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誌賢歎息了一聲之後,他又探著頭,悄聲問說:“到底你認了誰作師父:現在你從哪兒來?沒見著紀廣傑、鮑老頭、阿鸞他們嗎?”


    江小鶴點頭說:“都見著了!”隨淋漓盡致地把自己十年以來之事大略說了一番。


    馬誌賢聽了,不禁眉飛色舞,伸著大拇指欽佩說:“現在江湖上頭一名英雄得數你了!自從你在秦嶺跟那位老先生去了之後,鮑老頭子和昆侖派之人全都時時刻刻提著心,恐怕你學成武藝尋他們來複仇!老頭子把阿鸞許配給紀廣傑,也是想藉著龍門俠的孫子的武藝敵擋你!”


    江小鶴也歎息了一聲,說:“這件事我現在倒不著急,我敢信鮑振飛、龍家兄弟和那個賈誌鳴,他們必不能脫逃於我的劍下,我慢慢地辦!”


    馬誌賢又皺了皺眉說:“可是,我勸你也不必辦得太厲害了!”


    江小鶴並不回答這句話。他隻說:“今天我來,一來看望姨丈,二來我要見見我母親和我那弟弟小鷺。”說到這裏,他滾下淚來。


    馬誌賢長歎一聲,轉首向妻子間說:“你前幾天看表姊去,看她怎麽樣?”


    李氏也皺著眉說:“病還不見好呢!咳嗽得厲害了!小鷺也沒有信,董大的買賣也不好,福兒壽兒都是黃瘦極啦!”


    馬誌賢歎息著說:“小鶴你別難過!你母親改嫁給董大,也是萬不得已。你父親早先留下的幾畝地、一所房子,也都叫族人霸占去了,轉賣了。她那時就是守著,也無法受這十年的窮,你也必不能在外安心學藝。”


    江小鶴點點頭,淒然墜淚。


    馬誌賢又說:“董大那個絨線鋪,前五六年就關閉了。他也不能改行,就搖個鑼鼓兒,串了胡同作貨郎,倒還將就著能吃飯。你那胞弟小鷺,現在他……也有十二二歲了吧?前年叫一個山西客帶到河東漪氏縣學買賣去了,聽說是糧行,那客人姓屈,別後去年有人給寫了一封信,以後就再沒有信來。你母親到董家之後,又生了三個孩子:死了一個,還留下兩個,是一男一女。大的叫福娃,是個姑娘,今年也八九歲了。你母親初嫁時還好,後來日子越來越難過,董大的脾氣又壞,她就天天悲傷,得了癆病。病了有兩年多了,你見了一定也不認識她了。上半月她還到我這裏,她聽我說:你現已學成了武藝!將要回到鎮巴來報仇,她就哭了,她說想要看看你!”


    江小鶴聽了馬誌賢這一遍話,他不禁淚落如雨,兩袖盡濕。


    李氏在旁也哭了,說:“你媽真可憐!你別恨你媽這十幾年來不管你!都是那鮑老頭子害了你們!她雖嫁了董大,可是她還時常夢見你爹她跟我說:‘你父的魂還在南山裏,還沒超生,時常在夢裏尋她,求她給點冷飯吃!’”


    江小鶴忍不住號陶大哭起來。


    馬誌賢也流著淚,趕緊又擺手說:“那靠不住!人死了哪能十二年還不脫生的呢?夢是心頭想,因為你媽老忘不了你爹逃命時在家裏抓冷飯吃時的情景,她才常常作夢。”


    江小鶴收住了哭聲,止住淚,就說:“求姨丈把我娘尋來吧!讓我們母子見一麵。”


    馬誌賢就向妻子說:“你快去,趁著董大沒在家,叫表姊快來!”


    李氏立時擦了擦沾著糟慷的兩隻手,就趕快地去了。


    馬誌賢由桌下尋出一把砂酒壺來,說:“小鶴,你等等,我到劉家酒鋪賒點兒酒來,咱們喝!”


    江小鶴趕緊由身邊掏出一錠銀子來,說:“我這裏有錢,姨大拿去買酒吧!”


    馬誌賢把銀了接過來,提著酒壺去了。


    江小鶴就出屋,到門外將馬牽到後院裏,行李亦不卸下,隻由包裹拿出幾張銀票。這還是十年之前,他在閬中賭博贏來的,因為是利道錢莊大字號,在這裏亦能通用。


    待了一會,馬誌賢沽酒回來,並買來了鹹肉、燒餅,放在床頭,說:“小鶴,你喝吧!吃吧!”


    小鶴點點頭,但急於想見他母親,甚麽食物亦不能入口。


    馬誌賢一麵喝酒,一麵跟江小鶴談話,待了不多時,窗外就有婦人的哭聲,是李氏把江小鶴的母親黃氏找來了。黃氏一見小鶴,就雙手抱住,哭得幾乎斷了氣,一而咳嗽,一麵說:“孩子,我想不到還能瞧見你呀?我的兒呀!……我對不起你呀!你別再認你這媽媽了!你就給你爹報仇去吧!鮑老頭子那狠心的老東西把你父殺的真慘,到現在孤魂還在山裏,常常給我來托夢!你快報仇去吧,殺了鮑老頭子你父就能托生啦!你弟弟在河東學買賣,他亦真可憐,他也知道他有個有力氣的哥哥。你報完了仇,趕緊到河東看著他去。我……你就別管啦!我不算是你媽媽了,我病得亦快死啦!今天見了你,我就能放心死了!……”說著,連連地咳嗽,大口吐痰,急速喘氣。


    江小鶴簡直不忍用眼去瞧他母親這種淒慘的樣子,她哭了幾聲,收住眼淚,隨即慨然說:“娘!不必了!我現在有五十兩銀票,給娘留作養病。娘還別死,還須等將來我跟弟孝順娘。至於仇,那是一定要報!”


    他忿忿地,咬著牙,把五十兩銀票給了馬誌賢,然後他跪在地下,向他母親,向馬誌賢,向李氏,每人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馬誌賢追出屋來說:“小鶴,你忙甚麽,跟你母親多說幾向話好不好?”


    江小鶴卻搖頭說:“不,不久我即回來!”他的臉色發白,緊咬著牙牽馬往外走去。


    馬誌賢追出來,還叫著道:“小鶴我還有幾句話告訴你!”


    江小鶴上了馬連頭亦不回,就揮鞭走去。一出南門,他就縱馬飛馳,直奔鮑家村。他此時心中毫無悲痛,隻是急躁,心想:鮑老頭子縱沒在家,但他那二兒子決不能遠遊。鮑誌霖當年他欺辱我太甚,少時見了他的麵,一定要揮劍將他殺死。


    馬很快,不覺間就走進了鮑家村。十二年來,江小鶴這故裏亦改了模樣,住戶多半牆頹屋倒,顯出窮困難於修葺的樣子。他那故居門前有兩個老年人在談閑話,自己全都不認識。來到鮑家門首,見景氣亦略略與早先不同,門前那塊練武的揚子,因多日未經收拾,雨水已經衝壞了三合土,顯出坎坷不平的樣子。早先那個通著豬圈的柴扉,現在已然砌死,牆仿佛也壘得高了,雙門是關閉著。


    江小鶴至此就憤恨難忍,胸中的烈火要由口裏冒出來,要燃燒了這一片房屋!他跳下馬來,就刷地一聲將寶劍抽出,急走向前,用拳頭向門捶了幾下,裏麵就有男子的聲音問道:“是誰?”


    江小鶴回答說:“是我!”


    裏麵又問:“你是誰!姓甚麽?”


    江小鶴昂然答說:“我姓江,快開門!”


    裏麵的人卻不言語了,也不來開門。


    江小鶴退了兩步,持劍佇立,少時就見裏麵有人躥上了牆頭。


    這人有三十四五歲,黃臉膛,身穿白布褲褂,手擎一口昆侖刀,向下麵問道:“你是幹甚麽來的?”


    江小鶴說:“我是江小鶴,快叫鮑振飛來見我!”


    那牆上的人嚇得臉色一變,說:“鮑家在這兒沒人,老師父離家已兩個多月了。”


    江小鶴問說:“你是幹甚麽的?”


    那人說:“我叫張誌才,我是昆侖第十八門徒,他叫我在此看家。”


    江小鶴見這人還有些膽氣,隨就說:“好,你既是看家的,那麽便與你無幹,你把門開開,我要進去看看。”


    張誌才卻站在牆上橫刀冷笑說:“江小鶴你別沒王法,你持著寶劍來找人,就是心懷不善,我若把官人喊來,立時就能把你捉到衙門去。現在我告訴你,快走!有我張誌才在這裏,你休想能進鮑家的院牆!”


    江小鶴聽了這話,立時變臉,持劍就地跳上了牆頭。張誌才掄刀狠狠地向他去砍,江小鶴用劍將對方的昆侖刀磕開,一腳飛來,隻聽“咕咚!當啷!”那張誌才就被踢得墜到牆外,刀也撒手扔在地下了。


    江小鶴跳到了院裏,就聽北房斜對麵那間屋裏有婦人的尖銳叫喊之聲,江小鶴便止住步,大喊道:“鮑誌霖,滾出來,江小太爺來了!”


    這時身後一聲風響,江小鶴趕緊翻身掄劍,隻聽當啷一聲,寶劍與昆侖刀就交磕在一起。原來是張誌才又從外麵跳了進來,於是二人就廝殺起來。


    張誌才是昆侖派後起之秀,近年不斷地下苦工夫,武藝已超過了葛誌強及龍家兄弟,所以他展開刀法,上劈下削,狠狠地要製江小鶴於死命。


    江小鶴卻是不願意殺害了他,時時想要再把他踢倒,奪過來鋼刀,所以劍法使得頗有分寸,並不惡毒,隻見寒光閃閃,右掠右擋,使張誌才的刀法不能得手。


    可是,交戰了六回合之後,江小鶴就有些不耐煩了。他就急揮寶劍,聳身向前,第一劍先壓住了對方的刀,第二劍是斜身抽劍向下猛砍;其勢來得很快,張誌才無法躲避,立時他的右大腿就受了一劍,血水流出,他摔倒在地。


    江小鶴說:“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找苦吃!”張誌才咬著牙還要忍傷撲來,與江小鶴拚命,江小鶴又一腳,將張誌才踢得滾得很遠。江小鶴順勢由地下揀刀就拋在房上,然後他持劍往鮑誌霖住的房中就走,大聲怒喝說:“鮑誌霖滾出來!”


