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江小鶴依舊很早就起來,騎著馬又住丁字鋪徐家莊。來到這裏,隻見閬中俠徐麟正在場中舞劇,見了江小鶴,彼此並未說話。


    江小鶴將馬係在樁上,又過來試那鐵棒,連舉三次,並未舉起。到最後的那一次,江小鶴是竭盡了最後的全身力量,猛然地雙手捉棒向上一舉,已經提起有三尺多高,肘下再用力,眼看就要舉起來;但卻覺得胸口一痛,眼睛一黑,哇的一口鮮血吐出來。


    此時閬中俠還在旁邊練劍,並沒有看他。江小鶴卻覺得力氣全失,心灰意冷,低頭一看,鮮血已染在棒上,他不禁落下淚來!遂慢慢地走開,解下自己的馬匹牽出門去,一麵揮著淚,一麵策馬緩行,就回到了東關。心裏想:“我不能在這裏再住了,舉不起鐵棒,我也無顏再拜閬中俠為師了!歇上一天,我就走吧!隨便到哪裏去吧!”於是先到福立鏢店的門首,他身體疲倦,連馬全都懶得下,便向裏麵叫了兩聲。


    楊先泰由店裏出來,江小鶴就問說:“焦掌櫃他走了沒有?”


    楊先泰說:“才走,現在至多也就走出二三十裏,老弟你有事?”


    江小鶴搖頭,懶懶地說:“沒有甚麽事。”


    楊先泰又笑著說:“老弟,你下馬來咱們進去玩一會好不好?回頭我再帶你上美人巷,那裏有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美人兒,你去看著,晚間陳七爺他還要跟你擲骰子呢!”


    江小鶴搖頭,說:“不,現在我覺得身體不大舒服,回去歇一歇,晚間我再來找你!”說畢撥馬往店房走去。


    才來到店房門首,還沒下坐騎,忽見有幾個人全都手提木棒,由對麵跑來。


    江小鶴正在驚訝,身後又有幾個人把他推下馬來。江小鶴曉得那是程八派人前來暗算自己,便情急怒罵,爬起身來,要去由鞍旁抽刀決鬥,不料又被許多人將他按住,一時亂棒齊下,劈啪劈啪地向小鶴身上毒打。小鶴起先還掙紮、大罵、狂喊,後來身上著的棒太多,尤其幾棒都打在他的頭上,他不禁身癱頭昏,身上像盤著無數條的毒蛇那麽亂咬,漸漸地他被人打暈過去。


    此時街上已斷絕了交道,有無數的人都在遠處觀看,但因為這是程八爺派來的打手,打的又是個年紀很小的異鄉人,所以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阻。


    江小鶴躺在地上雖已昏暈過去,但眾打手的亂棒仍不留情,仍是劈啪劈啪,向江小鶴那死了一般的身體上去打。


    這時,忽然由東邊來了一黑馬。馬上的人街上都認得,正是閬中俠徐麟,閬中俠手搖皮鞭,口


    呼:“住手,住手!”他一來到,多半的打手全部停住棒,但還有的不知好歹,繼續去打。


    閬中俠卻憤怒地由鞍下抽出劍來,劍光一抖,嚇得眾打手紛紛退後。閬中俠下了馬,近前去看江小鶴,隻見這堅強刻苦、一意要拜自己為師的小豪傑竟滿頭鮮血,遍體鱗傷,如同死人一般了。


    閬中俠心中不勝悲憫,隨就街上招呼了人,將江小鶴抬到丁字鋪他的家中。


    江小鶴遍體疼痛,頭部昏暈。到了徐家,經徐家的仆人解救,並在他受傷的重要處,給他上了許多刀棒創藥,他才漸漸蘇醒過來,微睜開眼呻吟著。


    閬中俠行過來勸慰他道:“今天的事你不要生氣急躁,安心在我這裏養傷,棍棒傷是容易好的,等你的傷好了,我替你出這口氣!”


    江小鶴嘴角微微浮出了冷笑,想要說話,卻覺得沒有力氣,便又呻吟兩聲,把眼睛閉上了。


    從此,江小鶴就在這裏養傷,也不知過了多少日,隻覺得閬中俠時常來看他,徐家的仆人伺候也很周到。


    漸漸他小鶴也能下地了,隻是腿腳還不便利,須得扶著一根棒子,才能慢慢行動。


    閬中俠現在已不是天天來看他,但仆人們對他則毫無懈怠。


    這天江小鶴把棒子也可拋下了,慢慢地在院裏踱著,隻覺得兩腳受傷之處還有點酸痛。這個院子就是那習武的場子,江小鶴現在就住在東屋,他在院中踱著,一眼又看見了那放在南牆根下的三根鐵棒。雖然明知自己舉不起來,但心裏還有一點躍躍欲試的樣子。


    隨行過去,低頭看了看,心中又急躁地想:“快生養好了傷,我非得把鐵棒舉起來,叫閬中俠收我為徒弟不可!”


    這時一陣馬蹄聲,閬中俠騎著黑馬,後麵跟著三個騎馬的仆人回來了。


    進到場子就下了馬,閬中俠看見江小鶴,就行過來,問說:“你的傷好了沒有?”


    江小鶴恭敬地答道:“快好了!”


    閬中俠叫小鶴把衣裳解開,褲腿也脫開,詳細看了看他身上那斑斑點點將愈未愈的傷痕,就點頭道:“不要緊了,你再休養十天,就可以跑路了。”


    正自說著,忽然從外麵又進來一隻馬,馬上的人年有十七八歲,豐姿英爽,穿一身綢子衣裳,腰間佩著寶劍。


    這少年下了馬,閬中俠就點頭叫他過來,隨對江小鶴說:“這是我的兒子徐雁雲,他已從我學藝十年,已快學成了。將來你見了鮑昆侖和龍誌騰那些人,可以告訴他們,我閬中俠是不易欺負的,隻我這個兒子就可以對付他們昆侖派的師徒,遲早我父子必要找他們去較量較量!”


    說話時,閬中俠對江小鶴發著冷笑,臉上沒有一點和悅顏色。江小鶴覺得十分詫異,剛要發話去問,閬中俠已然帶著他的兒子徐雁雲昂然走進了小門,回內宅去了。


    這裏江小鶴發了半天怔,心裏想:閬中俠待我是不錯的,怎麽今天他忽然改變了態度,竟像對我冷淡起來了?我倒要問問他。”


    從此,江小鶴就沒再跟閬中俠見麵,有時小鶴托伺候他的仆人去請閬中俠,閬中俠也不來看他。


    過了幾天,江小鶴的傷勢已然痊愈,已能行走如初,但因見不著閬中俠,自己又想不起是為甚麽事得罪了他,所以非常的納悶,而且焦急。


    這天他就向伺候他的仆人說:“你告訴徐大爺,就說我身上的傷全都好了,一點沒有殘疾,現在走得動、跑得動,請他來見我一麵,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說。”


    那仆人似乎有點作難的樣子,但因被江小鶴催著,他隻得說:“好吧,我到裏院看看我們大爺,他未必在家”。


    江小鶴又囑咐說:“他若在家,無論如何叫他來見我,我隻有幾句話對他說。”


    那仆人答應了一聲,出屋往裏院去了。


    江小鶴等了半天,並不見閬中俠來,急得他在屋中來回地走。心裏想:“真奇怪!閬中俠徐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並沒得罪他。他既然那天救了我的命,叫我在他這裏養傷,可見他對我不錯,怎麽忽然又冷淡了我?莫非是那程八等壞人對他說了我的壞話?但我江小鶴實是光明磊落的一條漢子,他就是不滿意我,也應當把話對我說完了啊!”


    又過了些時,屋門一開,走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剛才那仆人,挾著小鶴的行李,連他那口刀都在內;後麵跟進來的是閬中俠之子徐雁雲,穿著藍綢長衫,態度很客氣,進屋來就向江小鶴一抱拳說:“江兄你的傷都好了,可喜,可喜!這是江兄的行李,內麵有江兄的銀兩,都是我父親由那店中替兄取回來的。現在江兄若要在此住兩天,也不妨,不然就請上路吧!他日再為相見!”


    江小鶴聽了一怔,便也抱拳說:“徐大爺現在家中嗎?”


    徐雁雲點頭說:“在家。”態度卻十分冷淡。


    江小鶴說:“既然在家,就請來見一麵。我江小鶴千裏迢迢來投他為師,舉不起鐵棒我沒法子,我到別處再練去,幾時能夠舉起鐵棒,幾時我再來。但我這條命是他教的,我在這裏打攪了多日,好容易才將傷養好,我應當跟他見一麵,給他叩個頭,拜謝他救命之恩,然後我再跟他說幾句話,我就走了。”


    徐雁雲擺手說:“不必了!江湖人彼此相助,原不算甚麽,江小兄不必掛念,你趕快回你鎮巴縣去吧!你若真覺得我家父子是好朋友,等到將來我們跟昆侖派爭鬥之時,你不要攙入就好了。”又冷笑說:“你回去可以告訴鮑振飛、龍誌騰、龍誌起、賈誌鳴、葛誌強等人,就說我徐家父子在今年秋天必要找他們去,請他們準備一些!”


    說畢轉身要走,江小鶴卻急忙趕過去,把他攔住,跺腳說:“徐大哥,你說的這話我不明白,我雖是昆侖派門徒的兒子,但我卻是他們的仇人!”


    徐雁雲用手一推江小鶴,冷笑道:“誰信!”


    江小鶴幾乎被推倒,趕忙追出屋去,又把徐雁雲拉著,一手拍胸發誓說:“我江小鶴若說一句假話,叫我天誅地滅!我爹爹是被龍家兄弟殺死的,我在鮑老頭子家裏放豬,受盡了鮑誌霖的欺辱。這次是我殺傷了龍家兄弟,才逃走出來。我要拜你爹為師,就是為學好了武藝,回去報仇!”


    徐雁雲態度有些緩和了,轉過身來,剛要對江小鶴詳細問話,忽見閬中俠由小門出來,手裏拿著兩封信,滿麵怒色,說:“不要聽他的狡辯,他是鮑昆侖手下的人,派他來是為探訪我家的事情,是要知道我們怎樣對付他們昆侖派!”


