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陶小個子一見這個站在麵前的身體挺拔強壯、麵色微瘦、眉目英俊、神情爽然的少年客人,原來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慕白。


    他立刻作了一個揖,就說:“我的李爺!我一見你的麵,我就看出你決不是江湖的庸俗之輩。得啦,你把馬交給我,讓我給你牽著吧!”說著他就將李慕白的馬匹接了過去,這時陶小個子對於李慕白是更加恭敬了,他搶著給李慕白牽著馬匹又說:“李爺,我聽說你的名頭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去年你把金刀馮茂那家夥給打敗,江湖人誰不佩服你?金刀馮茂那家夥,這幾年來他還了得,誰提起他來誰不膽怕呢?我們譚二員外生平在江湖行走,到處都沒有攔遮,可是因為他,我們譚二員外竟不敢到北方去!”


    一麵說著走著,又一麵扭頭打量這位打服金刀馮茂的英雄,就又說:“後來我們譚二員外才打聽出來,原來李慕白不是外人,卻是江南鶴那老爺子的徒弟,我們譚二員外跟江老爺子認得。當年譚二員外闖江湖時,在當塗江心寺遇見了靜玄和尚,那時候二員外可真魯莽,竟把那和尚得罪了。


    和尚就施展點穴法,將我們二員外點住,點的是鬼眼穴,兩條腿簡直成了殘廢。幸虧遇著了江老爺子,才將我們二員外治好。


    由此我們二員外就給江老爺子叩頭,拜了師父。


    哈哈!李爺,說起來你還是我們二員外的師弟呢!我們二員外早就想要會會你,我們快一點走吧!回頭二員外見了你他不知還要怎樣喜歡呢!”陶小個子又說又笑,簡直高興得他像成了神似的。


    又走了一段路,陶小個子就指著前麵遠遠一片碧綠的柳林,說:“李爺請看,那有柳樹的地方就是譚家村。李爺,回頭你見了我們二員外,不必和他客氣,他向來是最喜歡直爽人。


    還有二員外的小兒子,外號叫“猴兒手”,那孩子最是調皮,李爺你要想在他家住著,非得把他製服了不可。


    至於剛才你囑咐我的那些話,更請你放心。不但我不能把你來到這裏的事對外人去說,並且外麵若有甚麽風聲,我還得趕緊來告訴你呢!


    你請放心,有譚二員外和譚大少爺,有我,決不能叫你出了甚麽舛錯。”


    李慕白點了點頭,隻微笑看說:“很好,很好,我放心了。”


    陶小個子又東拉西扯談了半天的話,李慕白卻隻顧走路,沒有怎麽回答他。實因李慕白隻昨天晚間吃了一點飯,現在整整一天,甚麽東西也沒得著吃,他真覺得沒有精神和力氣了。雖然前麵的柳林離此不過二三裏地,但李慕白仍覺得很遠似的。他不希望別的,隻希望譚二員外見著他,立刻給他一頓飽餐才好。


    這時陶小個子也不說話了,他拉看李慕白的馬在前麵直頭地走。此時那柳林之間的房舍牆垣已然看得很清楚了。


    李慕白見這村子很大,至少也有百餘戶人家。柳樹叢生,翠線飄舞,被金黃色的陽光霞影映得更是好看。可是李慕白這時是餓了,這些美麗的風景在他的眼中都有些繚亂。


    又走了一會,便來到村前。在村前柳外有一灣流水,水裏生著許多荷花與蘆葦,迎著路口有一倏板橋。


    陶小個子在前,拉著的馬在後,剛要走上板橋。這時忽聽村中一陣犬吠之聲,接著是馬蹄t,隻見一匹紅馬由林間村裏馳出,後麵有幾條大狗追著這匹馬亂跑亂咬。


    陶小個子一看,他趕緊牽馬躲到路旁。


    這時李慕白也站住身子讓路,他抬頭一看,隻見馬上的原來是一個女子。這女子年有二十上下,細條身子,細眉長眼,高鼻梁兒,長得頗有點像那去年慘死在北京俠妓謝纖娘,可是嘴稍微大些。頭梳雲髻,蒙著一塊紅綢帕,臉上胭脂擦得很多。穿著一身很瘦的紅綢衣褲,將一身柔美的曲線全都露出來。下麵是紅小鞋蹬著紅銅馬鐙,配上紅馬、紅繡鞍、紅韁繩、紅絲鞭,簡直是一位由火神廟裏跑出來的仙女,又像是由胭脂山上歸來的女客。更加此時的夕陽晚霞,將柳絲也映成紅色,溪中的荷花也開著紅頰迎人,李慕白的眼睛更覺得繚亂了。


    心裏卻驚訝地想:這樣新奇裝束的女子是誰家的?


    此時陶小個子就將馬匹交給李慕白,他迎上前去,向那女子笑問說:“柳大姑娘,找我們五小姐來了吧?”


    那馬上的紅衣姑娘,正一麵催著馬走,一麵斜扭著纖腰,以紅絲馬鞭逗著馬後追來的幾條狗。才上了板橋,聽陶小個子招呼她,她就忽然拽住紅韁,將紅馬收住。抬起那兩隻長長的鳳眼,烏黑的珠子射出來一種厲害的光芒。


    她淡淡的笑了笑,遂就把眼光一撩,撩到了路旁牽馬佇立的李慕白身上。她似乎對李慕白很是注意,瞪睛看著李慕白,嘴裏可對著陶小個子說話。她發著清脆快利的聲音說:“我不找你們五小姐還找誰?你們譚家村,除了她我誰也不認得!”


    陶小個子咧著嘴笑了笑,就說:“是呀,除了我們五小姐,誰也請不動你姑娘呀!你姑娘見要荷花兒不要,我給你掐兩朵兒拿回莊去好不好?荷花可香極了,比夢還香呢。”


    那紅衣姑娘說:“放你媽的屁!我問你,你不在船上,跑回來可幹甚麽來了?”