    那屋中的女人又像被殺似的驚叫起來。


    江小鶴又站住腳,喘了口氣,向屋中說:“屋中的女人別怕,我不傷你,叫鮑誌霖出來就是。你早先把我江小鶴欺辱成甚麽樣子?現在你也有今日,滾出來!”


    裏麵的女人哭泣說:“小鶴!你饒了他吧!”


    江小鶴說:“哪能饒!我小時,他簡直拿我不當人,不如豬,不如狗,今天我一定要殺他!”說時咚的一腳,踢開門,闖進屋裏。


    那女人嚇得跑上床去,張著兩隻臂,尖銳地喊叫,床下卻露出一隻腳,穿著緞子鞋。江小鶴一揪就把鮑誌霖由床下撤出來,鮑誌霖嚇得渾身亂顫,“哎呀哎呀”地亂叫,說:“小鶴爺爺!你饒了我吧!早先我混蛋,我該殺!我再也不敢啦!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江小鶴的寶劍已狠狠舉起,忽然一看,鮑誌霖雖然穿的衣裳比早先還講究,可是背部隆起,爬在地下,像個駱駝。對著這樣的殘廢無能的人,江小鶴倒不忍得下毒手了,隨就用力踹了他一腳,說:“殺了你!我真怕汙了我的劍!”


    鮑誌霖被踹得摸著屁股不住“哎呀”。


    他的妻子呂氏就跪在床上向江小鶴不住磕頭,江小鶴擺手說:“你別怕,我也不願對人太狠,十年前你也知道,他們鮑家父子對我太惡了!”


    這時院中的張誌才,雖然受了傷,走不動,但他還向屋中不住大罵。


    罵得江小鶴火起,又要出屋。才來到屋前,卻見由牆上又跳進一個人來,原來是馬誌賢。


    馬誌賢滿頭是汗,氣喘籲籲,說:“小鶴你不可太為己甚!殺死你父親的隻是鮑振飛,與他全家無幹,你不可殺得人太多了!”


    江小鶴仍然氣得喘息,說:“當然我決不能妄殺無辜,這張誌才若不攔擋,以他的昆侖刀向我下毒手,我也不願傷他!”


    馬誌賢勸張誌才停口別罵,他就進到屋內,鮑誌霖爬在地下又給他叩頭,央求說:“馬師哥,你給我求求情,求你外甥別殺我。以前是我的錯,我該死,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江小鶴提劍冷笑,說:“我若殺死你這樣的人,我豈不羞恥!但你要據實告訴我,當年我父親到底是被哪個下手殺死的?”


    鮑誌霖說:“那我可說不清,有人說是龍誌起,可是龍誌起後來又對人說,殺江誌升是鮑老師父親自下手,與他無幹。”


    旁邊馬誌賢道,:“我想老師父後來很慈善,他決不會親自下手殺人!”


    小鶴咬牙說:“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叫他兩人活命!”說畢又踹了鮑誌霖一腳,忿忿地向外就走。


    此時那負傷的張忠才坐在院中,猶自向江小鶴冷笑,說:“姓江的,作事也不可太狠,你若殺了我師父,將來也有人替他老人家報仇!”


    馬誌賢也追出屋來,急急地說:“小鶴別走,我還有幾向話,你見了我師父,隻問問他可以,千萬別……”江小鶴卻擺手說:“姨丈別管,不幹你事!”說著他就越過了牆頭,到外麵收劍上馬就走。


    走出了鮑家村便向南飛馳,才行了不遠,忽然有一種聲音,是十分嬌細宛轉,江小鶴就收住馬,扭頭四下觀看。


    原來身後那稻地的小徑中,有幾個女孩子,口中唱著本地流行的山歌。


    江小鶴不由呆住了,在馬上扭身去看,就見那女孩一共五個,衣服各都穿得很襤褸,每個人都在臂上掛著一隻小竹籃。


    在江小鶴看來,像這裏就有阿鸞似的,他直直地用眼去看。那五個女孩子,已從小徑走上了板橋,她們彼此拉著笑著唱著,有的揚著頭,有的低著頭,都像很得意地,並沒看見馬上的江小鶴。


    江小鶴就下了馬,笑著說聲:“唱的真好!”


    那幾個女孩子全都怔住了,都直著小眼睛來望小鶴。


    小鶴笑著,牽馬往近處走去,就有兩個小女孩嚇得提著籃了就走了,還有三個沒動,可也變顏變色。


    江小鶴卻非常和氣,說:“姑娘們別怕:我是要打聽一點事,我也是這村裏的人。”


    那三個小女孩就齊聲說:“你不是,我們不認識你。”


    江小鶴說:“我本是鮑家村裏的人,可是出外十年了,現在才回來。我打聽打聽,鮑家那個白胡子老頭兒,就是鮑昆侖,現在他是在家裏住著呢?還是往別處去了?”


    這幾個小姑娘一聽說鮑昆侖,就都似乎很是生氣,有兩個說:“誰知道他?我們不認識他!”


    其中有一個年歲較大一點的就說:“鮑昆侖早就不在家啦,連他孫女也走啦,他不是好人,他孫女倒還好。”旁邊那兩個就拉這個,不叫她說鮑昆侖不好,仿佛若一批評鮑昆侖,就能立時惹禍似的。


    一看這種情景,江小鶴不由得忿忿地暗想:這十年來鮑昆侖一定仍然很凶,他那些徒弟們還是橫行。又因聽說到阿鸞,他心中越發悲痛,隨又問說:“鮑昆侖的孫女不就是鮑阿鸞嗎?她怎麽會好?你們能告訴我嗎?”江小鶴向這幾個女孩子微微笑著。


    那幾個女孩湊齊了人,又都拉著手,仿佛還都很懷疑他似的,都拿小眼睛瞪著他,卻不再回答他一句。江小鶴就暗暗歎息著,四下環顧,仿佛尋找甚麽東西似的。他又覺得自己離鄉十年,不但這裏的人顯著比早先窮了,就連風景也變了。


    他找了半天,才望見北邊靠近道旁的那棵大柳樹。夕陽之下,那枝葉十分蕭疏,就仿佛秋天的樹一般。


    江小鶴牽著馬走到臨近,詳細去看,果然不錯,這就是當年自己爬上去給阿鸞取風箏的那棵樹。


    樹還那麽高,可是老了,凋零了。尤使他詫異的,就是樹有許多被砍的痕跡。很清楚,這些痕跡不像樵夫拿斧頭劈的,倒像是被別人拿刀劍砍的。他就吃了一驚。


    這時那五個小女孩拉著手作為一行,靠著邊走,並用眼溜小鶴,仿佛覺得江小鶴不像是個好人。她們謹慎提防著,要逃回村裏。


    江小鶴卻又向她們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別怕!我早先也是這村裏的小孩,我叫江小鶴。回去問你們家裏的人,大概還都想起我來。”


    那幾個女孩一聽江小鶴道出了姓名,忽然她們都變為驚訝,越發注目來看他。可是對他不怎樣怕了,齊都走過來,圍住他的馬,仰臉問說:“你是江小鶴嗎?”


    江小鶴點點頭說:“對啦,我離家十二年了,現在才回來。你們的爹多半是小時跟我在一塊兒玩的朋友。”


    有個女孩子就跳起來說:“村裏的人都知道你,聽說你出外找人學武藝去了,要給你爹報仇,要殺鮑老頭子跟鮑羅鍋。他們都怕你!鮑老頭子才跑了。”


    江小鶴心中感慨萬端,又笑著問說:“村裏的人說我好還是說我壞呢?”


    女孩子們一齊說:“都說你好!都盼著你快來。鮑老頭子跟他的兒子徒弟太可恨了!盡欺負人!”


    江小鶴不禁心中又發起義憤,暗想:果然鮑家父子倚勢淩人,受他害的不僅我一家;我真應當將他們全都殺盡,為我鄉裏除一大害。如此又要立刻回鮑家村去殺死鮑誌霖。


    有個小女孩又忿忿地說:“頂是那姓龍的黑胖子可恨了!他叫推山虎,鮑老頭子最護著他。他常來,騎著馬胡撞。上年因為買地,他們把陳得寸打癱了!還不準聲張。”


    另一個女孩愁眉苦臉的說:“我爹叫龍二打瘸了腿,後來鮑老頭子問是怎瘸的?我爹就說是從驢上摔下來瘸的,不敢說是姓龍的打的!”


    江小鶴忿忿地站立,發了半天怔,他的麵氣得發白,便點頭說:“回家告訴你們父母,我一定將鮑老頭子和龍家兄弟殺死,為你們除害。”又指了指那棵柳樹,問說:“這樹上是被誰砍的?好好的樹,留著給過路人乘涼不好?為甚麽拿刀砍的橫一道,豎一道!”


    小女孩都說:“這是鮑老頭子的孫女阿鸞砍的。她天天騎著馬來回跑,走過這棵樹她就砍一刀,有時還砍兩刀、三刀。她恨極了這棵樹!”


    江小鶴一聽這話,不由頭上迸起來青筋,心說:啊呀!原來阿鸞一向是恨我呀?不但恨我,她還恨這棵樹,恨我們兒時之事!既這樣,我還想念她作甚麽?她在秦嶺是生是死,我正好不必管她了,於是自己向自己冷笑了一聲,便上了馬。向那幾個小女孩點點頭,他就揮鞭催馬直往南去。


    那幾個女孩還在後麵望著他。


    江小鶴越走越遠,心中燃燒怒火,浸蝕苦液。晚霞發著血色的光芒,照著他轉過了山角,向紫陽道上走去。由鎮巴山往紫陽須穿過巴山,不過七八十裏的路程。江小鶴本可以一鼓氣趕到,可是這時天色太晚了。他又因今日所嚐的悲痛過深,所受的刺激過重,氣憤得使他又頭昏,五髒都像是炸裂了。


    他就想:今天且忍耐著,找個地方養養精神,明天再往紫陽,結果了龍誌騰、龍誌起、賈誌嗚三人的性命,然後再去找鮑昆侖。


    於是他就在一處很小的鎮市上,尋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去,把行李和寶劍解下來,將馬交給店夥去喂,找了個單間房,進屋歇息。店夥給他送來了飯萊,並點上燈。


    江小鶴用過了飯,他因為屋中熱,就解開了胸扣。忽然由他懷中掉下來一個東西,就是那天在山澗下揀起的小鞋。他一生氣就給摔在地下,罵了聲:“阿鸞,沒良心的女人!”


