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簡直有點舍不得邁步兒,心說:唱得真好,你們剛才說的那個年輕小夥,大概就是我吧?我今年才三十二……想著就要用舌尖隻破窗紙向裏麵看一看,不想“當”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待了半天,又聽“當”的一聲,原來是有個店裏的人,從外院到裏院,打著定更的鑼,他心說:笨蛋!連更都不會打,不如交給我吧。


    他不由得挪動腳走,仰臉看著天,天上的星星都向他眨眼,仿佛認得他是熟人,他的精神又大啦,這時候要叫他睡覺可真難,他回頭又瞧了瞧那窗戶,心說:會唱小曲調,一定是個混事的!他走到了裏院,站在院中又叫大相公,瘦老鴉從東屋裏出來,直問他有甚麽事。他說:“蕭三爺,我要跟我們大相公說話!你替我說也行。大屋子裏人太多,擠得比粥還稠,我買受不了!我跟大相公出來雖不是想要玩樂,可也得吃得飽、睡得安,蕭三爺您也知道,我在望山莊可是打更帶刷馬,但我沒受過這個罪,您要不信就到大屋子看看去,您也是走過路、住過店,您也跟我一樣受過窮,您去瞧瞧,那間屋子是人住的不是?”


    瘦老鴉停了一聲,笑著說:“你就爽快地說你不願意住大房子,要給你單開一個房間,就完了。”瘦老鴉遂走進屋裏跟韓鐵芳去說。


    韓鐵芳把他叫進屋裏,同他說:“大屋子裏要是太擠,容不下你睡覺,當然得給你另找一間房,隻是你若想圖安逸,一點委屈也不能受,那可就不對了!你千萬別以為我有錢,我出門時身邊隻帶著百餘兩銀子,這一點路費我們須拿著它走到甘肅省,還許走到別處,所以這次咱們出來,是為受苦來的,並不是為享福!”


    毛三直挺挺地站在大相公的眼前,聽到這裏,他的心像泡在涼水裏似的,心說:圖甚麽呀?不在家享福,可來到外邊受苦?萬金的家產全都分散給了人,自己卻隻剩了一百來兩,這不是發了昏嗎?他又斜眼看了看瘦老鴉,心裏卻又轉了一轉,覺得大相公與瘦老鴉之間,不定有著甚麽麻煩事兒,瘦老鴉不定是教給大相公甚麽的師父啦,也就是!大相公決不會沒有錢,他還是得在瘦老鴉的麵前裝窮。於是就把嘴獗了獗,說:“不是我不能受苦,您可以到大屋子瞧瞧去,看那兒能夠插腳不能?”


    瘦老鴉突然拉著他說:“我隨你瞧瞧去,不然,以後是天天住店得找兩間房,那還受得了?”


    韓鐵芳還攔阻他說:“何必!今天就讓他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好了,也不至於花多少錢。”


    毛三心說:對呀!本來大相公不在乎這一點,可是瘦老鴉卻氣忿忿地,不能容許毛三這麽搗蛋,就揪著毛三到了前院的大屋子,拉開門往裏一看,他覺得也確實是太為雜亂,氣味太臭,他自己不在乎,能擠到裏麵去而處之泰然,但要叫毛三,這家夥雖然是個奴仆,可也是在韓家舒適慣了的,也難怪他受不了,遂就說:“好!你去跟你們大相公住一個房子去吧,我能在這兒擠著,我覺著這兒還暖和呢。”他遂把毛三一推,就進到大屋子裏去了。


    毛三倒不由得臉紅,往裏院走著,經過那過道兒之時,可又停了停腳步。聽窗裏,男的跟女的又在嬉笑著說話,他又有點發迷,心說:再唱兩口兒叫我聽聽吧。走過去,還不住的回頭,見那紙窗上浮著那婦人的影子,鬢發一絡兒一絡兒的,都能看得出來,屋中的燈挑得很亮,而婦人已把她頭上的綢帕除下來了。


    毛三的心裏飄飄蕩蕩地,到了屋裏見大相公,卻又說了瘦老鴉一大堆壞話,說:“大相公,您跟他在一塊,有多麽失身份呀?誰不知道您是洛陽城有名的財主少爺,那瘦老鴉是個窮無賴?”


    韓鐵芳發怒說:“不要胡說啦!”


    毛三說:“我是為大相公著想,我是跟大相公出來的,不是跟他瘦老鴉出來的,我跟著您,吃甚麽苦,我都不會說一句話,跟著他,我不能服氣,他是個甚麽東西?咱家的老員外還不是他跟那姓徐的給逼死的?”


    韓鐵芳聽了,越加煩惱,便大聲叱住了毛三,不許他再說話,此時店夥已送進飯來,韓鐵芳吃著飯,麵現倦態,而且愁眉不展,毛三站在旁邊吃,卻很有精神,仿佛早晨睡足了覺才起來的樣子,一邊吃著,一邊他的嘴裏還要往外噴話,但摸不著他大相公的脾氣,他不敢說出來,又吃了兩碗飯,還剩下幾口,忽然瘦老鴉闖了進來,直眉瞪眼地悄聲對韓鐵芳說:“我剛才在大屋子裏聽人說了一件要緊的事。”


    韓鐵芳疾忙停住了筷子,變色地說:“甚麽事?”


    瘦老鴉卻用手將毛三推出屋去,隨即閉緊了門。


    毛三的腳步踉蹌,在院中幾乎摔了一個跟頭,他嘴裏還嚼著飯,心裏卻氣極了,真要大罵出來,可是這時忽見那小過道上有人嬌聲媚氣地叫著:“夥計!夥計!”毛三不由又直了眼,向那過道,藉著那隔著窗紙漏出來的微微燈光;看見了那婦人倚著窗戶在叫人,他也幫腔了一句,叫著:“夥計!夥計!夥計都哪裏去了呀,人家在這裏叫呢?”


    他的心裏喜滋滋地,由不得他自己,仿佛他已忘了是被瘦老鴉推出屋來的,那婦人並沒理他,把夥計叫了來說了幾句話,就又進屋裏去了,毛三的身於站在這裏,眼睛還盯著那窗子,屋中的瘦老鴉還沒跟大相公談完話,這時,“當當!當當!”打更的敲著鑼又往後院來了,毛三心中詫異說:打得不對吧,這打更的是個外行吧?哪能才交過了頭更又打三更鼓呢?可是這院中的許多房間,隨著這鑼聲就都熄了燈,關上了屋門,隻有大相公的房裏,和那婦人住的屋子窗上,還燈光隱隱。別人都睡了,他卻仍然精神暢旺,好像才吃過了早飯一樣。


    此時春夜的風兒颼颼的吹著窗紙。屋中,瘦老鴉跟韓鐵芳說的話很是嚴重而且緊急,他說:“剛才我在大屋子裏,聽見兩個西邊來的人,他們說黑山熊的兒子吳元猛,確實是在西安府。此人不過二十來歲,武藝超過他的父親,臂力極大,而且疏財仗義,江湖人對他都很尊敬,他並且交結官府,手麵極大。”


    韓鐵芳卻說:“我找的是黑山熊,與他的兒子並不相幹。”


    瘦老鴉說:“可是這些人在前麵擋著,使你撈不著黑山熊,也不由得你不生氣。我本想來這裏先去拜訪劉老英雄,可是剛才我聽人說,他到華州去了,得五六天才能夠回來,我們短了一個膀臂,不然叫他給寫兩封信,咱們走在路上一定有人照應,有些個人看在他的麵子上,就許不會幫助黑山熊跟咱們作對。劉昆是本地有名的人物,這裏的首富戴大莊主也是他的徒弟。”


    韓鐵芳說:“我們不要仰求於人,求人不成,把我們的事倒弄得無人不知,那才合不著理!”


    瘦老鴉卻說:“你別以為別人不知道,在洛陽你單身打了獨角牛,我跟你四叔父,逼死了韓老善人韓文佩,咱們突然又都離開了洛陽,江湖人又都不是聾子,哪能夠不知道?”


    韓鐵芳搖頭說:“我想黑山熊不過是個有名的強盜罷了,至多他手下有些嘍-,我不信江湖上的人都能個個為他效死。”


    瘦老鴉停了一聲,說:“你哪裏知道?二十年來黑山熊傾家破產結交江湖人,他原為的是對付玉嬌龍,可是玉嬌龍始終沒有跟他碰頭。昨天在白廟鎮店裏,我跟你說的那些個人,多半是黑山熊的好朋友,到時你不去惹他們,他們也一定會幫忙黑山熊和你拚命。”


    韓鐵芳聽了,真不耐煩,想不到他師父在洛陽傳授武藝之時,還是那麽膽高氣壯,如今一出來,事情還都沒有來到,就先這麽諸多的顧慮!他遂就皺著眉又搖頭,說:“全不必管他們,師父將武藝傳授給我,原是為我用的。到時,真要有人找到我的頭上來,我絕不畏懼!”瘦老鴉怔了一怔,又悄聲說:“還有今天我們在半路遇見的那江湖女子,她還同著一個男人,兩人不像是正經的夫婦,現在他們也住在這店裏,住的是靠近過道的那間房子,剛才他送出去的那人我也認識,是本地的一個有名的人。他和那女子恐怕都是西路上的,不是鏢行的,便是綠林的,隻可惜不曉得他們的姓名。”說著,又像是很納悶、惆悵的樣子,可見他是對路上遇見的,尤其是露出江湖形色來的人,全都非常注意,而且關心。


    韓鐵芳卻淡淡地說:“我們何必管這些閑事,我們今夜隻在此住一宵,明天晨起,走我們的路就是了。”


    瘦老鴉卻仍然歎著氣,仿佛有點發愁。


    韓鐵芳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瘦老鴉還在桌旁的一把小凳於上,默默地對著那盞光焰黯淡的錫燈台。外麵的三更鑼也已經敲過,四周十分清靜,瘦老鴉正準備回大屋子去睡覺,忽聽外麵殺豬似的一聲大喊,接著許多的腳步聲咕咚咚的亂響,瘦老鴉驚得站起來,韓鐵芳也坐起身來,一齊瞪目側耳,向外去聽,就聽是毛三的聲音,怪喊著說:“我沒有啊,救命呀!大相公!”


    韓鐵芳就要往外走去,瘦老鴉一欄他,卻沒有攔住。他已挺身出了屋,就見毛三跑到一個牆角邊,縮成了一團,戰戰兢兢地說:“我沒有甚麽心……我敢對天發誓,大爺,大爺你別殺我!大相公快來救我吧。”


    一個高身的漢子手持著明晃晃的鋼刀,發著嘿嘿的獰笑,向牆角逼去,那邊過道兒卻站著一個婦人,發出狠狠的聲音說:“割下他的耳朵來!看他敢再偷聽?挖出他一隻眼睛來,看他敢再偷瞧?”


    男子的鋼刀高舉,真像要割毛三的耳朵,要挖毛三的眼睛,毛三卻縮著脖子喊叫說,“哎喲!大相公快來救我吧!”