    陶小個子聽姑娘這一問,他立刻把胸脯腆起來,說:“我是為把這位朋友送來。”說時他一指李慕白,真仿佛李慕白跟他是老朋友似的。他說:“這位朋友你猜是誰?姑娘我可不是小瞧你,你趕快下馬過橋來。別看嚇一跳,由馬上掉在河裏。”


    那紅衣姑娘一聽陶小個子說出這樣輕視她的話,就不由嬌容現出怒色,眼中的光芒真是厲害,直盯著陶小個子。


    陶小個子卻像一點也不怕,就指著李慕白說:“這位就是在北京城大出名頭的好漢,打敗了金刀馮茂的豪傑,江南鶴的弟子,李慕白。”


    這“李慕白”三個字他說的是特別響亮。馬上的姑娘聽了果然吃了一驚,顏色也變了,眼光也像轉為溫和,她就仔細的看了看李慕白。李慕白這時卻又覺驚慌,又感煩惱。就想剛才陶小個子還答應我,決不把我來到這裏的事對別人去說,如今才見了這個姑娘,他就把我的根底全都抖露出來了,並且還誇張得這麽大。現在自己既急於見譚二員外,又急著要吃飯,眼前陶小個子和紅衣姑娘這麽打耍,怎能耐煩?


    本想要自己一直過橋進村,可是那個紅衣姑娘占住橋,勒著馬連動也不動。她隻把溫和的眼光向李慕白傳遞了一下,那邊陶小個子看著就不住的笑,幾條狗也撲過來咬李慕白。


    這時那紅衣姑娘卻沒有了剛才那種驕氣,她就慢慢地下了板橋,策馬往北邊去了。


    這裏陶小個子還回首向那姑娘喊叫著說:“柳大姑娘,回去可替我問莊主好,過兩日我再看望他去!”


    那馬上的紅衣姑娘也不言語,就一麵策馬款款地走著,一麵還回身向李慕白這裏望。


    李慕白也向那紅衣人的影子又投了一眼,心裏真不明白這女子是個甚麽人。


    此時那陶小個子咧著嘴笑了笑,向李慕白說:“這是我們鳳陽府有名的人物,長得又俊俏,武藝也高。隻是性情潑辣厲害,也就是我,旁人誰敢正眼瞧她一下?”


    李慕白也不理他,就說話:“我們還不快走。”


    陶小個子連說:“是,是。”嘴裏答應著,頭可不住地向後轉。


    此時那紅衣女子和紅馬,早已消失在黃色的田禾之中,不知轉過小路往哪邊去了。


    陶小個子一邊驅開狗,一麵帶著李慕白走過了板橋,穿過柳林,就走進了材子。這時村裏的人家正在燒晚飯,所以門前都沒有甚麽人。那一縷縷的炊煙都往晚霞的天空裏飛,陣陣的飯香吹到李慕白的鼻裏,李慕白更覺得饑腸爐轆轆,兩腿沒有力氣。


    他跟隨陶小個子在蹄聲犬吠之下往村裏走。走不遠路就看見那前麵一座廣大的莊院,高牆都是用虎皮石所壘成,莊門前趴著兩條大狗,都肥壯得和牛一般。一瞧見牽著馬的李慕白走近,一齊撲過來,向李慕白的人和馬亂咬。


    陶小個子趕緊上前驅狗,這時莊子裏出來三個年輕力壯的莊丁,陶小個子就喊著說:“你們先看狗,把李大爺的馬接過去。”


    那三個仆人上前來,一個人接過李慕白的馬匹,兩個人看著狗,並且都用眼看李慕白。彷佛猜不出陶小個子今天帶來的這個二十來歲,滿麵風塵,衣服很汙的人,到底是個幹甚麽的。


    陶小個子在前,請李慕白進了莊門,就見這裏是一片曠場,西麵的一角是用三合土砸成,那裏擺著刀槍架子。


    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子,光著膀子正在那裏擰腿踢腳。忽然他一眼看見陶小個子帶著一個人進到莊裏,他就撲過來,伸手一把就將陶小個子抓住,說:“唉,你把魚給我帶來沒有?”


    陶小個子拱著嘴兒笑著說“魚?連王八也沒有啊!你不知道這兩天水淺嗎?昨天張三下了半天網,隻網上兩個螃蟹來。”


    那小子一聽陶小個子沒給他帶魚來,他就使了一個連環拐,咕咚一聲將陶小個子摔了個屁股墩兒,他卻跳著腳兒拍掌大笑,然後就奔過來,一把抓住李慕白的胳臂,瞪著小眼睛問道:“你是幹甚麽的?”


    李慕白知道,這個小子大概就是陶小個子所說的譚二員外的小兒子,名叫“猴兒手”的。心想:陶小個子叫我先製服了他,才能在此居住。現在才一進門他就找到了我的頭上,我若不給他一點厲害的,恐怕他仍是要向我胡纏。


    於是李慕白也不答話,他將自己的右手向猴兒手的右臂一捏,說:“你放下手吧!”


    那猴兒手就覺得右臂像被鐵鉗子用力夾了一下似的,立刻又疼又麻,把嘴一咧,放下右手,用左手握著右臂,疼得他咬牙吸氣。同時右腿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李慕白閃身躲開。


    這時那陶小個子爬起來,就架著李慕白的聲勢說:“你這小子今天可是頭一下碰到石頭上了,李大爺,你給他個厲害的。不要緊,這孩子是非打不服!”


    陶小個子雖然這樣刺激著李慕白,但李慕白卻怎肯才來到這裏就打譚二員外之子呢?遂就退了兩步,笑著說:“小兄弟,我可不跟你鬥!”


    陶小個子也說:“人家李大爺是找二員外來的,等回頭人家見過了二員外,再來管教你。”說的時候他向著猴兒手環笑著,彷佛是說:你有本事跟人家鬥一鬥呢?跟我鬥可不算能耐。


    此時這個十幾歲的小子,胳臂上叫李慕白捏的真不輕。他瞪著眼,咬著牙,本想再撲過去,抓住李慕白拚上一下。


    可是這時他爸爸就由裏麵走出來,他趕緊跑回把式場去披上他的小掛。此時陶小個子一見譚二員外走出,他就趕緊迎過去,笑著說:“二員外,現在有一個人來找你,你猜這人是誰?”說時用手指著李慕白。


    這時李慕白與那譚二員外彼此打量。李慕白見這譚二員外的年紀已有五十多歲,生得身材不甚高,但是很雄壯。頭上梳著大辮子,須下有些黑胡子,紫黑的臉膛,眼睛帶著沉毅之色。身穿黃繭綢的短褲褂,手裏拿著一柄三尺名長的雕大翎翱扇子,態度昂然,一見就知道是一個練過功夫闖過江湖的人,當下李慕白就上前打躬。


    那譚二員外也看李慕白的相貌不俗,他也拱了拱手,就問說:“這位老兄,貴姓大名?”