    忿忿地往床上坐了一會,腦筋又轉了過來,暗想:“我是她家的仇人,她對我沒良心,我應該恨她嗎?再說……”


    江小鶴就回想起最近與她見了三四次麵,一次是在灞橋,一次是在長安,最末一次是在秦嶺。頂使自己難忘的就是那夜的情景,自己追了窯洞去救他,跟她說:“阿鸞你快隨我走吧!”


    她卻慘淒淒嬌顫顫地回答:“我跟你到哪裏去?若不是為你,我也落不到此地!”


    後來自己就將她扶起,她就那麽婉轉依從著自己。


    把她挾在那山崖上,放在大石上,她似乎還婉轉的哭泣,……她哪是沒良心的人呢!她並沒忘了小的時候我們倆好的事情。


    不過事情逼到這裏,她也是沒法子罷了!……這樣一想,便把對阿鸞的恨意完全消失,自己隻是難過。又懷疑阿鸞也許是沒死,沒喪在猛獸的口中,所以又恨不得立時回到秦嶺再去找一找。


    他發著愁,呆呆地,眼望著牆上一盞昏暗的燈。他不禁垂了幾點淚,便想,沒法子!我跟她並沒有甚麽前緣,一定是哪輩子有些孽債。別管她是死是活,我終身不娶就是了!


    下了床,由地下拾起那隻小鞋,就著燈細看。隻見是紅緞子繡花的,做得很精細,碰巧還許是出於阿鸞的親手。


    江小鶴不禁又發出一陣愛慕、思慕。轉又一想:這是不對的,大丈夫作事得有決斷!何況阿鸞已嫁給紀廣傑。即使阿鸞沒死,我也不能將她強占了。她若真已死了,這隻鞋我得設法交給紀廣傑。於是便把繡鞋放在行李包內,枕著包裏,躺在床上,少時便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起來,江小鶴精神煥發,胸中的仇恨又湧起。用了些早飯,收拾好了行李,便去備馬,然後付清店賬,牽馬便順著朝陽大道走去。


    當年他曾隨閬中俠來過紫陽,所以這裏是他的熟路,馬行得很快,走了不到三個鍾頭便來到了紫陽。他知道龍家的靖遠鏢店是在城西關,他先到南關,找了一家店房進去,吩咐店家先別卸鞍韉,隻喂點水就行,自己要先去辦點事,隨後就回來。


    店家答應了,江小鶴就抽出來寶劍,往店外走了。那店家非常注意他,但江小鶴卻從從容容,不像有甚麽急事的樣子,離開南關就往四關走去。


    少時就來到靖遠鏢店的門首,隻見門前很是熱鬧,停著許多輛草,有不少鏢頭樣子的人在出入。


    江小鶴提著寶劍便往裏走,就有幾個人將他攔住,說:“你是幹甚麽的?有甚麽事?”


    江小鶴卻推開眾人闖進了裏麵,這時隻見從那櫃房裏走出一人,江小鶴認得,這人是破浪蛟賈誌鳴,也是殺害自己父親的仇人之一。


    十年前閬中俠來此,他曾被閬中俠的寶劍所傷,現在看這樣子,他的傷是早已好了。


    當下江小鶴驀然躍步上前,一把就將賈誌鳴抓住,提劍罵道:“姓賈的,你還認得我嗎?”


    賈誌鳴嚇了一跳,瞪著眼,仔細把江小鶴看了一番,就說:“啊呀!江小鶴!”


    此時旁邊的人都已抄起來兵刃,賈誌鳴臉嚇得慘白,立刻向眾人擺手。


    江小鶴卻揚起寶劍,冷笑著說:“隨你們多少人上前,我江小鶴決不畏懼。晚間我若來,就不算英雄,現在我白天來,隨便你們跟我爭鬥。可是你們得知道,我來找的就是龍誌騰、龍誌起和賈誌鳴,與別人都不相幹。我決不願傷害與我無仇的人,可是你們若不知好歹,敢拿兵器來對我的寶劍,那可就是找死了!”


    這些人本來都是昆侖派的徒子徒孫,剛才還不知道這持寶劍闖進來的是甚麽人物,如今一聽原來他就是江小鶴,就齊都不敢近前,隻把眼睛瞪著他,仿佛要看出這使他們昆侖派懾服的人物到底有甚麽奇秘之處。


    賈誌鳴的臉上還緩不過顏色,他磕磕絆絆地說:“江……爺,你別急,就是你要報仇,也得先講講理,前天我就知道你要來,別人都跑了,可是我不跑,因我問心無愧。你爹江誌升是我師弟,他犯了錯,鮑老師父叫馬誌賢來找我們三人。師父的命令,我不敢不依,可是我的心裏真不忍。追到北山,追著江誌升,我敢對天發誓,我連一鞭子也沒有抽他。他死了,我還埋怨龍誌起,龍誌起還幾乎跟我打起來!”


    江小鶴瞪眼說:“殺死我父親,是龍誌起下手的嗎?”


    賈誌鳴說:“事情既弄成這樣,我不妨把那真情告訴你。冤有頭,債有主,你別胡亂傷人,那回……”


    賈誌鳴怔了一怔,接著又歎說:“那回老師父雖把我們找了去,吩咐我們見著江誌升就殺死,可是我真不忍,去南山搜了幾天沒搜著。


    有一天晚間忽聽鮑誌霖說:‘江誌升偷偷回到家裏,又溜走了。’


    我們就在幾個村子搜,沒搜著;第二天老師父帶著我們三人追到北山,就追到了。老師父可還沒有發話,龍誌騰正用鞭子抽你爹,龍誌騰起性子急,他就一刀……”


    這時突見那深青色臉,大胡子的龍誌騰手持昆侖刀,帶著一幹人進到門裏,他凶狠狠地指著賈誌鳴罵道:“賈誌鳴,你喪了良心,你怕江小鶴,到這時你推幹淨!”


    江小鶴將賈誌鳴放了手,回身掄劍就殺龍誌騰;龍誌騰揮刀與他相拚,旁邊的人也都上了手,賈誌鳴卻急說:“大家別亂攙!江小鶴你到川北找龍誌起去吧,你爹是他一人殺的,連我師父都沒下手。冤有頭,債有主!……”


    他還沒嚷完,就見江小鶴如同一隻猛虎似的,困陷於羊群之中,但由著他橫衝直撞,一霎間,就被他砍倒了幾個。他的寶劍上下翻飛,那龍誌騰雖然身體強壯得如一隻熊似的,刀法也很好,但戰了不到十回合就被江小鶴狠狠地一劍劈倒,當時一些人就大喊道:“出了人命啦!別放走了凶手!”


    江小鶴卻殺出了重圍,身子隨劍光闖出門外。


    門外街上,這時也十分騷亂,有別家鏢店裏的人和官人全都來了。一齊拿著兵刃向江小鶴來截殺,江小鶴本可以很不費力,就戮倒了這些人,揚長而去。但他不肯多殺傷人,一出鏢店門首,他就跳到一輛停放著的騾車上,他登上車棚的頂上。


    那些人把車圍住,用長家夥向他來紮、砍,江小鶴的劍撥開了那些兵刃,在車棚上一聳身,就從那些人的頭上跳過去,登上了一家屋子。


    下麵有幾個會躥房的就也躥上來要捉他,但一到臨近,就被江小鶴用劍磕開了兵刃,用腳踹下房去。一連踹下四五個,隻要被他踹下去的,就爬不起來了。


    於是江小鶴又像一隻豹子,躥越著,踏過了許多房屋,就回到南關那家店房,跳下房去,到馬棚下解馬。這裏店家忽見這位客人由房上回來了,他就嚇了一跳說:“哎哎呀!怎麽回事!”


    江小鶴將劍入鞘,牽馬急匆匆向外就走。到門外飛身上馬直往南去,走了不遠就聽身後蹄聲亂響,原來是有十多匹馬追下來了。


    江小鶴回首微微地一笑,就鞭馬急走,後麵那些馬竟追趕不上。


    江小鶴往下跑了十餘裏,麵前就是一道小溪,他騎著馬沙過水去,到了對岸,他就下了馬,讓馬在溪邊飲水,他就站在溪邊向北去瞧。


    隻見那些匹馬,漸漸趕到臨近,其中還有頭戴紅纓帽的官人,於是江小鶴又騎上馬走去。兩旁是水田,當中是一徑小路,他這匹馬走下了三四裏,便走進了麵前那蒼翠無邊的巴山。


    在山路中又走了多時,又出了山口,,這就是川北地麵,這是他十年前的舊遊之地。他在這裏有許多朋友,但早先他來時,不過是個殺人的亡命小孩子,而今日他卻是個身負奇技的彪形大漢,於是他昂然地策馬緩緩地走。目的是先到閬中府去探望閬中俠,不過更希裏路上能遇著一兩個熟人,好托付他們給打聽鮑昆侖和龍誌起的下落。


    他取道通江直往西去,每逢行過山路之時,他就將當年閬中俠給他的金鈴掛在馬上。那一般山上的強盜雖然不下山來送酒,也不知他即是江小鶴,但見他身高馬大,氣魄昂然,而且帶劍獨行,就曉得是個有本領的人,不敢下山來劫他。


    川北的大地上,這時正在夏末秋初,雖然天氣還很炎熱,可是山上那些蔥蘢的樹木已由綠漸漸變得有些黃了。十年來,自從閬中俠徐麟在鎮巴與鮑昆侖交手失敗,他便絕跡江湖。因此川北沒有了甚麽武藝高強的人,便像是沒有了管主。各山上盜賊增多,一般略會武藝的人也在江湖上倚強淩弱,最強橫的就是一個名叫張黑虎的。他住在巴中,早先曾從川南有名的俠客涪洲虎高隆學過武藝,後來又在江湖上遇著怪俠鐵杖僧學過幾天鐵棍,於是他就橫行江湖,結交各山強盜與江湖惡棍,無所不為,因此六七年,他就成了“川北一霸”。這時,川北又添了一個惡棍,那就是紫陽三傑之一,推山虎龍誌起。


    這龍誌起是鮑昆侖門下行三的弟子,他是鮑昆侖的唯一寵徒,他與龍誌騰、賈誌鳴三個人合資開了一座紫陽靖遠鏢店,二十年來,不但掙了個“紫陽了三傑”的名頭,並發了很大的財。他跟他哥哥分了家,獨自在鎮巴、漢中、紫陽,各處置了許多產業,他已是個富翁了。他除了家中老婆之外,在別處也有幾個女人,那女人裏有個年歲最小的,才十六七歲,這些事他瞞得極嚴,隻有賈誌嗚略略知道。