    韓鐵芳心雖急憤,但並不驚慌,也不忙著走過去,從容地邁著步,仿佛要過去看熱鬧似的,及至那男子揪住了毛三的耳朵,毛三拚命大喊,男子真凶,眼看就要動手割了,韓鐵芳卻驀然向前一竄,手急如風,左手托住了那男子的右腕,男子也早有防備,閃身反手去托,揪住了韓鐵芳的左臂,把右手的刀奪開,反向韓鐵芳砍來,韓鐵芳也疾避左臂,收回身來,然後又蓄勁以待,那男子見韓鐵芳向後閃避,以為是懼怕他了,他就又發了一聲獰笑,隨身進逼,一麵刀如閃電,向韓鐵芳削來,韓鐵芳卻趁他一勇直前之時,突然轉變了拳勢,斜身逼近,乘虛一拳打來,這種打法就是“內家”所謂之“逼”,更有歌訣曰:“逼字迎門把手揚,任他豪傑也慌忙;聽憑熟練千般勢,下手宜先我占強。”


    碰的一聲,男子的胸頭吃了很重的一拳頭,身子向後倒去,韓鐵芳乘勢又一腳,踢落了他手中的鋼刀,當哪一聲,刀飛出了很遠,咕咚又一聲,男子的身子也趴在地下,旁邊瘦老鴉卻大喊一聲:“小心!”原來那個婦人也會武藝。她自屋中取了一柄寶劍疾奔過來,想自左方來襲取韓鐵芳,但即使沒有瘦老鴉的那一聲喊,韓鐵芳也已然知道了,他的腳步極快,身翻如飛,早已躲開了婦人的劍,以拳勢擋婦人的臂,擒、捺、披、攔,竟使婦人的劍法不得展開,手中徒握利刃,卻不得近他的身。


    這時,瘦老鴉也跑到屋中,取了他徒弟的那口劍,舞劍飛躍過來,遮護佐他的徒弟,與婦人對劍兩三合,將劍交給了韓鐵芳,便又跳到一旁觀戰,他是為要品評品評他徒弟的武藝,因為見那婦人的劍法很熟,他要看他的徒弟是否敵得過。


    當時就見兩劍往來,疾如閃電,婦人的劍法極狠,似久曆江湖,常經殺鬥的樣子,韓鐵芳的劍法雖無新奇著數,可是他的長處是快而緊,準確而又嚴密,一絲也不亂,一步也不肯放鬆,瘦老鴉不禁暗暗的喜歡,心想:有了這樣的徒弟,很可以東西南北,行走無礙了。


    此時那男子已經爬了起來,直喊著說:“還打甚麽?月香快閃開。”他過去撿刀要上前勸架,可是韓鐵芳早已一劍拍在那婦人的臂上了,婦人扔了寶劍逃開了,韓鐵芳也不再逼,就收住了劍勢。


    瘦老鴉用眼瞪著那男人,就見那人一句話也不說,過去拉了那婦人一下,他們就一同走了。婦人還回頭望了韓鐵芳一眼,以尖銳的聲音說:“朋友!你把姓名留下吧。咱們後會有期!”


    韓鐵芳本來跟個婦人對了十餘合劍,雖說結果是勝了,也頗覺得無味,婦人這麽一問他,他倒答不出話來了。毛三這時可又挺直腰板,抬起了脖了,像一條哈巴兒狗似的往前撲著追,發橫地說:“小子!你們有本事再來跟我們大相公鬥鬥呀,我們大相公是洛陽俯望山莊,家大業大的韓大……”


    瘦老鴉過來揪住他的耳朵往屋裏拉去。毛三卻還跳著腳兒大罵,說:“小輩,我也知道你們是怎麽回事!那婦人是個江湖女子,下三濫!你們還敢打嗎?你們他媽的也怕丟耳朵呀?泄氣!丟人!……”


    韓鐵芳嗬斥了一聲,他才進到屋裏。


    此時那被韓鐵芳打敗了的男女二人,竟是十分的忍氣吞聲。回到過道兒他們那屋裏,就把燈吹滅了,再也不出來了。後院裏剛才的一場惡戰,已把屋裏的客人都驚醒,尤其是大屋子裏的那一群人,一齊大聲的嚷嚷、大笑,並都打聽是怎麽一回事,為甚麽打起來的,其實韓鐵芳也說不出爭鬥的原因來,他躲避著眾人的視線,就提劍進了屋。


    店掌櫃又在院中大聲喊說:“請諸位都回屋睡覺去吧。人家已然打完了,又沒有當場出彩,也沒有看頭,諸位歇著去吧!天不早了。”那打更的又“當當當”敲了三下鑼聲,毛三捂著耳朵,瞪著大眼睛笑說:“這麽一會兒就三更呀?真是胡打!到天亮應該打幾更呀?”


    瘦老鴉上前打了他一個嘴巴,問他剛才怎麽惹起來的禍。


    毛三先還不肯實說,後來韓鐵芳用嚴詞逼問他,他才說出來,說:“我也沒有別的心!我隻拿舌尖隻破了那過道兒的窗紙,往屋裏看了一眼,也還沒看明白,可是他們就看見我了,就拿著刀追出來,要剜我的眼睛,割我的耳朵。其實大相公就是不去救我,我看他們也未必敢。”


    瘦老鴉瞪眼說:“人家怎麽不敢呀?”


    這時院中的笑聲跟談話聲,已漸漸地消散,那更夫還“當當”的敲著個破鑼,店掌櫃又進屋來,麵上堆著笑容,勸韓鐵芳不要再生氣,並說:“都是過往的老主顧,無論如何,都看在我的麵上,大家別意氣!”


    瘦老鴉就趁勢問:“那男女二人是幹甚麽的?那男的姓甚麽?他們是常從這裏過不是?”


    店掌櫃卻帶著懼意,笑著連連搓著雙手,說:“也不必問啦。事過雲煙散,都是出門的人,都是櫃上的老主顧,大家都忍氣就成了。”說著又彎彎腰,笑著說:“三位歇息吧!”他就退出屋去了。


    瘦老鴉此時卻有些發怔,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店掌櫃絕口不說出那男女的姓名,可見那兩人必定有點來曆,他們現在也不是願意忍氣,是想在這裏萬一把事鬧大,吃了大虧,一傳出去,他們的名頭就從此完了。”又說:“鐵芳,現在咱們可以說是已跟人動了仗呀,已得罪了江湖人啦。那兩人一定不服氣,以後的明槍暗箭都要衝著咱們來,還不知有多少。咱們現在就是想高掛免戰牌,也不行啦,隻好往下去幹,你的劍法,剛才我看了還不錯。可是別的事情,還得讓我操神。剛才打得那麽凶,現在又同住在一家店內,再待會還不定要出甚麽事,咱們明天又得趕路,今晚上也不能一夜不合眼。隻好,我在這屋裏住啦。毛三你到前院大屋子裏去吧。你惹下的事,你也應當受點委屈啦!”


    毛三卻臉色嚇得老鼠似的,連連地搖頭,恨不得要跪下叩頭,求叫他在這屋裏的地下睡,這時要了命他也不敢經過那小過道往前院去了,瘦老鴉隻好不逼他出去,將門關好,將燈吹滅,他在炕的裏邊睡去,韓鐵芳是躺在外首,他見毛三在凳子上那麽坐著,心裏又有些不忍,便勻出地方來,叫毛三一睡,在他的身外這個地方離著窗戶最近,毛三心裏就毛咕,暗想:這個地方可不妙,窗外要伸進一把刀來,一定是先殺我!他哪裏睡得著,瞪著兩隻眼睛,時時留心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害怕,越覺著這次跟大相公出來不值得。


    外麵又敲四更鑼了,再待了半天,就又打了五更,五更敲過,窗上紙色漸漸發白,毛三的疲倦可就來啦,打了兩個嗬欠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大約才睡了一會,就又被瘦老鴉捶醒,他睜開了眼睛一看,原來大相公跟瘦老鴉已將行李收束停當,正在開發店錢,這就要走的樣子。


    他連忙爬起來,臉也不洗,隻將小辮向頭頂上盤了一盤,瘦老鴉就催著他說:“快點把馬牽出去!”他答應了一聲,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一看那狹長的過道兒,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嚇了一跳,向兩旁張望了一下,就一口氣兒跑到了外院,地下有個破便壺,一腳正踏上,他就摔了個大馬趴,把兩隻手也擦破了,膝蓋磕得很疼,好在這時客人們已走了一批,別的人都也在忙捶,沒有人顧得笑他,他爬起來,一跋一跋的走到了馬棚,隻見店裏的夥計已把他們那三匹馬備好,瘦老鴉又拿出行李來,叫他綁在馬背上,這棚下一共還有五六匹騾子跟馬,他瞪大眼睛看了,除了雪中霞再沒有一匹白色的,他就略略放了心,心說:昨天晚上挨打的那一對男女,一定是見不起人啦,一清早他們就都逃啦,心裏有點兒得意,他才牽捶馬,口裏哼捶小調:“姐在房中繡麒麟……”往外走去,他家的大相公已然隨捶出來了,店掌櫃也出了櫃房向韓鐵芳拱手,說:“再見!三位回來時還住我們的店好了,這回實在怠慢得很!”


    韓鐵芳風度瀟灑,樸素整潔,拱手帶笑,夥計們都翻捶眼瞧他,因昨晚的事,大家齊把他當作了一位非凡的人。


    韓鐵芳在前,瘦老鴉在後,一出門,就有許多人都站在門前直著眼,仿佛看新娘於一般來看韓鐵芳,韓鐵芳倒覺得有點難為情,他接過來烏煙豹,剛要騎上,忽見由人群中奔出來一個鬢發斑白的老太太,來到臨近就跪倒叩頭,哭捶嚷嚷著說:“大爺喲,快救命吧!我兒子叫戴閻王快給打死啦!我的兒媳婦也叫戴閻王給強占啦!大老爺喲,快給我們報仇吧:”旁邊就有人過來拉她,並訓斥著:“你瘋啦,怎麽擋礙著人家的路啊?人家是個外鄉來的人,管得者你的事情嗎?”


    老太婆卻以頭碰地,放聲大哭,直求緯鐵芳給他報仇。


    店裏的夥計也出來驅逐她,說:“去吧,去吧!你別在我們的門前招事呀!”


    瘦老鴉卻上前托著韓鐵芳的胳臂,說:“快上馬,走咱們的,這些事你要管上,可就沒有完呀。”


    毛三打著嗬欠說:“要不然,大相公,咱們就在這裏再歇一天吧。今日一出門就有事,一定不古利。”


    韓鐵芳卻麵色漸變,他將足離開了蹬,推開旁邊的人,彎下了腰,伸出雙手,誠懇地將這老婦攙起。老太太的眼淚飄零,都流在韓鐵芳的手上。


    這老太太年紀已有六十多了,穿的衣服十分襤褸,可見是個很貧窮的人家。她渾身顫抖,像一隻受了重傷的老麻雀,一邊喘氣,一邊痛哭流涕說:“大爺,我聽說你把花豹子、賽青蛇,都給打啦!你是好漢子,你一定能打戴閻王,戴閻王是劉昆的徒弟。”


    瘦老鴉又連連向韓鐵芳使眼色,說:“不能管,不能管,劉老英雄是靈寶縣有名的人,戴莊主是做過大官的,咱們不能為這點小事把他們得罪了。”


    韓鐵芳卻搖了搖頭,眼神依然注視著老太太,聽她往下說:“戴閻王是城裏的惡霸,隻要見了人家的姑娘媳婦長得好,他就要霸占。我的兒媳婦荷姑,我兒子馮老忠……”她說到了這裏,店掌櫃走上前來,幾乎要拿手堵她的嘴,旁邊的人有的拉一把、推一下,大半都悄悄地走了。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閻王爺的勢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鴉走過去溫言勸慰馮老太太,說:“你受的這些冤枉,你應當跟他打官司去。我們是過路的人,還都有急事。再說也沒有力量幫忙你,甚麽閻王咧,小鬼咧,我們也弄不大清楚,您還是去告狀或是求別人去吧。”


    馮老太太卻又跪下了,叩首頭,哭得更是厲害,她簡直把韓鐵芳看成了神入,當作了救星,不知她是聽誰說的,知道韓鐵芳的武藝高,本事大,惟有這位大爺才能將她的兒媳婦救出,讓她的兒子把所有的氣出了,她一麵央求,一麵詳述戴閻王在本地的勢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強暴之事,她陳說得極為悲慘,瘦老鴉聽著雖然也歎了兩聲氣,可又有些皺眉,並警告韓鐵方說:“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漢盡皆得罪啦!……”


    韓鐵芳卻義憤填胸,又把這位老太太攙起,說:“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雖也是個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慣這樣的事,我能幫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裏去看看,隻要事情屬實,我就必去找那戴閻王,替你去理論,救回你的兒媳來。”說著,吩咐毛三:“將馬再牽回店裏去吧。”