    他走到了臨近,拿著信對江小鶴說:“我若不拆開你這兩封信,就幾乎受了你的騙。現在你快走,回去告訴你們昆侖派,我是不怕他們的,到秋涼時我必要到紫陽鎮巴與他們決一勝負。你若有良心的話,到時不要幫助他們,否則我的劍下也不留情!”


    江小鶴神情迷糊簡直如同墜在霧中,心裏又急得像燃燒烈火,他亂跺著腳,說:“這是哪兒的事!我不認得字,信是誰給你來的?”


    閬中俠笑道:“誰給我來的?是我由你行李內搜出來的,這是漢中府昆侖鏢店的鮑誌霖派他的師弟張誌峻、苗誌英,到成都投給峨嵋虎李大成的,為叫他與我作對,好牽製住我不叫我去與你們為敵!”


    江小鶴想了一想,才想起來,便喘了一口氣,說:“徐大爺你真冤屈我!我告訴你這封信的真實來曆。我由鎮巴逃出,在萬源縣跳樓奪馬,就是你現在騎的那匹馬,在宣漢縣破廟寄住,半夜中又將馬弄丟。這匹馬本是性烈,它把那偷馬賊摔死在路旁,我四處尋找不著,反倒吃一頓官司,後來我脫鎖逃開,在路上遇著黑豹子伍金彪,他把我帶到箱子山。但我卻不願作強盜,就趁那天他們下山去打劫一幫鏢車——聽說那鏢車就是鮑昆侖保著的,他們把我留在山上看家——我就拿了些銀兩下山逃走。走在路上天晚了,又遇著兩個人騎著馬追我,我就殺傷了他們一個人,奪走了一匹馬,現在我的行李就是連那匹馬一塊兒奪來的。行李裏有些銀兩,還有這兩封信;我因不認得字,所以連拆也沒拆就放在這裏。徐大爺,你今天這樣一說,我才知道那天被我殺傷的就是那昆侖派的門徒,那兩個保鏢的。”


    閬中俠聽江小鶴這樣說了,他沉思了一會,然後就說:“你這話可是真的?”


    江小鶴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因為鮑昆侖和龍家兄弟將我父親殺死,我母親才帶著我弟弟改嫁了,拋了我孤身一人,我才來投名師學武,以備將來回家報仇。徐大爺,你隻要肯傳授我武藝,我隻學二年,我便走。昆侖派中的人除了馬誌賢與魯誌中兩個人還不錯,其餘的人我都得殺死他們!”


    閬中俠聽了,微微冷笑,然後走開兩步,爽快地問說:“你真是急著要去找鮑昆侖和龍家兄弟為你的父親報仇嗎?”


    江小鶴悲痛流淚著說:“那自然,今天我學會了武藝,明天我就走。不殺死龍家兄弟,我甚麽事也不幹。別看程八他使人打我,那不要緊,我不能忍的就是殺父的大仇!”


    閬中俠說:“好了!今天咱們就走,先到紫陽,後到鎮巴!你報了仇恨,我與他們決定了勝負雌雄,然後再回閬中來,我再傳授你武藝!”


    江小鶴一聽,立刻破涕為笑,喜歡得跳躍起來,說:“好了!好了!徐大爺咱們今天就走,隻不知你帶多少人去?”


    閬中俠搖頭說:“一個人也不用帶,隻是咱們兩個人去。到時你也不要上手,隻憑我一口寶劍,我管保叫鮑昆侖向我下跪,他那三十多個門徒,非死即傷!”


    江小鶴聽了閬中俠的話,也倒不禁有點發怔,徐雁雲卻嚇得變色,上前攔住他父親,說:“父親,你與江兄再商量商量好不好?不然我也跟你前去?”


    閬中俠擺手說:“你不要去,我還要留下你看家。”


    徐雁雲又嚅嚅地說:“不過我聽說鮑昆侖門徒眾多,而且有不少武藝高強的,父親你一個人如何能敵得過他們?”


    閬中俠聽了這話,立時生氣,斥道:“你不要管!我既說出話來,豈能改悔?”隨即命仆人備馬,他進院中收拾行李去了。


    這時江小鶴已把他自己行李由屋裏拿出來,雖然喜歡,但卻又有點發怯,暗道:閬中俠縱然武藝高強,可是他如何能敵得過昆侖派那些人?但又想:閬中俠他都拚得出去,難道我反拚不出去嗎?隨就鼓起勇氣來,到了馬棚裏。


    此時徐家的莊丁全都滿麵愁容,但卻都不敢作聲。仆人備了兩匹馬,一匹是黑馬,另一匹是高頭大鬃渾身跟雪一般白,仿佛比那黑馬還強。


    少時,內宅裏出來仆人,拿著閬中俠的簡單行囊和一口三尺多長的鐵鞘寶劍,都放在那匹白馬上,江小鶴就將自己的行李和鋼刀也都放在那匹黑馬上。


    少時閬中俠由內宅走出來,他精神煥發,穿著一件青洋縐的長衫,腳下一雙魚鱗勒鞋,背後掛著一個大草帽,高高興興走過來。一看馬已備好,他就說:“咱們走吧!”


    當下仆人把兩匹馬牽了出去,由徐雁雲及眾莊丁仆人送他們二人出門,二人接過了馬鞭,就扳鞍上馬,身後的人齊說:“大爺一路平安!”


    閬中俠隻含笑說了一聲:“你們回去吧!”隨即揮鞭策馬在前走去。


    江小鶴緊跟著他,又在馬上回身向徐雁雲等人抱拳。


    閬中俠卻連頭也不回,一出村口,見著東去的路徑,他就輕爽地搖著皮鞭,白馬在前,踏踏地走去。


    行約十餘裏,回頭再也望不見了閬中城池,閬中俠把那大草帽戴上,找著大路,一直往東去走。


    江小鶴的黑馬緊緊隨著前麵的白馬,同時他注意馬上的閬中俠,見他剛才在家中時還是財主大爺的模樣,而此時竟像是一位風流瀟灑的久走江湖的人。編得極精致的大草帽,配上漂亮的洋縐長衫,及他那張微紅的臉兒,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寶劍敲著銅鐙叮叮的響。這神氣,真叫江小鶴羨慕,心說:“到底是武藝高強的人,走在江湖上另是一個派頭,到了紫陽鎮巴縣,昆侖派那些人,一見著他也決不敢小看。”


    此時天氣將近正午,二人走出約四十多裏路,便找了個小鎮店,停下用午飯。在一個很小的飯鋪裏,吃的是很粗的米,很不好的菜,但江小鶴見閬中俠吃得很香,並且一點酒也沒有喝。


    江小鶴自己本想喝酒,可是見閬中俠這樣,他就不由得十分慚愧,連一個酒字也不敢提了。


    閬中俠吃過了飯,就向江小鶴微笑說:“咱們走吧!”於是由他付過了飯錢,一同上馬,又往東偏北走去。路上遇著了兩次鏢車,鏢車一見著他全都停住,車上的鏢頭都下來,向他抱拳,恭敬地問道:“徐大爺哪裏去?”


    閬中俠也在馬上拱拱手,微笑著說:“往東邊去,辦一點小事。”等得他的馬匹走過,後邊的鏢車才敢走。


    此時天氣很熱,江小鶴不但滿頭是汗,連脊背都濕透了;坐下的黑馬又太頑劣,怎樣收纏也是製不住它,但江小鶴這匹黑馬雖然時時地向前飛奔,卻總沒趕過前麵的白馬去。


    江小鶴是氣喘籲籲,前麵的閬中俠卻優遊自在,時時回過頭來微笑,催著小鶴說:“快走!”


    江小鶴努力控製著馬向前走去。又走了約五六十裏,就見前麵,遠遠之處有一脈蒼翠的山嶺。閬中俠就催馬領路,對著山走去。


    此時路上的行人漸稀,對麵的山是越來越清楚,少時馳到了山腳下,看見了山口,閬中俠忽然將馬收住。江小鶴嚇了一跳,趕緊也勒馬收纏,他這匹馬還不住地往起跳,幾乎把江小鶴掀將下了。


    就見前麵的閬中俠,由身邊掏出來一個很小的手巾包,打開,裏麵有個很小的東西,閬中俠就回身向江小鶴說:“接著!”一揚手,江小鶴趕緊伸手去接,接到手裏一看,原來是一個並不大的生金的鈴鐺,上麵繞著線,解開了線,隻見生金映著陽光發亮。


    前麵的閬中俠微笑著,說:“係在馬上!”


    江小鶴覺著很新奇,將鈴鐺係在馬前,此時閬中俠已然係好,鈴聲琅琅,他已催馬進了山口。


    江小鶴就趕忙追上去,兩匹馬帶著兩個金鈴,加上馬蹄敲在石頭之聲,寶劍的鐵鞘敲在銅鐙之聲,琅琅當當竟像有節奏似地,藉著山穀的回音,十分好聽響亮。


    江小鶴在馬上笑了,更加高興。心說:閬中俠真是位大俠客,而且人物風流瀟灑,我若不拜他為師,真是虛負此生了。


    順著山路,宛轉地走下有二三十裏路,竟沒遇著一個人,在將出山口之時,卻見前麵有七八個人,都在那裏等候。


    江小鶴暗自驚訝,說:“不好!強盜!”及至走到臨近,他才看出這些人全都沒有拿著刀,倒是有個拿著酒壺酒杯,一見閬中俠來到,齊都抱拳恭迎,為首的一個大漢,還特意穿上一件不合體的大褂,上前來笑著說:“徐大爺!你上哪裏去!今天天氣太熱,請喝杯酒吧!不然請到山上歇一歇去!”


    閬中俠卻微笑著抱拳,又擺手道謝,卻不敢喝酒。閬中俠一句話也不說,就輕輕策馬走去。


    江小鶴隨行了有半裏之遙,再回身去看,那些人還在山口站著,往這邊來望。


    閬中俠回身向江小鶴說:“將那鈴鐺摘下來吧,等遇著山時再掛上。”


    江小鶴這時才明白,原來金鈴是閬中俠的標記。山上的強盜一聽見鈴聲,就知道是閬中俠來了,不但不敢下山來打劫,並且還要恭迎獻酒,江小鶴此時真把閬中俠看成為神人。心說:一個人走江湖,要作到這樣的地位,那得有多大的本領呀?這樣的人若到了紫陽鎮巴,還發愁不把龍家兄弟和鮑老頭子打敗嗎?可是我江小鶴的殺父大仇,不能自己去報,卻仗著人家給我去報,我還算是甚麽人?