    雖然旁邊沒有外人,可是李慕白在吐露他的名字的時侯還在遲疑。


    這時那陶小個子卻在旁邊替李慕白爽快地說了,他說。“二員外,你還猜不出來嗎?這位不是外人,正是打敗過金刀馮茂的那位李……”


    名字他還不用說出,譚二員外已然麵現驚異之色。他趕緊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親切地問道:“老弟你就是李慕白嗎?”


    李慕白點了點頭,便說:“不錯,就是小弟,現在有我盟伯父江老俠的一封信叫我來拜訪二員外。”


    那譚二員外連連拍著李慕白的肩膀,笑著說:“老弟,你就是今天不來看我,等到秋涼後,我還要看你去呢!來,來,請到裏麵咱們談去。”


    當下譚二員外拉著李慕白的手進二門裏去了,這裏的陶小個子也要跟著進去,不提防被猴見手跑過來把他的脖子掐住,陶小個子不禁“噯喲”了一聲。


    猴兒手雙手掐著他的脖子,狠狠地問說:“好東西,你把李慕白請了來打我!今兒我決不能饒了你,”


    陶小個子趕緊央求說:“兄弟你放下手,我有話要跟你說。”


    猴兒手說:“你先說,說完了我再放下你,要不然你得叫我三聲爸爸。”


    陶小個子說:“兄弟你別開玩笑,你聽我告訴你李慕白的事情。”


    猴見手一聽這話,他才把陶小個子放開,陶小個子喘了兩口氣,就摸著脖子說:“我告訴你,剛剛來的這個李慕白他是北京城裏一位英雄好漢!”


    猴兒手說:“我知道,我聽我爹說過他的名字。”


    陶小個子點頭說:“你既知道他,那就好了!告訴你,你跟我們打架那不算能耐,你要能把他打敗,那才叫英雄呢!”


    猴兒手撅著嘴說:“我打不過他!”


    陶小個子笑著說:“兄弟你說這話,你可就完了,你不是淨想著到外邊當鏢頭去嗎?假如說有人請你當鏢頭,你保著鏢路過一個地方,遇見了李慕白這樣兒的人,他要截住你的鏢,難道你隻說一聲打不過他,就算完了嗎?兄弟,我瞧你不行,你也就是欺負我們這個樣兒的。”


    猴兒手一聽這話,氣得他又把汗掛脫下,把他的強壯的胸脯兒一拍,說:“衝著你這句話,我非得跟李慕白鬥一鬥不可。”說畢,提著衣裳,轉身就走。


    陶小個子卻叫著說:“你回來!”


    猴兒手轉身問說:“甚麽事?”


    陶小個子趨前兩步說:“你聽著,我還有幾句要緊的話沒跟你說呢!”


    猴兒手揚著眉毛說:“你倒是快說呀!”


    陶小個子更前進一步,低著聲兒說:“李慕白現在是在北京犯了案,才逃到這裏來的。你可千萬別對外人說是他在這裏了。


    還有,你可要知道,李慕白是江南鶴的徒弟,江南鶴可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跟他比武倒可以,你若是傷了他,你爹可不能答應你!”


    猴兒手搖頭說:“我不能傷他,他在外頭有名氣,將來我還要跟他交朋友,叫他給我找地方保鏢去呢。”


    陶小個子笑著說:“對了,你若是認得了他,將來要想做鏢頭,那可容易極了。”


    當下猴兒手依舊忿忿地往那把式場去了,陶小個子也就摸著脖子進了二門。


    這時譚二員外是把李慕白讓到西邊的一所小院內,那小院隻是兩間北房,一間東屋,向來有江湖朋友到這裏來拜訪譚二員外,譚二員外就在這裏待客。


    院子裏有一棵很高大的垂楊柳,倒頗為涼爽。


    譚二員外將李慕白讓到屋內,仆人就將窗戶全都打開,以通涼風,並端過茶來。


    譚二員外原是要請李慕白在上首落座的,李慕白不肯,他卻在靠窗的一張榆木凳子上坐下。


    譚二員外也不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他也就坐在李慕白的身旁。二人之間隻隔著一張小茶幾,脊背全部衝著窗戶。


    窗外的柳樹把晚風攪起來,吹得李慕白的身上倒很覺涼爽,隻是肚子裏依然十分饑餓。他就先把江南鶴老俠的那封信由身邊取出來,交給譚二員外。


    這封信已被汗浸透了,但是譚二員外仍然很恭敬地接過去,慢慢地拆開展開看了。然後他向旁邊站著的仆人一拂手,那仆人就回避出屋去了。


    這裏譚二員外就悄聲對李慕白說:“老弟,你為甚麽事,竟與瘦彌陀黃驥北結下這樣的仇恨,你竟將他殺死了呢?”


    李慕白歎一口氣說:“說起來話長,我現在走了這許多路,晚飯也還沒有吃,等待一會見,我必從頭至尾對二員外細說!”