    他曾拿刀威嚇過賈誌鳴,道:“隻要你敢把我那些事告訴師父,我就先要你的命!”因此他與賈誌鳴非常不合。這回,他被江小鶴所逼,到川北來,隻是靖遠鏢店所存的銀子他就帶走了七八百兩。他不想再回紫陽去了,連他那幾個女人他都不願要了,他要到川北另找新的。但是想要在川北立足就須先要結交張黑虎,這他不發愁,他覺得隻要拿出錢來就能結交。


    龍誌起來到川北的時候,比江小鶴早半個多月,他雖是單身,但非常闊綽,騎著黑馬,穿著青色暑涼綢的褲褂,用黑綢子包頭。他本來長連鬢胡子,現在他剃得精光,黑胖的大臉發著光亮,但有時也籠罩上一層陰暗,那就是他想起江小鶴來了。他常常自己罵著:“江小鶴那狗娘養的,一個癩頭孩子倒不怕他,可是老子的師父真怕他,這有甚麽法子!娘的,早知道這樣,十年前在北山裏還多砍江誌升幾刀呢!”一路上,他尋花問柳,喝酒賭錢,遇見美貌一點婦女他就拿眼去盯,嘴裏胡說八道,他簡直凶狂了。


    這天他走在一個地方,名叫螺獅嶺,山很深,道路非常不好走,迂回宛轉,有時隻行在峭壁之上,下麵就是萬尺多深的山澗。


    在路上他遇見了一輛騾車、兩匹馬,因為天熱,那騾車打著草簾。龍誌起的馬在前麵,他回頭一看,就看見車裏有兩個婦人,在外首坐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婆子,裏首卻是個花容月貌的少婦,穿著粉紅綢子的衣裳,流著雲髻,耳下兩個金墜子滴溜溜地放光。


    龍誌起就收住馬不走了,後麵押車的是兩個穿官衣的人,都帶著腰刀,穿著快靴;有一個還銜著旱煙袋,他們彼此說著閑話,沒大注意前麵騎馬的這個黑胖子。車中的女人卻叫趕車的放下了紗簾,龍誌起兩隻大眼仍然向那紗簾盯著。


    少時,車將要來到臨近,龍誌起就向那兩個官人一一抱拳,說:“兩位大哥,我迷了路啦,要往巴中去,從這兒走行嗎?”


    那兩個官人一齊把眼睛向龍誌起掃了掃,那抽旱煙的有四十來歲的人,就說:“也行,不過繞點遠,你是幹甚麽的?保鏢的嗎?”


    龍誌起點了點他那大黑腦袋,皺著眉說:“倒黴!娘的!五個保鏢,從西安府到成都,走在半路,我就病了。別人都走了,便把我一個人扔在萬源縣一家晦氣店裏,趴了十多天,幸虧他娘的我還沒死。現在還得追趕他們去,要不將來回家,多丟人,飯碗就去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黃瘦的官人就笑著說:“你真時運不濟,今年川北的時令不好。夏天出門的人又容易中暑,我們這回走了百裏路,就瞧見好幾個地方都從店裏往外抬棺材。”


    龍誌起往地下唾了口吐沫,他就跟那兩個官人並馬而行,談著閑話。問了一問,他才知道車裏是蓬安縣正堂的家眷,他們倆是縣衙官人,如今是從興安府把官眷接來,送往任上去。這兩個官人像是久走江湖,對於路徑非常的熟,雖然遇著龍誌起這樣相貌凶惡的陌生人,但他們並不驚異,隻是盤問龍誌起的來曆。


    龍誌起就說:“我是西安府利順鏢店的鏢頭。”


    那年紀稍老的官人立刻就說:“西安府利順鏢店,那不是金刀銀鞭鐵霸王葛誌強開的嗎?老哥你可是昆侖派?”


    龍誌起一聽,這官人全都知道,他倒嚇了一跳,趕緊含糊地答道:“不錯,我可不是昆侖派,我要是昆侖派,那可就好了,那幾個家夥還不至把我扔下。”


    立時那年紀較輕的官人,又請教他貴姓,龍誌起脫口就說:“我叫江小鶴!”


    那兩個人倒沒有介意,相談著,又轉過了一道螺獅形的山嶺,前麵的那輛車,後麵的這兩匹馬,就加快的走了,把龍誌起給丟在後麵。


    原來前麵的山路極窄,隻能容一輛車通過,馬隻能雙騎並行,兩個官人似乎早看出了龍誌起的形跡可疑,他們就催著馬快走。因為隻有度過這道危險的山路,再走會兒,就可以出山了。上麵的鞘壁懸崖,橫生著樹木,下麵都是煙雲蕩蕩的深澗,連隻飛鳥都沒有。


    龍誌起在這時,凶心頓起,催馬踏踏地趕到,他說:“兩位老哥,等等我,咱們一路走,我不認識路呀!”


    那個年輕的押車在前走了,年老的敷衍著龍誌起,與龍誌起並馬而行。他的馬在外首,龍誌起的馬在裏首,他這時的臉色是非常地驚懼,但又直向龍誌起賠笑臉,拿著他那旱煙袋,裝了一袋煙,交給龍誌起,笑著說:“老兄,來一袋煙!”


    龍誌起卻瞪起眼來,驀然用手一推,那官人就一聲驚叫,由馬上墮下山澗去了,那匹馬也驚奔起來。龍誌起這匹馬也隨之驚奔,幾乎也連人帶馬摔下澗去,他立刻跳下馬,抽刀就追上了前麵的車,追上了那年輕的官人。


    那官人也下馬擎出腰刀,相拚道:“好強盜,你敢打劫官眷!”


    龍誌起瞪眼說:“哼,官眷!那是咱的女人!”


    當時兩口刀鏘鏘地鬥殺起來,龍誌起雖力猛,可是那官人的武藝也不弱,二人在這險峻狹窄的道上戰了有十餘合,龍誌起的左肩膀挨了一刀。可是他又翻刃去戰,又幾合,他就將這官人也劈下了澗去;他的肩膀流著血,眼看那輛騾車已經驚跑遠了。龍誌起回來找著了他那匹馬,騎上馬就去追,一麵大喊;“趕車的,狗娘養的,站住!你不要命啦!”


    前麵那輛車立時就停住了,趕車的也下來。


    龍誌起追趕過來,掄起刀背向那趕車的人腰上做了兩刀背,趕車的慘叫起來。龍誌起又到車前扯開車簾,車裏的兩個女人都已嚇得慘無人色,龍誌起伸著他那大手,把那仆婦揪出來推下車去,他就伸手摸了摸躲在車裏那少婦的頭發,咧嘴獰笑,說:“小嫂子,你歸我啦!”


    少婦嚇得哭叫起來。


    龍誌起翻了臉,由馬上爬進車裏,揪住那少婦就狠狠撞了一拳,罵道:“娼婦!你敢聲張!老子是江小鶴,四方聞名的英雄!你這娼婦若順著我,老子錯待不了你,你要敢喊叫一聲,老子就要你的命!”


    又鑽出車來,把他馬上那大包裏扔在車上,打開,把幾封銀子碰了碰,說:“你瞧瞧!賤婦,老子有銀子,跟老子受不了苦,想甚麽有甚麽,比你作正堂太太強得多!”


    又下車來,把那跪地求饒的仆婦砍了一刀,隨就提著那趕車的耳朵,揪起來,持刀威嚇說:“快上車!趕著快走!聽老子的話,你要敢露出一點馬腳來,老子立刻就拿刀殺死你!”


    趕車的哪敢違背,一麵“哎喲哎喲”地叫著,一麵答應。


    龍誌起把銀兩包裏又拿到馬上,撕了一塊布,把肩頭受傷流血之處堵住,又拿出一件紫色的綢褂穿在身上。他逼著趕車快走,他騎馬在後麵壓著,車裏的少婦還在嗚嗚地哭,龍誌起卻拿刀背打著窗,威脅著說:“不準哭,出了山找店房,咱老子就跟你拜天地。”


    他得意地走著,肩膀雖然疼,但心裏卻是快樂的。暗想:還是到外省來好,在家裏,嫖窯子都怕師父知道,還得提防那狗娘養的江小鶴!他隨就又罵起來,忘了他剛才曾冒充過江小鶴,又把江小鶴罵個不休,並且扭著他那黑胖的腦袋,四下張望,恐怕剛才他作的那件事在高處有人看見。可是這四下群峰交錯,峻嶺綿延,倒是沒看見一個人。卻見車棚上有一雙箱了,兩份行李,都用繩子綁著,心說:他娘的,今天我還許人財兩得呢,蓬安縣正堂的家眷,箱子裏還沒有幾隻元寶嗎?狗娘養的江小鶴,這也算叫老子發財,沒他逼著,老子也不能來川北。此時車裏的婦人不敢哭了,趕車的時時用眼溜著龍誌起,一麵打著哆嗦,一麵趕著車走。


    龍誌起放了心,就將刀入鞘,可是肩膀的傷處卻十分痛,血不住地流。他又罵那被他砍下山崖的官人,更罵江小鶴。車聲轔轔,馬蹄得得,又繞過這股螺獅形的山路,路便展寬了。龍誌起瞪著眼,又向趕車的和車裏的婦人威嚇,又走了不遠,就見由對麵來了一大隊車輛和人馬。


    龍誌起就嚇得變了色,趕緊向那輛車中婦人說:“你們可提防著性命!隻要你們敬哼一聲,老子可就先殺完了你們,隨後一跑!”他先勒住馬,叫那輛車也停住。


    等前麵的車馬將到臨之時,他才看出,原是一幫鏢車,鏢旗上麵寫著「閬中府”。他一驚,心說:這裏邊要有閬中俠那可糟!他仔細看,見幾個鏢頭沒有他認識的人,他隨就做出一副哭喪臉,說:“諸位別往前走了,前麵有強盜,把我的肩膀砍了一刀,幸虧我們逃的快!”


    那邊幾個鏢頭立時都慌得變了色,齊說:“有強盜?一共是多少人?”