    毛三卻吐了吐舌頭,又想:以我們大相公的那幾下武藝,一定不怕板王爺,反正,這件事大概當天也辦不清楚,我先回到店裏好好地睡個覺去吧。瘦老鴉先是發了一個怔,便也不言語了,隻由著韓鐵芳隨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來是住在鄉下,她老態龍鍾,腳既小,又沒柱著拐杖,走起路來很是艱難,韓鐵芳就如同是她的兒子一般,恭謹地攙扶著她,向著那綠草迷漫的小徑走去,老太太一邊感謝著這位俠義的大爺,一邊遠流著淚,並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慘遇。莽莽的綠色草,遠處焦黃色的山,青天上有鴿子在飛翔,發出哨子一般的叫喚,那種猙獰凶惡的樣子,仿佛是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閻王。


    原來這個老太太的兒子馮老忠,今年二十四歲,是個極誠實樸厚的人,由他父親給遺下了一份手藝,就是會拿小刀兒刻出花樣子。他父親在世時就收留下一個孤女,名叫荷姑,作為童養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個鄉間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沒有她那麽柔秀俊美。蓬門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妝愈發顯出她天生麗質。馮老忠那老實的樣子,會有這麽好的童養媳,實在是不配,凡是看見過荷姑的人,對他們全都亦羨慕,亦嫉妒,而荷姑卻同馮老忠的感情極洽,婆媳之間的親愛也宛如母女,隻是因為荷姑雖然到了應作媳婦之年了,可是馮老忠的手頭還沒籌劃好錢,若是沒有錢,不能熱熱鬧鬧地辦一件喜事,馮老太太又覺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雖在一塊住著,但沒有圓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稱。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紙,以小刀,鏤刻花樣子,刻得雙雙的蝴蝶、對對的鴛鴦、並蒂蓮、交頸鳳,她刻得都是特別的細致玲攏,一般婦女買了去,照著繡在鞍上,紮在裙邊,都格外的顯出美麗、好看。因此馮老忠的花樣是出了名,買賣非常的興旺。別人問他說:“憑你這兩隻又笨又粗的手,也會刻出這麽好的花樣子來嗎?”他就搖搖頭說:“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婦給刻的。”所以漸漸地,馮老忠的“媳婦”也就出了名,可是城裏的人,還都隻知道他媳婦的手巧,至於模樣兒多麽美麗,隻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撿糞的,就是趕腳的,很難與城中的大戶人家接近。


    馮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這六天是進城裏去賣,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鄉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裏幫忙未婚妻預備貨物,他的生活是極有規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腦子裏都有一本黃曆,初幾、十幾、二十幾,這個月是大建小建,都時時提醒他,從來沒有弄錯過,他的腦子裏又像是有個鍾表,甚麽時候背著貨匣子出門,甚麽時候回家來,都是準確極了。


    有時村裏那棵老柳樹的影子斜了,西邊遠處山後已起了紅光,群鴉掠著樹叫,鄰居的炊煙都已嫋嫋地升起,馮老忠可不知在哪兒耽誤了時候,還沒有回來,他的母親總是倚門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兒刻紙,也時時地發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馮老太太看見兒子回來了,走進村來了,她回首向屋裏喊了一聲:“回來啦!你快燒飯吧!”荷姑才把一顆懸蕩的心落將下去,她急忙忙地將一張一張又白又薄的花樣子紙,和已鏤成的、未成的,分別地,清而不亂地,裝在拿布做的各種夾子裏,壓了起來。把幾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紙屑也都掃在一邊。然後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裏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間就是一個灶台,至於她做花樣子的那個單間,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將來那也就是他們的新房。她的夢魂裏時時留戀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將來移到那屋裏去住,那屋裏很幹淨,一點煙也不讓飄進去,怕薰壞了花樣子的紙。這屋裏卻是灶門裏通紅,煙也往外飄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煙霧裏,是益顯得美。


    馮老忠先把貨匣子送到那屋,然後一邊數著錢一邊走進這屋來,荷姑總要偷看他一眼,看見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買賣好,要是麵上沒甚麽表情,那就是這一天的買賣平常,不過近來馮老忠總是喜歡的時候居多,尤其,每逢馮老忠把一疊子銅錢交給他的母親,說:“娘,收起來吧,這是五百錢!”她的心裏就有點發跳,同時也在原知道的數目上加添上了一個數目,想著如今已積了十九吊五百錢了,早先核計過,隻要能積到三十吊錢,那就夠做兩身新衣棠的,還夠買酒、買肉、請客、辦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這裏之時,灶裏的人總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臉發熱,鍋裏煮的飯發出來的氣都是特別的香。


    馮老忠對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別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個多月沒睡覺,沒吃好飯,做買賣也沒精神,延醫買藥,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還往十裏地外山上的菩薩庵裏,為他媳婦燒香,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還傳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裏卻是感激的、愛戀的,他們的生活美麗得如同村口那株開滿著粉化的杏樹,是這附近最幸運的,然而,一陣狂風卷著沙土次來,片刻之間,花兒盡皆搖落,方英萎地,任人踐踏,十分的淒慘可憐。


    原來本地有一位戴大老爺,住在離著瑪家五裏地外的戴家莊,那個莊子早先本不叫這名字,村裏姓戴的也不多,是因為有個姓戴的人中了武舉,作過漢中的鎮台、潢關的總兵,後來又因為獲了罪革職家居,在本地連奪帶買,置了個大田莊,成了大紳士,所以把村名改為“戴家莊”。戴大老爺人有五十多歲了,財多勢大,不但在鄉間有著大莊院,在城裏還蓋了一所大宅子,他兩邊住著,每邊都有他的姬妾十餘人,男女仆人無數,而衙門裏的人也都暗中與他結交。江湖鏢客、各地豪強,都與他明著來往。他有個大管家姓解,行七,是個白臉大胖子,甚麽狠心的事都做,人都暗中稱他為“解判官”,連帶著就管戴大老爺叫作“戴閻王”,不過也隻是在背地裏叫,而且得悄悄地說,明著,誰若敢瞪眼瞧他一下,那就,雖不至於死,可也得出一點麻煩。


    整個的靈山城,隻有一個人敢跟戴閻王平起平坐,那就是早先在城中開過鏢店的老英雄劉昆,戴閻王沒中武舉之時就跟他學過武藝,所以至今仍稱他馮老師。別的人,如潼關裏外常來往、常滋事橫行的鏢頭花豹子柳傑等等,每逢來到這裏,必先得拜訪他,他高興之時可以一同飲宴,彼此稱兄喚弟。不然就當奴仆一樣的支使,此外就是南山之陽,板橋村,於今年春天搬來一個姓餘的,這人行為很怪,從來不進城,隻與戴閻王互相來往,相交甚密。別的人,即使本地的縣太爺,見了戴閻王時也得先給他打躬才行。


    戴閻王最近又納了一房小,是城裏的姑娘,這位新太太不願在鄉間居住,因此戴閻王也就常住在城內。馮老忠的花樣子,無論是在鄉間賣,在城裏賈,最大的主顧總是戴家,因為戴家的女眷多,又都愛修飾,所以馮老忠的買賣就很興旺,他跟兩處戴家的上上下下都很熟識,有時隻要戴家照顧他了,他就不再往別處,那麽一家一天的衣食也就全都夠了,所以全城的人無一不恨,而且懼怕戴閻王,惟獨馮老忠總是說戴大爺好,背地說話他也總是戴大老爺長、戴大老爺短。有一次就被那街頭的無賴漢神手張——因為這家夥開寶賭錢時,手裏最會做鬼兒,故有此綽號””聽見了,就打了他一個耳光,罵他說:“戴閻王是你爸爸?背地裏你也叫他老爺?你溜他的溝子,為甚麽不拿你媳婦孝敬他呢?”


    馮老忠為人雖向來不惹氣,可是一聽見別人侮辱了他的媳婦,他就動了火兒,若不是旁邊人給勸,他幾乎跟神手張打起來,可是神手張也有報應,有一回他正跟人在野地裏賭錢,叫戴家莊的幾個壯丁給按在野地上飽打了一頓,他的兩條腿跛了足有兩個月,幸虧太平店掌櫃的張三跟他是表親,拿出錢來請接骨匠,才給他治好了的。馮老忠心裏是又解恨,可又覺得他可憐,自動跟他和解了,請他喝了一回酒,並勸他以後別再惹戴大老爺。神手張卻拿鼻子哼哼了一聲,並撇了撇嘴。


    馮老忠家裏有個手兒能幹的媳婦,戴家上下全都知道的,這一天是初一,馮老忠背著貨匣子又進了城,直頭兒先到戴家新宅前,那麽磚對縫的魏魏高牆,廣梁大門高台階,他看了就覺得心裏尊敬,將貨匣放在門左的上馬石上,就握著耳朵歪著脖子,吆喝了一聲:“花樣子來……買!”


    待會兒,就從門裏出來一個男仆,向他問說:“老忠來啦?今天你有甚麽新鮮的花樣子沒有?”


    老忠也笑著說:“那有新鮮的?高二爺!現在連鳳穿牡丹都不敢多預備了,因為那繡著太麻煩,現在有些個姑娘的活計都不如早先啦,至多了買幾朵海棠花、鬆鼠偷葡萄、蝴蝶兒,都為的是省事。”


    高二笑著說:“你倒都知道。幸虧你老忠,你要是個漂亮小夥,由我這兒簡直就不敢叫你到這門口來。喂!我要做一條綢褲帶,上邊打算繡八仙過海,我找人畫樣子,叫你媳婦給刻出來。還得管繡,行不行?可不是白做,做完了你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


    馮老忠卻說:““我媳婦成天淨拿小刀子,哪裏還會拿針繡活?你找人把樣子畫好了,我叫她去刻,您再找別人去繡好啦。”


    高二說:“我要的就是你媳婦的活計嘛。”


    馮老忠聽了這話,雖然立刻心裏不大高興,可是又不能得罪高二,他就笑一笑說:“高二爺別拿我開心啦!”又問說:“勞高二爺的駕,問問裏邊的姑娘大嫂們,今天花樣子要不要?”


    高二說:“你得等一等,今天初一,她們都上城隍廟燒香去了,要不然你明天再來吧。”馮老忠笑著說:“我等一會也不要緊,裏邊那位有麻子的嫂子,還叫我帶荷包樣子,我給她帶來啦。”


    高二腳登著上馬石,跟他說笑,有個小廝出來問說,“老忠!你媳婦昨晚上沒有罰你的跪呀?”


    老忠就回答說:“沒有。”引得那兩個人都笑。


    正在這時,就聽一陣咕嚕嚕的響聲,由南麵來了兩輛簇新的、青驟子的車,高二就把話止住了,車到了門前停住,有兩個仆婦攙著兩位衣飾富麗、年輕貌美的太太下去,並有兩個小丫鬟,一下車就跑過來挑選花樣,馮老忠將嵌著玻璃的匣蓋兒打開,由著兩個丫鬟挑選,他卻不由得直著眼看那位後下車來的太太,因為這位太太太年輕,個子又很矮,大概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兩個太太也都向他的貨匣子看了一眼,就輕輕移著蓮步,上了高台階,走進大門去了。


    高二拍下馮老忠的腦袋一下,說:“你的眼睛都直啦?你沒瞧見過嗎,那身量矮的,就是我們這兒的新太太,你看漂亮吧?比這兩位……”他又摸著兩個丫鬟的頭發,兩個丫鬟都打他。高二露著牙笑,說:“我誇人家漂亮,你們也生氣?”說著,忽然一扭臉,他就趕緊收住了笑容,變成了恭謹的樣子,兩個丫鬟扔了幾個錢拿了幾個花樣子也往門裏走去。


    馮老忠自從賣花樣子以來,不知看見多少女人,可是他絕沒見過有比他的媳婦荷姑更美的,剛才進去的那個大太太兒,當然更不能提啦,他心裏未免有些得意。由於高二問的那句,他就笑著說:“我瞧她幹甚麽?她的模樣,連我媳婦一成兒也不如呀。你們不知道我媳婦長得多好啦,再過兩月我就請你們喝喜酒哩!”他說到這兒,見高二和那個小廝都直直地立著,不說話,他不由得有點詫異,趕緊扭頭一看,不由嚇了一大跳,原來他身後立著一位高身材、長臉、黑胡子,不太胖,滿身的綢緞衣棠耀眼的人,原是正是戴大老爺戴閻王,看這樣子也是才由城隍廟回來,沒到門前就遇見小廝將馬接過遇去啦,他故意閑散地走這麽幾步,在馮老忠的身後邊已站了半天,一切的話都已被他聽去了。


    馮老忠就彎著腰,笑著叫聲:“大老爺!”