    譚二員外點了點頭,他又看了看李慕白的神色,就說:“老弟,江南鶴老俠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沒有他,七年以前我早就在當塗江心寺被靜玄和尚用點穴法給點死了。所以後來我見了他,就呼他老人家為恩師。


    你既是他的盟侄,那我們正如兄弟一般,彼此不必謙虛,他老人家給我的這封信上,可是說老弟你到我這裏來,就暫住幾日。然後我給你幾封信,引見江南的幾位朋友,就叫你過江去。


    可是我想他老人家的這個辦法不妥。前二年,江南的大小船隻水陸鏢行,還都是我的熟人,一提起我來,他們總都能照應,現在可不似早先了。


    第一因為我懶得出門,這一年多就沒過江去,第二因為這二年來江南又出現了幾個新人物,他們常常與我作對,我也沒有工夫去理他們。我想你若過江去,他們又都知道你的名氣,難免要找你麻煩。自然你的武藝高強,不至於懼怕他們,可是倘若被官人曉得了,究竟也不大好。


    據我想;不如兄弟你就住在這裏,在這裏我敢說是萬無一失,就是有官人知道你住在我這裏,管保他們也不敢來抓。”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歎道:“我先在這裏歇息兩日,然後再說吧!”


    譚二員外又說:“兄弟你也不要憂煩,你在我這裏住著,喜歡幹甚麽就幹甚麽,過些日我必能給你想辦法。”


    李慕白微笑著說:“我現在也沒有甚麽值得憂煩之事。”


    當下譚二員外就喊叫仆人,給李慕白備飯。可是他那仆人,因為剛才被他拂手支出去,竟不知走到哪裏去了。譚二員外喊了二聲,沒有人答應,他就對李慕白說:“兄弟你且坐著,我去叫他們預備點酒飯,咱們再談話。”說時他站起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也站起來說道:“二員外,隨便有甚麽吃的,叫他們拿來就是,不必為我特意預備酒飯。”


    譚二員外就回首說:“也沒有甚麽可預備的,不過是大米飯,黃酒。兄弟,你以後不要稱我為譚二員外,咱們都是自家人。江老師父沒對你說出我的名字嗎?我叫譚振圻,江湖上都叫我分水犀牛。”


    譚二員外這樣稱道出來他自己的名號,他就笑了笑,遂出屋去了。


    這裏李慕白獨自坐在靠窗的凳子上,覺得身體沒有力氣,也不願站起來。隻悶悶地坐著,看著屋裏所有的東西。


    這屋裏的東西並不多,隻是靠窗的遠一張茶幾桌,兩把板凳。北牆是一張八仙桌,兩隻椅子。靠西牆有一張木榻,也沒掛著幔帳,屋裏的東西都掛看幾層塵土,顯見得是不常有人居住。


    李慕白正在毫無精神地這樣看著,就忽聽腦後“嗖”的一聲,有一陣風響。李慕白吃了一驚,趕緊一扭頭。


    隻見那外院中,正是那個譚二員外的小兒子猴兒手,他掄著一把木刀,向李慕白砍來。因為李慕白躲閃的快,他的木刀就“吧”的一聲正砍在窗台上。


    李慕白趕緊起身向窗外笑道:“小兄弟,你別跟我調皮呀!你若不喜歡我在你們這裏住著,我立刻就走!”


    那窗外的猴兒手他瞪著眼,撅著嘴,望著李慕白。望了一會見,他忽然拋起木刀向李慕白打來。


    那木刀飛進了窗戶,卻被李慕白伸手接住。


    那猴兒手自知失敗了,他趕緊爬上了柳樹,手攣足登,真像是一隻猴子似的,很快的就爬上了樹。


    屋裏的李慕白掄著木刀微笑說:“小兄弟,你去換一口真刀來給我瞧瞧。”說時他把木刀又飛出屋去,“吧”的一聲正打在那猴見手盤在樹上的那條左腿。


    猴兒手疼得一咧嘴,木刀隨之掉在地下。猴兒手惡狠狠地向李慕白瞪了一眼,他就由樹上牆,少時即沒有了蹤影。


    這裏李慕白不住的微笑在屋中又來回走了一遭,就在椅子上坐下。


    待了一會兒,有仆人同著一個二十來歲微胖麵膛的人走進屋來。這個微胖麵膛的少年人,就向李慕白深深打躬,叫聲李叔父。


    仆人在旁邊替他引見道:“這是我們的大少爺譚起。”


    李慕白才知道是那譚二員外的長子,當下也不把他兄弟調皮的事告訴他,隻拱手笑著說:“譚大少爺,請坐,請坐!”


    那譚起並不坐下,他說:“現在我父親請李叔父到客廳去吃酒。”


    李慕白謙遜了一下,便同著譚起出屋。


    到了正院裏,那北房就是三間客廳,布置得很是款式,並懸著幾塊匣額,掛著許多幅名人字畫。


    李慕白才曉得那分水犀牛譚振圻,並非是專以江湖起家,他的祖上大概也是有軍勳的。此時屋中已擺上了一桌席筵,譚二員外正在廳中,見他大兒子將李慕白請到,他就很謙恭地請李慕白上坐。


    李慕白此時是急於要吃飯充饑,所以不客氣,就坐在上首。


    譚起執壺敬酒,仆人送上幾樣菜飯,譚二員外又揮手令仆人退出,譚二員外就持杯向李慕白勸飲。


    李慕白卻暫不喝酒,他先就著紅燒魚吃了一大碗飯,然後才喝了兩口酒,與譚二員外父子閑談。他就把自己與黃驥北結仇的始未全都說了,說到去歲自己入獄,及今年德嘯峰發配新疆的事,就不禁慷慨激憤,以酒盞向桌子上“吧”一磕。


    接著又說到自己因義憤殺死貲驥北,投案下獄,以及被盟伯江南鶴救出之事。但他中間就忽略了一段,沒有說出史胖子和俞秀蓮深夜入獄,意圖援救自己之事。然而他的心裏卻已想到了,而且感到一陣悲痛與懸念。


    旁邊那譚大少爺譚起聽了,他就不禁色動,用兩隻誠摯的眼睛望著李慕白,表示出心中極度的欽佩。


    那譚二員外也不禁感歎,就說:“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可是這件事情也叫你太難辦的了。”又說:“兄弟你雖然到外麵來了不過一二年,但你的名頭確已震驚了大江南北。這就是因為你出名的地方是在北京,在那樣的大地方都能夠稱好漢,旁的地方的人誰能不欽佩你?還有……”


    說到這裏,譚二員外就笑了笑,看看李慕白那略帶憂鬱的麵色,就說:“聽說還有一位鐵翅雕俞老鏢頭之女俞秀蓮。那位姑娘的武藝也極為高強,曾將雲南的吞舟魚苗振山殺死,並且聽說那位姑娘與李兄乃是……”


