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蓮聽了就問:“他還這樣鋪張聲勢,畢竟是怎樣的居心呢?”


    鬱天傑微笑道:“姑娘還不明白?張玉瑾豈是個甘心吃虧的人?他這樣幹完全是為將來報仇,他的仇人非他,就是姑娘你和李慕白。據我想他現在是人多勢眾,姑娘你的人單,但能不到開封去還是不去才好。”


    秀蓮卻連連-頭,心裏思索著事情,並不說話。


    鬱天傑又與孫正禮談起李慕白來,孫正禮說是李慕白一定死了,鬱天傑半信半疑,因為他與李慕白並未見過麵,究竟李慕白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並不知道。隻是那個為李慕白幫過許多次忙的爬山蛇史胖子,鬱天傑倒深知此人,並說去年曾有朋友自山西來,聽說史胖子還在山西一帶廝混。


    談話直到黃昏,便用了晚飯,晚間很早的就睡眠了。


    到了次日,孫正禮帶著他的鋼刀,到城裏去遊玩飲酒。


    俞秀蓮在這裏並未出門。鬱天傑夫婦帶著兩個孩子寄居在嶽家,他嶽家的人口也很簡單,隻是嶽父嶽母和一個內侄,鬱太太的娘家兄嫂都在朱仙鎮住著,在那裏做著生意。俞秀蓮雖是一位風塵俠女,但她跟這家庭中的婦女也根談得來。


    鬱天傑對於師妹的身世,俱所深知,因今見著師妹這樣能幹、和婉,他心不勝惋歎。


    午飯以後,不覺到了三點多鍾,孫正禮回來了,就催著鬱天傑帶著他們到西邊基麽士山上,去找那姓楊的比武。


    鬱天傑卻說:“不要忙,昨天訂的是四點鍾,現在咱們若去早了也是兒不著他。”


    秀蓮也說:“待一會再去,難道還怕他們今天爽約嗎?”


    孫正禮卻不耐煩,提著刀到院中去練。


    約莫快到四點鍾的時候,鬱天傑才說:“咱們應當去了。”又囑咐孫正禮到時不可莽撞,但得不傷人,便不要傷人。


    孫正禮應了一聲,他便在前走著,秀蓮提著雙刀,跟隨鬱天傑在後。


    鬱天傑指點著路徑,往西走了不到三裏地,便到了一座大土山之前。那土山高的六七丈,上麵還有人家居住。


    鬱天傑就指著說:“這就是曹操墳。在彰水一帶,像這樣的大土山共有七十二座,每座都須百十個人工才能堆成,卻沒有人曉得曹操的屍骨在哪座墳裏。”鬱天傑像談掌故似的這樣說著。


    孫正禮卻不願聽,他提著刀,圍著土山都找遍了卻不見那姓楊的前來。孫正禮見姓楊的沒有來,他就急躁著說:“那小子不敢來?”


    鬱天傑說:“咱們且在這裏等他,大概還不到時候。”


    於是秀蓮就在地下鋪了一塊綢帕,坐在地下等著,仰麵望著天際飄浮的一團一團的白雲,心裏卻預擬著少時怎樣應付姓楊的。


    孫正禮卻跑往土山上張望去了。


    待了半天,忽見遠處有一匹黑馬跑來,鬱天傑就向秀蓮說:“姓楊的來了。”


    此時孫正禮也提刀由土山上跑下來。


    秀蓮先趕過去,攔住孫正禮說:“他既是一個人來的,還是由我一人與他決鬥,孫大哥,你不可上手。”


    孫正禮說:“你歇著,交我去鬥他。”


    秀蓮就急躁著說:“昨天言明是我與他決鬥,你又如何來胡攪,難道你怕我俞秀蓮鬥不過他嗎?”


    孫正禮見師妹急了,就嚇得他直翻大眼睛,不敢作聲。鬱天傑將孫正禮拉在一旁。


    此時那姓楊的人已催馬來到臨近,秀蓮提刀迎將過去。


    姓楊的跳下馬來順手抽出單刀,便向秀蓮說:“且不要動手,先容我說幾句話。”


    於是姓楊的把馬車到旁邊野地裏,他又過來向秀蓮說:“今天我是為朋友的事賭氣,你與我素無深仇,彼此傷了倒不好。可是你是一個女子,咱們也不必比拳,隻在刀下留點神就是了。”


    秀蓮道:“我也並不是要殺害你們,隻是叫你們把鏢店還給我鬱三哥。”


    姓楊的微笑道:“隻要你贏了我,我必叫張慶將你們的鏢店奉還。隻是今天是我一個人來的,你們若是公道人,就不可叫別人也上手!”


    秀蓮點頭說:“那是一定。”遂回首囑咐孫正機說:“孫大哥,可千萬不準幫助我。”


    孫正禮一手又腰一手提刀點了點頭。


    這時那姓楊的與秀蓮擺好了架勢,秀蓮的手下也絲毫不讓人,嗖地竄奔上前,一刀削頂,一刀截腰。


    姓楊的閃身躲開,刀尖朝上向上挑,將秀蓮右手的刀磕開,然後向右進步,單刀斜劈下來。秀蓮閃身,依然用右手的刀敵對方的兵刃,左手的刀去取對方的身子,一步緊一步,毫不放鬆。對方若換別人早就不能招架了,可是那姓楊的刀光如電,左右上下全都能照顧得到,竟使秀蓮無隙可乘。


    旁邊鬱天傑看著不禁欽佩,孫正禮的眼睛也看得直了。


    這時兩個人三口刀戰得難解難分,隻聽鏘鏘鋼鋒相磕作響,嗖嗖嗖電光奪目,二人越逼越近,勝負生死立即就要判定。


    孫正禮忍耐不住,將要奔過去幫助秀蓮,這時忽見由東邊一匹馬飛馳來到,馬上的人張手大喊道:“快停住,快停住!不要打了!”


    姓楊的急忙退後幾步,回頭去看,隻見騎馬來的是他的朋友。這裏秀蓮也收刀揚目去看,原來馬上的人卻就是前日在邯鄲城內相遇、叫了自己一聲剛那個人,不由心中十分納悶。


    這時孫正禮走過來,他就問說:“怎麽,那小子是不敢打了?”


    秀蓮說:“且看他們商量其麽,他們若是兩人一齊上手,那時孫大哥你也可以來幫助我。”


    孫正禮點點頭,連同鬱天傑全都直著眼看那邊的二人談話。隻見那二人所談的事似乎十分緊要,聲音十分低微,但是神色都十分緊張。


    那個騎馬的人是探著頭握著拳,說得很快,姓楊的人越聽越變色,憂鬱的眼睛落下淚來,然後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就把手中的刀交給那人拿著。他徒手走過來向俞秀蓮抱了抱拳,麵上露出慘笑來說:“俞姑娘,我們不必較量了。我是北京人,久仰姑娘的大名,昨天今天兩次交手,我更看出姑娘四武藝不凡,心中實為敬佩。現在我因身邊出了要緊的事情,不能再向姑娘請教,姑娘如若必要與我計較,那我隻好認輸了。”


    秀蓮見這姓楊的態度忽變,不由十分詫異,趕緊問說:“這是為甚麽呢?今天來到這裏比武原是你的主意。”


    姓楊的點頭,恭恭敬敬的說:“昨天的事實在是我不對,但我現狂決不敢與姑娘再交手了。回去我就叫張慶將鏢局交還,但張慶受傷頗重,須要寬限他幾天才好。”


    這時鬱天傑也過來勸解,就說:“既是這位楊兄應得將鏢店還我,那今天就不必再比武了。


    孫正禮笑著說:“你既然怕了我們,就趕緊跑回家去吧!還跟我們-嗦其麽?”


    那姓楊的見孫正禮這樣汙蔑他,他也不敢還言,隻是很恭敬地請求秀蓮說出叫張慶讓出鏢店的期限。


    秀蓮就說:“限他三天叫他搬出去吧!你千萬囑咐他,除了他們的隨身東西,人家家裏的原物一概不準帶走。”


    姓楊的連連答應,遠就向秀蓮及孫、鬱二人二抱拳,便牽過他自己的那匹黑馬,上了馬,隨同找他來的那個人就雙騎如飛往東去了。


    秀蓮站在這裏不住地發怔,她向鬱天傑說:“這是怎麽同事?勝負未分,忽然姓楊的又不願意鬥了?”