    戴閻王卻也微微帶著笑,過來,低著頭看了看玻璃蓋裏的花樣子,連說:“很好,很好。”馮老忠受寵若驚,隻是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高二在旁邊指著說:“這些花樣子都是他媳婦做的。”說出這話來,還揚著臉瞧了瞧他家的老爺。戴閻王也沒作甚麽表示,站著看了一會,就邁上了台階,走進大門裏去了。


    馮老忠這才鬆了口氣,撓撓脖子,高二就又向他笑著說:“看你有多走運!連我們大老爺都跟你說話了,以後你有甚麽事求我們大老爺也就好辦了。”馮老忠的心裏也很是歡喜,又跟高二談笑了半天,裏麵就出來人叫高二進去。


    馮老忠見裏麵也沒人出來買他的花樣子了,他就背起匣子來離開了這大門。對了兩條胡同,吆喝了半天,也沒有人叫他,心裏未免有點兒著急,正在走著,忽聽身後有人叫他:“老忠,老忠。”他急忙回頭,一看,又是高二,他就問說:“怎麽!又叫我回去嗎?還要照顧照顧我嗎?”


    高二卻笑著說:“我沒跟你說嗎?你的運氣來啦,我們大老爺看了你的花樣子,回到裏院百誇好,我們那位新太太可就想起來一件事,她娘家有個妹妹,到夏天就要出閣啦。我們新奶奶當然得給送點活計,作為填箱的東西啦。可是繡花作出的那些樣子,連我們大老爺都覺得太俗氣。”


    馮老忠就笑著說:“求二爺給說一說,照顧照顧我吧。”


    高二點頭說:“就是這個意思,明天把你所有的樣子無論大的小的,都拿一樣兒來。”


    馮老忠點頭說:“好呀好呀,我家裏有本子,上頭貼著二百多種花樣兒呢,隨便挑都能定做。”


    高二點頭說:“那更好!可是明兒送本子時你別自己送來,我們宅裏的規矩嚴,你大概也知道,三尺童子都不能進裏院,我們那位新太太整天在煙盤子旁邊躺著,你的花樣子拿進去,她不定挑一天兩天才能拿定主意,碰巧就許扔在一邊,她忘了,就許給弄丟了。”


    馮老忠說:“那可不行!我們一家全靠著那樣本子吃飯,那樣本是祖傳的,沒有那個,我就別作這行買賣啦,我媳婦也就刻不出來啦。”


    高二說:“所以啊,我想明兒頂好叫你媳婦打扮得幹幹淨淨地直頭進內宅,把本子當麵給我們新奶奶看,我們新奶奶也是個外行,你媳婦要是在旁邊一說,這個繡在荷包上最好啦,那個紮在鞋上最好不過啦,我們的新奶奶聽了一高興,一定會照顧你們多少銀子呢。”


    馮老忠聽了,閉不上嘴的笑著說,“好吧,好吧,明天我一定來,甚麽時候呢?”


    高二想了一想,說:“頂好是下午吧,因為我們的新奶奶起來得晚,你們要是來早了,又得白等半天。”馮老忠連連地點頭,高二又笑著拍了他的匣子一下,說:“明兒我也得看看我的老忠嫂子。”


    馮老忠說:“二節你可別逗她,她現在還沒娶過來呢,別人一逗她,她一定會害羞。”


    高二搖頭說:“不會不會,我不過說著玩一玩罷了,說真的,咱們這些日來,交情真不壞,我看你老老實實的,人很不錯的,我才這麽給你攬買賣。要換個別的賣花樣的,在我們門口兒多待一會也不行,我早給趕走啦。”


    馮老忠說:“我知道都仗著高二爺支持我,將來我一定給高二爺道謝。”


    高二又笑著說:“不客氣!你走吧!咱們明天見。”-肜現矣中x向高二點了點頭,他就轉過身來,背著貨匣子,雖然今天他的生意不佳,僅僅賣了幾個錢,應當在城裏再串幾條街,再找幾號兒買賣才對。然而這時他的心裏是又喜歡、又紊亂,想著明天戴家的新奶奶不定要照顧他多少錢,一下子就許是十兩,那麽娶親足夠了,還可以給荷姑做好幾件新鮮的衣棠。……他也沒有耐心再串街道去吆喝了,就背著貨匣子興興頭頭,緊緊急急,出了城回到距城三裏地的他那個村子。


    他一進了家門,倒把他母親跟荷姑嚇了一大跳,馮老太太就變著色問說:“今天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呀?”馮老忠笑著,當著荷姑,他就把將要做成一作好買賈的事情,全都說了。荷姑麵上也隱隱地露出來喜色,可是馮老太太卻帶著點憂悶,半天,她才點了點頭,說:“那麽,你們就趕做點好樣子吧。明天你帶著荷姑到城裏去一趟,可是也不必叫她又換甚麽幹淨的衣棠,咱們本來是鄉下人,又是做小買賣的,人家也不會笑話咱們。”


    荷姑回到屋裏去了,馮老忠也抱著貨匣隨著進屋,荷姑很高興,手兒不停,在炕上放了小桌,拿抹布拭幹淨了,隨後又打開包袱,取出裏邊的七八個紙夾子,及一大本厚厚的原樣子,馮老忠就接過來,一篇一篇的翻閱著,先挑出來幾樣,叫荷姑趕做,荷姑鋪上幾張雪白的紙,拿起尖銳的小刀,盤膝坐著,抬臉將眼皮兒掠了掠,看見馮老忠的那忠厚的臉上帶著一種溫情的笑,她不禁也笑了,同時臉兒覺得通紅。


    當日,寂靜的小村、寂靜的小屋裏,隻有小刀劃在紙上之聲,聲音是那麽細微,如春蠶食著嫩桑葉,隨著一疊一疊的由荷姑的纖纖手裏,鏤出來各種精致玲瓏的樣子,馮老忠看著笑。晚間小窗上染著通明的燈光,他們工作直到深夜,馮老忠見荷姑的俊美可愛的眼晴已現出倦意來,他就低聲說:“你也別太累著了,現在預備的這十幾樣兒,也差不多夠了,明天連樣本拿了等他們挑出來,咱們再給他們做,你也回屋裏睡覺去吧。”荷姑點了點頭,羞顏對著她的丈夫。馮老忠也一邊收拾著,一邊轉著頭望她笑。荷姑又笑一笑,就走回她婆母的房中去睡了。


    次日,清晨起來,荷姑又忙了一陣,然後,不用別人催促,荷姑就去做午飯,午後她就淨臉擦粉、梳攏辮子,雖然有婆母的吩咐,可是她仍換了一條紅布的褲子。上身是剪裁得很合身的新洗得很平展幹淨的月白小掛,鞋也換了一雙籠緞子,上繡著幾朵梅花,馮老忠從昨天就跟鄰居借妥了一頭驢,如今牽了來,荷姑拿著個包袱,出了柴靡,騎在驢上,馮老太太還倚著門囑咐說:“早一些回來。”馮老忠就揮著短鞭催著驢跑,他在後邊跟著跑,身後卻有許多鄰人在大聲地笑他。


    馮老忠很是高興,小草驢駝著他的嬌豔如花的未婚妻,踏著芳草小徑向城裏去,到了城襄戴閻王的宅門前,驢子靠近了下馬石,馮老忠把貨色兒交給荷姑,這時高二,跟幾個小廝都由台階上下來,他們望見了荷姑,眼睛都不由得呆了。


    馮老忠就跟荷姑說:“你進去吧。把樣子交給宅裏的新奶奶看看,說話可留點神,別淨說愣話。”荷姑提著包袱下了驢,她的臉兒低著,顯出來發怯害羞的神態,馮老忠又暗中囑咐一聲:“別發怯,你隨著高二爺進去吧。我牽驢到大街上海泉居茶館等你,你知道吧?就是金牛香粉鋪對麵的那家茶館。”荷姑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本來金牛為記的香粉鋪,是城裏的老字號,那裏的胭脂粉最為出名,四鄉八鎮的姑娘媳婦,隻要進過一次城的,沒有不在那兒買過東西,沒有不認識它的招牌的,在它對過的茶館當然好找,馮老忠又向高二托付、懇求一番,高二就帶著提著貨色兒的荷姑上了台階,進了大門。


    幾個小廝都過來跟老忠說笑,說:“嘿,你的媳婦真漂亮呀!你怎麽有這麽好的福氣呀?”老忠被人誇獎也笑得閉不上嘴,他就說:“你們別忙,將來我也給你們每人都說一房好媳婦,我們村子裏可有的是好看的閨女。”


    幾個小廝都說:“明兒我們非得上你村裏瞧瞧去不可,還得叫你媳婦給我們燒茶喝。”


    馮老忠笑著點頭,連說:“成,成。”他牽著驢兒走了。


    到了大街上,他正遇見一個娶媳婦的,吹吹打打地走過去,他想自己作了這一件買賣之後,也就……雖說媳婦就在家裏,用不著賃轎子去從外邊抬,可也就自己當新郎了。他牽著驢走,張著嘴,忍不住笑起來,幾乎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對麵的人念了聲“阿彌陀佛”,他定睛看了看,原來認得,正是城南酸棗山上菩薩庵裏的老尼姑,在去年荷姑病著的時候,老忠曾去燒過香,所以他認識這名尼姑,當下他就說:“師姑,我沒瞧見您,您進城來了?”


    老尼姑有五十多歲,臉上雖然有許多褶紋了,可是精坤還好,頭上戴著一頂僧帽,身穿著補釘很多的肥大袍子,一隻手拿著木魚,另一隻手拿著個口袋背在背上,裏邊像是有十來斤米的樣子。馮老忠知道老尼姑是每逢初一就要進城來向施主化“月初米”,菩薩庵離城有十裏地呢,又在山上,這老尼姑怎能把這些個米背回去呢?馮老忠就不禁感歎地想:出家人可也真苦,遂過去說:“師姑,您是這就要回庵裏去嗎?您等一會好不好?我家裏的人也進城來了,待會兒她就來,我們也出城回家,我這個驢叫她騎著,順手兒駝著您的米,到了我們村口兒,我就叫她回家去,我趕著驢,把這米替您送到山上廟裏,您說好不好?省得這麽遠的路,您自己扛著這半口袋米。”他誠懇地這樣說著,老尼姑帶著笑表示謝意,但是拒絕了說:“我還能夠扛得動,東邊巷裏還有兩家施主,我還要去結點善緣呢。”


    馮老忠仿佛再說不出甚麽話了,就發愁似的看著者尼姑駝著背,負著米,往東走進一條小巷去了。他不能幫忙,心裏有點抱歉似的。這時卻聽耳邊有人叫著:“喂,馮老忠,今兒你為其麽不賣花樣啦?牽了頭驢進城來,幹甚麽呀?你是要改行趕腳嗎?”馮老忠趕緊扭頭,卻見在海泉居的茶館窗外,站著一個披著汗掛,敞露著胸懷,小辮盤在頭頂上,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斜著眼正在望著他發著笑,正是神手張。馮老忠向來是又厭煩他,又怕他的,尤其見他隻披著一件破汗衫,知道他一定是把夾襖又給輸出去了,生怕他來借貸敲錢,並且疑惑他要把驢騙走,就不敢再到茶館裏去了,遂牽著驢在旁邊一站,向著神手張遞個假笑容,說:“今天我歇工,我們村裏的人上城隍廟燒香去啦,叫我在這兒給她看著驢。”


    神手張說:“把驢拴在樁子上,丟不了的,進來我請你喝碗茶。”


    馮老忠更疑惑啦,連連搖搖頭說:“不,不,我在這裏等著人,人家一會兒就來。”心裏卻說:我喝你一碗茶倒不要緊,轉眼之間,就許叫你把驢騙去,你有了賭本,我可還得賠人家的驢,喜事也辦不成了。他要不是跟荷姑已約好了在這兒見麵,此時他真打算躲開,神手張見他不識抬舉,就把嘴撇了撇,說聲“傻瓜,笨蛋!”轉身進茶館裏去了。


    馮老忠本是想進茶館裏歇歇,慢慢等著媳婦,如今為神手張,他隻得站在這兒東瞧西望,等待著荷姑前來,可是等了約有兩個鍾頭還是不見荷姑的影子,他真有點納悶了,心說,這是怎麽回事呀?戴家的奶奶,把樣子挑選了這麽半天,難道還沒挑完嗎?要不然就是她找不著這地方?也許,因為她不常進城吧?