    就是將來我有了大本領,也永遠不能在人前稱英雄呀!


    因此心中又很難過,而且有一種義憤,就是想到紫陽見了龍家兄弟,雖然閬中俠一定要攔阻自己,不叫自己去動手,但那也不行!自己雖然武藝學得不夠,而且身短刀微,但也要爭先去與那些人拚鬥,非得親手把殺父大仇報了不可!因此,行在路上他更是心急,他的馬催得更快。


    閬中俠仿佛是不肯叫後麵的黑馬越過他的白馬,所以黑馬越快,他的白馬也就更快。直走到黃昏時候,已經走出有二百餘裏,來到南江縣境。


    閬中挾帶江小鶴來到這裏,他並不投店,卻進了一家村莊。那村子裏有十幾條大狗,追著兩匹馬亂吠,少時前麵來了幾個莊丁。都齊聲怒問了:“是誰!為甚麽進了村子不下馬?”


    閬中俠隻傲然地答了一聲:“是我,我姓徐!”


    對麵聽出聲音來,立刻把發怒的聲音改為恭敬的口氣,說:“原來是徐大爺!我們真沒想到是您老人家來了。”


    當下閬中俠與江小鶴二人下馬。這裏的莊丁趕忙把兩匹馬接過去,並替驅逐著狗,另由莊丁恭迎閬中俠及江小鶴進了一所大莊院內,裏麵早有兩個莊主迎接出來,都對閬中俠十分恭謹。


    閬中俠也對他們很是客氣,並指出江小鶴向他們介紹,說:“這是我的徒弟。”


    江小鶴聽了這話,卻十分感覺榮耀,便也大大方方,被那兩個莊主讓到客廳之內。進了客廳,江小鶴才看出來,這兩個人都年有四十多歲,一個是而圓體胖,滿腮的黑胡子;一個卻是黃麵短身,似是個文弱的書生樣子。


    閬中俠就向江小鶴說:“這二位莊主是叔侄,那位是紫麵獅袁湧,這位是瘦霸王袁子紹,都是川北有名的人物。”


    江小鶴不敢小覷這兩個人,便對他們都十分恭敬。袁家叔侄也都很注意江小鶴,並詢問閬中俠幾時收的這個徒弟,怎麽上次見麵,沒聽見提說。


    閬中俠微笑:“他雖拜我為師,但我還未教他武藝。你先叫人預備飯,我慢慢再把詳情告訴你。”


    於是袁子紹吩咐仆人備酒,袁家叔侄雖給閬中俠斟了酒,但閬中俠絕不肯飲。


    江小鶴雖然多日沒喝到酒,如今見了就有點流涎,但因師父不飲,徒弟又如何敢喝?所以當袁子紹擎杯送到他麵前,笑著說:“師弟你喝吧,你師父他決不能說你。”


    江小鶴卻站起來,恭恭謹謹地推辭道:“我實在不會飲酒。”


    等到袁子紹的酒杯拿了過去,他卻又有點後悔。


    此時閬中俠已把江小鶴的來曆,大概對袁家叔侄說了,然後又提到他自己此番北來,先到紫陽,後往鎮巴與昆侖派決鬥之事。


    袁家叔侄聽了,卻全都有點變色。閬中俠也正色說:“我們今天上午由家中動身,不到一天的工夫,趕了二百多裏地。在此歇宿一晚,明天就起身出巴穀關,過米倉山往紫陽縣去。我也知道,此番我負氣北來,以一人挑戰昆侖派三四十人之眾,並非易事。我並不小看他們,但他們實在是欺我太甚了!十年來我雖與昆侖派中人不睦,但並沒認真拚鬥過,如今我倒要與他們決一勝負。如若他們全部敵不過我,那就叫他們昆侖派中的人,無論是誰也不準再往川北來行走,若是我有甚麽死傷或敗北,那我也就永遠不過巴山了。”


    閬中俠說過了之後,意氣昂昂,袁家叔侄卻都有點發怔。


    袁子紹皺了皺眉就說:“徐大叔,你隻是師徒二人前往,恐怕有點兒勢孤吧?”


    袁湧趕緊用眼睛瞪他的侄子。


    閬中俠卻微微笑道:“我若再請上幾十個人來幫助我,那我還不如不走這趟呢!”


    袁湧卻說:“徐大爺這次去一定穩操勝算,鮑昆侖老了,他那些徒弟又沒有幾個真正有本事的。”


    閬中俠說:“我倒並不是欺鮑振飛年老,至於他門下的人,我也聽說過,有個葛誌強和魯誌中,武藝全都不錯。”


    袁湧卻岔開這些話,他就飲了一杯酒,笑著向閬中俠說:“幾十年來,我今天第一次看見閬中俠會有了徒弟。這位小兄弟確是相貌不俗,我想將來一定能給你老弟爭光。我的那個小孩今年整整十歲了,上次你來了沒有見著他。……”隨向袁子紹說:“你把你兄弟叫出來。”


    子紹答應了一聲,出屋去了,這裏江小鶴也要等著這裏的小莊主出來,看他到底是怎樣的人物,比自己如何?待了一會,袁子紹果然把他那叔伯兄弟領了出來。


    小鶴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又瘦又矮的小孩子,穿著一身綢緞衣裳。袁湧說:“你來見見徐叔父,你不是常說想要學超人的武藝,你也非得拜徐叔父為師不可!”


    那小孩向閬中俠打了一躬,然後他父親又給他向江小鶴引見。


    小鶴向他拱拱手,他卻連理也不理,隻翻眼看看小鶴。


    袁湧恐怕江小鶴生氣,就說:“你這個兄弟性情太別拗,也是因為沒在外麵行走過的緣故,你不要見怪他。”


    小鶴笑了笑,沒有說甚麽。


    閬中俠又問:“他叫甚麽名字?你沒教給他武藝嗎?”


    袁湧說:“他的學名叫敬元,從七歲時我就教他習武,如今已三年了。但他的身體太弱,我想沉重的功夫他練不了,想要叫他學些輕巧的玩藝兒。”


    閬中俠微笑道:“輕巧的武藝有甚麽?除非是學點穴法,但點穴法豈是盡人皆可學的?”


    袁湧沉思了一會,就說:“無論如何,得叫他出外去投師,如若隻跟我學,永遠也學不出好武藝來。”


    閬中俠笑道:“你大客氣了!”


    袁湧自己哈哈大笑,又叫他兒子袁敬元也入席,坐在末座。當晚用畢酒飯,袁子紹就給閬中俠和江小鶴預備了下榻的地方,二人在袁家莊上安宿了一宵,次日清早便一同起身。


    袁家父子叔侄將他二人送出了莊子,方才拱手作別。


    閬中俠依然策馬在前,江小鶴催馬相隨。行約三四十裏就出了巴穀關,又走不遠就來到米倉山下,此處已是川北和陝南的交界之處。閬中俠同江小鶴又在馬上係上那兩隻金鈴,鈴聲亂響,走進了山中。閬中俠的意氣昂然,隨走隨四下張望,一直走進了山道,就沒看見一個強盜。


    一出了山口,就算是漢中府管轄的地方,紫陽縣在正東,鎮巴縣卻在東偏南。


    來到此地,江小鶴雖然不甚明白路徑,但卻一麵隨閬中俠前走,一麵心裏想道:快到我的家鄉了,也快見著阿鸞了,倘或閬中俠要是與鮑老頭子打起來,我自然是要幫助閬中俠,可是阿鸞她能夠不生氣嗎?因此心中倒十分作難。


    結果是想:鮑老頭子六七十歲了,很可憐的,再說他待我也算不錯,我父親又不是被他殺死的,我應當勸閬中俠手下留點情,不要傷害了他。在比武時也應當找個別的地方去交手,不要在他家裏打,以免把阿鸞嚇壞了!因此就想把這些話向閬中俠去請求。


    可是又見閬中俠隻管在前策馬行走,一句話也不對自己來說,而且他那張紅臉十分嚴肅,馬上的金鈴也不解下,隻管叫它琅琅地響著,仿佛故意使路上的人來注意他,又似警告人們:“閬中俠到陝南來了!”


    江小鶴看著不由得從心裏害怕,哪敢再跟閬中俠說一句閑話。催馬往東又走了十餘裏路,忽然見一大隊鏢車由北向南直穿過來。江小鶴不由在馬上失聲叫道:“師父快看!這大概是昆侖派的鏢車。”


    閬中俠回首向小鶴笑了一笑,說聲:“不要怕!”當時他便連連揮鞭,騎著馬匹直衝了過去。


    江小鶴不敢落後,也緊緊催馬跟隨,同時心中緊張地想:“非得打起來不可!”


    一霎那間,閬中俠的白馬已衝到鏢車的近前,將一大隊鏢車切成為兩段。


    那小鶴也跟著衝了過去,兩匹馬鈴聲亂響。那鏢車和押車的馬匹全都停住了,十幾個鏢頭一齊用驚訝的憤恨的目光向他們望去。


    閬中俠在馬上回首傲笑,那邊的人卻彼此交談了幾句話,便忍住氣又趕著鏢車往南去了,還都回首向這邊來望。


    閬中俠非常的得意,回首向江小鶴說:“他們都認得我,但卻不敢過來與我交手。你知道嗎?騎著馬衝開人家的鏢車,這是江湖上最不講理的事,要不是我,他們早就不能依饒了!”


    江小鶴耳邊聽著閬中俠的話,眼睛卻向後望著,有點兒發怔,忽然閬中俠又向西指著說:“你看,西邊又有人來了!”


    江小鶴向西去看,果見那邊是一遍滾滾煙塵,來了約有十幾匹馬,江小鶴就驚訝著說:“這又是誰?也是他們昆侖派嗎?”


    閬中俠撥轉馬頭,勒馬揚首去看,並擺手,嚴肅地說:“且看!來的到底是哪一路的人?”