    龍誌起說:“隻是一個,可真凶,他道出字號來,自稱江小鶴。”


    對麵的鏢頭部直了眼,有個黑臉大胡子的人,身體比龍誌起還胖,他仿佛是大鏢頭,向他的夥計們擺擺手,笑著說:“不要緊,江小鶴是咱們的老兄弟,我有十多年沒見他了,他見了咱們,決不能不讓開路,早先我待他有好處。”說著,這大胡子的人帶著鏢車走過去了。


    龍誌起回首再向車上插著的鏢旗去看,才看詳細了,原來是閬中府福立鏢店的,他不由吸了一口涼風,心說:“了不得!江小鶴在川北也有名頭,他的熟人多,他的名字冒充不得!”隨又瞪眼,催著那輛車快走。少時就出了山口,趕車的就戰戰兢兢地問:“老爺!把車趕到哪兒去呀!”


    龍誌起此時倒沒有了準主意,眼看山盡路寬,遍地是田林廬舍,兩股大道,哪股道上都有不少的行人,龍誌起倒害了怕。他掀開車簾又往裏看了看,看見那坐在車子裏的少婦還垂頭啜泣,如同死美人一般,他倒覺得沒甚意味,剛才在山裏也是自己昏了心。可是要想把少婦扔下,自己白挨一刀,他也不甘心,至少他得找個地方把這個少婦霸占一夜。


    他這時也分不出來方向,就用手向左邊一指,喝道:“往那送去,一直走!”他這一伸胳臂,左肩膀又紮心地疼,他恨得右手揮鞭,向那趕車的抽了兩下,喝道:“快點趕著走!敢露出一點馬腳來,龍二太爺立刻要你的腦袋!”


    那趕車的聽龍誌起一會兒自稱是江小鶴,一會兒又罵江小鶴,如今又自稱龍二太爺,他簡直不知龍誌起是怎樣的一個強盜。他隻得聽著話趕著車,往南走了三四十裏地。


    龍誌起一看眼前有城池,他就大喊一聲,叫車停住,他掄起馬鞭向趕車的又抽罵道:“你安著甚麽心?到城那邊去作甚?你要去報官嗎?”


    趕車的嚇得戰戰兢兢,幾乎哭出來,說:“老爺!你不是叫我一直走嗎?這股路就一直通江口鎮!”


    龍誌起又聽見車輪響,回頭一看,後麵又有三輛車來了。他就瞪眼咬牙地,向車夫說:“小聲!小聲!快走!”車夫隻得搖著鞭子,趕著車往南。又走了不遠,就到了前麵的江口鎮。這座鎮城真不小,街道繁榮,簡直是一座小城池。


    才進了街口,龍誌起就趕緊找了家店房,叫車趕進門裏,他便一掀車簾,向裏麵說聲:“下來吧!”


    車上的少婦此時還淚跡未幹,她低著頭,扭著腰肢,慢慢下了車。


    龍誌起這才看清,原來這少婦的粉紅襖下配著綠羅裙、紅繡鞋,腳兒真小。龍誌起不禁心花怒放,肩膀的傷疼也忘了,他笑著,伸手要攙這少婦,少婦卻一甩手。龍誌起怕被店家看出形跡,他趕緊躲到一邊。店家就給找了一間房子,是在裏院,少婦就先進去了。


    這裏龍誌起叫車夫把車上的箱子和行李都搬下來,一件一件都送到屋裏,他自己也用他那沒受傷的胳臂,提著他馬上的那隻大包裏,拿著刀,也進到屋內。


    此時那趕車的人剛把那隻箱子放在地下,一見龍誌起進屋來,他轉身就走,龍誌起盯了那趕車一眼。


    這時那少婦是坐在板床上,她流著淚向龍誌起急急地說:“你趕快把我送到蓬安縣,我便甚麽話也不說,要不然,我喊起來,你被衙門拿住就是死罪!”


    龍誌起卻咧著大嘴笑了笑,悄聲說:“小嫂子,你別嚇咱哩!我也早瞧出來啦,你不是甚麽好貨。龍二太爺帶了你來是抬舉你,你別不識相,還別以為龍二太爺是強盜。我在家裏有兩三個大買賣,一年賺三四千銀子。我置著五頃多田,老婆也有五六個。現在,二太爺是同人慪了點氣,出來散散心,你這樣兒的我花錢買一百個也買得起,可那沒意思。今天走在山路上,遇著你,恰好沒有別人,我才知道咱們是有緣。乖乖地,從著二太爺,包你享福不盡。你要是還忘不了你那鳥正堂,哼!那就說不得啦,老子的脾氣倒好惹,老子的那口刀可不好惹!”


    說著他又笑著,伸手要去摸少婦的臉。少婦就要喊叫,龍誌起立刻把眼又一瞪,正要發凶,忽然想起剛才那趕車的形跡可疑,他趕緊走出屋去。跑到外院,一看車還沒有卸下,可是那個趕車的人沒有蹤影了。


    龍誌起不禁大吃一驚,暗想:那狗娘養的,莫非是報官去了嗎?於是他驚慌著跑出門去,兩眼東張西望,站立了半天。忽見那邊的街上亂了起來,看見幾個戴紅纓帽的人,手中都拿著刀棍向這邊走來。


    龍誌起立時臉色都嚇黃了,抹頭就跑。跑回房裏要去拿刀,一拉房門,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把他驚得叫了一聲。原來那少婦將汗巾掛在牆上一根釘子上上吊了,且挺挺地高懸,手腳還在掙紮著。龍誌起這時甚麽也顧不得,隻把大包裏背起來,手提著昆侖刀往外就跑。才跑到外院,還沒顧得去解馬,那十幾名官人已闖了進來,由那趕車的人領頭,指著龍誌起說:“就是他!”


    立時官人們撲上來捉他,龍誌起連大包裏也扔在地下,掄動昆侖刀向官人就砍。霎時就被他砍傷了兩三個,他的頭上也吃了幾棍,凶狂地奪門而出,搖晃著大刀,撒腿就跑。


    後麵的官人喊著追拿,龍誌起就像一隻狗熊似的,瘋奔著,見人就砍!他一直跑出了街道,還不停步,直跑得他喘不上氣了,他才一滾身躺在路旁的稻草裏。喝了一口泥水,趕緊又爬出來,瞪著眼去望,因見官人沒有追來,他才喘了幾口氣,又忿忿地想:我的銀錢、衣服、馬匹,都扔在店裏,就這麽完了嗎?不行,他就要提著刀回那鎮上,掄刀大殺一陣,把東西都搶回。可是又想:那鎮上太熱鬧,人太多,想必有個大衙門,官兵不少,我要被他們捉住,就得殺頭。


    於是,他連在這裏也不敢停留,就穿繞著田畔村落走去,有幾條大狗就追著他亂吠。有在田裏做事的婦女,一看見他渾身泥水,大腦袋上滿是黑泥,瞪著眼提著那口大刀,就都驚得“呀呀”地百叫,就有男子拿著鋤頭要追他。龍誌起本想掄他的大刀殺些個人,可是這時他那肩上的刀傷浸進了水,痛得他頭暈,右腳拐子也像扭了一下,搖搖點點地使他再也沒勇氣。他晃晃蕩蕩,半跑半走,也不知走了多遠,隻見前麵又是一脈高山,他就爬上山去,找個僻靜的地方,把刀一摔,身子隨之倒下,罵道:“他娘的!這都是江小鶴那狗娘養的害得我!”


    他躺在山有上歇了半天,身上又叫大螞蟻咬了幾處,癢得他心都發急,他就用雙手去撓。可是,動右手不要緊,隻要一動左手,那肩頭上的傷就徹骨地病,痛得他不住“曖喲曖喲”地亂叫。他想:這時若在家裏,刀傷藥隨便用,有老婆伺候著,憑這點傷,三五天準好,現在可就許死在這裏,這都是江小鶴害的我。


    此時,他又恨起他師父,他又罵:“那老頭子!當年殺江誌升是你的主意,殺死了江誌升,你還養著他的兒子,把他娘的養大了,現在他要報仇,你怕了,躲起來了,不管我!”


    罵了半天,他眼前仿佛又飄蕩著那店房裏上吊的女人,大概是沒死。又想自己的大銀包,更想到那可恨的趕車的,罵道:“那狗養的!”


    於是他又想跑回到鎮上,出了這口氣。可是他又想:那非得會躥房越脊才行,那些本事早先自己雖很在行,可是這些年早不練了,身子享慣了福,連個籬芭也跳不過去了。


    他想了半天,又氣又惱,這時天色已然昏暗,他腹中又覺著餓了,便想到哪裏搶些錢,搶生吃的,頂好再搶一匹馬。他隨就慢慢移步下山,高一腳低一腳地藉著星月的微光走去。過了許多村莊,也看見了許多高牆,高牆裏就是當戶,他卻無法偷盜。連那些蓬門小戶都是彼此為鄰,有大狗守夜,沒容他到臨近,狗就吠了起來。近處的狗一吠,遠處的狗也都叫,弄得他也不敢下手,並且還得趕緊躲開。


    直走了一夜,將發曉時,他才看見前麵又有一座高山,就望著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個平坦僻靜的地方,睡了個大覺。醒來,肩膀的傷處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個高處向下看著,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龍誌起就在這山裏做了強盜。


    他人在山中一連潛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販菜的。劫上一點錢他就出去找個小村鎮,買碗飯吃,買壺酒喝,回來又在山裏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見山路上過來一個書生,帶著個仆人,一共是兩匹馬,馬上帶著色裏,還有書。


    龍誌起便跑下山來,把道路截住,那書生和仆人都是綿羊一樣,一見了這惡鬼似的強盜,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龍誌起卻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兩人死沒死,他搶了一匹馬就走。將走出山口時,他又下了馬,把那馬背上的幾卷書全部扔了,打開包裹一看,裏麵除了兩套衣服,隻有十多兩銀子。龍誌起又罵了幾聲“晦氣”,把自己身上那又髒又破的衣服脫下,換了一身劫來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連穿都穿不過來,他隻得敝著鈕扣,就這麽穿著一件春羅的大褂,露著航髒的有許多長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裏,騎上馬就走。他依然不識路徑,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專走村鎮。


    又走了一天,糊裏糊塗來到一個地方,這時天色晚了,四麵有點發黑,村子倒有,可是沒有鎮店,走在一股路上,兩旁是水田,當中的道兒很窄,忽然聽得滴鈴鈴一陣鈴聲,龍誌起就吃了一驚。


    心說:“哎呀!鈴鐺響,莫非閬中俠來了?如果遇著那狗養的,我可就沒了命!”勒住馬站了一會,兩眼野雞似地前後去看。


    此時鈴聲就漸漸地近了,原來是從後麵來了兩頭小驢,一前一後,前邊這驢是灰色的,後麵是黑的,兩個騎驢的都是女人。


    一見了女人,龍誌起可就又站著不走了,他幾手把腰扭歪了,直著眼向後去看。等著那兩頭驢來到了臨近,龍誌起把馬讓了讓路,那兩個騎驢的女人就從他的馬旁擦過去。他看見前麵是老婆婆,年歲大概有六七十了,後麵卻是一個少婦,穿著一身青,藉著天上的殘霞餘光,還可以看得出來。這少婦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個婦人還年輕,仿佛還漂亮。龍誌起立時又生了歹意,在這荒涼無人,天又薄暮的時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強暴。


    但見那老婆婆還看他一眼,那少婦竟連扭扭頭都沒有,同時又見這少婦身段極為窈窕,輕快地催著小驢得得地走著,鈴鐺亂響,簡直真有幾分像他的師侄女阿鸞。


    龍誌起就挺起胸脯,策著馬,緊跟著那兩頭驢去走,相離不過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後麵唱著,唱著極淫穢的小曲,後來他又自己胡說八道。但前麵那老少兩個婦女竟像沒有聽見似的,並不理他,連頭也不回。


    龍誌起又自己說:“老子名叫江小鶴,這回到川北來,就是為說個婆娘,倒楣!總是說不著好的!”