    於是馮老忠就要再到戴家門前去望一望,他臉上已露出了疑問的神情,牽轉驢,剛要走開,不想神手張又從茶館裏走出來,胳膊上架著一隻鷹,向著馮老忠說:“喂,你在這兒傻站了半天等誰呀?等你的媳婦嗎?還是有其麽事呢?”


    馮老忠搖頭說:“沒有事。”說完了,又想走開,神手張又笑著說:“你別走,你要走可留神我放鷹抓你,怎麽樣?近幾天你上戴家莊去了沒有?沒告訴他們說我姓張的現在長得更結實啦,有能耐叫他們再打我一頓,告訴他們,我不怕,我不吃著他們不喝著他們,他們是太爺,我也是太爺。”


    馮老忠嚇得就要跑,神手張卻笑著過來說:“先別走,進茶胎我請請你,咱們倆交一交好不好:我喜歡你這傻樣子,你幾時娶媳婦?到時候我一定跟我表哥借件大樹穿上,來給你賀喜。”他使勁地拍著馮老忠的肩膀,馮老忠躲著他說:“你有事你幹你的去吧,我在這兒還要等一個人呢。”神手張追問說:“你要在這等候嗎?”說著,眼珠兒不住地亂轉,馮老忠知道他是個壞人,不敢告訴他實話,就把頭搖了搖,說:“我也不想等啦,我這就回家去啦。”說著牽著驢趕緊走,神手張卻趕過去垃了他的胳膊一下,又笑著問說:“你這家夥,今兒一定有點事,為甚麽老躲著我?好吧,我也想出城,這隻鷹是貧嘴李養活的,他欠我五百錢賭債,把這鷹折給我啦,我拿它出城去試一試,看它能抓雀子不能,要是能抓上幾隻雀子,我就拿到你們家裏去,叫你媳婦給煮一煮,擱點鹽,咱們拿它下酒,你說好不好,順便叫我看看你媳婦好啦,咱們一塊兒出城吧!”


    馮老忠一聽到了這話,就氣得直掄胳膊,說:“你別跟我鬧,你別跟我鬧,你不去賭錢放鷹,你看我媳婦幹甚麽?拿我來開心幹甚麽?我沒招惹過你,咱們又沒交情,以後頂好誰也別認誰。”


    神手張把臉一沉,瞪著馮老忠,說:“你是狗臉嗎?跟你說句湊趣的話,你就急?媽的,張大爺跟你說笑還是瞧得起你呢,瞧得起你是因為你媳婦長得好看。”


    馮老忠真氣急啦,大聲嚷嚷說:“你胡說。”神手張卻又笑了,伸手把馮老忠的辮頂一摸,說:“傻東西,我要跟你打架,算是欺負你,快回家去找你媳婦吃奶去吧。”說完了,搖搖擺擺地就走了。


    馮老忠裝了一肚皮的氣,急匆匆地牽著驢走,不多時又來到戴閻王的大門前,就見高二正在門前站著,他立時臉上又推出了笑容,到臨前遞著喜容說:“高二爺,您進去看看好不好?看看這裏的新奶奶把樣子挑完了沒有?好叫我媳婦出來,天色也不早啦。”高二這時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大聲兒說:“你怎麽又來到這兒要你的媳婦?你的媳婦人事不懂,才一進去,我大爺正在家,問她甚麽她也不答,後來,我們老爺說:你滾吧,不識抬舉,天生來的下賤的,你哪像是來這兒做買賣的?這麽幾句話本也不算甚麽的,沒想到你媳婦竟然翻了臉,把一本花樣子都撕了個粉碎,她還要打我們的大老爺,她自然打不著,可是她就拿指甲抓自己的臉,抓得橫一道子,豎一道於,一邊哭罵著就一邊往外走,她一個婦人家,我們既不好攔,又不好勸,隻好就由著她走,我們想她一定是找你去啦,可是你怎會沒見著她呀!”


    馮老忠聽了他的話句句都像是悶棍,打得他的頭都快昏啦,他的神色發呆,說:“不會呀?我媳婦她不是這樣的人呀。”


    高二說:“你快些走吧,別叫她瘋瘋顛顛地跑回家裏上了吊,你們又來訛我們,我們大老爺一生也沒叫女人罵過,今天家裏竟來了這麽個女人,真把他給氣壞啦。他要看到你在這門口兒可不行,你快些走吧。還要我告訴你,你暫時別來啦,回家把你媳婦管教管教,你可別聽她的一麵之辭。”


    馮老忠雖然腦筋簡單,可是他聽著高二的話,也有點離奇,也絕不相信,荷姑竟會那樣不講理,若不因為點甚麽,她那敢打罵戴閻王?如今,他第一關心的就是他那花樣本子,因就像哭一樣的問說:“高二爺,我那本樣子……”


    高二的眼睛瞪得更大,怨聲說:“平時我看你這人還老實、忠厚,到如今怎麽這樣夾纏不清起來?你耳朵聾啦?我沒有告訴你嗎?花樣子都叫你媳婦自己撕啦,你回家去問她吧。快走。真是,為你的事弄得我都很難看,我的飯碗都許為這件事情砸了。”他簡直像趕狗似的,昂然站在台階上,拿手揮著令馮老忠走。


    馮老忠的心裏也起了火,可是他不敢在這大門前發作,隻好轉身去找他媳婦,他想:荷姑就是真在這宅裏打了架,她也不會不先到金牛香粉店的對麵找我去呀。莫非她真臉抓得不成樣子,不敢去見我?可是她的腳那麽小,這三裏多地她也不容易走回家去呀。邊想看,邊騎上驢緊緊地走,有兩回都幾乎撞著了人,少時就走出了南門,出了關廂,順著往他的村裏去的那條小路一望,竟沒看見一個步行的婦人,他更著急了,把小驢趕得更急,又幾乎被驢顛下來,正走著,就見前麵有個背糞筐子的人,他認得是他們村裏的,他就問說:“喂,你有沒有看見荷姑?”


    這拾糞的人回轉過頭來發怔,說:“荷姑?誰瞧見你們荷姑?你這傻子把媳婦弄丟了,可還娶甚麽呀?”


    馮老忠頭上都急出汗來了,又緊緊走,就回到了村內,牽驢走進了他家的柴扉,他母親正在院中用斧頭劈樹枝,反倒驚異地問他說:“你怎麽一個人回來啦?荷姑呢?哪兒去啦?”


    馮老忠聽了這話,立時就傻了,漸漸地他心裏明白了,覺得是上了戴閻王的大當,便不由得就哭了,而且忿恨、大聲嚷起來說:“不行,不行。戴閻王騙我,他搶了我的媳婦,我得找他去要,找他去要,跟他拚。……”


    他母親放下斧頭,立起身來驚問著說:“是……怎麽回事呀?”馮老忠就如同瘋了似的,牽著驢又往外走去,要進城再到戴家去要他的媳婦。


    這時候,陽光已轉向西去了,大地上的田禾和野草,都變成了一片焦黃之色,南方十裏地外的酸棗山,那黃色的高山,越顯得顏色慘黯。鴉鵲掠過天空,投向城樓、古塔、荒林,它們發著悲哀而急躁的聲音。三月中旬的晚風,還颼颼地吹,寒冷有如冬日。遠近的村舍人家,那升起來的炊煙已隨著晚霞而漸漸消散,小溪裏淌著淺淺的水,越顯得渾濁無色。古道之上行人稀稀,尤其再往南邊山上去的那條路,簡直是無人。


    這時那菩薩庵的老尼姑在城中化緣歸來,身背著約有十斤米,手裏還拿著木魚,她這在高山苦修的人,雖然身體無病,可是已五十多歲了,所以走路非常的遲緩,走上了半裏地就得把米口袋放在地下歇一歇,如此,那燦爛的夕霞,漸漸在她的眼前變黑了、飛墜了,可是距離著山上的廟還有三匹裏路程。她負著米,喘籲籲,努力地向前走去,心裏時時在暗念著:“阿彌陀佛”,“南海觀音大士,救苦救難菩薩”。正走著,忽聽道旁有婦人哀哭,她不由得止住了步,米口袋又放在地下,彎著腰,遲緩地走近去瞧。


    黃昏的餘光還可以隱隱照出路旁那婦人的麵目和形態,她看出是個滿麵血痕和淚跡的少女,穿的大概是月白布的短衣棠,褲子是紅的,她就蹲下身去問:“為甚麽事?你在這裏?是家裏的人打了你嗎?姑娘,你可以跟我說,我送你回去!”


    在道旁地下坐著的正是荷姑,她一見有人來勸她,更是哭啼得厲害,她是真想不到,今天竟像是天地改變了,午間她高高興興地隨著未婚夫進城去做買賣,但,一到了戴家,她就遇見意外的事情,戴家的大老爺像一隻凶虎,像一隻餓狼,她如一隻嬌弱的小獸兒就被攫在那強暴的巨掌之下,她掙紮著,但又無力。她哭啼、打罵,也是不行,終至於她的生命都被戴閻王給毀壞了。因為她還罵,還哭啼、掙紮、抓臉,戴閻王就瞪起了她從來沒看見過的兩隻凶眼,發出她從沒聽過的怒罵之聲,用那凶猛的大腳,將她端出了屋門,說:“滾你娘的蛋,不識抬舉,有甚麽方法你使去吧,告訴你的男人,小心他的命。”把他們費一日之力精心雕刻出來的花樣,連同那三載所傳一家衣食所寄的樣子本,全都撕扯得粉碎,如雪花一般拋出屋去,灑在她的臉上。


    她艱難地爬起來,哭啼著走出了門,也不敢來見未婚夫,出了城門,更無顏再回村裏去,她就一邊哭啼,一邊在路上茫然地走,要尋死卻又無那勇氣,同時河水既淺,水井又遠,路旁的樹木雖多,但身邊又沒有一條多餘的繩於。她走出城來時,太陽還很高,如今也不知走出了多遠,天色已昏暗了。她哭啼著,也沒有一個人來勸她、慰她、救她,淒慘黯淡的四周,景象漸漸加強了她的死意,她已決定了死,然而在死之前卻又眷戀著自己的青春,可憐丈夫過去的厚情,所以她哭得更是厲害,這時候老尼姑正從這裏經過,同她詢問詳情並要送她回家去,但是,她卻不肯吐露出實情,並且連自己住的村子,和姓甚麽,都不肯告訴人。


    老尼姑也無法,覺著這個可憐的女子既不肯說實話,又不願回家,實在無法安置,可是她是個出家人,既然遇見了這種事,就不能不管,所以她又苦苦地勸解她說:“你就先隨我到山上廟裏去吧,我的那座廟,名叫菩薩庵,你既是在這附近居住的人,大概你也聽人說過,廟裏就是我,跟我的一個徒弟,你到我那裏去住一夜,明天,你若願意回家,我可以把你送回去,若是不願意回去,隻要你家裏的人本攔阻,我願收你作個徒弟。佛門廣大,善緣無邊,觀音菩薩又是最有靈驗的,也許是咱們兩人有緣,你受了佛祖的點化,應當與我在這裏遇見。”她如同給荷姑開了一條生路,她想如今死既不能死,活也無顏活,倒不如削發為尼,以了此一生,所以她就忍住了悲聲,流著眼淚答應了。