    西邊馳來的馬群越走越近,滾滾的塵土也越起越高。少時快要走到了近前,那邊為首的兩個人就一齊高高向這邊舉起手來。


    閬中俠的麵上忽然現出不悅的神色,江小鶴這時才看出來,原來來者正是袁家叔侄帶著幾個莊丁,數了一數一共是九匹馬,這些人馬上全都帶著兵器。


    江小鶴心中大喜,暗想:“來了這些個幫手可真好了,不再怕昆侖派的人多了。”


    閬中俠卻十分不高興,催馬迎將過去,高聲問道:“你們為甚麽也來了?”


    那紫麵獅袁湧又哈哈大笑,說:“閬中俠獨鬥昆侖派,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這個熱鬧要不看,我真白活了!我們來就是為看熱鬧,並不是為幫助你。”


    瘦霸王袁子紹也說:“真的,我們是為看熱鬧,並不是要給徐大叔助威,徐大叔也用不著我們給助威!”閬中俠就微微冷笑,說:“那麽咱們就不必一路同行了。”


    紫麵獅袁湧說:“好了,好了,咱們分兩路走,你們在前,我們在後,咱們各不相擾。”


    袁子紹又在對麵馬上向江小鶴使個眼色,江小鶴心裏就明白,這叔侄是閬中俠的好友,因為不放心閬中俠輕易直入挑戰昆侖派,所以他們昨天當時不說,今天卻帶著莊丁暗中跟隨下來,以便在閬中俠寡不敵眾的時候,他們都上前幫助。


    當下閬中俠向江小鶴一搖鞭子,他便不多與那袁家叔侄談話,就帶著小鶴走去。


    那袁家叔侄也故意按住眾馬,不往前趕上他們。


    閬中俠與江小鶴二人一直往東又走了幾十裏路,天色已近正午,來到一座鎮市上。閬中俠便找了一家飯鋪,二人匆匆用畢了午飯,依舊往東去走。


    江小鶴見閬中俠在路上並不向人打聽路徑,仿佛這裏的路他都很熟,心裏就更是詫異,隨趕上前問道:師父,你是常到陝南來嗎?”


    閬中俠微笑道:“我倒是不常來,隻是六七年前來過一次,三年前又來過一次,但是鮑昆侖他們卻不曉得。”往下隨走,閬中俠隨說道:“我與鮑昆侖的仇恨已非一朝一夕了。早先他昆侖派的人到川北走鏢的人很多,到了川北他們便橫行無忌,藐視一切,都被我打了回去,我想鮑昆侖一定恨我入骨。他現在是老了,若倒退二十年,我就是不來找他,他也得到閬中找我去。”


    說過了這話,他就不再說甚麽,依舊帶著小鶴往東緊緊行走,走到黃昏時候,找到一處鎮市,閬中俠就收住馬,回首向江小鶴說:“此地離紫陽縣隻有二十裏,咱先在此歇宿一宵,明天一早前去與龍家兄弟較量。但今晚你睡覺,千萬要警醒,以防不測,因為他們已曉得我們來了!”


    江小鶴聽了這話,心裏愈發覺得緊張。於是由閬中俠找了一家店房,二人便去用飯歇宿。


    這一夜,江小鶴簡直沒有睡熟,仿佛時時聽見房上和院中有響聲,他怕昆侖派中人來,可又仿佛有點盼著那些人前來似地。


    閬中俠一夜劍不離身,但也卻似睡得很安穩。到了次日,閬中俠起來,不慌不忙。


    江小鶴雖然一夜也沒睡好覺,精神非常緊張。


    約莫上午八時前後,二人略用了些早飯,閬中俠就叫江小鶴去備馬。


    小鶴將馬備好,閬中俠已將店錢給過,出門上馬。


    閬中俠也似看出來,小鶴很是興奮,他就微笑著,說:“你不要害怕!龍家兄弟到了我的手裏,他們比狗還不如,倒是鮑昆侖,雖然他年老了,但我卻不敢輕敵他。”隨說著,隨又策馬往東走,果然行了約有二十裏,便望見前麵有一座城池,路上往來的人和車馬很是擁擠。


    江小鶴周身的血液更是沸騰,在馬上問道:“師父前麵的那座城是紫陽縣嗎?”


    閬中俠點頭說:“不錯,你不要怕,就隨著我走吧。”


    江小鶴也傲然地說:“我一點也不怕!”手腳仿佛不能自主,仿佛時時要抽出刀來,跳下馬去與人廝殺。前麵的閬中俠從容不迫,馬反策得更緩,少時就走進了西關,他們兩匹馬上的金鈴還不住在人群裏琅琅亂響,就有許多人注意著他們。


    少時,來到一座大柵欄門的前麵,那門前和牆上全都寫著墨筆的大字,是“靖遠鏢店”。


    閬中俠至此就回首向小鶴說:“到了!”也就撥馬直闖進了柵欄門。


    此時鏢店之內,當院放著一把椅子,椅上坐著一個養傷的人,青臉大胡子,正是那穿雲燕龍誌騰。他自那天在鎮巴縣他師父的家裏,腹部上被江小鶴紮了一刀,至今未愈。如今他忽見閬中俠騎馬闖進了鏢店,他就嚇得“哎呀”了一聲,又見江小鶴也騎馬進來。


    此時閬中俠由鞍下抽劍,江小鶴也亮出刀來。


    龍誌騰站也站不起來,他就大聲喊著說:“好!你們報仇來了!你們要殺就殺了我吧!”


    江小鶴此時眼睛瞪得又紅又大,他跳下馬來掄刀就要過去殺死龍誌騰,閬中俠卻喝聲:“不許!”又冷笑道:“殺死他一個病夫算甚麽英雄!”


    這時的櫃房裏已出來三個鏢頭,兩個手提鋼刀,一個出得屋來才由兵器架上抄起了一杆花槍。


    江小鶴認得這人是陳誌俊,陳誌俊也看見了小鶴,就瞪著眼說:“好!你這小子!”他要挺槍過來紮小鶴,卻被他旁邊的兩個師兄將他攔住!


    這兩個師兄是破浪蛟賈誌鳴和神拳侯誌拳。賈誌鳴抱刀拱手問說:“朋友你貴姓大名,來此貴幹?”


    閬中俠尚未發言,坐在椅子上的龍誌騰就大嚷著說:“他就是閬中俠徐麟!”


    賈誌鳴一聽這個名字,全部臉上全變了色!


    閬中俠就偏身下馬,將馬匹交給小鶴,他走近幾步,把劍光一抖,怒目看著那三人,問道:“你們都是鮑昆侖的徒弟吧!你們保著鏢在川北那些地方,甚麽事都做。龍誌騰和他的兄弟更在上次趁我沒在家時,殺死了我莊內兩個莊丁。今天若不是因為他病著不能行動,我立刻就一劍將他殺死。現在,我來此處沒有別的事,就要跟你們昆侖派的人較量較量。除非你們都低首服輸,不然你們就個個上來與我決一生死,然後我再找鮑昆侖那老匹夫去!”


    賈誌鳴、侯誌拳一聽他罵了鮑昆侖,立刻兩口刀撲將上去,與閬中俠的單劍鏘鏘地交戰起來。


    那陳誌俊先用花槍讓身過去,將龍誌騰的椅子拉開,然後他就氣忿忿地將要挺槍去刺江小鶴。


    可是,這時閬中俠已然一劍將侯誌拳劈倒,陳誌俊又趕緊抖槍過去幫助賈誌鳴,才三五合,就被閬中俠用劍將他的花槍磕開,再一劍,陳誌俊的左肩就流出血來。隻剩下賈誌鳴施展刀法敵住閬中俠。


    閬中俠手中的寶劍直如閃電,忽上忽不,使人實在難防,但賈誌鳴也是昆侖派的傑出人物,紫陽三傑之一,他的刀法一展開了,也不容閬中俠立時就獲勝。


    閬中俠的寶劍是專向頭上緊劈,賈誌鳴橫刀迎了幾下,覺得閬中俠的力大,震得自己的腕子有點發痛,便不敢再去正麵迎敵,每逢對方的劍劈下來,賈誌鳴總是躲閃,卻趁空掄刀向閬中俠的下麵去掃。


    但閬中俠不單隨時進攻亂劈砍,同時還將自身遮護得很嚴,休想叫賈誌鳴得手。


    交手十五六合,賈誌鳴隨打隨退,已然快要退到柵欄門外了,江小鶴就揮臂大呼道:“師父!別叫他跑了!”


    此時忽然由外麵又闖進一條手挺鋼刀的彪形大漢,原來正是推山虎龍誌起,他那張黑胖的臉色已然慘無人色,大喊一聲:“好閬中俠!”拚上去,與賈誌鳴同鬥閬中俠。


    賈誌鳴此時也緩過刀來,兩口刀分左右,猛削惡刺。但閬中俠卻連一步也不肯退,他的寶劍左迎右遮,並時時抖起來向兩人逼近。又十四五合,就聽一聲慘叫,賈誌鳴受傷摔倒,龍誌起卻轉身向外就跑。


    閬中俠由賈誌鳴身上跳過去,挺劍往外去追,江小鶴牽著兩匹馬掄著一口刀也向門外闖去。


    此時街上、門外,許多人都驚慌跑開,那龍誌起提刀向西逃命去了。


    閬中俠在後緊追,追了不遠,就見由路旁另一家鏢店出來十幾個人,都拿著刀槍將龍誌起放走,將閬中俠攔住。閬中俠知道這些都是昆侖派的人,他毫不容情,揮劍直砍,砍傷了幾個人,就衝過去又追。


    江小鶴騎上一匹馬,牽著一匹馬,在馬上掄刀大喊,也衝開了那些人,跟上閬中俠去追龍誌起,並連聲喊:“別放他跑了!昆侖派的人頂是他最可恨!”