    孫正禮笑道:“大概他是自覺若要輸了,籍著那個人找他來,他就下台。誰管他,反正三天之內他們若交還鏢店便罷,若不交還鏢店,咱們再找他去,那是無論再說其麽好話,咱們也不能依了。”


    秀蓮搖頭說:“不是。我看這姓楊的並不是打不過我,而且剛才那個人也是我在邯鄲見過的。他跟姓楊的一說,姓楊的立刻就變色落淚,大概他們真是突然發生了甚麽緊要的事情,所以他無心再與我比武了。”


    旁邊鬱天傑說:“據我想一定是這姓楊的案子犯了。那個人給他來送信,叫他快些逃走,所以他不敢再耽誤工夫。”


    秀蓮聽鬱天傑這個猜度,倒還似近乎情理,隻是心中仍不免懷疑。回到他家,心中仍然揣測著這件事,同時欽佩那姓楊的刀法精熟。


    孫正禮今天沒得上手,而且秀蓮向他發了一回怒,他未免有點心裏不痛快。


    鬱天傑這時他頗為高興,他向秀蓮說:“我看那姓楊的是個義氣漢子,他說三天以內交還鏢店,大概不能是假。姑娘和孫大哥著有急事,還是不必在此多待了。”


    秀蓮卻搖頭說:“我們的事雖然也刻不容緩,但是三哥這裏的事若不辦完,我們就是走了也不能放心。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脾氣。”


    孫正禮說:“姑娘的脾氣跟我師父是一樣!”這句話又使秀蓮想起她的先父,心中一陣難過。


    此時孫正禮餓了,催著鬱天傑趕緊給他們預備舨,鬱天傑便去催他妻子。孫正禮一個人坐在院中的一塊石頭上想著此次跟著師妹出來辦事,處處被她攔阻,不許自己任著性兒去幹,實在別扭,因此就想以後遇事要獨自下手。隻要秀蓮不知道,自己就不去跟她商量。


    想了半天便粗聲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這時飯做好了,孫正禮就到屋中與鬱天傑和秀蓮在一起吃舨。秀蓮見孫正禮兩道濃眉緊皺著,就曉得他是犯了脾氣了,不禁暗笑。


    孫正禮喝了兩盅酒,又跟鬱天傑說他怎樣大戰金刀馮茂,言下真恨不得再遇見一個對手,大戰三百合。接著,他又想起冒寶昆,就拍著桌子大罵,說:“我孫正禮的武藝不是誇,就是師父他老人家還活著,他老人家也得誇獎。可就吃虧了我的心眼太實,不會那些奸狡虛詐,要不然,我怎能上了冒寶昆那小子的當!”


    秀蓮和鬱天傑全都在旁微笑。


    天色黃昏,忽然,鬱天傑那個內侄跑進屋來,向秀蓮說:“俞大姑娘,外邊有個姓雷的來找你。”


    秀蓮聽了,不禁一怔,說道:“姓雷的?我並不認識這個人。”


    鬱天傑的內侄說:“他說他是鏢店裏姓楊的派來的。”


    孫正禮一聽就把酒盅一摔說:“我出去看看是誰。”當下他大踏步出屋去了。


    俞秀蓮同鬱天傑不放心孫正禮,便也一同到門外。這時天際殘留著些黯淡的霞光,還能看得出對麵人的模樣,秀蓮就見來找她的這人正是那次在邯鄲相遇他叫了自己一聲,今天又給姓楊的送信,勸姓楊的停止爭鬥的那個人。


    孫正禮就厲聲問:“你找我師妹有其麽事?”


    那人卻很和氣地說:“是姓楊的叫我來的,有幾句話要對俞姑娘當回說。”


    秀蓮就問說:“有甚麽話?你對我說吧!”


    那人仰麵看了看秀蓮,就說:“還是進裏麵談去好,因為……”


    秀蓮也覺得此中的事情大有可疑,遂就說:“那麽你就請進裏麵來談吧!”


    那人連聲答應:“是,是。”便隨著秀蓮等人進門。


    到了屋內,那人也不坐下,就說:“那姓楊的已然走了,他已與張慶說好,後天就將鏢店交還,一切東西到時請鬱三爺當麵點收。姓楊的因為感念姑娘對他的好處,特地叫我來道謝,並有一點禮物請姑娘收下。”


    說時他手摸著懷裏,眼睛卻望著孫正禮和鬱天傑,仿-那禮物不能當著別人獻出來似的。孫正禮在旁卻生氣說:“我師妹不要你甚麽禮物,你小子也不必掏出來。”


    秀蓮此時卻十分覺著詫異,便擺手說:“我不要別人的禮物,隻是那姓楊的,他叫甚麽名字?我與他素不相識,他為其麽說我對他有恩?今天比武未分輸贏,為其麽忽然他又不願意打?”


    那人卻嘴裏嚅嚅地,欲語複止。他就由懷裏掏出一個紅鍛子小包兒來,臉上似是很驚慌地樣子說:“他……的名字,我也不大曉得,我們也相交不久。現在……就是他感念姑娘對他家的大恩,無法報答,才叫我送來禮物,絕不是其麽惡意,求姑娘收下……”


    話才說到這裏,秀蓮就勞手將那紅鍛子小包奪搶在手,孫正禮上前一把將那人揪住。


    秀蓮打開紅級包兒一看也不勝希奇,原來是四顆櫻桃大小的珍珠,秀蓮不由越發驚疑了。旁邊鬱天傑把蠟燭點上,此時那人反倒不害怕了,他就連忙擺手說:“不可聲張,其麽事我都細說,千萬把街門關上!”


    秀蓮此時也神情十分緊張,趕緊叫鬱天傑把街門關好,孫正禮這時也嚇怔住了,他把那人放了手。


    那人低聲說:“這屋裏沒有外人,我說出來也不要緊。那姓楊的不是別人,他就是姑娘在北京搭救的那個楊小姑娘的哥哥楊豹,他外號人稱單刀楊小太歲。”


    此時秀蓮一聽那姓楊的就是楊小姑娘的哥哥,同時他也就是盜了宮中珍寶的單刀楊小太歲,她就不禁驚訝的變色,趕緊將手中的珍珠包起來,那人又說:“我叫雷敬春,我與楊豹在五年以前便相識,那時他正在郾師縣陳百超之處學藝,後來他回到北京去,我們才不常見麵。可是,我知道他那個人誌氣很大,十多年前他父親母親同時被人害死,他時刻不忘複仇。”


    秀蓮低聲嚴重地問:“他這珍珠是從哪裏得來的?”


    雷敬春悄聲說:“就是這珠子要緊,姑娘你慢慢聽我說。這珍珠是兩年之前楊豹無意中得來的。楊豹從他陳叔父學成武藝之後,他就口到北京,住在他爺爺楊老頭兒之處。他就叫他爺爺指點仇人,好替他父母報仇。他爺爺倒是把仇人的姓名告訴他了,可是又囑咐他不要再去報仇惹禍。


    楊豹假作答應,可是他卻時時在查訪仇人的下落,後來居然被他打聽出來了。他那仇人現在江西做著知府,他回到家裏就同他爺爺商量。因為他爺爺手中頗有點積蓄,他想要些路費,好往江西去報仇。


    可是不想他爺爺不願叫他去惹禍,一個錢也不肯給他,並且罵了他一頓。他無法隻得起意偷盜,白天在城裏賣花,探聽出來一個為富不仁的人家,他就在夜間前去偷盜,偷盜出一些銀票和這樣的珍珠共四十九顆。銀票他不敢拿出行使,就想把珍珠賣了好做路費。


    他先給兩個朋友一看,就嚇了一個半死。原來這珍珠不是別物,正是宮中大內所失的珍寶,那時京中正為此興了大獄,柏侍衛、德嘯峰、楊駿如,還有許多很有權貴的人,那時都正押在刑部監裏。”


    雷敬春說到這段話時,聲音特別小,孫正禮卻直眉瞪眼,現出十分驚訝的樣子,鬱天傑也變了色,仿佛大禍將要臨在他的頭上。


    秀蓮卻咬著嘴唇,心情很緊張地在聽著。


    雷敬春又說:“這東西隻要被官人一查出來,便是滅門的大禍,所以楊豹不敢再拿出來了,同時他爺爺似乎知道他得來些意外之財。因為楊老頭兒年輕時也是久走江湖,看得出來他孫子的神色可疑,所以就怕受他連累,將他驅逐出了家門。


    楊豹那時手中有些莊票和珍珠,並沒有現錢,他無法,隻得到了天津,將兩顆珍珠賣給了一家玉器局。他置了行李便南下尋仇。路上結交了幾個江湖朋友。那時我正在滄州給人家護院,我們便相遇了,他便把手中幾十顆珍珠的事對我說了,並求我幫助他到江西去,為他的父母報仇。我便答應他了,並帶了他到了吳橋縣,見著那裏的華大綱,楊豹又將珍珠賣給華大綱兩顆。


    華大綱派了兩個人做他的助手,我們一共四個人,就由吳橋南下。


    楊豹因恐他自己做的這些事連累他的家中,所以絕不肯在外露出他的真名字,因此江湖上隻曉得他叫單刀楊小太歲.但是也不知其麽人給傳出了風聲,江湖人多半已曉得他身邊懷有四十多顆稀世珍寶,便都要打劫他。


    第一次是在徐州,遇著花豹子於彪,帶著五六個人攔截我們,交手不幾合,楊豹就將於彪殺死。


    第二次是在淮北固鎮,遇著鳳陽府的譚二負外,他帶著二十個人攔截,但也不是我們四個人的對手,楊豹又殺死了譚二員外。


    由固鎮南下,在六安縣境,又過著穎州著名鏢頭猛張飛魯二帶看五六十人向我們攔劫,吳橋華大綱所派幫助我們的那兩個人,全都喪了性命,我的臂上也受了傷,但楊豹猛絕倫,結果他是殺死了魯二,將我救走……”