    她跟隨著老尼姑往山上去,並幫忙老尼姑背負那隻口袋,本來她腳既小,身子又疲憊,力氣更沒有,走路極為遲緩,老尼姑一路勸著她,並跟她述說觀音菩薩的種種顯靈神跡。荷姑流著淚聽著。兩人走了許多時,才到了山上,山中雖無更鼓,這時約莫著也有三更時候了。這座菩薩庵是孤零零地建築在山上,山上的樹木極少,又無村舍,在空闊茫茫的黑天、閃爍的萬顆銀星之下,這一問大殿,兩間配房的小店,愈顯得可憐,若尼姑上前叭叭的打門,荷姑也把米袋放在地下,待了一會,裏邊才有人出來開門,雖然沒有燈,可是荷姑看出來這個人的身材很小,發著細聲音問說:“師傅回來啦?”荷姑才知道是個小尼姑。


    老尼姑喘了半天氣,才說:“把米拿進去吧,我帶來了一個姑娘,她是受了家裏的人責打了,想要尋死,我把她帶了回來,在咱們這兒暫住一夜,等到明天再細問她,她的家要是實在回不去,就叫她在這兒作你的師弟。”小尼姑聽了非常喜歡,跑出門來,由地下拿起米袋來,荷姑已隨著老尼姑走進了廟。


    廟中的院子既狹,地下又十分不平,而且昏黑得看不見,荷姑幾乎撞在一個東西的身上,這個東西又頗為龐大,而且是個活動的,往旁邊一跳,把腳踏在地下唼唼作響,原來是一匹馬。倒把荷姑嚇了一跳,她心說:這廟裏怎麽會有馬呀?不免生起疑來,隨著老尼姑往左偏房裏走去,可是聽見那右邊的偏房裏,有人發出一陣咳嗽,咳嗽得約有一刻鍾之久,那咳聲使聽的人心中都難受,半天方才停止,那屋裏卻沒有燈光。荷姑對此很覺詫異,就想:“剛才老尼姑明明說這廟裏隻是她師徒二人,如今怎麽會另外有人,還有馬呢?她疑惑老尼姑也不是個好人,這高山、小廟、黑夜之間,說不定又許有戴閻王那樣強暴的人出現,因此心中惴惴不安,兩條腿都覺得發抖。跟隨老尼姑進了屋中,見屋內並沒有炕,隻在地下放著兩個蒲團,壁上有一盞菜油燈,那火光兒還沒有螢火蟲屁股亮。老尼姑在蒲團上休息,讓荷姑在旁邊蒲團上坐下。


    那小尼姑把米放在牆角,她就又走出去了。少時又取來一個很破的草墊,放在地下,這裏既沒有飯,又沒有水,荷姑是又渴又餓。老尼姑又不斷向她究問為甚麽不願回家,荷姑依然不肯實說,還是哭啼,並且因為看著這裏的情形可疑,她也不敢再說求老尼姑給她剃度的話了。老尼姑也極為疲倦了,隻說了聲:“有甚麽話等到明天再說吧。”遂就盤膝打莊,山旁邊摸出了木魚,徐徐地敲看,閉看眼睛低聲念經。那小尼姑年隻十六匕歲,坐在她師傅的對麵,也跟耆念經,可是它的睛睛卻不住地向荷姑瞧來。荷姑拿手掠了掠頭發,又撩起衣襟來擦了擦臉上的淚跟血,臉上抓傷之處很疼,兩隻腳也很疼,地想起丁白天的事,仿佛不相倍足真的,然而若不是真的,那自己可又怎麽會到這裏來呢?一這麽想,它的淚又不住地湧,心腸欲碎,忽然又聽得窗外馬嘶,風吹窗響,並聽那右偏房裏的人又咳嗽起來,她又一陣驚恐,身子發顛,眼淚可倒止住了。


    又半天,若尼姑的冗長的經咒已然誦完,她手裏還拿看木魚擁子,可是已然靠看牆坐看睡看了。小尼姑卻把草墊挪近丁她,先關上屋門,然後吹熄了那盞燈,燈一滅,荷姑就更害怕,小尼姑靠近她,把嘴挨在她的鬢,極低的聲音來問她說:“你在哪兒住呀?為甚麽你要來這兒出家呀?出了家可太苦哪,我在這兒是沒法子。”荷姑被她一問,又流下了眼淚。


    這時那邊屋裏的咳嗽之聲越發的劇烈,連續永遠不斷,而院中的那匹馬又驚人地嘶叫了一陣。小尼姑就自言自語地說:“這匹馬也是可憐。今兒一天也沒有喂草,沒有喂水,它一定是又渴又餓了。”


    荷姑就悄悄聲向她問說:“你們廟裏怎麽還養著一匹馬呀?誰騎的呀?那咳嗽的人是誰呀?咳嗽的聲音怪可怕的。”


    小尼姑說:“沒甚麽可怕,那是個病人,院了裏的那匹馬就是她騎來的。”


    荷姑又問:“她也是出家的人嗎?”


    小尼姑搖頭說:“不是。”又歎了口氣說:“唉,別提啦,那人也很可憐。據她說她是個老姑娘,可是一雙大腳,而且穿著男子的衣裳……”


    荷姑聽到這裏越發地詫異,小尼姑接著說:“她是由新疆來的,新疆我也不知道是在東邊還是在西邊,大概那地方離這兒遠極了,她可是要往江南去辦事。身上有很重的病,又咳嗽,又吐血,來到了道兒她就實在不能往下再走啦,就上山來求我師傅,她說她是一個女的,因為圖走路方便,她才女扮男裝,她說她是個好人,打算在我們這兒借地方歇幾天,等到把病養好了她就走,我師傅想著佛門善地,應當處處給人方便,就答應她了,她在我們這兒已住了五天啦,我們這兒平時很是清靜,沒有人來,可是昨天是初一,有許多施主來燒香,我師傅就想著:在這廟裏栓著一匹馬,太不像回事,她雖說她是女身,可是誰看見她誰也得疑惑她是男子,太不合式,就跟她說了,叫她先躲避躲避,免得被香客看見,一傳出去,那可就不好啦。她那個人真仁義,聽了這話,一句話也沒說,就掙著病,牽著她的馬,跑到山南邊躲避了一天,多半是因此又受了一些風邪,所以今天晚上她咳得更厲害了。”


    荷姑詳細聽了這件事,心中的疑團和驚恐方才解開、消散,覺得自身比那個病人更苦,且又牽掛著家中,想婆母和丈夫,不知他們此時念成了甚麽樣子。小尼姑又在旁詢問她的身世,她覺得小尼姑跟她的年紀差不多,又這樣地關懷她,所以她就流著淚,悲聲地,把自己的住處,家中景況,丈夫馮老忠的行業,以及今天所遇的,使自己不能再活的事情,都一一說出來,末了又求小尼姑千萬別告訴旁人。並問她說:“我想在這兒出家,你說行不行呀?”


    小尼姑聽完了,卻不住地發著怔,回答說:“我勸你還是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又不怪你,你若回去,你婆婆跟你男人都不能說你甚麽。你要在這兒,可不大好,一來能給我們招事,戴閻王他那個人雖然不好,可是他是我們這廟裏的大施主,我們不敢得罪他。二來,出家也真是一件苦事,我們每月化來的米,總不夠吃的,廟裏又沒有半畝香火地,要是添上你,可就更不夠啦。”又說:“西配房住的那個病人,她倒是很有錢,一進廟的時候就寫了五兩銀子的布施。”


    荷姑默默地聽著,心裏漸漸地活動了,不獨尋死的念頭已消,出家的念頭也漸冷了。想著回去也可以,不然婆婆跟老忠豈不更可憐?他們若知道我在這裏,也一定要來接的,但是,今天所受的羞辱。……她又想起來白天的情形,她又悲泣起來。


    小尼姑也不勸她啦,回到她的那個草墊子上臥著睡了。荷姑的耳邊仍聽得見山風吹來的馬嘶和咳嗽的聲音,少時她也臥著睡著了。及至天明,山風愈冷,荷姑半身趴在地下,覺得就像趴在冰上似的,她醒來了,睜開眼一看,老尼與小尼全都沒在屋中,連蒲團跟木魚也沒有了。她不禁又吃了一驚,立時爬起身來,驚驚慌慌地出了屋子,卻聽得一陣低微的誦經聲,原來尼姑師徒都在殿裏誦經呢。她才放下了心,隻見雲霧迷漫,風涼似水,小鳥成群在天空亂飛,在擔上亂噪,那匹馬不住地抖它的毛,顯出極寂寞的樣子來。荷貼在院中站立了一會,覺得天地跟往常是一樣,自己除了昨天做了一場惡夢,並沒有別的損失,她又有點兒想家了。


    待了一會兒,那尼姑師徒誦完了經,走出了殿,小尼姑拿著掃帚去掃院子,遠望著荷姑笑了笑。老尼卻走近前來,向荷姑說:“你打算怎麽樣呢?我勸你還是回家去吧。快告訴我你住在哪裏?我可以把你送回去,一定勸你家裏的人不再虐待你。”


    荷姑卻倚著窗欞說:“我不是在家裏受了虐待。”她的眼淚又不禁滾落了下來,低著頭,悲咽著,就把昨晚跟小尼所說的話又都告訴了老尼。


    老尼卻合著掌暗暗念了一遍短短的經咒,說:“這直是罪孽。戴莊主他作了這件罪孽,他把以前所作的功德都毀了。”因此,老尼更主張送她下山回家,荷姑也就點頭依從,一邊拿衣襟拭著眼淚,一邊跟隨著老尼往廟外走去,身後可還聽得馬噓著氣,人嘶聲咳嗽著。小尼姑拿著掃帚送出了廟門,荷姑回過身去道謝,淚仍然流著。那老尼枸僂著身子在前行走,荷姑跟隨在後,此時煙霧漸散,朝陽已出,二人十分艱難地才下了山,荷姑還不如那老尼,她已然累得走不動了。老尼姑就讓她指出她那村子的方向,她站著辨別了半天,才把方向漸漸看出來,但對於路徑還是不大熟。老尼就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小徑,帶著她往東北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談,老尼還是不斷地向她勸慰,但離著村子漸漸近了,荷姑反倒心中更慚愧,更悲傷。


    此時陽光已很高,因為這不是大道,所以也沒有甚麽人往來,村舍也都離此很遠,樹木倒是不少,附近有幾處墳地,老尼帶著荷姑才來到這裏,忽然看見有四五個人在樹林裏邊繞著,好像是在尋找甚麽東西似的,荷姑還直往那邊去看,心說:那幾個人是在那邊幹甚麽啦?但是,這時那林裏就有個人看見了她,他們彼此招呼了一下,就一齊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林,迎著她們來了,老尼抬臉看了一看,原來她認識,其中有兩個正是戴家莊上的人,老尼姑不由就發著怔站住了,但又打著問訊。那幾個戴家的人走到臨近,就有個穿長的衣棠,有胡子的人,作出著急的神氣,向荷姑說:“你昨天出了城,跑到哪兒去啦?你不直接回家,你男人可硬訛上我們,說是我們把你害死了。你弄的這是甚麽事呀?你男人跑到城裏,在我們那兒鬧了半天,後來我們好不容易把他勸走,他又跑到戴大老爺的莊上大鬧,這真是豈有此理。戴大老爺又是個要臉麵的人,昨天你鬧的那事,就把他氣壞了,又加上你男人不講理。他躺在我們莊門前不走,直到現在還在那兒呢,我們還得有兩人看著他,不然他就許上了吊。”另一個家人又說:“我們出來就是為找你來啦。你快到我們莊裏去吧,叫你那男人看看,我們沒把你害死呀!”