    說到這裏,又不往下說了,隻將酒杯向李慕白高高舉起,麵上帶著笑容。那意思是他早已知道了,俞秀蓮原是李慕白的情人。


    本來李慕白因為剛才自己說到了兩年以來的遭遇,他已感慨不勝了。如今聽譚二員外竟明提出俞秀蓮來問他,他就心中十分淒楚正色向譚二員外說:“俞秀蓮的武藝確實極好,人品也極端重。我因當初與俞老鏢頭相識,所以我和她是兄妹相稱。她的未婚丈夫已然死了,現在她隻有孤身一人住在德家。”說到這裏,眉頭一皺,暗暗也慨歎。


    那譚二員外還以為李慕白是對於俞秀蓮失意了,所以才這樣的愁煩。當下他又笑了笑,指著酒杯說:“兄弟,你再幹一杯,不要愁悶。你既來到這裏,沒事時咱們弟兄就閑談一談,無論你有甚麽為難的事,我都可以替你想辦法。你我同師兄弟是一樣,交情當比你與德嘯峰更得近些了。”


    李慕白點頭說:“以後我求二哥之事正多。”遂擎杯向譚二員外讓了讓,又向譚起說:“大少靠也請喝一杯!”


    譚起也擎起麵前的酒杯,與李慕白同時飲盡。


    此時譚二員外聽李慕白呼他為二哥,他就十分歡喜,並說:“兄弟,你怎可叫你侄子為大少爺呢?你就叫他的名字譚起好了。我今年巳五十二歲,隻生了二子一女。長子就是他,他今年已二十一歲,早就娶了妻子。


    我還有個女見譚倩雲,今年十九歲,尚未出閣。他們兄妹都很老實,隻是我那個最小的見子譚飛,我叫他猴兒手,今年才十四歲,那孩子最是頑皮不過,兄弟你以後可少要理他。他若是招你生氣,你就自管打他,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


    李慕白微笑了笑並沒說甚麽,但他覺得譚二員外的兩個兒子,還是那猴兒手好些。


    那譚起人雖誠實,但看他有些呆笨,武藝和膽氣,恐怕還不及他的兄弟。


    此時譚二員外因為談到了他的兒女,他也不由歎了一口氣,說:“李兄弟你大概還不曉得我的為人,我並不是生來就走江湖的。我的父親當年是做湖南副將,因為軍役戰歿了,拋下我和寡母。家中的財產又都為族人所霸占,所以當我十七歲時,便別了母親去闖江湖。


    我的武藝也沒跟專師學過,我全是挨了打討教來的。可是這二三十年以來,我也交了不少朋友,掙了一些家產,得到些名氣,總算沒白在江湖上受了許多跌打。”說完,譚二員外表現出十分得意。


    李慕白自然也恭維他幾句,譚二員外就更是高興,又說了許多江湖上的事情。


    這譚二員外真是個老江湖,尤其是南至長江,北至淮河一帶,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他的朋友。


    可是提到了他那些朋友,譚二員外又似乎有些感歎,說道:“近二年我可不行了,甚麽事都交給我這大兒子了。其實他倒能夠替我辦得了,不過有兩件事情,是很使我發愁……”


    李慕白一聽到這裏,就想到譚二員外一定是有甚麽事要來求自己。那時譚二員外並沒有往下說出他那兩件發愁的事,他卻叫譚起又給李慕白斟了一杯酒,相對著一飲而盡。


    譚二員外又說:“我這個村子附近風景極好,我家裏也有幾匹馬。過兩天,咱們在外邊跑跑馬,我想你的馬上功夫,也一定很好吧?”談到了馬,李慕白又想起在路上因為馬鬧出的種種糾紛,以及現在自己騎來的那四白馬來曆的可笑。


    當下他又飲了些酒,用了些菜飯。


    李慕白便已吃得很飽了,不遇精神還是有些疲倦。心裏的種種憂傷,被那些話給提起,被幾杯濁酒給引出,所以依然排遣不開。


    譚二員外又跟他談了幾句話,他都似沒有聽見,隻是唯唯的答應,這時天色已然黃昏,客廳中也點起燈來了。


    譚二員外就請李慕白回屋去歇息,並說:“兄弟你先歇息一天,明天咱們再說話。”


    李慕白也微笑道:“我現在也真是很疲乏了。”


    當下仍由譚起帶著一個仆人送李慕白回到那小院裏去。


    此時已由仆人把這間屋子收拾幹淨,木榻上也鋪好了涼席。


    李慕白就向譚起說:“大少爺也請歇息吧。”


    譚起說:“我每天沒有多少事,倒不怎樣倦乏。”說時,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嘴裏仿佛有許多話要往外吐,但卻吐不出來。


    同時看見李慕白一進屋就坐在椅子上,像是疲倦極了,他猶豫了一會見,又向李慕白作揖說:“請李叔父歇息吧,”他便走出屋去。


    這裏李慕白十分疑惑,覺得到了這裏,與譚家父子雖都隻是初次見麵,但是他們父子都似有可疑之點。


    那猴兒手譚飛不過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倒沒有甚麽。分水犀牛譚振圻自然是個老江湖,尤其是淮河長江這兩股水路上,他一定有很大的勢力,不過此人像是已享慣了福,沒有當年那樣的銳氣了。


    而且在他目前一定有些很困難的事。


    他所以要留自己在這裏長住,大概也就是想叫自己幫助他,以解決眼前的困難。至於他那大見子譚起,似是更有甚麽憂愁事情,所以弄得他永遠像發呆的樣子。


    李慕白想了一會兒,忽然拍案說:“這還有甚麽難以了解的?不過現在是有江湖人跟他們作對,他們鬥不過,才想求助於我。反正我李慕白毆人傷命的名氣已然傳到了外頭,想要再不惹事也不能夠了。


    果然,我看著譚家父子若真是好朋友,他們的對手又真是黃驥北、苗振山那一流,我也可以幫他們一個忙。”如此自言自語的坐了一會見。


    這時那仆人也出屋為李慕白沏茶去了,李慕白站起身,看見窗外暮色中搖曳的柳樹,又不禁長歎了一聲,暗道:想不到我又飄流到這裏來了!