    雷敬春說到這裏,他喘了一口氣,旁邊孫正禮卻讚道:“好楊豹,是個英雄。”


    秀蓮聽了楊豹所遇的這些事,她心中也很覺得緊張,同時明白了楊家被害的原因,剛待發問就聽雷敬春又接著說:“我在霍山縣養了一個多月的傷,傷愈後又往南走,直到江西吉安府,到了那裏一打聽,那裏的知府大人是寧大人,卻不是害死楊豹父母的仇人。


    楊豹的仇人名叫賀頌,早於二年前遷官江蘇去了。我又隨著楊豹往江蘇去,路過大勝關又遇見靜玄禪師的大弟子江邊虎簫崇友和鎮江的鏢頭唐如璧,也要搶奪楊豹的珠寶。


    楊豹與簫崇友爭鬥兩日,才將簫崇友殺傷。我們又兼程北上,後來一打聽,他那仇人賀煩也沒在江蘇,楊豹無法,隻得又帶著我到河南來。因為賀頌是河南人,可不知他住在哪一縣,各處去打聽也沒有下落。


    楊豹就住在開封張玉瑾的鏢店裏,可是開封是個大地方,楊豹在那裏不容易隱身,又換了幾個地方。今年紫毛虎張慶在此奪了鏢店,因張慶是華大綱的徒弟,與我早就相識,所以就把我們邀請前來。


    可是楊豹雖然住在這裏,但他因身負重案,不敢出門,甚麽事都要由我,還有兩三個人打聽出來報告他。直到現在快三年了,賀須仍然沒有下落。楊豹父母的大仇還是報不了,不想北京他的家裏卻又遭害了。”


    雷敬春說了這些話,似乎疲乏了,同時又似為他朋友的事發愁,就不住唉聲歎氣。


    旁邊俞秀蓮就說:“現在聽你一說,我才明白那楊老頭是為甚麽死的。楊豹在兩年前殺死過鳳陽譚二負外,這回一定是那譚起、譚飛兄弟二人要為他父親報仇。”


    鬱天傑在旁感歎道:“楊豹未尋著他的仇人,人家反倒尋到他家把仇報了,這種江湖上的冤冤相報,真是太可怕了?”


    此時雷敬春卻發了半天怔,他趕緊問:“俞姑娘,你怎麽知道殺死楊老頭兒搶走楊大姑娘的人是那譚家兄弟呢?”


    秀蓮冷笑說:“原來你都不知道?”


    雷敬春歎說:“我哪裏知道!楊豹離家後,已將三載,他在外麵奔波,但他時時關念家中。去年他寫了一封信,叫我送到他家裏去,我就到了北京,在永定門外找著他家,見了他的爺爺。可是那楊老頭的脾氣極為古怪,一見我是替他孫子送信,他就把信扯碎了,把我也罵走。


    我就回來見了楊豹,一說,楊豹也十分難過,但他仍然不放心家中,就叫我到北京去住,一半替他打聽那賀頌的下落,一半照顧他的家眷。可是我雖又往北去了,我卻不敢在北京居住。


    我就住在涿州劉七太歲之處,時常暗暗到北京去看看他們,見那老頭兒帶著兩個孫女賣花度日,也過得很好。


    不料中秋節後兩日我在涿州忽然得了信息,說是楊家出了變故,我那時驚極了,趕緊到了北京一打聽,才知道是中秋節的那天早晨有幾個強盜到楊家,將老頭兒殺死,把大姑娘搶去,多虧有俞姑娘見義勇為,才把老頭兒葬埋,把楊小姑娘安置在德宅,其餘的事我可都不知道了。


    當日我趕緊騎馬南來給楊豹送信,在路上又遇著幾個朋友,難免有些耽誤。那天在邯鄲城內,忽然遇見了俞姑娘,本來我沒見過俞姑娘之麵,可是因見俞姑娘的馬上帶著雙刀,我就有點生疑,遂冒叫了一聲,果然俞姑娘就一回頭,可是我還不敢過去招呼。後來我就趕路南來,大概是我的馬走得慢,今天下午才來到這裏。


    到了鏢店,就見張慶負了傷,楊豹卻出去與姑娘比武去了。我當時慌極了,趕緊又騎馬跑到曹操墳前,把楊豹叫開,詳細告訴了他家裏的事,楊豹立刻就哭了。因感念俞姑娘對他家的大恩,他寧可認輸,也不敢再和姑娘比武。


    他本想向姑娘再問問他家中的事,但又不願意叫姑如知道他就是楊姑娘之兄,所以他回到鏢店,就騎上馬往北京去了。臨走的時候,他囑咐張慶在三天之內交還鏢店,並交給我這四顆珍珠,叫我給俞姑娘,卻不可說出他就是單刀小太歲楊豹。現在姑娘逼得我沒有法子了,我才把楊豹這些事通盤告訴你。”


    秀蓮聽完了雷敬春這些話,心中隻是沉思。孫正禮卻啞著嗓音說:“楊豹這小子不報我們的恩,倒要跟我們比武。他弄來這四顆珠子給師妹,他娘的,這不是報恩,這簡直是栽贓!這幾顆鳥珠子,害了我德五哥,還要害師妹,師妹快還給他!”


    旁邊鬱天傑也勸秀蓮說:“這珠子是大內所失之物,咱們千萬不可收留!”


    雷敬春卻急得頭上出汗,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千萬不要錯會了意,楊豹他實在是一番好意。他覺得俞姑娘對他家的大恩,他無法報答,才這樣辦。他的珠子共有四十九顆,隻賣了四顆,其餘的全都沒動,他永遠隨身帶著。


    若不是姑娘對他家有那樣的深恩,無論是其麽人,一顆他也不肯給呀!現在那宮中失寶的案子早就沒有人提了,姑娘收下不要緊!”


    秀蓮想了半晌,便將四顆珍珠收藏在懷內,旁邊鬱天傑卻不住吃驚,孫正禮對於這件事,他可不佩服秀蓮了,不由暗暗的撤嘴。


    秀蓮卻正顏厲色地說:“珠子我收下了,將來你若見著楊豹,無論如何不準叫他把珠子動用,並說我還想跟他見一麵,有許多話要說。我同這孫大哥此番南下,也是為他家的事情。因為我們已偵查明白了,殺害那楊老頭的就是鳳陽譚家兄弟和冒寶昆、花槍馮隆等人。那楊大姑娘碓是叫花槍馮隆給搶走,聽說是送到張玉瑾那裏去了,所以我們才來尋她。現在楊豹他若是到北京去,也是一點事情辦不了,不如你乘著他才走了不遠趕緊去追他,叫他回來。我們願意幫助他到開封去救他的妹妹。”


    雷敬春一聽這話,他立刻吃驚,趕緊說:“怎麽?楊大姑娘是叫馮隆搶走了,送到張玉瑾那裏去了?這我可得趕緊把楊豹給追回來。現在他走了不遠,頂多這就到了馬頭鎮。”


    孫正禮說:“對,你快把他追回來。你告訴他,他回來不用幹別的,隻去救他妹妹好了,那花槍馮隆由我姓孫的對付!”


    秀蓮也說:“快點把楊豹找回來,叫他先來見我。”


    雷敬春連連答應,拱手向秀蓮等三人作別,他就急匆匆地出屋去了,鬱天傑出去跟看他開門。


    少時鬱天傑進到屋裏,就向秀蓮說:“姑娘不該收下他這四顆珍珠。這東西在手裏是個禍害,叫江湖人知道,一定要暗算你;若叫官人查出,那立刻就能翻大案。”


    孫正禮也說:“師妹,你在江湖上行走,又不用怎麽打扮,可要這珠子幹甚?出了禍,你連北京也不能回去了!”


    秀蓮卻微微冷笑,說:“孫大哥跟三哥你們都不要管,等雷敬春把楊豹找回來,我準把他手中所有的珍珠全數要過來。”


    孫正禮和鬱天傑聽了姑娘這話,齊都不禁麵上變色,尤其孫正禮,他筒直看不起俞秀蓮了,就說:“好師妹,你就等著楊豹要珠子吧,明天我一個人到開封鬥馮隆、張玉瑾去!”


    鬱天傑怕他跟秀蓮爭吵起來,就趕緊用話岔開,向孫正禮說:“孫大哥你還吃飯不吃了?”孫正禮搖搖頭說:“不吃了!氣也氣跑了!”


    此時秀蓮忽然瞪起眼來,向孫正禮說:“孫大哥,你是跟誰生氣了?”


    孫正禮翻看大眼睛說:“師妹,我沒跟你生氣就完了!”


    旁邊鬱天傑不由笑了。又見秀蓮微歎了一聲,她就說:“你們別以為我是貪上了這幾十顆珍珠,我要這件東西卻是別有用意……”說到這裏,他覺得孫正禮是個渾人,自己不喜歡對他細講,遂說:“將來到了北京,你們就知道了!”