    龍誌起顧不得一切,隻是撒腿往西去跑。才跑下一裏多路,就見對麵馳來了一大隊人馬,馬上的人一瞧見龍誌起,都趕來抽刀截擋。龍誌起也認得,這是川北南江縣的袁家叔侄,他真氣極了,掄刀過去與袁家叔侄及眾莊丁拚鬥起來。


    此時後麵的閬中俠與江小鶴已將趕到,龍誌起危在頃刻之間,他一麵狂喊,一麵舞刀拚戰,奪路欲逃。這時忽然由江小鶴的身後又馳來一騎黑馬,其快如矢,馬上的人卻是龍家新請來的幫手魯誌中。


    魯誌中催馬越過了小鶴,趕上了閬中俠,揮刀就砍,閬中俠趕緊回身用劍相迎。


    魯誌中跳下馬來,與閬中俠短刀相接交戰在一處。閬中俠不願久戰,隻使用毒辣著數,想要兩三劍就將魯誌中刺倒,但魯誌中居然能夠擋住,於是閬中俠便有些詫異,劍法更展開,嗖嗖的寒光向魯誌中逼來,魯誌中也鋼刀如飛,上下攝護。


    那時推山虎龍誌起一看來了救星,他的精神也更加奮起,便砍傷了一個袁象的莊丁,奪了一匹馬跨上鞍去,就飛也似地向西逃去。


    這裏袁家眾人不去追趕龍誌起,反倒回來團團把魯誌中圍住。


    江小鶴在馬上急得大喊,說:“別傷他!他是個好人!”


    此時魯誌中已把閬中俠的寶劍擋住,他說:“閬中俠你住手!你先告訴我,你們來到這裏與我們拚命,是甚麽事由?”


    閬中俠收劍冷笑道:“甚麽理由?你們自己還不知?你們昆侖派的徒眾這些年來在川北太橫行了!我這回來,就是為將你們全部打服。”又指著袁家等人說:“與這些人無幹,我決不叫他們幫助我。你若不服,可以遞過刀來咱們索性一決勝負!”


    魯誌中卻拱手說:“閬中俠,我久聞你是川中有名的好漢。咱們兩家就是有點仇恨也可以當麵說開,何至於要必以刀劍相拚,若叫別省的人知道了,豈不要笑話你我兩家?”


    閬中俠持劍冷笑道:“你這時又來跟我講義氣,忘了龍家兄弟在我那裏殺死了兩個家人?現在我也沒工夫跟你瞎費唇舌,你隻是一個人,我更不願意和你交手!”


    隨由江小鶴手中接過那匹白馬:收劍上馬,說聲:“走!到鎮巴縣找鮑昆侖去!”


    這裏魯誌中不由得渾身顫抖說:“你可要仔細,別逞一時之強!”


    江小鶴心裏雖有點難過,但一句話也不說,就馳馬跟閬中俠往西走去,那袁家叔侄也率著眾莊丁隨了前去。當時蹄聲雜遝,塵土滾蕩,往西轉南,直奔鎮巴。


    瘦霸王袁子紹拍馬趕上江小鶴,說:“小兄弟,你的父親叫江誌升是不是?”


    江小鶴在馬上回頭,黯然地說:“不錯!龍家兄弟就是殺死我父親的仇人!”


    袁子紹卻說:“你也別隻抱怨龍家兄弟,我在路上都打聽出來了,你父親江誌升是被鮑老頭子親手殺的。他的那些徒弟全都知道此事,可就是不肯對別人去說!”


    江小鶴一聽這話,心中一痛,頭上一暈,幾乎摔下來!他趕緊手揪住了韁繩,兩腿蹬住了馬鞍,流著淚說:“我早知道了,鮑昆侖不但殺死了我父親,他當初還要殺死我,後來……”說著他在馬上放聲大哭,又說:“他殺死我的父親,使我母親改嫁,我還有個弟弟,現在他也不能姓江了。鮑老頭子在前時就曾想殺我,可是後來不知他想要幹甚麽,又將我養在他家,給他放豬喂馬。他那兒子鮑誌霖,整天打我罵我!”


    閬中俠在前麵回轉頭來說:“你不要啼哭,今天我就替你報仇!”


    江小鶴卻仍然啼哭道:“師父,我不用你替我報仇,我會自己打鮑昆侖。”


    閬中俠微微笑道:“哪裏能那麽容易?”隨又嚴厲地對眾人說道:“少時人到鎮巴,我與鮑昆侖交手,不許你們幫助,否則我可不講交情!”


    紫麵獅袁湧大笑道:“我們決不幫助,我們來此就是為看熱鬧!”


    當時這一群馬匹由閬中俠領頭,飛也似地向西南方向馳去,行的極快。


    過了一道山便入了鎮巴縣境,此時天色不過下午三四點鍾。雖然眾人都沒有用午飯,但卻不稍停留,走得更為急快。


    又少時,江小鶴看見了鎮巴縣城,又看見了前麵的鮑家村,他的心裏越發緊張,想起了仇人鮑家父子,想起了可愛的鮑阿鸞,並想起了在城中的母親和胞弟。


    眾馬才馳到鮑家村之前,就見有五六個人已都捉刀在這裏等候,江小鶴一看,正是鮑振飛老拳師、龍誌起、馬誌賢、劉誌遠、秦誌保和一個不相識的人,卻沒鮑誌霖。


    阿鸞小姑娘站在一棵小樹旁,手裏提著那口尺寸很短的刀,指著江小鶴,不住地瞪睛咬牙,表示痛恨!她穿的是一件紅綢子的衣裳。


    江小鶴不由羞得臉紅,可是一看見鮑老拳師,他的眼睛裏又冒火。


    此時鮑振飛老拳師手提著他那口昆侖刀,壓住手下的門徒,他單獨走上來。他那張紫臉,現出些慘白的顏色,蒼鬢亂動。肥胖高大的身體也像氣得難以走路,他招手高聲道:“哪位是閬中俠,請下馬來。”


    閬中俠一麵攔住袁家叔侄等人一麵下馬,擊出寶劍走過去,作出從容不迫的樣子,說:“我就是閬中俠徐麟。”


    那鮑老拳師瞪著大眼睛把閬中俠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拱手說:“久仰!久仰!聞名十幾年了,今天才能見麵。”


    閬中俠也提著寶劍拱了拱手。


    鮑老拳師喘了口氣,又問說:“徐兄,你如今前來,就是為替江小鶴的父親報仇嗎?江誌升是被我殺死的,請徐兄就動劍把我殺死吧,千萬別傷我的徒弟!”


    閬中俠搖頭道:“不是!江誌升是你們昆侖派的人,你們師徒的仇恨與我無關。這回江小鶴雖然同我前來,我並不幫助他,他也不幫助我。我卻是為我自己的事情來找你!”


    鮑老拳師說:“我並沒招惹過你。”


    閬中俠說:“你雖然沒招惹過,但你縱著一些徒弟,在我的川北橫行!”


    鮑老拳師說:“那好辦!你指出我的徒弟,是哪個招惹了你,我把他叫出來向你謝罪。”


    閬中俠說:“你別的徒弟也與我沒有甚麽仇恨,隻是龍家兄弟他們趁我不備,到我家裏殺死了兩個人,我非要捉他們抵命不可。現在龍誌騰身患重病,我不願傷他,但這個龍誌起,他現在你的身畔,你須叫我們把他帶走!”


    鮑老拳師一聽這話,他卻連連搖頭,說:“閬中俠!你不要逼人太甚!我這些徒弟都是隨我多年,如同我的兒子一樣。除了他們犯了淫戒,我是一定殺死毫不容情,但也得叫我自己去殺他。別人若是想在我的眼前,傷我徒弟的一根毫毛,哼哼!別說你閬中俠還是江湖晚輩,就是蜀中龍、龍門俠也是休想!”


    閬中俠一聽這話,他立刻挺劍逼近。


    那邊樹下的阿鸞趕緊驚嚇道:“爺爺留神!他要傷你!”


    鮑老拳師回頭看了看孫女,慘笑著,擺手說:“不要緊,閬中俠不是那等人!”然後轉過頭又向閬中俠說:“我知道你的武藝是在我所有的徒弟之上,但我鮑振飛還自信能敵得你。倒退二十年,我決不能叫你找到紫陽鎮巴橫行,殺傷我好幾個徒弟!”


    說到這裏,老拳師瞪起兩隻凶彪彪的大眼。


    閬中俠也瞪眼說:“不必多說,我們較量就是!”


    鮑老拳師又一手橫刀,一手攏說:“不要急!我還有幾句話。”隨手掀掀胡子說:“我現在老了,我的徒弟太多,兒子有兩個,他們的武藝都是平常,我不願給他們結下仇人。不然我若一死,他們都受人欺負,所以連江小鶴我都不願跟他結仇。”


    閬中俠說:“既然如此,你叫我們把龍誌起一人帶走,與你和你的徒弟們無幹!”


    鮑老拳師擺手說:“那又不行!無論如何,我也得護著我的徒弟。現在就這樣吧!”說到這裏,老拳師把刀一抖。


    閬中俠趕緊用劍將刀架住,但覺老拳師的力氣很大。


    鮑老拳師突然又瞪起眼來,說:“咱們較量幾合,如你贏了我,我先橫刀自刎,然後我的徒弟隨你殺。但是,閬中俠我若贏了你呢?”


    閬中俠忿忿地說:“我永遠不到陝南來,川北的江湖也由你們走!”


    鮑老拳師高聲說:“好!”當時鏘鏘的兩個人刀劍接觸起來。


    閬中俠頭直氣舒,眼視四方,揮劍嗖嗖一連三劍砍去,腳下並不揚步,直越向前。前三劍老拳師都退後躲開,等到第四劍砍下之時,老拳師的昆侖刀往上一舉,隻聽當的一聲巨響,立刻將劍磕開。


    閬中俠趕緊右手挽花,一劍又向老拳師的左臂劈下,老拳師疾忙向右斜身,左腿反抽在右腿之後,探刀一撩,又將寶劍撩開了,同時刀向對方下部去取。


    閬中俠的劍趕緊迎門倒砍,隨身去挑;但鮑老拳師的力極沉重,刀沒有被他挑開,反壓住了劍,用刀去推。閬中俠趕緊連退兩步,變了劍勢,騰步展劍如同金鵬展翅,寶劍去探鮑老拳師的腹部,但又被鮑老拳師用刀推開。


    於是閬中俠又換劍法,鮑老拳師的刀法也加變更,往來又五六合,兩旁的人都直眼看著,都沒看出勝敗來。但忽然閬中俠跳出一旁,收住了劍式,老拳師也斂刀喘氣。


    閬中俠卻麵色慘白,跑到馬前騎上他那匹馬就走。


    江小鶴等人全都不知是怎麽回事,都驚詫著,緊緊催馬去跟隨。


    閬中俠找著大路轉往南去,江小鶴和袁家叔侄等人緊緊隨著,可是又不敢向他問話。一霎時穿過了南山,又來到川北地麵,前麵的閬中俠才將馬收住。


    江小鶴趕緊上前,問道:“師父!你並沒敗呀!為甚麽不肯打就走了?”