    他因為身體疲倦,便想要躺在木榻上歇息,可是當他走到木榻之前,忽然心裏一動,趕緊退後兩步,便伏下身,往木榻下麵去看。


    隻見木榻下果然趴著一個黑忽忽的東西,像是個猴子似的。


    李慕白就一聳身跳到木榻上,踏著涼席,跺了兩下腳,跺得這隻木榻咯咯的亂響,李慕白笑著說道:“床下的小兄弟,你還不快點爬出來!”


    木榻底下藏著的那個猴兒手譚飛,如今被人發現了,他就真像一隻猴子似的,驀地由床下鑽出來。


    這時那仆人拿著一把茶壺剛進屋來,忽然見這位李大爺站在床上,床下又突然鑽出一個人,就杷他嚇得“噯呀”了一聲,那把茶壺也“吧”的一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那由床下鑽出來的猴兒手,他光著膀子,手握短刀向李慕白就紮。


    李慕白向他的右腕上踢了一腳,立刻把他那口短刀當啷一聲踢在地下。李慕白隨之跳下床來,又是一腳,將猴兒手踢了一個滾兒,猴兒手爬起來,就越過了窗戶。


    李慕白也跟著跳出窗外,口中並笑著說道:“小兄弟,你別跑呀!”他雖然這樣說著,可是那猴兒手早已爬上了樹,由樹跳到牆上,還作出掄拳要打李慕白的架勢。


    李慕白微笑著說:“小兄弟,你不要做出這個樣子,你就下來吧,咱們比一比拳腳。也不用你贏了我,隻要你的手腳能沾到我的身上,那我就立刻拜你為師!”


    李慕白說出這話來,本想猴兒手這孩子一定好勝,一定要跳下牆來,那時自己便順手將他製服。


    可是不想猴兒手更是機靈,他一聽李慕白這話,就趕緊順著牆跑了。


    這立李慕白不住大笑,便仍由窗戶跳進屋內。


    此時那個仆人一麵彎著腰,撿地下的碎茶壺,一麵向李慕白說:“李大爺,你自管打他,我們這個小少爺調皮極了。隻要家裏來了客人,他必要向人打鬧。


    東莊的柳大莊主,就因為他把人家一匹最心愛的烏騅馬給刺傷了,人家現在與我們二員外絕了交,前年江南省一位雲邊鷺袁大爺到這裏來,他乘著人熟睡,把人家捆上了,還有安慶府的一位鮑三爺,一進門就叫他給絆了幾個跟鬥。


    上月由滄州來的飛刀徐九,也是住在這屋裏,頭一天他給人家抹了一臉鍋煙,第二天他又打了人幾拳,弄得人家不敢在這裏住了,搬到城裏頭去了。


    李大爺你晚上睡覺可得關上窗子,不然他還能夠爬進來。”


    李慕白搖頭道:“不要緊,我不怕他。但是他這樣胡鬧,給你們二員外得罪朋友,難道你們二員外就不管他嗎?”


    那仆人直起腰來,手裏拿著破茶壺,就說:“我們二員外怎麽不管他呀!有一回把他吊起來打,都快給打死了,可是他還不改。當著我們二員外的麵他是很規矩的,可是一轉身,他的脾氣就又犯了。


    可是他還怕兩種人,第一是怕年輕婦女,見了大姑娘小媳婦他就跑,連他姊姊他都怕。


    第二是怕保鏢的,隻要是個作鏢行生意的人,他就不敢欺負。”


    李慕白聽了,心中越發好笑,覺得這個孩子真怪。


    當下那仆人拿著碎茶壺出去,少時又換進一把茶壺來,並送來一盞油燈。


    李慕白將仆人遣出去,他就獨坐燈畔,發了半天怔,雖然極力橫著心,不想往事,但是那愁思竟像窗外的柳絲一般,依然一縷縷地輕輕撩起。


    李慕白頓了一下足,就站起來,將門窗戶壁全都關嚴,然後把短刀拋在床下,吹滅了燈,便上床睡去。雖然李慕白身體是很疲倦,但因提防那猴見手,所以還是不敢熟睡,可是這一夜竟沒再見那猴兒手重來攪鬧,不知不覺就到了次日清晨。


    今天李慕白的精神已好得多了,起來後叫仆人打來臉水洗過,就將窗戶支開,坐在椅子上,想著今後的辦法,到底可以在此長住否。


    少時仆人送來茶,又送來早點,是一碗湯麵。李慕白吃過麵,才拿起碗來喝茶。


    這時譚起又進到屋裏,他穿著一身藍綢緊身衣褲,足登魚鱗蹊鞋,盤著辮子,就向李慕白說:“我父親現在前麵場子裏,叫我來請李叔父到那裏玩要玩耍。”


    李慕白心裏明白,那譚二員外要看一看自己的武藝,心裏未免覺得好笑,便又喝了一口茶,就隨著譚起出了這小院往前麵去。


    到了二門前,此時那西麵的把式場裏就站著十幾個人,其中有譚二員外,陶小個子,猴兒手譚飛,其餘都是仆人和莊丁。


    那猴兒手一看見李慕白,他轉身就跑,跑到遠遠的蹲在牆角,像是個猴子一般往這裏瞧。


    陶小個子先迎上來,他笑著說:“李爺,起得真早呀!我們二員外是天天一早起練習功夫,今天李爺在此,我們二員外也要請李爺施展幾手兒,給我們開一開眼。”


    李慕白一麵從容微笑,隨譚起往前走,一麵向陶小個子說:“我哪裏會甚麽功夫!”