    孫正禮也不明白秀蓮話中的深意,他生著氣坐了一會,便回到鬱天傑給他預備的那間屋裏睡覺去了。


    少時,鬱天傑的妻子進屋來把杯盤收拾去,秀蓮又同鬱天傑談了半天話。秀蓮就說:“楊豹既然走了,那張慶身上受了傷,他決不敢不將鏢店交還。鬱三哥等到後天將鏢店收回,就凡事忍耐,不要與人再爭氣才好。”


    鬱天傑連說:“把那房子收回來,我也不保鏢了。這回我為紫毛虎所欺,名頭都已喪盡,而且手腳都成了殘廢,我還保甚麽鏢?我想將來把那些家具和馬匹出賣了,作為本錢,我就開個客棧,比保鏢還能賺錢呢!”


    秀蓮點頭說:“那也很好!”少時鬱天傑回屋睡覺去了。


    這裏俞秀蓮把屋門關閉上,就取出那四顆珍珠在燈下細觀看。珠光瑩瑩圓潔可愛,難得的是四顆珠子全都一樣大小。


    這種東西著到旁的女子手裏,一定要愛不釋手,想著怎樣作裝飾品,但秀蓮見此,絲毫不想據為己有,卻產生一種強烈的想念,因暗歎道:這珠子不知楊豹是如何得來的?德嘯峰為此被黃驥北和那張總管陷害,幾乎將身家性命斷送,遠發了一趟新疆,現在雖然全家團聚了,可是就因這些珠子尚無下落,恐怕舊案重翻,以致他日夜寢食不安。


    回想自己從宣化出來,那時是孑然一身,無所適從,因為在延慶神槍楊健堂之處遇著德嘯峰,德嘯峰便將自己延請到北京,住在他的家中,三年以來,有如一日。


    他夫婦永遠對自己是恭敬誠懇。自己雖屢惹禍,並有時犯脾氣,但他們夫婦從無怨言。總是關切而且尊敬。至於銀錢財物更不知用了他家多少,無論自己想起甚麽事情來,隻要叫仆婦傳過話去,他們夫婦立刻就給辦到,並且有時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周到。


    人家對我這樣的深恩厚義,我究竟用其麽方法報答呀……


    想到這裏,秀蓮姑娘不禁落了幾滴比珍珠還光潔、還寶貴的感激之淚。又想:江湖上的人,報仇者最多,報恩者極少。我俞秀蓮寧可舍去張玉瑾及何三虎等的冤仇不報,也應拚出性命去報德嘯峰夫婦的厚恩。


    因提想,此項珍珠共有四十九顆,天津玉器局的兩顆,吳橋華大綱的兩顆都因案發,被官方起去了,連同我這裏的四顆,總共八顆已有了下洛。其餘的四十一顆,都在楊豹的手中。明天若是雷敬春將楊豹找回來,我就向他說明此事,從他手中將所有珍珠全都要回來。


    然後就叫楊豹自尋他的胞妹,我卻輕身回到北京,設法深夜到宮中去,將珍珠全數呈還,那時不但盜案消除,德嘯峰的三載沉冤也就全都昭雪了。想到這裏,秀蓮就覺得胸頭沸滾熱血,認為此事比甚麽事全都重要。當日思索了半夜,方才熄燈睡眠。


    到了次日,專等待言敬春將楊豹找日來。孫正禮卻十分悶悶,沉著一張鐵鍋似的黑臉,不大愛跟鬱天傑、俞秀蓮二人說話,在院裏練了一回刀,他就提著刀出柴扉去了。


    鬱天傑瘤著一條腿,急急忙忙地追出,問道:“孫大哥你要幹甚麽去?”


    孫正禮回過頭來說:“我吃飯去!”


    鬱天傑問說:“你為其麽不在家裏吃?”


    孫正禮笑了笑,說:“家裏的飯不好,我去到酒館裏喝點酒吃點肉。”


    鬱天傑似乎不信他的話,又趕緊近前兩步,問說:“你喝酒去,可幹其麽拿著這口明晃晃的刀呀?”


    孫正禮說:“我拿著刀你也不放心?倘若走到北關,遇見紫毛虎那些人,他們再跟我打架可怎麽辦?手裏沒有家夥不得吃虧嗎?你放心,我決不能給你惹禍就完了。”


    鬱天傑點頭說:“那麽孫大哥你就去吧,可千萬快點回來。”


    孫正禮笑了一笑,提著鋼刀就走了。鬱天傑回到家裏。少時用畢午飯,不但那雷敬春沒有把楊豹追回來,連孫正禮也不見回來,秀蓮和鬱天傑全都十分不放心。


    待了半天,忽然孫正禮由外西跑了進來,手提著鋼刀,氣得臉上黑中透紫,他不等進屋。就大聲嚷嚷著:“紫毛虎那群王八蛋,他們一聲不言語全都跑了。鏢店裏的東西,他們甚麽也沒給留下,全都給拐跑了!”


    秀蓮趕緊把他叫到屋裏,問他詳細情形。旁邊鬱天傑急得都流出淚來。


    孫正禮就嚷著說:“剛才我去喝酒,從鏢店門口過,就見大鐵門關得更嚴,我心裏說,那一群工八蛋都死淨了?我問了問旁邊的人,都說裏頭沒人啦。我就氣極了,跳進牆去一看,他娘的,其麽東西都光了,連窗戶屋門都給摘去了。牆上還寫著幾個字,寫著我孫正禮的名字,你們快看看去吧!”


    鬱天傑跺腳長歎說:“那鏢店的東西多半是我父親留下的,隻那幾匹馬幾輛車,我置的時候就用了一千多兩銀子,想不到如今一下全都完了。”說時不住擦眼淚。


    秀蓮氣得粉麵發紫,她就說:“鬱三哥,咱們看看去。”


    孫正禮依舊氣忿地說:“這一定是紫毛虎那群王八蛋,楊豹叫他交還鏢店,他氣不出,索性把東西都拐跑了,他們到外處再開去。都想師妹你昨天又跟他們講理,給他們三天的限,他們才由著性兒。那時你要依我,楊豹一認輸了,咱們當時就把鏢店要回來,叫他們立刻滾蛋,哪還有這些事?”


    孫正禮一麵抱怨著一麵出了柴扉,提刀在前麵走,鬱天傑和俞秀蓮在後跟著他。鬱天傑是緊皺著雙眉,秀蓮是滿胸憤怒,同時後悔昨天不該因見楊豹懂得情理,便對紫毛虎張慶那些人也寬容了搬出的期限,所以孫正禮抱怨她兩句,她就忍氣不言。


    可是,孫正禮這時抓住理了,他一麵走,一麵抱怨上沒完,他說:“師妹,你不信服我嗎?甚麽事你都要攔著我,仿佛覺看我其麽都不成。


    其實,我五爪鷹也跟隨師父多年了,江湖上這些王八蛋的脾氣我都知道,隻能跟他們要粗的,不能請客氣。師妹,你不聽我的話嗎?”


    他這樣撇嘴瞪眼的不住抱怨,秀蓮實在忍受不了,當時秀蓮止住腳步,氣忿忿地說:“不錯,我就不信服你,你既然跟我一同出來辦,你就得聽我的話。你若是不願意,就趕快回北京去當你的鏢頭,我用不著你。這次是你自己願意出來的,並不是我請你的。”


    秀蓮說這話,孫正禮的臉上跟著紫茄子一般,他張著大嘴剛要與秀蓮爭論,卻被鬱天傑推了一把,說:“孫大哥,你喝醉了。你還敢跟師妹鬧脾氣嗎?”


    孫正禮卻咚的跺了一下腳,粗重地歎了口氣說:“得啦!師妹,我不敢惹你,衝著死去的師父你就是拿雙刀殺我,我都不敢還手。可是,師妹你要叫我回去,我可不幹,我不救楊大姑娘,我還得鬥一鬥花槍馮隆跟冒寶昆小子呢!”


    鬱天傑又向秀蓮勸解,秀蓮冷笑了笑,三個人依舊向前走去。


    到了北關,就見那安陽鏢店的大門依然緊緊閉著,鬱天傑推了推,推不開,就回首向孫正禮問說:“剛才你是怎麽出來的?”


    孫正禮說:“我是怎麽跳牆進去,就怎麽跳出來的。”


    旁邊有些個閑人就說:“裏邊沒人了,昨天晚上裏邊就咕咚咕咚的亂響了一夜,今天一清早天還沒怎麽亮,紫毛虎張慶那些人就牽馬套車,行李刀槍,連桌椅板凳全拉著,他們就往西跑去了。有兩個人從裏麵把大門關上,後來又跳牆出來。他們凶橫極了,說誰要是把這事告訴姓鬱的去,等他們回來就要誰的命!”


    鬱天傑聽了這話,他又氣又急,身子都不住的顫抖,就向孫正禮說:“孫大哥你先跳牆進去把門開開,咱們進去看看!”


    孫正禮就一手提刀,飛身上牆,隨後跳下去開門。先是聽得咕咚咕咚仿佛搬石頭的聲音,半天,孫正禮才從裏麵用力把兩扇大鐵門拉開,氣忿忿地說:“你們進來看,這裏邊還有甚麽!”