    閬中俠卻在馬上微微慘笑,擺手說:“你不要再叫我師父了!”隨後右臂抬起,江小鶴一看,隻見閬中俠的青綢袖子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裏麵浸出些鮮血來。


    閬中俠說:“這是鮑昆侖不想給他的徒弟結仇,所以劃的這下很輕,否則我這雙臂必成殘廢。他比我強,他在老年,身體不便,氣力上不也夠,若他現在年輕,我更不是對手了!”說出這樣的話來,江小鶴和袁家叔侄都嚇得變色。


    閬中俠繼續說:“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到陝南來!”又向江小鶴說:“你若跟我學武藝,永遠也不能敵得過鮑昆侖,你應當另投名師!”


    江小鶴下了馬哭道:“哪裏還有名師呢!”


    閬中俠搖頭說:“不,開封府的神鷹高慶貴長於點穴,他的武藝在我之上。七年前我在開封府與他同在後園擺棋,他曾以點穴向我開過玩笑。你向他一說此事,他一定肯收你為弟子。你若不學刀劍以外的武藝,要想敵得過鮑昆侖,那很難!”說畢,向小鶴點點頭,說聲:“後會有期!”便帶著袁家叔侄等人走了。


    這裏江小鶴望見那一遍馬影煙塵去遠,發了一會怔,就想:閬中俠不會說假話,除非學會了點穴,我不能替我父親報仇。好在我的盤纏足夠,我就往開封府去吧!


    上了馬,又覺得腹中饑餓,因想:先找個地方吃一頓飯去才好。隨就策馬往東,行走不遠,就到了一座小村鎮。心想:這個地方倒還僻靜,大概昆侖派的那些人不致到這裏來追我,我先好好地在這裏歇一歇吧。於是找一家飯鋪,下馬進去,要了菜飯和酒。


    幾盅酒喝下去之後,江小鶴又不禁惹起了愁腸。心說:閬中俠真是一位英雄,可是像他那樣的英雄也敵不過鮑昆侖,鮑老頭子的武藝也太不得了!早先我還不知道,更沒斷定我的殺父仇人原來就是鮑老頭子!


    想起父親的被殺,心中實在慘傷。又想:我自來了一趟家鄉,連母親都沒有見麵。我母親雖已嫁給開絨線鋪的董大,但他究竟是我的生身之母,而且弟弟小鷺也是同胞。無論如何我是應當看看他們去,因為將來不知何時才能見麵啊!


    揮了幾點淚,又想回頭私到鎮巴去看望母弟,須要處處留神,不然若被昆侖派的人捉住,那立時便沒有活命。這回閬中俠是我給勾來的,他們不定要如何恨我了。剛才我還看見阿鸞對我咬牙,唉!阿鸞可不應當恨我,難道我在她家裏受的那些氣她還不知道嗎?雖然我跟她好,可是她不能攔擋我報仇呀!


    越飲酒心裏越不痛快,就把酒杯一摔,吃了點飯,付了錢出門上馬就走。一直往北,找了一股僻靜的道路,偷偷地穿過了巴山,然後辨別方向,繞著路故意躲開鮑家村,馳往北去。


    這時天色不早了,滿天鋪著錦一般的晚霞,又走了些時,一回頭,看見鎮巴縣城在他身後。江小鶴就趕緊轉過馬來,一橫心直奔縣城東門。一進城門,見了他故裏的街道,心中又不禁一陣難過,同時他又小心著街上有無熟人。


    少時,來到那董大開的絨線鋪前,這個鋪子很小,屋裏黑洞洞,隻有董大在櫃上趴著打盹。


    江小鶴下了馬,將馬栓在門前的旗杆上,進去,滿臉通紅。


    那董大要站起身來招呼買賣,江小鶴卻向他拱手,叫聲董大叔,說:“你老人家不認得我了,我是江小鶴,今天我從這裏路過,我想看看我的母親和我弟弟!”


    那董大一聽這話,探著頭,隔著櫃詳細打量江小鶴,就生著氣說:“嗬!原來是你這孩子呀!你忘了你上回在鮑家闖的那大禍?你這孩子好大膽子!快走,快走!我認得你是誰呀?你的媽嫁了我就是我的人,我不許她見你,你就不能見,快走,快走!我要喊人了。我說你在鮑家村殺過人!”


    江小鶴氣得要跳進櫃去把董大打死,但這時忽由外麵進來一人,把他從後麵揪住,江小鶴嚇了一跳,趕緊回身一看,原來是姨丈馬誌賢。


    馬誌賢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說:“趕快跑吧!龍誌起可在城裏了。唉!你今天結得這裏多大仇恨。”江小鶴這才趕緊出了鋪子,解繩上馬,回首向馬誌賢抱拳,說道:“姨丈再見!”催馬出了西門,尋著大路一直往北越過了一道山,江小鶴才策馬緩緩去走,兩眼卻不禁灑下淚來。


    又想:若不是鮑老頭子殺死了我的父親,我何至於連母親都不能相認?連故鄉都不敢停留?因此胸中又燃起了怒火,放轡向北快走。少時天色就昏黑了,又沒有月光,他便找了一個僻靜的村鎮,投店歇下。


    次日清晨離店起身,過了西鄉縣,又偏東走去,在傍午時就到了子午鎮。子午鎮也是個熱鬧的地方,往北過了子午河,再走四五十裏便是終南山;隻要一過了終南山,那就是關中地帶。


    江小鶴是打算出函穀關直奔開封。他在沿途打聽明白了路徑來到這裏,因為天熱口渴,而且到了吃飯的時候了,隨就找了一家酒店,在門前下了馬,走了進去。


    他前腳走過,後腳有一人跟隨進來。江小鶴心虛,趕緊回頭去看,就見原來是一位老先生。年紀大概有六十歲上下,戴著眼鏡,胡子微白,頭上戴一頂小帽,身穿著藍布袍子,青紗坎肩,身後背著一個不大的包裹。江小鶴先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那老先生就坐在他的對麵。


    江小鶴要了酒,那老先生也要了酒;並由他那小包裏抽出一本書來,一邊飲酒一邊看,並且看得非常出神。江小鶴心中就很羨慕,暗道:還是認得字的好,拿一本書就可以消愁解悶,我卻連一個字也不認得。因此笑著問道:“老先生你看的是甚麽書呀?”


    那老先生把書本離開了眼鏡,扭頭看了看小鶴,就說:“吾看的是唐詩。”說話是南方口音。


    江小鶴還能聽得懂,心想:大概這位老先生是個秀才,才學一定不錯。


    喝了兩杯酒,見老先生依然津津有味地看著,江小鶴不明白那書上有甚麽意思,隨即恭敬地問說:“老先生你是個秀才吧?”


    那老先生搖搖頭,卻不說話,依舊看他的那本書。


    江小鶴酒喝得差不多了,又要菜吃飯,並問:“老先生你也吃一點吧?”


    老先生擺了擺手說:“吾不吃。”


    江小鶴就大口地吞飯,待了一會,那老先生把書本放下了,自己斟了半杯酒喝,望望小鶴。


    小鶴笑著,問說:“老先生你從哪兒來呀?”


    那老先生說:“吾從江南來。”


    江小鶴說:“你老先生是做官的吧?”


    那老先生又搖頭,說:“我從未做過官,吾是來此閑遊。”


    江小鶴點了點頭,說:“老先生精神還不錯!”心想到底是念書的人和氣,拿這位老先生和鮑昆侖一比,這位老先生像一尊菩薩,那鮑昆侖簡直是閻王!


    此時那位老先生對小鶴問話了,他笑著問:“小孩你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江小鶴說:“我從鎮巴縣來,要往開封府去。”


    那老先生似乎很驚異,說:“哎呀!這麽遠,你能走得動麽?”


    江小鶴指著門外說:“我有匹馬。”


    老先生又問:“你到開封做甚麽去?你的父母放心你這樣走遠路嗎?”


    這句話實在勾起小鶴的傷心,小鶴就唉地一聲長歎,搖搖頭:“我沒有父母。老先生,我是個苦孩子,雖說我今年才十四歲,可是甚麽苦我都受過了!老先生,世人像你老人家這樣和氣的人真少有呀!”


    那老先生越發驚訝,問:“為甚麽呢?你是做甚麽的?你父親死了,你以何為生,這回到開封要去找誰?”江小鶴說:“我到開封府要去找神鷹高慶貴,是川北閬中俠叫我去投他為師。唉!你老先生是個念書人我才對你說,唉!我是個學武藝的人,說出來你老人家也不懂。我就這樣告訴你吧,我的父親被人殺死了,害得我家散人亡,母子兄弟都不能見麵相認。我現在到開封府去,就是為找高慶貴學習點穴,將來好為我父親報仇。”


    說到這裏,他不禁擦拭眼淚。這時旁邊並沒有別的酒客,江小鶴說完了,就仿佛心裏舒服了一些似地。


    那老先生聽了,就不住點頭,說:“你這小孩很有誌氣!”


    江小鶴又說:“老先生,你在開封府沒有甚麽事嗎?我可以順便給你去辦。”


    老先生搖頭說:“沒有甚麽事。”


    江小鶴隨付了酒賬,還要給那老先生付賬,那老先生卻擺手說:“不要客氣,我還要吃飯,還不知道共合多少錢呢。”


    江小鶴就抱拳說:“老先生,再會。”


    老先生卻隻點點頭,連起身都不起。


    江小鶴出了酒店,解下馬來,牽著往北又找了個草料鋪把馬喂了,然後上馬揮鞭,過了子午河,直往北去。行走二三十裏路就望見了終南山,此時天色尚早,但路上的行人卻不多,車輛簡直沒有。


    江小鶴到此卻為難了,心想:這終南山可比我們家鄉的山更高多了,還不知山路有多深多遠?現在雖然天色尚早,但是山裏走不了三十裏路,也許天要黑,山裏若沒有店房,我可到哪裏去投宿呢?若遇老虎豹子,那豈不糟糕。


    於是就找著路旁行走的一個農夫,勒著馬問道:“借光,大哥。我要過終南山到關中去,不知進了山走多遠路才能有店房?”