    走到把式場上,那分水犀牛譚二員外就迎過來,笑著說:“兄弟,無論如何你得在我們的眼前露一手兒,叫我們看一看你那打敗了金刀馮茂的拳腳。”


    李慕白微笑說:“二哥是練功夫的人,你一定知道,咱們平常練功是一個樣子,但遇見對手,又是另個樣子。練功夫的時候不過是推、援、奪、牽、捺、逼、吸、貼,但到遇著對手時,卻須要看對手的力猛,或是靈巧,然後再借勢以柔克剛,以疾製遲。譬如我現在要是打一趟拳,也不過是那幾套,人人都會,看不出甚麽來。”


    譚二員外一聽李慕白說的很是在行,便不由暗暗欽佩,遂又指了指他的長子譚起,說:“那麽就叫他陪著李兄弟練幾手,他也練過幾年功夫。”


    李慕白抬眼望了望譚起,就見譚起正在捋袖子,似乎是願意和自己比武似的,李慕白遂就點了點頭,便也捋捋袖子,向譚起一抱拳,說:“你先上手吧!”


    此時,譚二員外和陶小個子全都退後,那譚起就躍起身來,一拳打來。


    李慕白等到他的拳頭來到,就順勢一牽,當時譚起身子一歪,幾乎摔了一個跟頭。他趕緊挺腰進步,向李慕白使了一個掃趟腿,李慕白卻一躍身,跳起有三尺多高來躲開,連進兩步轉取攻勢。


    那譚起趕緊閃身,一拳又向李慕白的右肋打去。


    李慕白卻左手托住他的腕子,斜身進步,右手的拳頭反向譚起的腰間打去。


    這一下隻用了三分力,但譚起巳經受不了,趕緊斜彎下腰去,退了幾步,他的腰半天也沒有直起來。


    那邊的譚二員外,一看李慕白隻消兩拳,就將他的長子譚起給打了。他不由十分驚訝,同時也有些生氣。


    因為譚起的武藝是他親自教授的,他自己常誇他長子的武藝是得他的真傳,雖然不能說是十分高強,可是走江湖也不至吃虧。如今他兒子到了李慕白的手裏,簡直成了一個廢物了,李慕白還算手下留情,若是不留情,他的兒子雖不至於死,當時也必爬不起來,這如何叫他分水犀牛譚二員外不生氣。


    當下他就上前去,向李慕白說:“李兄弟,你的拳腳真高明。我走江湖幾十年,也沒看見過你這樣利落脆快的身手,現在小兄也逞一逞能,跟兄弟耍玩一趟家夥,不知兄弟你使的甚麽兵器?”


    李慕白見這譚二員外竟要同自已比試兵刀,便不由有些不悅。但又想:譚振圻是走江湖的人,若不對他顯出真實的本領,他是永不能佩服我的。


    可是又因為譚振圻原是由盟伯所介紹,才與他相識的,倘若動手傷了他,也不甚好。當下便一抱拳說:“譚二哥要跟我比試兵刀,我可不敢,因為刀劍無眼,倘若彼此出了甚麽舛錯,我將來難見我盟伯之麵,這樣吧,我當年從紀廣傑師父學藝,便學的是一口寶劍,現在二哥之處如有寶劍,可以取來,我練一下就是。”


    本來譚二員外剛才說了他要與李慕白比武的話,他也很是後悔,生怕敗在李慕白的手裏,惹兒子們都恥笑。


    如今一聽此話,他就趕緊收場,遂笑著說:“也好,那麽我叫他們取寶劍去,就請李兄弟施展幾手兒,叫我學一學。”當下他轉身叫仆人去取寶劍。


    一個仆人就進到二門裏,少時捧出一口寶劍來。


    李慕白接過,在手中掂了掂,尚覺得趁手,於是持劍向譚振圻等人一拱手。


    那譚二員外、譚起及陶小個子等人全都往後退身。


    這時在牆角蹲著的猴兒手譚飛,他也站起身來,探著頭,瞪著眼,看這裏的李慕白舞劍。


    隻見李慕白右手持劍向身後一撤,左手插著劍訣指著劍鋒,左腳尖點地,姿式極為矯健。隨後劍進身移,寒光展起,鷺伏鶴行,前削後刺,起先慢慢地運用劍式,劍光如閃電一般忽往忽來,後來劍勢轉急,步法加緊,指投劍到,足躍身飛,劍光繞著身,腳步緊跟著劍,人與劍似是混化在一起。


    隻見奇光奪目,雄軀亂眼,嗖嗖隻聽見劍削風響,卻聽不見一點腳步聲。一套劍尚未走完,那邊的猴兒手譚飛不禁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好呀!”


    譚二員外、譚起和陶小個子等人全都看得眼呆了。


    然後就見李慕白倏的收住了劍式,依然用左腳尖點地,蹺然站立。


    譚二員外等人一齊喝采。


    李慕白笑了笑,便將寶劍交到一個仆人的手裏,他一點臉色不變,一點氣也不喘。


    譚二員外伸著大拇指稱讚道:“劍法真是高明,不怪能夠威鎮北京,幸虧我沒跟你交手比武。”


    李慕白抱拳向眾人笑道:“獻醜!獻醜!”


    譚二員外這時真的高興極了,他說:“將來我見著江南鶴老師父,我還得給他叩頭,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哪能看得見你這樣的好武藝呢?現在,咱們出去騎馬玩一玩好不好?”


    李慕白很喜愛這附近風景,當下就微笑點頭說:“也好。”


    於是譚二員外高高興興地在前走著,一同到了馬圈。


    這馬圈裏養著四五匹好馬,李慕白騎來的那匹白馬也就在這裏,當下譚二員外先看了看這匹白馬,連聲讚道:“這匹馬不錯呀!是由北京騎來的嗎?”