    鬱天傑同秀蓮進門一看,隻見真是淒慘,一切所有的東西全都沒有了,屋門和窗子都成了黑洞,隻有兩隻沉重的馬槽他們還沒帶走,地下雜亂地盡是些稻草和馬糞。鬱天傑心痛得搖首歎氣,腳步都邁不開。


    秀蓮四下去看,隻見在馬棚下的黃土牆上用白灰寫著歪歪斜斜的幾行字,趕緊走近去看,隻見寫著是:“俞秀蓮、孫正禮、鬱天傑三個小輩,你等知之,我紫毛虎太爺走了。你等若不服,可到太行山去見我。去者英雄,不去者匹夫。”


    鬱天傑站在秀蓮的身後念了出來,氣得孫正禮掄刀向牆上亂砍。他又瞪著眼睛向秀蓮說:“師妹,現在咱們就追下紫毛虎去,直追到他太行山,你去不去?”


    秀蓮說:“現在我不能去,無論如何我也得等著那姓雷的把楊豹找回來。然後再說。”


    孫正被一聽這話,他就不禁一撇嘴,提刀轉身走開。


    這裏鬱天傑正要再到別處去查看,忽見有一個人從外麵走進來,向鬱天傑行禮說:“鬱三爺你看那夥強盜多麽可惡!”


    鬱天傑一看,此人原是自己手下的夥計郎小三。


    紫毛虎奪了鏢店之後,他就在紫毛虎手下當鏢頭,在路上有時遇見鬱天傑,他就扭頭不理,並且背地裏還罵過鬱天傑。


    如今忽然他又前來巴結,鬱天傑一兒郎小三,不由臉色一變,心中十分生氣。想要叫來孫正被罵他一頓,可是又想於他的口中可以探聽出些事來,於是就點了點頭,說:“你來了!今天他們在這裏搬東西的時候,你知道不知道?”


    郎小三說:“我怎麽不知道,要不是我攔住他們還要放火呢!我那時本想要給鬱三爺去送信,可……”看了秀蓮姑娘一眼,說:“太行山就在修武縣的西麵,離這兒有二百多裏,那裏有強盜一百多,為首的叫鐵棒湯雄,跟張慶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這次張慶才帶著人投了去。”


    鬱天傑點了點頭,說:“我也聽說過鐵棒湯雄這個人的名字。”說話間,他又緊皺了半天眉,忽然抬頭四下一看,卻不見孫正禮往哪裏去了!


    他立刻驚慌地問道:“孫大哥他上哪裏去了?”


    秀蓮說:“他不是回家去了就是又喝酒去了,咱們先回家去,慢慢地商量辦法。”


    鬱天傑就歎息著點了點頭,並托郎小三在這裏看管,他就同著俞秀蓮走出這破爛鏢店,往家中走去。他的心中十分憂鬱,一隻腳不利便,走得又很慢。


    秀蓮是走在鬱天傑的身後,看著自己父親這唯一的師侄,如今卻落得這個地步,也非常覺得可憐,尤其是那紫毛虎張慶,臨走時行出這樣的手段,真是使他生氣。她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太行山,去把張慶殺死,可是現在卻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呢。


    那就是盼著楊豹回來,向他將珍珠全數要來,好給北京消除那件大案,而為德嘯峰洗冤,並且如若見著楊豹,那捉拿馮隆及尋找楊大姑娘的事就可以交給他去辦,自己和孫正禮就不必到開封去了。


    她一麵想一麵隨鬱天傑走著,少時就回到鬱天傑的家中,才一進柴扉,鬱天傑就驚訝著說:“孫正禮他跑往哪裏去了?”


    秀蓮也看見原來院中樹上拴著的兩匹馬,現在隻剩了一匹,孫正禮的那匹棗色大馬卻沒有了蹤影。


    鬱天傑就喊叫:“得寶!得寶!你孫大叔哪裏去了?!馬怎麽也沒有了?”


    問了幾聲,他的內侄,那十幾歲的孩子才由屋裏跑出來說:“孫大叔剛才回來,牽著馬就走了,留下兩個包裹擱在屋裏了。”


    鬱天傑急得跺腳說:“你孫大叔上哪兒去啦,臨走時你也沒問問他嗎?”


    得寶說:“我問啦,孫大叔氣哼哼地說,我上太行山找紫毛虎去了。”


    鬱天傑一聽就急得連連跺腳,趕緊向前秀蓮說:“姑娘,你快騎馬追他去吧!他大概才走了不遠,他要往太行山,一定是往南去了。”


    秀蓮本來是要賭氣不管孫正禮,由他自己去,可是又覺得太行山的強盜一定不少,孫正禮去了難免要吃虧,所以又不放心,便恨恨地說:“這個人,性情太壞了!”便解下馬來出門上馬,急急往南馳去追趕孫正禮。


    鬱天傑這時的心裏像油煎著一般,他站在柴扉向南望著,望了足有一個多鍾頭,方見秀蓮騎著馬由南麵緩緩地回來。


    鬱天傑瘤著腿迎過去,急急地問道:“怎麽樣?追上他了沒有?”


    秀蓮來到臨近,才在馬上喘著氣說:“我追下有三十多裏地,也沒有追上他,由他去吧!”鬱天傑焦急說:“那太行山是有名的險惡地方,鐵棒場雄是山西管內有名的大盜,再加上紫毛虎這些人去了,孫正禮一個人有多大本須,他去了一定要吃虧。”


    秀蓮卻說:“現在要想追他,是難望追得上了,再說他也是走江湖多年了的鏢頭,甚麽事還都要我們幫助他嗎?由著他去吧!我們二人各幹各的也好!”


    當下走到柴扉前下馬,牽馬到院中,那得寶將馬拴在樹上。秀蓮就從隨鬱天傑走進屋內,隻見孫正禮留下的兩個包裹放在桌上。這包裹內就是從北京起身時,德嘯峰所贈的銀兩和半路奪的陳鳳鈞那匹馬馬上所有銀錢。


    秀蓮冷笑了笑,就將銀兩湊足的百兩之數,交給鬱天傑說:“鬱三哥,這些銀兩請你收下,把那鏢店收拾收拾,就改開旅店好了。我在這裏再往兩天,等那雷敬春把那單刀楊小太歲找回來,因為我見著楊豹還有最要緊的事情與他商量,兩天以內他若是再不來,我也就走了。”


    鬱天傑收下銀兩,麵上很露慚愧之色,又說:“剛才我聽那郎小三說,紫毛虎張慶還留下幾個人在這裏打算要陷害我,所以姑娘在此能多住兩天也很好。隻是孫正禮他一個人走了,我真不放心。”


    秀蓮卻搖頭說:“不要緊,等兩天,無論楊豹是回來不回來,我再走。我本應當直往開封去救楊大姑娘,但現在沒有法子,隻好我也得先往太行山去走一趟了。”說畢,她咬著下嘴唇,默默地沉思。


    當日鬱天傑就出去雇人修理那鏢店。這時他也不敢得罪人,就將郎小三收攏過來說,將來我開了店房,必請你幫忙,並請你見了張慶手下的人,叫他們不要再與我作對。


    那郎小三聽鬱天傑又用他了,他自然是歡歡喜喜,應當盡力替鬱天傑辦理一切的事情。


    此時,俞秀蓮在那屋裏卻極為煩悶,心裏切盼著雷敬春能將楊豹找回來。其次就是鬱天傑這裏,既然聽說有人現在暗中謀害他,自己還得特別替他防範。再有就是孫正禮他犯了急躁的脾氣,單刀匹馬去闖賊窩了,自己怎好不去幫助他呢?楊大姑娘那邊的事情也是急不待緩呀!


    因此,秀蓮不但煩悶,而且焦急。又想,現在若有李慕白那樣的人來幫助自己,那才好呢。等了一天,也不見雷敬春把楊豹找回來,吃晚飯時,她也覺得十分不安。


    鬱天傑因為整理他的鏢店,足足勞累了半日,所以他疲倦了,回來吃過飯就睡了。


    秀蓮一個人在屋裏,對著一盞黯淡的燈光,覺得十分無聊,一會由身邊取出那四顆珍珠來詳細觀看,一會又收起來珍珠,把雙刀自鞘中抽出,用一塊綢帕去擦,擦了幾下就聽見遠處汪汪的狗吠之聲。遠處的狗一吠,近處的狗也齊聲相應,立刻聲音十分雜亂,使人心驚。


    秀蓮忽然想起白天鬱天傑對自己所說的話,她就悚然站起身來。拉開屋門,隻見各屋裏全都沒有燈光,天際黑沉沉的,迸著無數的金星,西風從樹梢掠過來,沙沙響。那犬吠之聲音,才停又起,仿-沒個休止似的。


    秀蓮由桌上拿起雙刀便出屋,隻見樹旁拴著的那匹馬踏踏地用蹄子敲地,也仿-很急躁不安似的。秀蓮一聳身就越過了短牆,四下去看,外麵一點光亮也沒有,仿-這時的大地上一切生物全都死去了,隻有天際的星光還活躍。


    此刻四周犬吠之聲愈急,秀蓮就想附近一定是來了生人,不然狗不會這樣亂吠的。於是她走到二三十步之遠,在一棵樹後隱身,定睛向鬱天傑的房子附近去望。


    過了許多時候,狗吠的聲音漸緩了,遠處還有幾聲,但也像叫得沒有了力氣,附近卻沒有一點動靜。


    秀蓮被風吹得身上也覺得寒冷,便想要走回房裏去,才提刀走了兩步,又聽近處的狗急急叫了幾聲,秀蓮趕緊又回身走到樹後。一陣雜亂的犬吠聲音過後,在晨光之下,果然見有幾條人影,自南撲向這裏來。


    秀蓮這次並不急躁,她隱藏在樹後,手握著雙刀,一點也不動,等到那幾條黑影來到近前,秀蓮數了數,總共是四個人,有兩個人手中且有明晃晃的兵刃。這四個人來到門前,仿佛往門裏聽了聽,又偷偷摸摸地轉往東牆後而去了。


    秀蓮不曉得他們是在弄其麽鬼把戲,不敢怠慢,便手提雙刀,像是一隻狸貓似的飛奔過去,喝一聲:“你們要做其麽?”


