貞脫口而出:“祖父!”


    幸好那武將及時接住了喬廣元,並朝外麵喊門口侍立的戈什哈:“來人,進宮請旨,傳太醫!”


    戈什哈頭目進來領命,隨即掉頭就跑。


    那武將抱著喬廣元待想回房,玉貞伸手攔住:“等等!”


    武將道:“小姐。”


    玉貞看著喬廣元:“急火攻心,不宜挪動,我略通歧黃之術,交給我吧。”


    那武將稍有遲疑,實在難以相信這麽個千嬌百媚的小姐,還會醫術,想著人家是親祖孫,總不至於害人,於是道:“嗻。”


    玉貞又吩咐月映取了床被子鋪在地上,讓喬廣元平躺,正待施救,突然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三人回頭,見那戈什哈頭目帶著兩個穿著官服的人走了進來,武將連忙迎上那年長者:“江大人,這麽快?”


    原來,這位江大人是個太醫,身邊年輕的那個也是太醫,但職位低,負責隨行打下手。


    戈什哈頭目解釋:“標下沒等出府門呢,江大人已經到了。”


    那武將很是奇怪:“江大人如何來了?”


    江太醫道:“奉旨,為喬大人療傷。”


    喬廣元雖然凱旋而歸,也受了不少次傷,西太後聽說,便讓江太醫前來為其診治,碰巧遇到喬廣元急火攻心昏迷不醒。


    有太醫在,玉貞和月映就退了出去,在庭中走來走去,月映旁邊安慰:“四小姐別擔心,太醫在呢,老大人一定會沒事的。”


    玉貞歎了聲,什麽都沒說,擔心祖父是一方麵,是吃驚於祖父對父親,原來懷有這麽深重的感情,想想也對,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呢,更何況祖父唯父親一個兒子,而祖父之所以如此痛徹心肝,不單單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有對父親那深深的歉疚。


    好在沒有多久,喬廣元即醒了過來,隻是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在臥房躺著,誰都不肯見。


    足足躺了一整天,期間玉貞回過孫家一次,向孫庭芳說明自己已經住進老宅,並多謝孫家人所給的照顧。


    喬廣元班師回京那麽大的陣仗,孫庭芳當然也知道了,一麵恭喜玉貞,一麵猶猶豫豫道:“那個,喬小姐可否請喬大人幫忙救救我那義弟?”


    玉貞沒做明確的表態,怕一旦不成反讓人家失望,隻淡淡道:“機會合適,我會提的。”


    孫庭芳依然非常高興:“有喬小姐這句話,我那義弟就死不了。”


    彼此不熟,無論對錯,玉貞都沒有多說,告辭而去,回到家時,聽說祖父還在臥房躺著不肯見人。


    至晚,月映過來服侍她用飯,玉貞問:“可吃了什麽?”


    月映知道是問喬廣元呢,搖頭,歎氣:“並無,四小姐得想想法子,老大人再這麽傷心下去,會出事的,總歸是一把年紀了。”


    玉貞剛拿起饅頭,隨即放下:“我去看看。”


    月映喊她:“用了飯再去。”


    玉貞道:“回頭再吃。”


    獨自來到喬廣元的臥房,門口守衛的戈什哈見了她齊齊施禮:“小姐。”


    玉貞朝房門努努嘴:“打開吧,我去看看。”


    戈什哈有些為難:“大人說,誰都不見。”


    玉貞道:“放心,祖父不會責怪你們的。”


    戈什哈於是將房門打開。


    玉貞走進去之後,戈什哈又將房門緊閉。


    玉貞輕手輕腳,裏麵一點動靜都沒有,繞過槅扇,再繞過十二扇雲母屏風,發現喬廣元根本沒有在床是躺著,而是佇立在北牆上懸掛的一幅畫下,看的那麽專注。


    玉貞也看上去,有些遠,看不清畫上那極小的花押,隻知道畫的是山水,筆意疏狂簡單,應該是出自個年輕人之手,猜測,會不會是父親所作?


    腳下是厚厚的波斯毯,悄無聲息,可喬廣元是帶兵打仗之元帥,曆練得聽力超常,已經聽見她衣裙摩擦之窸窸窣窣的聲音,也知道除了她沒人敢進來,所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一回頭。


    玉貞剛想行禮,忽然發現祖父眼角未幹涸的淚痕,便知道祖父方才哭過,她其實,在聽鳳喜說了那段往事之後,也曾經怨懟過喬廣元,以至於彼此相認她都沒能喚一聲祖父,試想假如祖父當初沒有橫刀奪愛,父親就不會去闖關東,也就不會送命,哪怕沒有娶母親沒有自己,至少父親在京城過著衣食無憂的舒坦日子,而現在,發現須發皆白的祖父居然哭了,玉貞的心口一揪。


    喬廣元渾然不覺給她發現了什麽,疲乏的閉了閉眼睛:“我有些累,想躺一會子。”


    玉貞知道他之所以誰都不見,是心裏痛苦,道:“我爹的事,也是個意外。”


    目的是安慰喬廣元,孰料,喬廣元再次震怒:“意外?我會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逝者已矣,玉貞現在要顧及活著的人,想求祖父救曹天霸,遂道:“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報仇的事,請交給我吧。”


    喬廣元凝眉:“你?”