    前麵的少婦仍然不回頭,龍誌起就催馬向前去趕,可是前麵那兩頭小驢也都加快了步子,鈴聲也加緊,跑得很快,他這匹馬竟沒追上。


    走了不遠,就見前麵是一處小村落。有石壘的短牆,矮矮的隻有三四間茅草房,兩頭驢一進了村子,就有一條狗汪汪地叫著,仿佛在歡迎它的主人。


    又聽有小孩子的聲音,嚷著:“姊姊,外婆,你們怎麽回來晚了……”


    那老少兩婦人大概也說了幾向話,龍誌起都沒有聽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樹,將馬係上,隨手抽出刀來,就提著刀,壓著腳步,慢慢向村裏走去。


    這時村裏已然昏黑,有幾棵樹,樹葉刷拉刷拉地亂響,那兩頭驢和狗,都被趕到石牆裏麵去了。龍誌起走到石牆旁去看,這石牆本來很矮,龍誌起在牆外一站,就露出腦袋看了看裏院。隻見那幾間房子部有燈光,房裏人語喧雜,並有嬌媚的笑聲,龍誌起就想爬過牆去。他的兩隻手剛搭在石牆下,不料院裏的狗看見了他,就汪汪地叫起來,同時迎麵那間屋中的燈光也忽然滅了。這倒把龍誌起驚了一跳,他立刻一縮頭,還沒有轉身,卻聽身後喂的一聲,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聲,趕緊又掄刀回身,就見眼前閃閃蕩蕩的一個矮子,像是個小孩,掄棍又向他打。


    龍誌起氣極了,掄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開了,龍誌起又掄刀去道。


    卻見出那石牆上又跳下來一個人,手中使的大約是寶劍,挾著風聲,向龍誌起就刺。龍誌起趕緊用刀去磕,隻聽當哪一聲,對方的寶劍倒是被他磕開了,可是人家反進一步,擰劍向他又刺。龍誌起剛要迎著那道寒光用力去擋,卻覺對方的劍勢極快,他的右胳臂一陣疼痛,立時拋刀在地,狂叫了一聲。對方又嗖的一劍,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曖喲曖喲叫了兩聲,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還不住掄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頭,打得龍誌起越發的叫喚。


    那使劍的人這時發了話,原來正是那少婦。


    龍誌起昏暈中就聽她說:“弟弟別打啦,回去吧!”


    待了一會,仿佛那姊弟兩個已經回屋去了,又出來個男子,拉著龍誌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


    龍誌起痛得已然昏過去,半天方才醒來,隻覺得自己是仰臥在地下,天上是滿天星鬥,四周靜靜地沒有一個人,龍誌起覺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罵自己,說:“我瞎了眼!惹上這麽個刁婦,現在可怎麽辦?死在這裏還不要緊,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麽冤!”又罵:“江小鶴,狗養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幾步,忽聽見幾聲馬嘶,想起來他那匹馬還在樹上係著呢,他就連爬帶滾,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馬。把身子倚著樹身,站立著,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把馬解下來,他一麵“哎喲哎喲”叫著,一麵使力就爬上了馬,跨上馬背,那隻好手緊緊揪住韁,就由著馬走去。他這受傷的身體,在馬上一顛,又要昏了過去,可是他急於逃命,就隻得忍耐著。


    一路上哎喲哎喲的直喊,隨著這匹馬也不知走了有多遠的路,就來到一處市鎮上。看這市鎮又很大,房屋很多,他雖然怕在這裏犯了案,可是他實在是無法再往下走了。


    這時街上有個巡更的人,將梆子敲了三下,龍誌起就在馬上喊救命。


    那打更的人趕緊過來,將他這匹馬攔住,問說:“你怎麽啦?”


    龍誌起呻吟著說:“我遇了強盜,哎喲,我身上好幾處傷,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連馬也下不來了!”


    他在這夜色寂靜的街上這麽一喊叫,當時就有好事的人開了店門,執著燈出來瞧看。龍誌起又喊救命,又說是他遇見強盜,還有個女強盜,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問他是在哪裏遇見的強盜,他卻也說不明地方,遇著別人盤問他的時候,他隻是“哎喲哎喲”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時候,這街上忽然出了這件事,連本地的官人也來了。龍誌起一瞧見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說話。當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內,有好心的人,又給他送來刀劍藥。


    於是龍誌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眾人服侍他,並有人嘖嘖歎息,說:“出門的人,就怕遇見這種事!”又有幾個猜測著那強盜,都說:“這附近沒有甚麽強人呀!女強盜,更怪!沒聽說哪裏有過女賊呀?”


    龍誌起卻斜趴在床上呻吟,連他那大胖臉都不敢被人認清,心裏隻暗罵道:娘的!你們還嚕嗦甚麽!快些滾吧,叫老子歇一回兒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談說了半天,方才散去,隻把龍誌起一個人拋在這屋中。


    龍誌起這才仿佛逃脫了活命,但仍想:這裏一定不穩。一來市鎮大,人雜;二來,他娘的,離老子作案吃虧的地方都不遠,要叫官人查出來,一定不許自己養傷,就捉到衙門去。他連夜地呻吟,恐懼,可是他那顆凶惡的心,還不稍微纖悔。氣極了,痛極了,他就暗中大罵江小鶴,咒詛江小鶴,希望江小鶴也受他自己這樣的重傷。


    他在這裏一連住了四五日,僥幸竟沒有人查覺出他是殺人的強盜。他在店裏除了傷痛和心裏煩惱之外,其餘倒還舒服,於是漸漸地膽也壯了。


    這天他就叫店家請來一個會文筆的人,龍誌起躺在板床上,嘴裏說著,叫那人寫。寫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說:“要遇見往漢中去的,就托人把我這封信交到紫陽靖遠鏢店,叫我的夥計帶著銀子來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陽,一定酬銀三十兩,這封信上寫得明白。一半月後我的夥計來了,除了店飯賬,我還要多送你們些錢。可是千萬囑咐那個送信的人,不到紫陽不許他在路上露出這信來,也不許說我在這兒住。因為我有仇人,仇人是個強盜,那強盜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


    過了兩三天,店家托了往陝南去的客商,就把龍誌起寫的信帶走了。龍誌起還在這裏養傷,連屋子也不敢出。行李裏,有他搶的那二十幾兩銀子,又有那匹馬給店家做押賬。店家倒還按時給他送飯到屋裏,可是龍誌起是賊人心虛,時時怕有官人來捉他,又怕在小村裏住的那少婦來殺他。尤其怕江小鶴會追到川北來!所以,隻要聽見窗外有一點響動,龍誌起就心驚肉跳。


    這天,他才吃過午飯,正在床上躺著,心裏很著急。暗想:我來到這裏已有五六天了,傷還不好。這樣天天在房裏趴著,不敢見人,多麽叫人著急!正在用拳頭捶床,連聲歎氣,忽聽窗外有人高聲叫道:“誌起!”龍誌起立時驚得打了個冷戰,以為是甚麽人來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麽也沒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邊是一件兵刃也沒有了。此時就聽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說話,龍誌起坐起身來,側耳向外去聽。隻聽那說話是老聲老氣的,越聽越熟。他就把窗紙戳了一個窟窿,把一隻眼湊近那窟窿,向外去看。


    原來院中有一人牽馬站立,身材高大,銀鬢飄灑,正是他的師父鮑振飛。龍誌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歡,暗道:“師父一來,我就不怕誰了。”可是又害怕,因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幾件事,都是大犯昆侖派的戒條,師父一定是在路上聽說了那件事,才找我來的,要來割下我的腦袋!因此龍誌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點聲兒來。趕緊躺在板床上,閉著眼,直挺挺地裝睡。


    這時老拳師已在院中向店家打聽明白了,知道這房裏住的是個姓龍的,前些口到這裏,因被強盜傷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


    老拳師就一拉門進到房內,又叫聲:“誌起!”


    龍誌起這時,心裏驚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滾下床去跪倒,求老師父別殺他。他想說:我雖然搶了個婆娘,也追逐過一個少婦,可是一點便宜沒得著,反倒拋下一大包銀子,挨了兩刀!


    他這些話還沒說出來,但聽鮑老拳師又說:“誌起!你醒醒,我來了!你叫我看看你的傷勢怎麽樣?”


    奇怪的,這聲音又十分慈祥、溫和,龍誌起又覺出他師父不像是來要他的命的樣子。他就裝模作樣的呻吟著,微微睜開了他那兩隻賊眼,看了他師父一下,就裝做驚訝說:“哎呀!師父!……”


    他要下床行禮,鮑老拳師卻把他攔住,說:“你躺著,不要動,我看看你的傷!”


    龍誌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連肩膀的傷都叫他師父看了,隨後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說:“師父!咱們昆侖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們逼得有家難奔,有親難投。我來到川北本想逃個活命,沒想到,娘的……”他說到這裏,又趕緊改口說:“師父!差一點,咱們爺兒倆就兒不著了!”


    鮑老拳師先是歎氣,後來就一聲也不響,硬朗的身軀直立著,沉著一張豬肝色的紫臉,那銀胡都一根一根地直豎起來。如此把麵沉了半天,忽然他又一聲冷笑,這倆冷笑極為可怕,嚇得龍誌起全身都涼了。


    隻聽鮑老拳師又問說:“是甚麽樣的強盜把你傷成這樣?你跟我學藝多年,你還是我門下最出眾的人,為甚麽你就這樣無能?任憑別人傷他?你跟我所學的武藝都拋在哪兒去了?”