    李慕白見問,倒不由很慚愧,便點頭說:“是的。”


    譚二員外遂又挑選了一匹純黑色的馬,譚起挑了一匹黃馬,連同那白馬都叫仆人牽出,陶小個子也跟出門來。


    那猴兒手是身子在門裏,探頭在門外望著。


    隻見譚家父子和李慕白一同上了馬,各揮皮鞭,三匹馬就得得地往北馳去。


    這時朝陽巳經升起,在田禾穗上、樹稍上,塗了一層橙色。曉風吹得柳絲輕輕搖曳,田禾的葉子也沙沙地響。


    村前溪水滿鋪著浮萍蓮葉,在那碧綠的蓮葉上沾著珠子般的露水,風吹葉動,珠子也在葉上亂滾。在那群綠的中間,偶爾有一兩朵微綻的蓮花,真像就晨妝才罷的美人那麽嬌麗。


    陣陣的荷香被微風挾來,送在馬上。那一隻隻的燕子也貼著地飛到馬前,似是對馬上這三位俠士顯露身手。


    村裏的幾條狗也被馬蹄聲騖起,由人家的籬笆裏跑出來,追著馬汪汪亂咬。但是三匹馬跑得極快,過了板橋出了村子,順著曲折的路徑往北馳去,把地下的泥土全都踢起來很高。


    譚二員外的黑馬在前,李慕白的白馬在中間,譚起的黃馬殿後,三匹馬往東走了二裏多地,便到了大道上,遂一齊揮鞭又往東南馳去,這時路上已有不少的行人往來,但是一看見譚二員外的馬匹來了,全部往旁躲避。


    李慕白因恐怕自己坐下的馬又把路旁的人給撞倒,所以他不敢快跑,反叫譚起的馬趕過去了。


    又走了不遠,忽然李慕白見東邊有一股小路,那邊林木陰鬱,似乎比譚家村的風景還要優美。


    於是他就將馬勒住,叫住譚家父子,指著那東邊問說:“那邊是甚麽地方?”


    譚起答道:“那邊是柳家莊。”


    李慕白不曉得柳家莊是甚麽地方,便笑著說:“我看那個地方很好,我們就往那裏去走一走好不好?”


    譚二員外和他的長子譚起,在馬上彼此相望,似乎麵有難色,譚二員外剛說:“那邊沒有甚麽好玩之處。”


    可是李慕白已然撥馬走進了小路,譚家父子也隻好撥過馬來,進小路追上李慕白的馬匹。


    這股小路兩旁都是莊稼,中間隻可容納兩匹馬並行,地下的泥土很是鬆潤,前麵印著許多蹄跡,對麵也看不見行人,是十分的幽靜。隻有田禾間的許多小鳥,被馬騖得亂飛,像拋起了無數的碎石。


    李慕白的馬在前,譚氏父子的馬在後,走了不到一裏多地就走出了這條小路,看見一片優秀美麗的風景,這裏是很空闊的,遠處可以看見眉黛一般的青山,近處有一灣美人眼睛一般靈活的溪,這灣小溪,沒有架著橋梁,水裏也沒種著蓮藕,隻是清澈明潔,連溪底細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過了小溪,那邊就是一股小路,兩旁都是水田。


    水田的盡頭就是一片柳林,如同浮著一片綠煙,襯以蒼翠的遠山,浮著薄薄白雲的天空,是更顯得色調悅目。


    李慕白憂愁二載,風塵經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一高興便催馬涉水過溪,回首向譚家父子點首笑道:“你們爺兒倆也遇來,咱們到那邊看看去好不好?”


    譚二員外似乎有甚麽畏懼,不敢越過這溪水似的,譚起倒是催馬涉水過去。


    這裏的譚二員外像很著急生氣地叫道:“你回來!”


    譚起就收住馬,回首對他父親說:“不要緊,我不叫李叔父往他們莊子裏去就是了。”說畢,也不等他父親首肯,就催馬跟上了李慕白二。


    這裏譚二員外臉上的神色極為不好,他卻不過溪去,就下了馬,在溪邊柳樹下找了一塊青石坐下。


    這時李慕白和譚起的兩匹馬又往東走了有一裏多地,眼看已然近前麵的柳林,譚起就在後麵叫:“李叔父不要再往前走了!”


    李慕白這才勒住馬,回過頭來向譚起問道:“為甚麽?我想到前麵那柳樹林邊看看去。這裏的風景是太好了!”


    譚起說:“前麵那就是柳家莊,那裏的人與我們不睦。李叔父你若騎著馬過去,他們一定要向你吵鬧,我們何苦惹那些個氣呢?”


    李慕白見了譚起的神色和言語,他就很覺得詫異,遂問道:“怎麽?對麵那柳家村裏的人都是很不講理嗎?”


    譚起說:“也不是都不講理,隻是有一個柳大莊主,……咳!一時也說不盡,等過兩日我再詳細對李叔父說,我還有事要求李叔父呢!”


    李慕白一聽,就更覺得納悶,遂就撥過馬來,要向譚起詳細詢問那邊柳家莊的柳大莊主是否本地一個惡霸。


    正在這時,忽見譚起的神色一變,他說:“快走吧!他們的人來了!”


    李慕白趕緊回頭去看,就見那邊的柳林中馳來兩騎黑馬,馬上兩個強壯的漢子連連揮鞭向這邊跑來。


    譚起的神色越發緊張,他就急急地說:“這就是柳家的護院把式,夜叉鬼饒成、鐵腿金二。他們都是土痞無賴,咱們走吧!不必惹他們!”


    李慕白卻麵現怒色,搖頭說:“不要怕,我看他們來對咱們說甚麽?”


    這時那饒成、金二的馬已來到臨近,那前麵馬上的黑臉漢子就是饒成,他瞪眼向譚起說:“譚大少爺,你又到我們這兒幹甚麽來了?難道那件事情你還不服氣嗎?娘兒們還能算是你的嗎?你要是真不服氣那你就下馬來,我們哥兒倆先把你收拾一頓,然後再見柳大莊主去!”


    譚起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他的臉就煞煞的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旁邊那個鐵腿金二又催馬靠近了李慕白,他就很蠻橫的問說:“喂!你是幹甚麽的?難道你這窮小子還要幫助譚起要娘兒們嗎?”


    說時就要用手推李慕白,卻被李慕白一掌打去。


    隻聽“吧”的一聲,那金二立刻摔下馬去,鼻子流出血來。


    金二氣怒極了,立刻爬起來,由鞍下抽出一口單刀,向馬上的李慕白就砍。


    李慕白催馬躲開,金二挺刀追上去,李慕白卻飛身跳下馬來,近上兩步,一腳飛起正踢中那金二的右腕。


    隻聽“當”一聲,金二手中的單刀便落在地下。


    李慕白順勢一拳將金二打倒在地,旁邊那饒成又下馬掄刀向李慕白狠狠地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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