    那四個人一聽見喝聲,一齊回過身來看,兩個手中有兵刃的,同時掄刀撲向秀蓮。


    秀蓮迎上前去,雙刀一分,右手的刀砍倒了一人,左手的刀把那人的兵刃磕開,秀蓮更越進幾步,將那人也砍倒,剩下兩個手裏沒有兵刃的,齊都撒腿向南跑去。


    秀蓮飛似的追奔過去,手掄雙刀喊道:“你們快站住!要不然我追上去全都殺死你們!”


    這時四下雜亂的犬吠之聲又沸然而起,兩個賊人情知跑不了啦,一齊回身跪下說:“老爺!繞我們的命吧!”


    秀蓮追上前去,一晃雙刀,厲聲問說:“你們是做甚麽的?來到這裏存看其麽歹心?”


    那兩個人磕頭說:“我們是張慶派下來的。他昨天臨走的時候,把鏢店的東西全拿走了,氣還不出,分派我們四個人今晚到鬱家來放火,為的是燒死鬱天傑跟孫正禮、俞秀蓮。我們四個人本來不願意幹,可是張慶分派下來我們不敢不幹。”


    俞秀蓮將刀向一個人的身上用力拍去,那個人趕緊趴在地下,另一個人嚇得不住叩頭求饒。秀蓮就厲聲說:“我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你們還敢來不敢來了?”


    那兩個人連連叩頭說:“我們決不敢來了。張慶跑到太行山養傷去了,他也決不能再派人來啦!”


    俞秀蓮忿忿地喘了一口氣,說:“今天我饒你們兩人的性命,你們去把那兩個受傷的人背走,以後不準再來。否則如再遇到我的手裏,我非殺死你們不可!”


    兩個人又叩頭說:“我們決不敢了,就是以後張慶再派其麽人來,我們也一定先給鬱三爺送個信兒。”


    秀蓮點了點頭,便命二人起來,押著他們去把那二個受傷的人背起來。秀蓮並囑咐他們說:“若見了紫毛虎張慶,就說此次奪還鏢店與他作對的事情,完全是我俞秀蓮一人,與姓孫的姓鬱的都不相幹。他若是不服氣,可以叫他找我去,若是不敢找我去找別人,那就不算英雄。”兩個人連聲答應,背著受傷的人就走了。


    這時,秀蓮心中才算痛快一點,提著雙刃跳進了短牆。隻見院中一人驚慌問道:“誰?”秀蓮說:“是我。鬱三哥回屋睡覺去吧,現在沒有甚麽事情了。”


    鬱天傑趕緊走過來,悄聲問道:“師妹,剛才是怎麽回事?”


    秀蓮就把剛才自己把那紫毛虎派來的四個賊人打走了的事向鬱天傑說了。


    鬱天傑嚇得身子都顫了,他又趕緊向秀蓮道謝。秀蓮請鬱天傑放心回屋去歇息,她就進到屋中,把刀放下,將門閉好。


    然後,她挑起燈來,就想鬱天傑這裏暫時可保無事,那楊豹多半已是騎馬走遠,雷敬春無法追上他了。其實楊豹若到了北京,與他胞妹和德嘯峰見見麵也很好,他們一定能商量出更好的辦法來。明天等到正午,若是楊豹仍不回來,自己就要到太行山幫助孫正禮去了。


    想定了主意,便即預備行裝,並找出隨身帶著的針線,將那四顆珍珠密密縫在貼身小衣之內,然後她就熄燈就寢。


    到了次日,秀蓮還希望那雷敬春能把楊豹找回來,但是直等得午飯以後,還不見雷敬春回來。


    秀蓮就斷絕希望了,知道楊豹已然去還。她現在所急於辦的事,就是趕到太行山去幫助孫正禮。


    此時鬱天傑也知道楊豹是不能回來了,他就對秀蓮說:“師妹放心我這裏罷,還是趕快去幫助孫大哥要緊,因為孫大哥那人的性子太急躁,他到了太行山難免不吃虧。”然後勸秀蓮對於紫毛虎張慶那些人也不要太下毒手,以免給仇。


    秀蓮全都答應了。當下將行李和雙刀都放在馬上,她就別了都天傑夫婦,牽馬出門。


    鬱天傑隨出去又詳細指了往太行山去的路程,秀蓮便上了馬,揮鞭往西南馳去。


    此時大地之上秋風更緊天色陰沉,似有雨意。路上的行人車馬並不多,秀蓮便得放轡疾馳。雖然生訊,而德嘯峰被累的四十九顆珍珠又有了下落,而且單刀楊小太歲並不是甚麽凶狠狂暴之徒,他卻是很可敬的一位少年俠士。


    當日離了彰德府,晚間就宿在獲嘉縣境。次日從清晨起便往西走去,傍午時候就到了修武縣城。


    秀蓮便到一家飯鋪用飯,並問這裏的夥計說:“太行山離這兒還有多遠?”


    那夥計本來對於這位孤女客就很驚訝,如今聽秀蓮這樣問,他就說:“姑娘你到太行山是幹甚麽去呀?”說畢,翻眼瞧著秀蓮。


    秀蓮卻從容不迫地說:“我是到山西去辦事,非得由太行山經過不可。”


    那夥計說:“由這兒往山西去那自然非得經過太行山才行,可是姑娘你頂好先找家店房住下,托店家打聽打聽。若有往山西去的大幫客人,你就眼著他們走便沒錯,要不然你隻是一人,千萬別去找麻煩!”


    秀蓮故意問道:“這是因為甚麽?”


    那夥計笑了笑,又回頭看了看旁邊座上的客人,他就壓低聲音說:“姑娘也像常出門的人,難道連這點還不明白嗎?”說完了,他又去招呼旁邊的客人。


    秀蓮心中便忿忿地想:這樣說太行山上的強盜是橫行極了。少時那夥計又從她這桌旁經過,秀蓮就說出孫正禮的年貌,問他曾見過此人沒有。


    那夥計搖了搖頭說:“沒留心有這麽一個人。”


    秀蓮吃過舨,便付了錢,手提著行李卷出了舨鋪。她才一出門,那裏麵又有兩個人也隨著地出來。


    秀蓮也不甚注意旁人,她就將行李在馬上綁好,然後上馬離了縣城,徑往西去。這時眼前就望著一遍綿延無盡的山脈,並不蒼翠,卻帶著些黃色,似一條土龍一般。


    秋風颯颯,挾看沙塵和雨點,打在身上十分寒冷。天空像渾濁的河水一般,沒有一點陽光。中午時分,大道上竟沒有甚麽行人。


    秀蓮知道太行山上盜匪縱橫,這樣的天氣,一般人都裹足不前了,但她這匹黑馬依舊向前疾馳。轉過了一條迂回的路徑,就見道路愈狹,人家也愈少,可是前麵有一條黑馬影子,離得很遠,跑得也很遠。


    秀蓮驚訝著想:“怎麽,也還有像我這樣單身行路的?莫不是孫正禮嗎?不能那麽巧,不然就是山上的強人?”


    她放馬往前去追,追了約四五裏,前麵的馬影就不見了。風也愈緊,雨點也愈大,在雲霧裏,那對麵的峰巒倒是愈看得愈清晰,因已然到了山的近處了。


    秀蓮想不到此時竟下起而來,身上既寒冷,而且路徑不熟,便想找一個地方暫歇,等著而住了再往山裏走去。好在天色還早,於是她便撥馬由大道走入小徑,向西北走了一裏來地,便找了一戶人家,上前叩了叩柴扉,少時裏麵就有人問是找誰。


    秀蓮在門外牽著馬說:“我是行路的人,走在這裏遇著雨了,想要在這裏避避雨,求方便些吧!”