    龍誌起卻答不出一句話來,半天他才想起來主意。心說:在這兒終久不妥,不容我傷好,事情就得鬧穿,到那時,就是官人不來捉我,師父也得要我的命,還是趕快往遠處逃吧!


    於是龍誌起就說:“師父!你老人家帶著我往這處躲躲吧!最好是躲到川南,或者躲到湖北地麵去,這裏還是不行!江小鶴他也追來了,我這幾處傷就是給他害的!我受了傷還沒敢聲張,隻說是叫強盜給傷的,因為咱們惹不起江小鶴,江小鶴在川北的朋友多。師父,咱爺倆還是躲遠著點去吧!”


    他這話說出,本想他師父的麵一定要驚白了,也許就驚昏過去,然後帶著他就走。卻不料鮑老拳師已與前不同,聽說了江小鶴,他的麵就氣得更紫,瞪著兩隻大眼,問說:“江小鶴他對你提到我了沒有?”


    龍誌起說:“他沒提,他隻是罵,說隻要他找著師父你,就必要把師父……”


    鮑老拳師卻氣得把腳一跺,咚的一聲,像根鐵柱子碰在地裏,他握著拳又捶胸,大喊著罵道:“江小鶴!欺我太甚!我躲到川北,他也跟來,他以為我鮑昆侖真是怕他嗎?我不老,我不怕他!叫他來!”


    龍誌起也不知他師父是怎麽回事,趕緊坐起來,說:“師父,你老人家別生氣!”


    鮑老拳師擺擺手,緩和了一點,但仍喘籲籲地說:“誌起!你不知道,江小鶴他爹雖是我給殺死的,可是我待他並不錯。不然,十年前,他住在我家裏,我不費力便能剪草除根,還能容他活到現在,學成武藝來逼我?”


    喘了喘氣又說:“隻是我那時正想作個善人,不願像年輕時,那麽任意而為,所以我便留了這條禍根,留下這麽個禍種!他逼得我祖孫離散,叫阿鸞草草潦潦嫁了紀廣傑,現在還不知他夫婦是生是死。我偌大的年歲,躲到山陰穀,在賀鐵鬆家中,受了他那些兒孫許多說不出來的氣。結果我在那裏也停留不住,一個人飄流到四川來,你不知道,我走的時候,魯誌中環送了我半程,依著他是要隨我前來,說沿路服侍我,被我給怒斥了一番,他才走的。咳!他走後,我真流了一天的眼淚,我一世英雄,偌大年歲,到了這地步,真太可憐了!”


    說到這裏忽然又振起精神,說:“可是,我來到川北,我才知道我並不老,誌起,你看我不老吧!我的刀法還熟,過金牛峽時,我遇見三十多名年輕力壯的強盜,他們要打劫我。我起先跟他們講交情,他們不懂,我氣了,跟他們打起來,結果我砍傷了他們十多個人,把他們殺得大敗。在巴略關,我又遇見一夥,有五六十人,為首一個年輕男子,手使一杆長槍,身高力大,自稱叫甚麽黑金剛。我道出鮑昆侖的名姓,他們卻笑我是被江小鶴驚怕了的老懦種,我氣急了,四五回合便將那強盜殺死。然後我殺退了數十名賊人,闖出了重圍,我的身上並沒受一點傷,力氣還沒使盡。由此我才知道,我鮑昆侖不老,我的武藝也並不弱!”


    龍誌起見他的師父眉飛色舞,傲氣逼人,真像又倒退了三十年。


    鮑老拳師又說:“我知道,這十年來我提心吊膽,所怕的不是江小鶴,卻怕的是江小鶴的師父。真正要是江小鶴來找我,我鼓起勇氣跟他對敵起來,真不知結果鹿死誰手!我應當出頭,我若出了頭你們也不能再受人欺負。我走到通江縣就想回長安,去找江小鶴。可是,忽然遇著一個往漢中去的客商,我才知道你困在這裏,我才趕緊來看你。現在很好了,江小鶴既然來到川北,我就不必再尋他去了,我等著他,見麵決一個生死!”


    說著又哈哈大笑,向龍誌起說:“你放心,好好地養傷。你看師父,雖然老,可是也要作出幾件驚人的事情,讓江湖上曉得曉得,昆侖派不是就完了!”


    說畢,老拳師大踏步走出屋去,高聲喊著,叫店家給他找個單間,把他那匹黃色的大馬喂起來。他一隻胳臂挾著沉重的大包裏,一隻手提著昆侖刀,到了屋內,都扔在床上。隨後就摸摸胡須,站了一會,傲然地又一拍胸脯,走出屋來,就大踏步走出了店房,向鎮上昂然走去。他仿佛一隻老虎,有時故意地撞人。


    走了會兒,就找了一家酒店,敞開胸脯,大聲要來了酒,就拿著酒壺,大口地飲著。這種豪興,四十年前,鮑昆侖闖江湖時是這樣,那時瞪眼就打架,掄刀就殺人,如今這七十多歲的老拳師,又恢複了年輕的無賴樣了。


    老拳師就整天在各處找江小鶴。龍誌起卻在店房中天天提心吊膽,他並非怕江小鶴,因為他並沒聽說江小鶴已來到川北。他隻是怕自己幹的那幾件壞事:搶官眷、逼死人命、作強盜殺人、爬牆調戲少婦。那幾件事都發生在離此不遠之處,隻要有一點風聲傳到師父耳裏,那可就糟糕。師父現在又正凶著!因此龍誌起便天天向老拳師說,勸老拳師帶著他離開這裏,老拳師卻不理他。


    在這裏住了四天,老拳師沒找著江小鶴的下落。因為他氣盛,在酒店裏跟本鎮上的潑皮打了兩次架。那些潑皮,雖然都是二十來歲,結實,健壯,個個手中有梢子棍,還有拿著鐵尺,但老拳師隻稍一抬腳,他們就趴在地下爬不起來。梢子棍鐵尺到了老拳師的手裏,一折便成了兩段,然後老拳師拍著胸脯道出字號來。本鎮上也有幾家鏢店,鏢店裏的人一聽說十年前打敗了閬中俠的鮑昆侖,竟來到此地,便一齊來拜訪。


    鮑老拳師見了這些人,倒是頗為客氣,就說:“我有二十年沒到四川來了,現在是因為仇人江小鶴欺我太甚,我已無可容忍,才索性到川省來找他,我們要決一生死!”


    本地的幾個鏢頭卻說:“我雖知道有江小鶴這麽個人,可是沒聽說現在他到川北來。”


    老拳師卻冷笑著,說:“他與閬中俠相識,早晚他會來的,我就在這裏等著他。我有個徒弟,推山虎龍誌起,就是在螺螄嶺中被他殺傷,可是傷並不重,再養幾日就可以好了。”


    於是這幾個鏢頭又到龍誌起住的屋內去慰問。龍誌起卻把臉靠在枕上,不敢叫人看出他的麵貌。這幾個鏢師不過是為向昆侖派表示親近,並未注意龍誌起的麵目,他們沒想到這躺在床上的就是附近幾處正在懸賞嚴緝的殺人強盜。


    這幾個鏢頭走後,龍誌起的身子可戰栗著,他向鮑老拳師說:“師父,你沒聽說江小鶴往哪兒去了嗎?”老拳師搖頭說:“江小鶴是無名小輩,不大有人曉得他。我想找閬中俠去,一來是向閬中俠打聽江小鶴下落。我要跟閬中俠說明,這次我要與江小鶴交起手來,叫他不要在裏麵幫助姓江的!”


    龍誌起一聽,就說:“對,對,我想江小鶴現在也必在閬中。師父,咱們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裏吧!”


    老拳師皺著眉說:“你現在的傷還未好!”


    龍誌起立時爬起來,下了床,說:“不要緊啦,我腰上這處傷就算是好了,肩頭跟胳臂,那都不擬走路,師父,我真不願在這兒住著啦!”


    老拳師又看了看龍誌起的傷勢就點頭說:“好!既然你能走路了,明天早晨咱們就動身。好在你也不過是跟隨我,無論是見著江小鶴,或我與閬中俠再鬥起來,都用不著你上手,你上手也是無用。”


    龍誌起一聽,他不禁十分歡喜,卻又有些皺眉,說:“可是,師父!到了閬中,你老人家一個人去見閬中俠吧!我要到成都看看峨媚虎李大成去,我可不能見閬中俠。閬中俠他恨我,比江小鶴恨師父還恨得厲害!”鮑老拳師想了一想,便點點頭,軌說:“今晚你且好好歇息,明天咱們好趕路!”


    龍誌起答應了。當時老拳師又回到自己的屋內,對著孤燈又發了會呆,長長歎了口氣就沉睡了。


    次日一清早龍誌起就起來了,天還黑著。他急忙著叫店夥喂馬備馬,一麵又去叫師父。


    鮑老拳師也起來,到了院中,仰麵看看天上的晨星,伸伸雙臂,然後打了一趟拳腳。龍誌起在旁看看,見他師父雖因身體發胖,腰軀不甚便利,可是掌落腳起,處處顯出來真功夫。


    龍誌起也有些手腳癢癢,心說,我跟師父走,一路雖有師父保護,可是我若自己沒把兵刃,也不行呀!於是他就走過去,向他師父說:“師父,我的刀也弄丟了。你看我這衣裳,這麽瘦這麽短,還不是我的,是在路上,有個念書的人,看著我可憐,他送給我的。我那原來的衣裳,又是血,又是泥,早就不成樣子了。我從紫陽出來時,帶著十幾件衣裳,五百多兩銀子,都給江小鶴劫了去!”