    說著,又有人上來拉荷姑的胳臂,荷姑流著淚,全身顫抖著哭,老尼姑卻又念著:“阿彌陀佛。”勸荷姑說:“你就跟他們去吧,勸勸你的男人,叫他跟你回去吧,各自都忍忍氣,事情也就都完了,以後你們要多多燒香,菩薩必能保佑你們,叫你們再世不曾遇著災難了。”


    這時候,荷貼心裏已然沒有一點主意,對方的話,她都信以為真,被人強揪著她的一隻胳臂,她也無力奪回來。她又懼怕,心又疼,更不知到戴家莊見了馮老忠應當說甚麽話,不如一同死在戴家的門前吧。她一邊哭著,一邊隨著那幾個人走,繞過了樹林往西去了,這裏老尼也就像做完了一件功德,她轉身,遲緩地回往山上廟裏去了。


    這裏一望無涯的青色天地,是很平靜地,可是有一個人卻驚驚慌慌地穿過了樹林往東北方向跑,這人的胳臂上架著一隻鷹,他跑得厲害了,鷹也就飛起來,拿翅膀拍著他的腦袋,這人正是城中的賭鬼神手張,他昨天晚上就已知道,馮老忠丟了媳婦,跑到戴閻王的宅前大哭大鬧,但是招惱了戴家的家丁,把他拉到車房裏吊起來抽了一頓皮鞭,然後並不留他,雇車把他送回了家,聽說當黃昏的時候,在南關有人親眼看見了馮老忠,躺在一輛破車上,滿臉是血,全身的衣服也都被鞭子抽破了,直挺挺地躺著,已然不像個活人,而戴家的家人在後跟著兩三個,都是凶眉惡眼,他們說是馮老忠藉著賣花樣子進宅偷了他們的玉瓶,所以才管教管教他,要不是看在他的家裏有個老娘,怪可憐的,一定還要把他送入衙門治罪。


    這是昨天的事,但在馮老忠沒挨打之前,神手張明明遇見他在海泉居茶館的門前發呆,而且還有人看見一個女的滿臉抓痕哭出城去了,神手張覺得這件事情奇怪,可是他又不敢多說一句話,因為他受過戴閻王的教訓,假定他說出一句話來,被戴家的人聽見,當時也許不會有其麽事,可是不出三天,他一定又得吃戴家的人一頓飽打,他又得一兩月爬不起來。可是他的心中卻非常不平,他因為債折了一頭鷹,晚上熬鷹,一夜沒睡,今天一清早他就來到郊外放鷹,先是看見戴家的幾個人在各地亂尋找,他就覺得奇怪,鷹也不放了,他避在一棵樹後偷看著,後來就見戴家的人又到斜對麵的樹林裏去搜,而少時荷姑跟著菩薩淹的老尼姑就從南邊走來。神手張眼看著戴家的人都直眉豎目的走出了樹林,眼見他們連欺哄,帶強迫,將荷姑揪走,看那樣子是往戴家莊去了。神手脹氣忿極了,但他不敢過去,怕挨打,他罵了一聲:“媽的戴閻王,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便搶人家的婦女嗎?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良心嗎?”


    他待那邊的人向西去遠了,他才出了樹林,撒腿就跑,一直跑進了馮老忠的那個村子,但他還是不敢嚷嚷,進了馮家,看見馮老太太正在屋裏,兩隻眼睛全都哭腫了,馮老忠是遍體鞭傷,臥在炕上,呻吟不絕,就如同得了岌岌欲死的重病。神手張這才把鷹放在窗台上,向馮老太太說:“老太太,你還哭甚麽?快找找你的兒媳婦去吧。你兒媳婦昨天晚上,大概是在菩薩庵裏宿了一宵,剛才,她跟著那老尼姑走在南邊,就遇著戴閻王家的幾個惡奴,連拉帶揪地就把她搶走了……”


    馮老太太大哭著說:“我哪裏還顧得她呢?我的兒子還不知道能活不能活呢。”


    神手張卻說:“老太太,現在你們家裏受了這種欺負,隻有你出頭了,你這大的年紀,諒戴閻王還不至也把你打死,搶走。你去到衙門告他一狀,不然到他的村裏,尋死上吊,要你的兒媳婦。媽的戴閻王,我想昨天他還未必打算這麽辦,一定是他打完了你的兒子之後,他倒惱羞成怒,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你的兒媳婦也搶了走,老太太,到這時候還不出頭嗎?別怕。反正你也隻有老命一條,為甚麽不跟他們拚上:靈寶縣新任的縣太爺,跟戴閻王還沒甚麽深交,他也不至於不秉公辦。”


    馮老忠躺著,大聲哭喊說:“媽,快跟神手張進城,告他們。……”


    馮老太太渾身顫抖,頓了頓腳,剛要跟著神手張去告狀,可是這時就有鄰居的兩位老者,聞著這裏的哭喊之聲趕了來。其中有一位李老伯,是村裏的一位醫生,城裏的事他也很熟,一聽說荷姑被戴家的人搶去了,神手張催著老太太去告狀,他就連忙攔住說:“你們告狀去有甚麽用?縣官還敢辦他戴大老爺的罪名嗎?他是武舉出身,又當過鎮台,比縣官的職位高得多了。再說新任的這個侯知縣,又是個膽子最小的人,他要是得罪了戴閻王,他那個七品官兒都許因此丟啦。”


    他歎了口氣,又對神手張說:“張爺,你唆使老太太去告狀,狀告不成,一定更得招得閻王爺發狠,他們甚麽事情做不出來?現在這事我看老忠也不至於死,荷姑呢,她就是給搶了去,一兩天也必定給送回來,他幹這些事也都得背著莊裏他的正太太,他的太太若是不嫉妒,他還不必在城裏另蓋房子安外家呢。現在這事情沒法子,咱們隻好忍。”


    神手張聽了這些話,他雖然仍是不平,但也覺出了沒有辦法,這個李老伯說的話確實也對,並且還有一層顧忌呢,戴閻王不但人多勢大,知縣怕他,而且他還認得許多江湖人物,那些人明著是保鏢的,其實個個攜刀帶劍,今天來,明天走的,還不知道他們都是幹甚麽的呢,三年前曾有人得罪過戴閻王,後來那個人就不知到哪兒去啦,可是同時田溝裏發現了一具無頭屍首,一想到了這裏,神手張又不由得脖子有點發涼,他反倒去勸馮老太太,說:“咱們且忍一天再說吧,看今天荷姑能不能被送回來。”


    馮老忠卻一邊呻吟著,一邊怒罵,老太太是坐在炕頭上哭。兩位老者在旁又不住歎氣,待了會,神手張架上他的鷹,也就無精打采地走了。


    當日,荷姑又沒回她的家,戴家的人且在城裏宣揚,痛罵馮老忠,說:“他是想藉此訛上我家大老爺,叫他的媳婦藉著送花樣子,要巴結我家大老爺,我家大老爺哪把她一個鄉下丫頭放在眼裏?就給了她一個沒趣。她急了,大哭大鬧,後來走了,不定藏在哪兒啦,反故意指使出馮老忠去訛詐。”


    聽的人其實也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然而以戴閻王的淫威,誰又放在背地裏議論他一句呢,隻有神手張,這兩天的賭運又不好,他的那隻鷹,因他不會玩,也飛啦,他更是煩惱加上氣忿,時常嘴裏罵著,別人也不知他罵的是誰。


    又過了四五天,馮老忠的傷勢慚好了,可是還不能起炕,神手張去看過他一次,見他捶著炕大罵,一直要叫神手張攙著他去找荷姑,荷姑真是自那日起就一點音信也沒有,究竟是她已經節烈地死了?抑或她在戴家甘心做了閻王爺的小老婆?竟沒人能夠知道。馮老忠就像瘋了,暴躁,激烈,與以前那忠厚老實的樣子,完全換成了兩個人,而他的母親馮老太太,也覺得戴閻王把她家害得太苦,不如去跟他們拚了。神手張在這兒又罵丁半天戴閻王,可也勸了他母子半天,結果他還是緊皺著走了,總之,這事還是沒辦法,就是城中的老拳師劉昆回來,恐怕也不能為他們作主,打這個不平。


    神手張向來沒家沒業,因為他的表哥開著太平客店,買賣很興隆,他沒辦法的時候,就跑到他表哥店裏的廚房,見著甚麽就抓起來吃,他表哥也不好意思欄他,並且天天在店中的大屋子裏混著,那大屋子裏都是些南來北往的車夫腳行,商行小販等等的人,神手張的懷裏永遠端著寶盒子,就天天跟著一些陌生的人賭博,他雖然永遠不能以賭發財,可是居然也沒有大輸過,因為他身無長物,輸給人家幾十兩銀子,頂多也不過抓下他的破夾襖來了事,反正不能要他的命。


    這天晚上,他知道太平店裏來了兩個江湖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叫花豹子,女的是叫賽青蛇,這兩人並不是夫婦,可是他們常一同從事來往。


    這天當他才一來到,戴閻王大概得了信,就派了解判官來追裏拜訪,相談了半天,花豹子把解判官送出店門,說是:“明天再見,明天我們一定去見戴莊主!”


    那賽青蛇妖妖佻佻地還站在過道上笑著說:“解老七!你去跟戴大哥說,我們到了歸德府,可看見了幾個標致姑娘,你問他要不要?他要是想要,你就說我包辦,四百兩銀子一個,辦來了叫他看,準值得!”


    解判官回身笑著說:“這回他不要啦,最近他又弄了一個,是小戶人家的,他還得玩些日子才能膩呢!”花豹子也笑著,與解判官又在店門前說了幾句話,解判官就走了,花豹子又進來,走回他的房間裏。


    神手張看見花豹子那強壯凶悍的樣子,就想看這家夥一定是個響馬,戴閻王派他去殺誰,他就能去下手,還有板橋村住的那個姓餘的,看那凶模樣,也必定是他們的一類。戴閻王手下有這些個勾魂鬼,可真是叫人對他沒有一點辦法。因此,神手張非常的發愁,自覺得胸中的這口不平之氣,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夠出了。但待了一會,忽見從外麵又來了三位客人,一個是衣服敝舊,瘦如老鴉,一個是毛手毛腳的像是個仆人,但是其中的一位少年,卻氣度不凡,身高膀闊,可是模樣又極英俊,比女的長得還好看。


    這三個人的馬匹都交給了店夥,他們就往後院去了,待了一會,那毛手毛腳的仆人來到大屋子裏鑽了一頭捏看鼻子又出去了。到了頭一下更鑼敲過之後,那瘦老鴉又到大房子裏來住,雖然他不住地跟人套近,談東說西,打聽著事情,但神手張卻隻顧在那昏黯的燈光之下,同著一群人押寶賭錢,對於瘦老鴉,他並未十分注意。可是到了深夜時間,他們的這場賭局還沒有收,幾個明天還要趕一天路的窮客人,因為輸急了,拚出不睡覺也要賭。但在這個時候,後院裏就出了事,有人嚷著說:“動起刀來了!要出人命!”


    他趕緊收起了寶盒,跑出屋去看,許多人也都揉著眼睛爬起來,都趕到後院去瞧熱鬧,他就眼看見韓鐵芳單劍戰敗了花豹子和賽青蛇,大家都私下議論,說這位少年客人一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花豹子跟賽青蛇兩人是自找苦吃,別說他們,就是戴閻王出頭,劉老拳師露麵,也一定都不是人家的對手。


    神手張聽了這話,他的心中卻大喜,等到天將亮的時候,他就走出了店門,一直跑了三裏去找馮老忠。這時馮老忠還沒有醒,馮老婆婆拿一點柴草,要燒火,預備煎得了藥,好叫醒了她的兒子給他吃,但是柴草濕,燃不著,她很著急,她的衣服破舊,麵目枯焦,因為兒子多日沒做買賣,又得花錢買藥,他家中的糧米已然不繼了。


    神手張叫開了門,跑進來就大聲嚷嚷說:“戴閻王的報應到了!他的那個朋友,花豹子跟賽青蛇那娘們都是響馬飛賊,現在可都碰見對頭啦!昨兒在太平店我親眼看見他們惹惱了那裏住的一位大英雄,人家使著一口寶劍,把他們兩人打得屁滾尿流,那位大英雄是俠義好漢,十六個戴閻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老太太你快跟著我去,到店門首等那位英雄出來,你就跪倒哀求,求他去找戴閻王,要回來你們的荷姑,還得給戴閻王一個厲害才成,叫那位大英雄把戴閻王殺了,才算給咱們這地方除害!”