    裏麵仿-有人扒著柴扉看了看,便說:“裏邊沒地方,你到別處避雨去吧!”說話像是個老年人的聲音。


    秀蓮本想要再說兩句好話,讓他開開門叫自己在這裏歇一會,但因見西邊還有兩戶人家,遂就不願在這裏多廢話,便車馬又往西去。


    還沒到那兩戶人家的近前,就有一條狗迎過來,向她的馬匹亂吠。秀蓮用皮鞭驅狗,腳踏著鬆軟的泥土,來到那人家近前。


    隻見兩小住戶柴扉相並,裏麵統共不過有三四間草房,外麵狗一吠,一扇柴扉就開了。走出來一個年老的婆子,穿著破棉襖,頭上拿一塊油布遮著兩,見來了這麽一個短衣匹馬的年輕孤身女客,她臉上就露出驚異之色,問說:“甚麽事呀?下雨天,你來找誰呀?”


    秀蓮近前說:“我是行路的,走在這裏遇見雨了,求老婆婆方便方便,叫我住在這兒歇一會!”


    那婆子連搖頭,很不客氣地說:“不行,不行!我們這兒不能留閑人,你快走吧,”


    秀蓮剛要再說話,就見柴扉裏又出來一個男子,那男子說:“讓進來吧,一個屋裏人,有甚麽要緊。”


    秀蓮聽說這男子叫自己為屋裏人,便想一定是女客的意思,同時打量這男子,見有三十來歲,穿的也很窮,兩隻眼直盯著自己和馬上的行李。


    秀蓮忽然警戒,暗想這裏離著山這麽近,所住的怕也沒有其麽好人吧?本要上馬走開,但心裏又發出一種別的打算,便和藹地說:“老婆婆你行個方便,我在這兒歇一會就走,決不在你家裏吃飯過夜。”


    這時那男子過來笑著說:“大嫂你到屋裏坐吧,不礙事。出門的人遇見雨了,到誰那兒誰也得行個方便,家裏沒有別的,就是玉米麵貼餅子。大嫂吃完了,住一宵,明天雨住了再走都行!”說時,就要上手接秀蓮的馬匹。


    秀蓮卻擺手說:“不用,讓我自己牽吧!”


    那男子又向秀蓮看了一眼,然後瞪眼向那半老婆子說:“看著狗!”


    秀蓮看這情形,才知道那婆子跟這男子是夫妻。


    這時那婆子氣哼哼地趕著狗先進柴扉去了。


    秀蓮隨著那男子進到裏麵,便由馬上解下行李,特別把那插在後鞘裏的雙刀顯示了一下。這時男子的臉上忽露出驚疑之色,他笑著,殷勤著,要替秀蓮解馬鞍。


    秀蓮卻擺手攔住,說:“不用卸鞍子,馬也是剛才喂過的,歇一會,等雨稍住一點,我就走,因為我還有要緊的事呢!”說著,遂將馬匹就係在院中一個破石碾子上,提著行李和雙刀,隨那男子進到屋內。


    屋內是非常簡陋,隻是一個灶和一鋪土炕,炕上一須破席、一堆舊棉套。那男子請秀蓮在炕上坐著,他就往隔壁屋裏去了,也不知他到裏屋是跟老婆說了些其麽話。少時就見那屋裏點起火來,濃煙都從破牆壁穿過來,散漫在這屋裏,刺激得秀蓮不禁咳嗽了幾聲。


    外回的雨越下越大,屋中十分寒冷。秀蓮看了看,這屋子倒還有一扇破板門,心說:大概今天的雨不能住了,我就在這裏宿一宵,也未必便發生甚麽事故,遂將行李卷打開,圍在身上,雙刀卻放在身旁。


    少時那婆子進屋裏來,臉子改了一副和氣樣子,手拿著一隻破碗和一把鐵茶壺,放在秀蓮的身旁說:“大嫂你喝水吧!”


    秀蓮自己倒了一碗,先交給婆子說:“大嫂你請喝。”


    那婆子擺手說:“我不喝,不要客氣,我們還要燒水呢!”


    秀蓮卻笑著向那婆子,婆子隻得接過碗來,喝了兩口,秀蓮才將碗涮了涮,自己倒了一碗水。


    那男子又進屋來了,他先瞧了瞧秀蓮身旁放著的雙刀,然後就說閑話,先說:“雨真下大了,怕今天不能走了。”又問:“大嫂,你由哪裏來呀?現在要往甚麽地方去呀?辦甚麽事去呀?”


    秀蓮就說:“我由開封府來,因為家裏沒有甚麽人,可又出了點事情。我有一個胞兄在山西潞州作買賣,我現在就是打算過太行山,到那裏去找他。”


    婆子點頭讚歎道:“大嫂你真有本事。一個人騎著馬,就敢走這麽遠的路,可真少有。”


    秀蓮假意歎道:“沒有法子,誰叫事情遇在身上,不得不這樣。好在我身旁帶著刀,強人見了我,也不敢劫我。”


    那男子似乎有點驚慌,他又問:“大嫂你一定很會武藝吧?”


    秀蓮答道:“略會一點,因為我們家裏早先是鏢行的。”


    那男子忽然又說:“縣裏前些日子來了個穿紅衣裳紅褲子的姑娘,聽說也有一身好本事呢。”


    秀蓮聽了這話,卻覺得很新奇,暗想:江湖上莫非還有這樣子的人嗎?剛要細問,那男子又說:“這股路上倒是很平靜,沒有其麽打劫人的事。姑娘你放心,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再過山不遲。”


    秀蓮問:“我聽人說,太行山上有強盜,前兩天有一個騎著棗紅色大馬的姓孫的鏢頭,走在山下都被強盜劫了,可有這件事嗎?”


    那男子聽了,先是一怔,複來又搖頭說:“沒有,沒有!太行山早先倒有強盜,可是官人辦得嚴,強盜們就搬家了。大嫂你說的那個人,前兩天我在門口也瞧見他了。離著遠,模樣我沒看清楚,就是馬碓是棗紅色的,他就是一個人走路,平平安安地過山去了。”


    秀蓮聽了,確知孫正禮已來到此處。但是,他既已來到了幾天,為甚麽沒聽說他與山上的強盜交起手來?為甚麽孫正禮沒有下落呢?因此心裏更不放心。


    少時,那男子出屋去了,秀蓮又喝了一碗水,便與那婆子閑談,才知道這婆子的丈夫叫紀六,在此世居多年,早先田地也很多,現在卻窮了。她丈夫隻仗著在城裏賣力氣掙點錢,有時也上山去砍點柴。


    說了一會,那婆子也出屋去了。秀蓮就一個人在屋裏擁被悶坐,聽著屋外的簫寥的秋雨,心中卻想著孫正禮的事情,十分不放心,恨不得立刻就冒雨策馬上山,尋著鐵棒湯雄和紫毛虎張慶那些人,大鬥一場,並向他們問出孫正禮的下落。


    因為外麵下著雨,天很快地就昏了,不知不覺已到了晚間,那婆子燒了玉米麵的餅子,連一盤玉米粥,都給秀蓮送過來,秀蓮聞了聞,倒還沒有其麽異味,進就放心地吃下去,並想果然這紀家夫婦若都是很好的人,自己明天走的時間,倒要多酬謝他們點錢。


    飯後,婆子把碗收拾起來,秀蓮就問道:“你們不是在這屋裏歇嗎?”


    婆子搖頭說:“不,我們是在那屋裏睡,這間屋子就是留給客住的,我不住的,我們當家的有兩個兄弟,常在這裏住,現在他們都出去作買賣去了。”


    秀蓮點了點頭。婆子出屋之後,秀蓮就將屋門閉上,上了關插。她聽了聽外麵的雨點雖漸微弱,但是寒風卻吹得更緊,窗上的破隻沙沙地響,像敗葉一般。


    秀蓮心中警惕著,暗想在這山下的荒村之中,風雨夜深,像自己這孤身女客,實在是危險。何況那紀老六始終不說山上有強人,未免可疑。


    因此秀蓮就連鞋也不脫,掩被躺在炕上,雙刀抽出,放在身畔。屋中雖然黑洞洞地連一盞燈也沒有,但紙窗上卻作蒼白色。外麵除了風雨箏落葉聲,還有自己的那匹馬時時用蹄子敲地聲,大約它是冷了,也餓了。不知不覺秀蓮就迷離睡去,但她雖是睡,卻也很警醒。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然在夢裏聽見外麵發生一點響聲,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睜開眼,坐起來,手也按在刀柄上,側身向外細聽。


    隻聽院中的腳步聲,並且聲音雜亂,秀蓮氣極了,暗道:“果然在這山下住的沒有好人!”她隨手握刀,輕輕跳下炕去,走到窗前伏下身。隻見那紙窗此時已現出蒼白色,大概天色將明了。


    聽得窗外的聲音越來越近,少時就有個黑腦袋扒著窗子往裏來瞧。


    秀蓮氣憤極了,挺身站起,手握雙刀,向外忿忿地問道:“甚麽人?你們打算怎麽樣?”外麵的黑腦袋聽了屋裏的聲音,就趕緊退回去了。


    秀蓮卻“吧”地一聲把門開了,隻見院中站有四五個人,手裏全有鋼刀。


    秀蓮怒罵一聲:“你們這群瞎了眼的東西,敢來暗算我?”說時一掄刀,飛身躥到院中,立刻有一人掄刀向她砍來,秀蓮一翻手,立刻將那人砍倒。旁邊四個人也掄刀齊下,其中一人最為凶猛,竟施展刀法與秀蓮交戰。