    那農人說:“山裏沒有店房隻有人家,人家都可以投宿。可是,小孩你一個人可不能進出,山裏的……”說到這裏,他走近馬來,指著北麵的高山說:“你一個人進去那是白白送命,山上有十幾個山寨,寨主都是有名的人,銀鏢胡立的本事大極了,膽子也大,常常騎著馬出山來玩。你要想過山,頂好到子午鎮去等著,等過一兩天就許有鏢車,你跟在鏢車後麵過山準沒錯,要不然你進山走不到二裏地一定出事!”


    江小鶴一麵聽一麵想,心想:這路上的鏢車都是昆侖派,要跟著他們後麵走,被他們認出我來,還能饒得了我?再說,我現在哪有一刻的工夫敢耽擱,拚命越過出去,也許遇不見強盜,即使遇著強盜也不要緊,我馬上帶著金鈴,再跟他們打幾句江湖話,他們知道我是閬中俠的人,我想決不敢傷害我。


    當時他拱手向那農人道聲:“多謝!”立刻就揮鞭迎山走去,少時看見了山口,就策馬直走進去。


    在山路上迂回地走了十幾裏,江小鶴才看出來,原來這秦嶺卻與川北的諸山不同,不但峰高嶺峻,並且萬山重疊,作出或俯或仰的各種姿勢,每座山峰都有幾百丈高,連綿無盡。並且樹木也很多,有許多地方蒼鬱茂盛,都像是未經人來樵過的森林。


    走了半天沒遇見一個人,不過有時看山凹處有幾個洞,由石洞裏吐出濃嫋的炊煙,那裏大概是有人居住。


    曲折地往下又行了二十餘裏路,覺得山路漸狹漸陡,江小鶴簡直在馬上騎不住了,但是他還小心仔細地緊緊勒馬,一步一步地向上去走,越走越高。眼看他這人馬快爬上一道峻嶺,忽然抬頭一望,見上麵有一個人背著個包裹,很輕便地正向上走去,眼看著人家就要走到嶺上。


    江小鶴心中不禁羨慕說:“別看人家步行的,爬起山來比我騎馬的還省力氣。”又想:“剛才聽那莊稼漢說,這山裏的強盜簡直比石頭還要多,十個八個的人就不敢走,現在人家怎麽敢走?一個人又背著包裏,決不像在山裏住的人。……”


    隨想隨走,又走了幾步,忽然仔細一看在自己前麵走的那個人,他不由驚訝得:“哎呀!”了一聲,說:“怪呀!”前麵這個人是頭戴一頂小帽,身穿藍布袍子青紗坎肩,偶爾一斜身他那飄飄白須還被山風吹起來。


    江小鶴在後麵看得很是清楚,心說:這簡直是怪事,這不是我在子午鎮酒館裏遇見的那位老先生嗎?我離開酒館時,他還在那裏慢條斯理地等著吃飯,我馬不停蹄地往北走下了五六十裏,進了山又走了半天,這背著包裏步行的老頭子會走在我的前頭?我不信。


    於是他就扯開了嗓子向上麵喊道:“老先生!”


    前麵那已快走到嶺上的客人一回頭,把臉向下一望,江小鶴驚訝得幾乎由馬上栽下來,他催馬拚向山上緊走,並大聲喊道:“老先生,你怎麽走得這麽快呀?哎呀!你倒走在我的前頭啦!哎呀老先生,你簡直是神腿呀!”


    前麵的老先生向下大笑著,點了點頭,風吹後見那白須煞是好看。


    江小鶴心說:這簡直是一位老神仙!喘著氣,鞭著馬,好容易才走上了山嶺。他累得氣也接不上,頭上的汗像雨似地往脖子上流。但是那位老先生卻早已在嶺上等著他,而且麵目是那麽平和,一點也不喘氣,簡直像片閑雲、一隻野鶴,從百裏之外飄然地就降臨到這山頂。


    江小鶴勒住馬,喘氣說:“老先生,你怎麽走得這麽快呀?哎呀!要有你老人家這兩條腿,走江湖就不必騎馬了。”


    那老先生卻平淡地笑了笑,說:“我是抄近路來的。”


    江小鶴說:“我說的呢!老先生你看我走這條路對不對呀?”


    老先生點頭說:“很對。你下了這道嶺,再過兩重山嶺,那裏的路就寬了,就有人家了,你可以到那裏去喝點水。”


    江小鶴抱拳說:“好,謝謝老先生,再會,再會。”於是一放馬順著山坡踏踏踏地向下跑去,一霎時就跑下了山嶺,收住馬頭向上再看,就見那位老先生還沒有往下走。


    江小鶴催馬順著山路往北又走了五六裏,就遇見一座更高更陡簡直是直上直下的山嶺,正在尋思能否騎馬走上去。


    忽然抬頭一看,哎呀!又是那位背著包裏的老先生,昂然地行在峭壁之間,隻見一刹那間就上了山嶺,轉眼就不見了。


    江小鶴發怔著抬首仰望,身上雖然出著汗,但卻覺得顫抖,說:“不好!這不是神仙就是鬼,決不是人!”於是撥馬走開,進了一股幽僻的山路,身上還覺著發抖,看見山石石鬆樹都像那怪異的老人在那裏蹲著似地。曲折宛轉地又走了很多山路,艱辛困苦地又越過兩重山嶺,並沒再看見那個怪異的老人。


    忽然聽得耳畔有“哧哧”的叫聲,似是鷹鳥鳴,但又似在箱子山中所聽到的那賊人的呼哨之聲。


    江小鶴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趕緊由馬鞍下抽出鋼刀,舉目轉頭四下張望。隻見山風吹著樹動,白雲在嶺際飄忽,連隻鳥的聲音也沒有。但江小鶴心中始終警戒著,刀始終未入鞘,隨走隨回頭,又轉過了兩個山環,便覺路徑漸寬。


    可是行了不遠,驚心動魄的事又出現在眼前了!原來在山路上橫躺著七八具死屍。


    江小鶴大驚,說聲:“奇怪!”勒住馬慢慢地往前走,就見地下雖然橫躺豎臥地有七八個人,可是地下隻扔著幾件刀棍,卻沒有一點血跡。他便策馬走近去看,隻聽見地下的人哼著,有個人還說:“兄弟!你快去報告寨主去!我們都不能動彈了!”


    江小鶴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臨近去看,隻見這一共八人,全都是穿著短衣褲,就仿佛在川北所遇見的那些強盜一般。他們身上都沒有受傷,都睜著眼,可就是都不能動彈了,有的趴著,有的仰臥,有的還能說話,有的哼哼著,仿佛身上極為痛苦。


    江小鶴睜著兩隻驚訝的眼睛,問說:“你們全都怎麽啦?誰打了你們?拿甚麽東西打的你們?”


    那幾個不能動彈的強盜都已看出江小鶴也是個過路的人,並不是他們一夥,隨著就有一個說:“朋友,你行點好事,到東邊嶺上給我們送個信,我們都是銀鏢胡立胡大寨主手下的人,剛才遇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施用點穴法,把我們全都點過去了!你叫他們來把我們抬回去吧!”


    江小鶴一聽“點穴法”三個字,他就像破人提醒了甚麽似地,立刻他一聲不語,催馬走去,隨走隨將鋼刀收起,心想:我明白了,我所遇見的那位老先生,一定是一位出名的大俠客。他會點穴,說不定他就是高慶貴吧?唉!剛才我真傻,在山嶺上就應當跪下拜了為師,竟把他放過去了!


    於是策馬直行,東瞧西望,可惜難見那位老俠蹤跡了。他心裏越是焦急,這路徑越像跟他作對,又爬了二三重高山,使人疲馬倦不能再往下走了。


    此時,日已西斜,山穀中的陰雲撲上來,漸漸連路徑也看不清了,所幸現在走的這條路還很平也很寬。江小鶴又往前走了十餘裏路,忽聽前麵有人高喊著說:“是從哪兒來的?喂!問你啦!”


    江小鶴又走近了些,才看出原來前麵是一片平穀,在這裏有幾戶人家,有一大群人,還有車輛、騾馬,問自己話的這人卻是鏢頭模樣。


    江小鶴近前收馬,就說:“我是從子午鎮來的,朋友你呢!貴處是哪裏?”


    那人說:“我們是西安府利順鏢店的,現在跟隨葛掌櫃的往漢中去。”


    江小鶴一聽,不由更是一驚,心說:不好!我碰見昆侖派裏比龍家兄弟名聲還大的葛誌強了!這可怎麽辦?於是不由有點驚慌,對方的鏢頭又問:“你後麵還有人嗎?”


    江小鶴說:“沒有人,就是我一個!”


    對方也有點詫異,隨問說:“就隻你一個?你一個人敢過山?你這小子可別冤人,走江湖的可不能隨便打哈哈!”


    江小鶴卻不敢下馬來,作出著急的神色,點頭道:“真的!就是我一個,我沒法子,因為有急事,就是這秦嶺道上有刀山油鍋我也得走。我現在還不能在這兒歇,得趕緊往下走!”隨說著,隨策馬往前去闖,打算逃避開這些昆侖派的人。


    卻不料馬頭被對方這鏢頭扭住,這鏢頭說:“小怔頭,你不要命啦,你他媽的膽子可不小!你闖過來三十多裏路,不是銀鏢胡立沒瞧見你,是他看你這樣兒不配一劫。你睜眼瞧瞧!這兒停住多少家鏢車,我們葛大掌櫃的也在這裏了。為甚麽不敢往下走?不就是犯不上招惹胡立的那百發百中銀鏢嗎?你要往北去,可小心他們還有一個北寨,走在那兒被他們看見,別說給你一鏢,再給你一石頭,也得把你這小子打個腦袋開花!”


    江小鶴被這人罵得他心中十分生氣,但是在這裏自己實在不敢惹事,隨就強忍著怒氣,冷笑著,這“朋友你別管,就是死了,我也得辦我的要緊事情去!”