    此時,馮老忠在炕上已被吵醒,聽了他的話,就奮然地生起身來,嚷嚷著說:“我跟你去!張大哥你帶我去!”他要下炕,但他的兩腿的傷還沒有好,所以沒等站起,就咕咚的一聲滾摔在地下,馮老太太大驚,張看雙手哭,神手張趕緊將馮老忠抱起,又放在炕上,就勸他好好地躺看,說:“老忠哥!你的身體還不大行,你就在家裏等著吧!我還是同著老太太去吧!事不宜遲,遲一會人家那位大英雄就許走啦,反正隻見人家一央求,馮老太太這大年歲,人家決不能袖手不管,一定把老忠嫂子找回來就得啦,你別著急!”


    馮老忠躺著大哭說,“不把荷姑找回來,我就不能活!”


    馮老太太此時又顫顫抖抖地,滿麵是淚,拉著神手張說:“你帶我走!我去求那位大爺,讓人家聽聽這件事,評評這個理!戴閻王害得我家好苦!……”


    神手張說:“老太太您就別哭啦!咱們快走吧!”


    於是他攙著馮老太太出門,於晨光熹微之下,直走到南關才來到太平店的門首,就見那位大英雄同著那瘦老鴉,和那個直打嗬欠的仆人出來,正要上馬。押手張就推著馮老太太上前去哀求,他卻躲在一邊,先前見那瘦老鴉在中間攪,不許管這件閑事,然而那位大英雄真是慷慨豪爽,義膽俠心,他竟不顧一切人的攔擋和勸阻,他竟決然在此停留,馬匹牽回了店內,他並且先要細細查明了情由,去看看馮老忠被打傷的樣子,他就謹慎地攙扶著馮老太太走了。


    神手張一看,不由得大為高興,也隨在後邊到了那村中,韓鐵芳在前,先同著馮老太太進門,他也隨在後邊進去。此時韓鐵芳已聽老太太說明了原委,他麵不改色,走進屋去,又見馮老忠扒開了衣棠,給人家看那斑斑點點的血色鞭痕,韓鐵芳微皺皺眉。


    馮老忠爬在炕上叩頭,說:“大老爺!您就做做好事吧!把我的媳婦找回來吧!我的媳婦是個貞潔烈女,她在戴閻王家一定不能依從!”


    韓鐵芳就問他:“戴閻王打你是真,但你說他將你的妻子搶到家,可又有甚麽證據?”


    這時神手張就邁腿走過來,先向韓鐵芳抱抱拳,然後把胸脯一挺,說:“我有證據,是我親眼見的!”


    他遂把那天清晨,他在郊外放應,看見荷姑跟著酸棗山菩薩庵的老尼姑一路行走,遇見了戴家的惡奴,她就被人揪著胳臂往西去的事,詳說了一遍,然後他又說:“荷姑被他搶到戴家,那老尼姑隨後也就轉頭走啦,菩薩庵受過戴閻王好處,說不定是老尼姑在中間拉的皮條牽,我很疑惑她們。可是我也沒敢上廟裏找她們去問,因為去年正月初一,我上她那廟裏燒過一次香,我覺得那裏的小尼姑有點想調戲我,我不好意思去!”


    馮老忠在炕上又磕頭,老太太是不住地哭泣,韓鐵芳就擺手說:“你們不要難過,也不要再著急了,我一定要會會那戴閻王,我不怕他生得三頭六臂,我必會替你們出這口氣,救回那被搶的女子。酸棗山,我也要上去看一看,如果那裏的尼姑們確實不守清規,助人為惡,我也不會饒過她們!”


    這時屋門沒有開,鄰居的那位會看病的李老伯也來了,站在院中聽了半天,聽到這裏,他就也走進屋來說:“菩薩庵的老尼姑在山上多年了,那個人不會錯,她決不會幫助戴閻王搶人,可是這些日,聽說她的廟裏養著一匹馬,常有人看見放在山坡上吃草,可又不知她的廟裏住著甚麽人。那座廟蓋在山頂上,也沒有其麽人常去,有壞人在那兒住,倒許不免。”


    韓鐵芳怔了一怔,心說:尼姑廟裏養著馬,這可是一件奇事!隨就先掏出一錠銀子來,交給馮老太太,叫她先以此度日,並買藥醫救她的兜了,馮老太太又要叩頭道謝,被韓鐵芳攔住。此時韓鐵芳的眉宇之間,已露出來一種憤怒之色,他就向馮家母子說:“你們好生在家中等著,不出三日,我必定將你家的媳婦找回來。”然後,轉身又同神手張說:“現在你就帶著我找戴閻王去吧!”


    神手張一聽這個分派,他卻有點退縮了,他說:“韓大爺,我帶著您去也行,可是戴閻王有兩個住處,一處在西邊,離此五裏,一處是在城裏。”


    韓鐵芳說:“人既被他們搶到莊中,當然我們先要往莊上去尋。”


    神手張卻想了一想,就說:“好吧,可是韓大爺,戴家莊還同不得縣城裏,戴閻王在城裏雖說也橫行霸道,究竟他環顧著臉麵,還不敢打死人,在他的莊子裏,他可就甚麽事都幹了,那裏簡直就是閻羅殿,還有判官解七,那個人比戴閻王還凶,還有不少住在他家裏的江湖豪客,他家的莊了少說也有四五十人,都是他挑選的壯年小夥子,平日就有師傅教給那些人打拳練刀。韓大爺!我可不是說您敵不過他們,我是想,頂好咱們先回去,帶上您的那口寶劍,我也去找一條木棍子。”


    韓鐵芳接手說:“那用不著,你隻把我領到那莊前,你就趕緊躲開,我也並不一定要跟他們打架,我先得跟他們講講理。”


    神手張咧耆嘴說:“他們那懂得講理呀!”


    韓鐵芳忿然說:“如若他們不講理,那就隻好動手,我雖赤手空拳,可也不怕他們人多。”


    神手張一聽,這位大英雄真是十分有把握的樣子,他就把兩腳一跺,招著手說:“好?既然這麽樣,咱們走!拆他的閻王殿,打他們那一群王八蛋!”


    說著,他先出了屋子,韓鐵芳隨後走出,身後的馮老忠還忿忿地嚷著說:“大爺!你去千萬給我出氣!千萬打死那戴閻王,要回荷姑來,別受他們的騙,他們很會說好聽的話騙人!”


    那李老伯卻攔住韓鐵芳,囑咐說:“也別太鬧大了!他也真是不好惹!”


    馮老太太也跟了出來,又哭著向韓鐵芳道謝,她是說:“隻要把我們荷姑找回來也就得啦。”


    韓鐵芳卻點頭說:“我全曉得。”


    他就隨神手張出了村子,順著田間的曲折小徑往西南走。向側麵看去口北邊就是縣城,南邊卻是一脈高山,那就是菩薩庵所在的地方,此時太陽已升得很高,陽春大地,風刮來暖洋洋的,走了不多遠,神手張就把衣紐解開了,露出他的胸脯,隨走髓跟韓鐵芳談話,他說:“我是靈寶縣長大的,自生下來就沒做過正事,可是,沒關過,也沒窮過,我這人最愛打抱不平,有多少街上的混混兒,都走了解判官的門子,巴結上了戴閻王,現在他們都吃得肥頭大耳,穿的渾身綢緞,每個人都弄著兩三個姘頭。我可不,他戴閻王雖然有錢有勢,我神手張決不巴結他,他恨我,可是他除非叫人打我一頓,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韓鐵芳也很喜歡這個人,就隨口誇獎了他兩句,神手張更是樂不可支了,走路直晃搖,可是走過去五裏多地,眼前現出了隱隱的一片青青綠色的樹林,他的腳步就有些慢了,高興勁也仿佛減低了。又往前走,卻看見那樹林之外有一片房瓦,並有許多條炊煙,散漫在空隙。往那邊去,就有一股道路,竟而平坦,似是新辟的,那邊的村落還真不小,至少也有一二百戶,地裏有牛馬,耕作的人也很多。天空一朵朵的白雲,混入黑色的炊煙,陪襯上槐柳的綠色,真如一幅美麗的圖畫。


    神手張就向那邊指了指,說:“韓大爺你看!那邊就是戴家莊,莊裏邊別人沒有瓦房,有瓦屋就是戴閻王家,您打算怎麽樣?是您一個人去?還是叫我同著邊去?”


    韓鐵方說:“你就在這裏等著了,你不必往近處去了。”


    神手張說:“我可並不是怕。”


    韓鐵芳說:“究竟你是個本地人,萬一戴閻王曉得我是被你給領到這裏的,他必要懷恨上你,此次我也許鏟除不了他,可是將來我一定要鏟除他的!”


    神手張咧嘴笑著說:“我光腳還怕他穿鞋的嗎?好吧,我就在這兒等著您,有甚麽事就趕緊跑回太平店,給您的夥伴去送信,給您去調兵。”說畢,他就在道旁的地下一坐,由褲腰帶的一個破口袋內,掏出來幾枚銅錢,一個空寶盒子,和一塊大餅,拿起餅來就嚼,還說:“韓大爺可千萬小心,他們會放冷箭!”


    韓鐵芳也不再言語,大步往那邊走去了。此時東風漸緊,飄起來的沙塵,如同一片一片的黃雲往人的身上撲,並掠動著韓鐵旁的衣襟。他昂然走去,越走前麵的樹林離著越近,田裏耕作的那些人就都扭頭來看他,少時來到了村前,就有幾隻大狗撲過來向著他狂吠。有穿得很整齊,像是莊丁模樣的人就走過來,向他問說:“是找誰的?”因為看他的穿戴不俗,所以態度倒還不太傲慢。


    韓鐵芳就也拱了拱手,說:“這是戴家莊嗎?我姓韓,我是路過這裏,因為聞聽戴莊主的大名,所以特來拜訪。”


    這個人就把他詳細地打量了一番,又問:“你是幹甚麽的?名帖沒有?我們大老爺有甚麽事嗎?”


    韓鐵芳說:“有一點事,可是得見了你們的大老爺,我才能夠說?”對麵的這個莊丁一看心裏就說怪,這樣子還真像帶點氣兒。此時另有兩個莊丁也過來了,也都來問韓鐵芳,一個就說:“你姓甚麽?從哪兒來的?要見我們的大老爺,也得先說明白了你的來曆呀!”另有一個卻說:“我們老爺沒在家。”


    韓鐵芳卻仰麵看了一看,隻見戴家的瓦房蓋得實在堅固高大,而且一層一層的,約有五、六個院落,四麵都是黃石頭壘成的高牆,真如同城堡一般,房瓦皆新,看著比洛陽望山莊自己的家宅的麵積還寬廣,而氣派更為偉大。韓鐵芳又說:“不見了你們莊主的麵,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我姓韓,洛陽人,我來找他,隻是想管一件閑事,但決無惡意。”


    對麵的莊丁們齊都有些發怒,說:“你要管甚麽閑事?也得先說明了啊!”韓鐵芳依然搖頭不說,卻直往村裏走去,幾隻狗都圍住他狂吠,幾個莊丁也一齊橫胳臂將他攔住,且有個人挽起袖頭,擦掌磨拳,過來要抓他,韓鐵芳卻往旁邊閃避著,把眼睛瞪起來說:“你們不要無理!我來找的是戴武舉,他要是不敢見我,可以把那姓解行上的叫出來,我也可把話對他說,卻不能跟你們說廢話!”


    一個莊丁雙手叉腰,發出來冷笑,說:“解七爺可也不是那麽容易見的,幹脆一句話,你要是把話說明,我們還許叫你進村子,不然的話,你就趁早兒滾!”


    韓鐵芳也生氣了,在這時忽見從東邊的一股小路上馳來了四匹馬,蕩起了一片煙塵,馬上的人是甚麽樣,在這裏都看不清,馬匹都像是架著滾滾的黃雲而來,韓鐵芳急忙轉身,就見四匹馬漸漸來近了,他看出商邊的馬上是個紅臉漢子,其次是一個白麵胖子,就是昨天到太平店內,拜訪花豹子的那個人,而最後的兩匹馬上,即是花豹子和賽青蛇,他們都瞪著凶狠的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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