    秀蓮右手的刀敵住此人,左手的刀去遮擋那三個,絲毫也不容他們得手。隻聽鋼刀颼颼響了幾聲,接著是怒罵聲,嘶叫聲,又被秀蓮砍倒了兩個。剩下的二人,秀蓮更亳不在意,便專力去鬥那會些刀法的漢子。


    這漢子的刀法雖然不十分精熟,但是力氣頗猛。又交手有十幾合,此時旁邊的那個毛賊就脫手逃開,跑去解秀蓮的馬匹。


    秀蓮大喝聲:“敢動我的馬!”奔過去,掄刀向那人去砍。


    那人抹頭就跑,秀蓮卻聽身後一聲刀響,原來那凶猛的漢子以單翅下擊之勢,向秀蓮背後殺來。


    秀蓮急忙回身,用雙刀將對方的兵刃架住,冷笑了笑,然後左手的刀驀然抽回,向對方刺去。


    對方趕緊閃身去躲,不料秀蓮右手的刀掄了個月牙形,其勢極快,不容對方再躲,一下放到那人的腰際,立刻這條凶猛的大漢就慘叫兩聲,摔倒在地身死。剩下的那個毛賊,早躥出柴扉逃走了。


    秀蓮出門看了看,那人像一隻受驚飛奔的兔子似的向山逃去。山上彌漫著大霧,把峰嶺全都掩蔽起來。


    秀蓮忿忿地望了那逃走的人,也不願去追趕,便回來看這受傷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刀傷在腰際致命之處,已然死了。


    那三個有的在地下爬滾,有的躺著呻吟,幾口刀都四下扔著。


    這時天色漸明,雨也停了,秀蓮恐怕有人進來,便將柴扉掩好,然後提刀近前,再查看這死傷的四個人。隻見除了那已死的穿得衣裳整齊之外,其餘的三個都是十分破爛,跟叫花子的差不多,內中有一個就是紀老六。他是腿上挨了一刀,已不能動彈,嘴裏可還哭著央求。


    秀蓮把刀向他的頭上一拍,怒罵道:“昨天我就看出你沒懷好心,所以特意叫你看看我雙刀,沒想到你還不知死活,去勾來這麽幾個人前來謀害我。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我要不殺死你,將來你也是害別人去。”


    那紀老六連連叩頭,央求著說:“姑娘呀!你老人家饒了我的命吧!昨天,你老人家在縣城裏就有人看見了,報到山上,我要不去找這幾個人,他們也能自己來。”


    秀蓮冷笑了一聲,問:“你做強盜有幾年了?”


    那紀老六說:“我不是強盜,可是我跟山上的人都認識得。鐵棒湯大爺叫我在這裏給他打聽事情。前幾天有鐵棒湯大爺的好友紫毛虎張慶,在彰德受了傷,就帶著十幾個鏢頭到這裏來。


    後來就有一個名叫五爪鷹孫正禮的大漢,追趕前來。那個人真凶猛,他掄刀砍死了十幾個人,複來到底寡不敵眾,被山上的人給擒住了。”


    秀蓮一聽孫正禮被擒,她大吃一驚,趕緊舉刀向紀老六逼道:“你快告訴我實話,那姓孫的被山賊擒住,山賊把他殺死了沒有?”


    紀老六搖頭說:“沒有,鐵棒場大爺不想殺他。可是,在山上擱了不到兩夜,就被人給救走了。”


    秀蓮頓足說:“哪有這麽巧的事?一定是湯雄把孫正禮殺了,怕我前來報仇,所以才假稱孫正禮被救逃走,其實如何瞞得了我。”


    說話時,又向紀老六砍了一刀,紀老六又噯喲一聲,說:“真的,姓孫的沒死。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鐵棒楊大爺是個好漢,他不肯殺害好漢。”


    秀蓮也不理他,便氣憤悲傷地到了屋內,匆匆將行李捆好拿將出來,再看那受傷的人又死了一個,隻有那紀老六的傷最輕,他還央求秀蓮燒了他的命。


    秀蓮卻說:“我不要你們的性命,我要鬥也鬥你們那些頭目去!”


    紀老六又連連說:“孫正禮沒死,我是在山上親自聽人說。”


    秀蓮也不理他們,便將行李綁在馬上牽出門去,上馬揮鞭,向西疾馳。


    這時東方已露出曙光,山上的雲霧漸斂,但曉寒刺骨,路靜無人,馳馬向西走了二裏多地,便到了山腳下。隻見怪石險峻,煙雲——,尋了半天,方才尋著山路。


    山路倒是很寬,而且在表麵看也不怎樣險峻,但是雲氣彌漫,不知有多深多遠。


    秀蓮心中未免猶豫,但是既已來到此地,又兼要探出孫正禮的生死,遂就不顧一切,策馬往山中走去。越走地勢越高,馬也越覺得吃力,尤其是雨後山路很滑,有幾次馬都要失蹄。秀蓮便勒住馬,站立了一會,然後四下看了看山勢,仍舊向前去進,行走裏許,便到了一股岔道前。


    往左看是一座高峰,半身都浸在雲霧裏,往有看卻是個下坡路,山下是一遍平穀,屋宇樹木全都看得清楚。秀蓮暗驚道:“怎麽這山裏還有村落?莫非就是賊人的巢穴嗎?”


    於是便策馬往山坡下去走。才走了不幾步,就見下麵跑來了一二十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往山上跑來。


    秀蓮一見賊人來了,便趕緊收住馬,口手抽出雙刀,等候賊人上來廝殺。


    那下麵群賊向上跑來,口中並齊聲罵看。先因為離著尚遠,秀蓮隻聽他們一遍喧嘩之聲,卻不知他們說的是甚麽。後來離著漸近,秀蓮就聽他們是指著自己的名字大罵,罵其麽:“俞秀蓮你這個小姑娘兒,快來罷,我們湯大爺等著收你做壓寨夫人哩!”


    秀蓮聽了實在氣憤難禁,便掄刀飛馬向下直奔賊人。


    不料馬才去了十幾步,忽然“咕咚”一聲,人馬全都墮下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秀蓮大驚,同時身子已由馬上摔下,雙刀也撤了手,兩足都被泥土埋住;那匹馬也躺在阱內,不住的仰首長嘶,此時群賊已奔將上來,圍住陷阱,釣竿木棍一齊往下打來。


    秀蓮陷於坑阱之中又急又憤,極力掙紮著立起身來。她想要伏身取刀,但雙刀和馬匹的半身都埋在土裏,陷阱又有一丈多深,雖然上麵群賊的釣羊和木棍還夠不著她,但禁不住上麵的石塊和泥土全都往下打來,弄得秀蓮滿頭滿身都是土。


    秀蓮氣極了,便不顧一切將腳登在馬身上,颼地一跳,就像一隻豹子似的飛身出了陷阱。群賊一擁上前,鋼刀、木棍、釣竿齊向秀蓮打來,秀蓮奪得一杆木棍,向群賊招架。


    那賊人卻越聚越眾,秀蓮手中的木棍連與殺人的鋼刀相磕,眼看就要折斷了,同時秀蓮覺著腿腳都有些發痛,便不敢戀戰,返回身往山坡上去跑。


    下麵的群賊依舊往上麵追,秀蓮隻得棄了山路,躥到山石上,攀著那險峻的山石往東去走。


    群賊卻沒有那本事再來追趕了,他們隻站在山坡上破口大罵,有的冷笑著說:“俞秀蓮,你是在北京殺過苗振山的女漢子,有本領的你過來呀!我們借給你兩把刀,咱們再鬥一鬥。”


    秀蓮心中雖然氣憤,但自己手中無有兵刃,他們的人太多,而且自己兩腿已在陷阱裏摔傷,實在不能再去拚命爭鬥。她隻得攀登那又滑又危險的山石,往東走了很遠,然後立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上,向下一望,下麵就是剛才來的時候那股寬寬的山路。


    秀蓮輕身一跳,就由兩丈多高的山石上跳將下來,身子稍一傾斜,向前栽了兩步。但她趕緊立定腳,站立了一會,回首向上去看,依舊雲霧彌漫,但不見有人追趕下來。


    秀蓮生平從來未吃過這樣的虧,想不到今天無意墮在陷阱內,她想:這個仇我非報不可!於是就要下山去找一件兵器,再獨身上山來與群賊廝殺。


    她慢慢把步行下山,又望見北邊昨天自己寄宿的那個人家,心想,自己在那裏殺死了幾個人,那裏地上放著幾把刀,自己拾了刀就可立刻再到山上去,於是又往那紀家走去。


    可是到那門前,隻見柴扉大開,進去一看,地上躺著的死屍和受傷的人跟那幾口刀全都沒有了,隻有幾塊血跡,還在潮濕的地麵上。


    進到兩間屋裏去看:隻見連那半老的婆子也沒有了,再四下去找,隻有一兩根棗木棍子,卻沒有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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