    於是揮鞭催馬,打算疾忙地闖過,但這時忽見車後有人“吧”地一掌就打在小鶴的跨上。出其不意,江小鶴不由“曖喲”地叫了一聲,摔下馬來。


    身後的卻正是鮑昆侖的二兒子鮑誌霖,此次他是受龍家兄弟之托,到西安府去請葛誌強。


    葛誌強保著利順便南來,走至山中此處,因為天晚而且顧忌胡立的飛鏢,不能往下再走,就停在這裏,不想他卻遇著了江小鶴。


    雖然他還不曉得前兩天江小鶴勾來閬中俠大鬧紫陽鎮巴之事,但他把江小鶴推下馬去,他就趕過去又是一腳,罵著說:“小龜孫子!你他媽的到現在還活著?龍家大爺叫你紮得到現在還不能走路,雜種!”


    江小鶴一滾身爬起來,跑到馬旁就抽出刀來嗖地一抖向鮑誌霖就砍,罵道:“狗雜種!你打江小太爺,江小太爺正要找你呢!”


    鮑誌霖張著兩隻手就跑,並大聲喊著說:“這是江誌升的兒子,咱們龍大師哥就是叫他殺傷的!”


    立刻有三四個利順鏢店的鏢頭,舞著刀棍過來,與江小鶴交手。江小鶴明知自己人單勢孤,但事到如此,他隻好拚出命去,隨就把刀嗖嗖地抖著,胡殺亂砍。對方那幾個人雖然也都不弱,但卻不能近他的身。


    爭戰了十幾個回合,就見鮑誌霖勾來了一人。在這黃昏的山穀之中,雖然看不清此人麵目,但也可以略略見得此人是軀幹雄偉,氣度軒昂,手中提著一口就像鮑老拳師所使的那昆侖刀。


    來到近前,他用刀一指,大聲喝:“住手!哪個是江小鶴?”與小鶴爭鬥的那幾個人全都撤刀曳棍,跳在一旁。


    江小鶴喘一喘氣,手中橫著刀答道:“我是江小鶴,你是誰?”


    那人旁邊站著鮑誌霖說:“你這小子連我六師哥也都不認得,這就是我們昆侖派除了我父親頂頂有名的英雄,“金刀銀鞭”鐵霸王葛六太爺!”


    江小鶴曉得這是葛誌強,連閬中俠都說過,他是昆侖門下最有本領的門徒,於是他就發急道:“我沒招惹你們,你們這些人截住我欺負我,欺負我年少!”


    葛誌強哼哼冷笑,手挺昆侖刀逼近幾步,江小鶴趕忙往後退步,葛誌強喝道:“把你手中的刀扔下,叫我們綁起來,送回鎮巴聽我們的師父處置。你若敢稍稍違抗,立刻一刀我就把你劈死!小賊徒,你爹江誌升給我們昆侖派丟盡了名聲,你這小賊還殺傷我的二師兄逃走,現在看你還往哪裏去逃?”說完一刀狠狠地劈下。


    江小鶴趕緊橫刀去迎,隻聽當啷一聲,江小鶴的手腕好疼,扔刀在地,剛要轉身去跑,卻被葛誌強從後麵一腳——這一腳真有踢山踏海之力,把江小鶴踢得像個蛋似地滾了幾滾,幾個鏢頭跑過去就把江小鶴按住。江小鶴掙紮著大喊,可是脖子破人捏住,兩臂破人檸住,他隻像個被捉住的小雞子。


    鮑誌霖嚷著:“拿繩子,拿繩子,捆上他!捆上他!”他洋洋得意,正在嚷著,忽覺得脊梁一陣發麻,叫說:“哎呀!”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原來他的身後突然來了一個背著包裏的老人,旁邊的人全都十分驚詫。


    葛誌強大怒,掄刀過來威嚇道:“你是誰?”


    老人並不言語也不躲閃,等到葛誌強的鋼刀劈下之時,老人隻略略舉起左手,兩個手指將昆侖刀捏住。


    葛誌強使盡了他那鐵霸王的力量,但這口刀他卻按不下,也抽不回來。他雙手握著刀把,使力奪刀,但老人那兩個手指真似有千鈞之力,紋絲兒不動。


    然後老人稍一用力,捏住刀刃就把昆侖刀奪了過去,放在地下拿腳一跺,隻聽“喀勒”一聲,這口沉重的純鋼的昆侖刀竟像個薄木片,立刻兩截了。


    鐵霸王葛誌強嚇得“哎呀”一聲叫了出來,變色說:“你是誰?”


    老人的那隻右手始終背著包裏,從容地說著南方話:“吾是這孩子的師父,不能看你們欺負他!”


    這時旁邊的人都嚇呆了,按著江小鶴的人也都撒了手。


    葛誌強渾身發抖,先叫眾人把江小鶴放開,然後他作揖打躬,問說:“老前輩請留大名!”


    那老人搖頭說:“吾不用說出名姓,你隻去見你的師父鮑振飛,問他在三十年前桐柏山中曾遇見甚麽人,他就曉得吾的姓名了。”


    葛誌強口中連稱“是,是”卻不敢多問。


    這時江小鶴哭著過來,給這位老先生叩頭,老人就慈祥地說:“不要怕!騎上你的馬往下走,吾保護你!”江小鶴爬起來,連他的那口刀也顧不得要了,就牽過自己那匹馬,低著頭,跟著老人在薄暮的天色之下向北走去。


    他們走後的那山穀中,那些鏢頭及鐵霸王葛誌強全都低著聲談話。悄悄地做事,一點大聲兒也不敢有,仿佛那老俠的神奇行動把他們的魂魄都嚇住了!隻有山風吹著樹木喇喇地響。


    由地下揀起那口被踏為兩截的昆侖刀,抬起來身成殘廢的鮑誌霖,他們就在這山穀的人家之中寄宿了一宵,次日帶著鏢車拉著鮑誌霖,悄然地走出了秦嶺。


    葛誌強每逢來到陝南總是聲勢赫赫,因為他不僅是鮑昆侖的得意門徒,而且是關中首富、鏢行世家,但這次來了卻黯然無聲無色。他命手下人將鏢車送到漢中,他隻帶著兩個夥計,三匹馬一輛車,車上躺著隻會說話不會動轉的鮑誌霖,連夜趕回了鎮巴縣。


    此時鮑家村裏的鮑老拳師正因平和地折服了閬中俠,驚走了江小鶴,以為此後可以高枕無憂,冤仇都解,卻不料這天午前葛誌強來了。


    此時,鮑老拳師帶著孫女和魯誌中、龍誌起、馬誌賢、劉誌遠、秦誌保等人,都正在門前。忽見由車上抬下來死人一般的鮑誌霖,眾人就全都怔住了。


    葛誌強精神頹唐,神色不安,他向老師父行完了禮,就請他師父跟他走到一邊,悄悄地陳述在秦嶺道中所遇之事。


    起先鮑老拳師聽說到江小鶴獨走秦嶺,他還握拳憤怒,臉色發紫,後來聽到那奇異的老人用點穴點倒了鮑誌霖,一腳踏折了昆侖刀,他就麵變蒼白,神色漸異,及至聽葛誌強說:“此人說,他不必道出姓名,隻叫我回來問師父,三十年前在桐柏山……”


    他的話才說到這裏,鮑老拳師就急得一頓腳,說:“唉!……”咕咚一聲躺在地下,暈死了過去。


    眾門徒大慌!趕緊上前把老拳師攙回到房裏,阿鸞小姑娘也放聲大哭。


    老拳師躺臥在床上,眾門徒和兩個兒媳及小孫女全都環繞伺候,用薑湯灌了半天,老拳師方才漸漸蘇醒。


    阿鸞小姑娘趴在她爺爺的身上嗚嗚哭泣,老拳師喘了半天才垂淚歎氣道:“完了!完了!我鮑振飛過去行事太狠,使你們也跟我慘受惡報。那個人我認識,三十年前我年輕力壯,在河南桐柏山中曾遇此人,我受過他的教訓。似我這樣的人,這樣武藝,若到他的手中直如草芥。我在桐柏山吃虧的事從來不對人說,我以為他早已死了,不想他尚在人間,而且還把江小鶴帶了去。


    江小鶴膽大心狠,刻苦要強,三年以後他若藝成歸來,我鮑氏全家及我昆侖派中三十多個門徒,將無一人能夠活命!唉!這都是我鮑振飛生平做事過份,而且後來又猶豫不決,才結下了這不可解的仇家!”老拳師言罷,眾門徒都淒然揮淚。


    馬誌賢就拭拭眼淚,勸慰老拳師說:“師父不要發愁!將來江小鶴如若學成武藝回來報仇,我去見他,我有話對他去說!”


    老拳師搖頭,又似乎有些氣憤:“你是他的姨丈,他自幼寄養在你家,他當然不能害你。我們昆侖派,可是將來一定不是他的敵手,但要死可以,要向人服輸認軟可不行!”


    阿鸞小姑娘也跳起腳來,大罵江小鶴:“爺爺不要怕!江小鶴要來了我打他!”


    龍誌起等人也憤怒地說:“我們不會加緊練習武藝,勾請天下英雄等著他對付他嗎?他就是勾著他的師父來,我們不會大家一同跟他們拚命嗎?”


    鮑老拳師躺臥著發怔了半天,他那蒼白的無血色的臉,漸漸又變為黑紫,忽然,他又由床上站起,昂然地一拍胸脯,說:“不怕!”握著拳頭,挺胸高聲說:“你們的武藝都並未學成,因為我教授徒弟向來留下四路拳、八套刀,秘藏不授。從今天起,我都傳授給你們,叫你們眾人的武藝都學成跟我一樣,三十個鮑振飛難道還敵不過一個江小鶴嗎?怕甚麽?”


    當下眾門徒反倒轉悲為喜,一齊振奮起精神來。


    從這天起,鮑老拳師召集了龍誌起、賈誌鳴、葛誌強、魯誌中、馬誌賢、陳誌俊、秦誌保、蔣誌耀、苗誌英、袁誌義、袁誌俠、韓誌信、張誌才,連他的長子鮑誌雲,一共十四個門徒,都來到鎮巴縣,天天在鮑家村從老拳師學習秘傳的武藝。


    老拳師也精神奮發,身體更健,手腳日見靈活,恢複了他少年時的英風傲氣。尤其是每日晚間,老拳師總要教授孫女阿鸞幾手秘技中的秘技。如此一連幾年,昆侖派的聲勢更盛,但江湖上卻絲毫也聽不見江小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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