    忽然想起什麽,道:“你和你娘過的怎麽樣?”


    目前,祖孫兩個還未說多少話,他也就不知道玉貞的狀況。


    於是,玉貞請他坐了下來,簡單的敘述了父親過世之後自己所作所為,包括開藥房開貨棧,眼下還在建造房屋準備出賃,也透露了一些查到了什麽,大概曉得是誰害了父親,最後她堅定道:“所以給我爹報仇的事交給我吧,重振喬家,報仇雪恨,這畢竟是我爹臨終時我答應他的,假手於人,即使大仇得報,也難泄我心頭之恨。”


    聽了她的敘述,喬廣元欣慰的露出了一點微笑:“你很能幹,跟鎮山一樣,我也聽說富氏帶著家人都去關東投奔你們了,一家幾十口子需要你來養活,好孩子,難為你了,不過你有那麽多生意需要照看,怎麽來了京城呢?”


    終於書歸正傳,玉貞走離他,至其麵前跪了下去:“求您救救曹天霸。”


    曹天霸,喬廣元是知道的,自己能從死牢出來,就是基於這個人的相救,喬廣元更知道曹天霸是玉貞的未婚夫,這是當初張德庸告訴他的,隻是不知曹天霸犯了什麽事,他剛回京,進宮複命之後,急著回家看孫女,還未曾見到張德庸等人,所以問:“曹天霸他怎麽了?”


    玉貞將曹天霸的案子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喬廣元聽罷道:“你放心,我明天即進宮麵見西太後。”


    玉貞聽了,開心的謝過。


    喬廣元假意嗔道:“莫說是他先救的我,即便他沒救過我,他也是你的未婚夫,我能坐視不理麽,放心,放心吧。”


    玉貞遲疑下,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曹天霸已經悔婚,怕祖父一氣之下袖手旁觀,隻憂心忡忡道:“這事,就怕沒那麽容易。”


    喬廣元微微笑:“祖父自然有法子保他性命無虞。”


    看老人家如此篤定,玉貞儼然自己重生了一般,隻是叮囑:“如果這事太難,您就不要勉強,正像您說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看天意吧”。


    見她臉色終於綻放出笑容,喬廣元的心也安慰了很多,道:“不難。”


    祖孫兩個又說起了很多,喬廣元急於得知的是喬鎮山在關東的一切,而玉貞也盡可能的詳細描述,喬廣元忽而笑笑,更多的時候是歎氣,當初自己一念之差,害了兒子,心中愧疚,而他也知道是誰密告的自己,是鳳喜出賣了他,於是道:“你不知道,你爹當初跟我反目,其實是為了一個叫鳳喜的女戲子。”


    玉貞卻說:“我知道。”


    喬廣元怔愣:“你知道?”


    玉貞點頭:“當初為了建造鋪子出賃,苦於手中沒那麽多銀兩,我曾來京城準備向票號借錢,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穀梁春秋,穀梁公子幫了我很多,不單單借銀子給我,還去過關東幫我建造房屋呢,而他說起過關於喬家的一些事,我去慶喜班找過鳳先生。”


    喬廣元氣哄哄:“你爹為了那麽個女人,拋妻棄子,連老父親都不管了,跑到關東去過活,可是那賤人最後竟害了喬家,其實也不怪你父親,是我養虎為患,我一早就該打發走那個賤人的,聽說那賤人沒事人似的,又跑去戲班子唱戲了,哼,積惡難改,天生賤命,害了我也害了喬家人,所以,我不會放過這個賤人的。”


    玉貞悚然一驚:“您想殺了鳳先生?”


    但凡提及這個女人,喬廣元都是火冒三丈,道:“當然。”


    玉貞道:“不可!”


    喬廣元問:“為何?”


    玉貞道:“她,她……”


    她害了祖父,害了全家,自己該怎麽為她說情呢?自己又該不該為她說情呢?


    喬廣元餘怒未消:“她死不足惜。”


    玉貞低頭歎息:“可她卻是我爹至愛的女人。”


    喬廣元登時愣住。


    玉貞悠悠道:“一對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已經夠可憐,假如您老殺了鳳先生,我爹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


    喬廣元沒有言語,默默的回憶往事,喬鎮山對鳳喜的感情他再清楚不過,為了鳳喜,喬鎮山甚至想休了原配富氏,雖然這做法不敢恭維,說到底喬鎮山當年太年輕不懂事,可後來喬鎮山也一直給富氏寫信,這事富氏都跟他說過,喬鎮山惦記家人,卻獨獨不肯原諒他,就是因為這個鳳喜,所以假如自己真的殺了鳳喜,兒子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想明白了,為了兒子,何妨饒那賤人一命,悵然道:“好吧,我可以不殺那個賤人,但有一件事,她必須離開京城,我真怕哪天與她不期然而遇,忍不住會動手打死她。”


    祖父能夠退一步,玉貞也隻好道:“改天,我去找鳳先生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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