    老拳師不由微微冷笑,說:“江小鶴倒不愧是江誌升的兒子,他爹是個淫徒,他卻是個盜賊,這全是該叫我們用昆侖刀殺死的東西!”龍誌起聽他的師父咬著牙狠狠地說了這句話,驚得他的脖子發涼,臉色變黃。


    老拳師又把頭點了點,說:“咱們先動身,在路上找個好刀鋪,再給你買家夥。你使慣了昆侖刀,旁的家夥你也不能使了,衣服我們在路上再買。”


    龍誌起連連答應,此時店夥已把兩匹馬備好,行李部安插在馬上。老拳師就將店賬全部付清,然後一同牽馬出門。


    龍誌起出了門就不住地東瞧瞧,西看看,心裏又打著鼓。又因他在床上趴了多日,連馬都騎不上去了,鮑老拳師倒覺著他這徒弟很是可憐,隨就攙扶了一把,龍誌起這才上了馬。


    出了市鎮一直往西,打算要先到儀隴縣,過去儀隴縣就是閬中,遠近不過百十來裏路。老拳師不想快走,可是龍誌起卻十分的心急,他不但心急,並且提心吊膽。路上的人又很多,龍誌起的兩眼永遠東張西望,他的馬總要邁過人去,不和別人同行。


    老拳師看了就很生氣,隨喝道:“誌起!你忙甚麽的?到了閬中又沒有甚麽急事,何必要快走?遊玩遊玩這路上的風景豈不好?我現在真又年輕了,在家住了那些年,弄得我毫無生氣,除了念佛,就是發愁。咱們那鎮巴的南山北山在我眼裏看來都是一天比一天老,現在你看,這秋天的天有多麽清朗,山有多麽青,水有多麽可愛!你再看那邊山坡下的一群小綿羊,有多麽好看!這景致簡直跟畫的一般。三四十年前我闖江湖時,常常故意爬到山頂上去睡覺,跳到河裏去洗澡。”這老拳師眉飛色舞地說著,好像他不但是高興,而且有點瘋狂了。


    旁邊行路的人見這身材高胖的老頭子,大聲地這樣說話,他們便都非常注意,隨就都過來,跟他攀談。並有人裝了一袋煙要給他抽,老拳師卻擺手說:“我不抽煙!我生平沒有近過二色,在我三十多歲時我的老婆就死了,我就從未與別的婦人再接近過。煙我是從來不抽,酒我也向來不多飲,所以我的身體很好,到現在我七十多,可是還跟二十多歲時一樣!”


    旁邊的行路人就齊說:“老頭兒你的身體真硬朗,精押真暢旺。不知老頭兒你一向是作甚麽買賣?現在要往哪裏去?”


    鮑老拳師笑了笑,說:“不瞞諸位,我就是鎮巴鮑昆侖,想諸位也都曉得我。現在我帶著我這徒弟龍誌起,……”老拳師用鞭子一指龍誌起,眾行路人的眼光也齊都注視在龍誌起的臉上,龍誌起卻恨不得鑽到馬屁股裏藏起來。


    老拳師又從容微笑,說:“我師徒二人要到閬中去,也沒有其麽要事,不過去訪問一位朋友!”


    鮑老拳師說出了他自己和龍誌起的名字,原想這些人一定都很驚訝,至少要奉承自己幾句:“哎呀!原來是老拳師,久仰!久仰!”


    不想到那些人除了很注意龍誌起的大黑腦袋之外,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他們根本沒聽說過“鮑昆侖”是誰。隻有一個像是小商人,恭維了一句:“這樣說來,你老哥是一位老江湖了?”


    又有一個人說:“老頭兒,你是鏢行的嗎?到閬中府是找金甲神焦德春去嗎?”


    鮑老拳師聽了卻不禁生氣,就說:“金甲神焦德春是甚麽小輩,也值得我去一訪?”又暗歎道:“無怪昆侖派近年常受一般小輩欺負,我鮑昆侖的名頭簡直竟沒甚麽人知道了!我那些徒弟真是可憐,作我的徒弟沒有一點好處,倒跟著我受累!”


    他一時憤怒,挺起胸膛,傲然地想:非得跟江小鶴一鬥不可!非得把昆侖的名頭掙回來不可!忿忿地,在馬上發怔地想著,旁邊的人再跟他扳談,他也就不再怎麽搭理。


    往西走了又有三十多裏路,突見山一股岔道上轉過了五六輛車,十餘匹馬,這邊的人就一齊趕緊停住車收住馬。老拳師不由得詫異,策馬還要往前走去,後麵的人卻叫他說:“老頭兒,你別往前走啦!讓讓路吧!”


    老拳師說:“這可奇怪!他們是從北邊來,往西去,又沒到這邊來,用得著咱們讓路嗎?”


    有個人就騎馬上前來,揪住老拳師的胳臂說:“老頭兒,你這麽大的年歲了,怎麽不知道好歹,你沒看見前麵車上,是黑旗子白字,那是巴中張大太爺的車輛,在路上無論是誰,也都得讓避,你要是把馬趕在他們的車前麵,那可是尋打!”


    鮑老拳師驚訝著說:“川北哪裏又來了個張大太爺,會這麽大的聲勢?”


    龍誌起此時心裏似乎很緊張,又很歡喜,就在馬上伸過頭來說:“巴中的張太爺就是張黑虎,他家裏有錢,武藝又是活洲虎和鐵杖僧兩個人傳授出來的。自十年來閬中俠一隱,川北的英雄第一個就得數他了。師父,這個人咱們倒得去交一交,他有勢力,可幫助咱們對敵江小鶴。”


    老拳師點頭說:“好,好,現在既然遇見了此人,我倒要看看這張黑虎是個如何人物!”說著,他就揮鞭策馬,得得的馬蹄如飛,趕上前麵張黑虎那一列車馬去了。


    龍誌起也隨了追上去,這後麵的一些行路的人全都麵色驚變,都不敢往前走了。都說:“這老頭不要命了,他還禁得住一頓打嗎?”


    此時鮑老拳師已催馬趕上了前麵的車輛,那隨車輛的有十餘匹馬。馬上都是二十餘歲的強壯漢子,鞍下都掛著鋼刀。一見鮑老拳師的馬來了,他們就有三匹馬將道路橫住,一齊瞪著眼,怨聲問道:“老雜種你瞎闖甚麽?”


    老拳師被罵,臉氣得變紫,也瞪眼說:“你們不可開口罵人!我是往西邊去,有急事!”


    那三個漢子齊說:“有急事你也得讓我們的車馬在前走,別說你,就是巡撫衙門跑飛信的差人,他們的馬也不敢走在我們的前麵!”說著他們三個人就一齊伸臂來推,本想把老拳師給推下馬去,可是不想老拳師的身材竟像一塊生鐵,在馬上就紋風不動。


    老拳師一發怒將雙臂一掄,反倒把那三個壯年人全都打下馬去。


    當時,人聲就囂擾起來,車輛都停住,馬匹就向老拳師包圍了上來。馬上的人個個全都抽出鋼刀。


    龍誌起還沒來到臨近,一看他師父闖出了禍,就驚得他趕緊撥馬又往回跑。後邊那些行路的人也齊都直著眼向這邊來瞧。


    隻見鮑老拳師卻依然從容不迫,他由鞍旁抽出了昆侖刀,隻一晃,寒光就逼得眾人向後退去。老拳師麵如紫肝,瞪著大眼,亂擺著銀須,高聲說:“朋友們,我先打個招呼,我聽說你們這列車馬是巴中張黑虎率領的,這幾年我雖然沒到川北來,可是也稍稍聽得張黑虎的名聲,現在,就先請張黑虎出來見我!”


    這時就見有個年約三十來歲,禿頂,身材不高,雄健精悍黑臉膛的人,穿著一身緞褲褂,昂然站在一輛大鞍車的車轅上,他便一拍胸脯,說:“我就是張熙虎!老頭子,你睜大了眼睛來看看,我就是張黑虎大太爺!”


    鮑老拳師瞪眼一看,就說:“好了,原來你就是張黑虎。我這大年歲了,也不願跟你惹氣,你叫人放開一條路,讓我走!”


    那張黑虎一聽,他卻不禁微微地一陣冷笑,便說:“你說話倒容易:你看見了我車上的旗子,你才闖過來,成心跟我惹氣,故意看不起張大太爺,並把張大太爺的幾個弟兄全都推下馬去。現在你又說要走?哼哼!哪裏來得那麽便宜的事?老雜種!先把你的姓名道出來,我倒要聽聽你是那條路上來的老棍子?隨後,張太爺要管教管教你這個老頭兒!”


    鮑老拳師用刀向車上指著說:“張黑虎你可不要罵人,我說出來姓名你可要站穩了。你到閬中去問問閬中俠徐麟,他曉得我,我姓鮑名叫鮑振飛,五十年來江湖稱我鮑昆侖!”


    老拳師一道出了姓名,那張黑虎倒是沒有怎樣變色,可是四下包圍老拳師的人卻都向後退了退。


    張黑虎又冷笑一聲說:“這倒是久仰了!原來你就是鮑昆侖,那麽咱們就講些客氣的吧!退後十年,我要聞得你的名姓,我真或許驚了一跳。可是現在,你老哥算完了,昆侖派叫江小鶴一腳給踢翻了!你老哥大概是在鎮巴待不住才跑到這裏來的吧?”


    鮑老拳師一聽這話,他就既是慚愧,並且羞憤,就一揮昆侖刀,催馬向車來撲。


    那張黑虎卻嗖地跳下車來,由一個人的手中接過來一杆鐵棍,掄上來向馬上的老拳師就打。


    老拳師趕緊撥馬躲開,旁邊的一二十人,有的騎馬,有的在步下,也一齊掄刀來殺老拳師。


    張黑虎高舉著鐵棍,大聲喝道:“你們都退後!要打敗這麽一個倒楣的老頭子,還要大家全都上手嗎?”他喊出了這句話,那些人就立刻全都退後。


    這條道路本來很寬,大家一讓開地方,就給當中留了一大塊空場。


    鮑老拳師也下了馬,在他下馬的時候已可顯出他的身體肥胖,一點也不利便。


    張黑虎又不禁一聲冷笑,雙手握棍,拿著一個架勢,抬著頭瞧著鮑振飛,就說:“來吧!今天我倒要鬥一鬥你鮑昆侖,我勝了你一人就算勝了你們昆侖派!”


    鮑振飛這時的態度倒是極為緩和。他的臉色也不怎樣紫了,隻有一種沉著,矍鑠地把衣袖挽了挽,鋼刀忽的一聲,掄了一下,向前一進步。


    張黑虎見對方來得勢猛,他就趕緊抬棍向下去壓昆侖刀,接著又一用力翻棍,雙手舞起棍來,腳步前進,那核桃粗的鐵棍帶著風向鮑振飛頂上去劈。


    鮑振飛並不躲閃,隻反腕用刀背去迎,立刻當的一下巨響聲,刀棍就相磕一下。鮑振飛並不覺得怎樣,依然高擎著那口巨大的昆侖刀,那張黑虎卻趕緊抽回鐵棍去,震得他兩隻腕子發麻。他不由得退後了兩步,但他怕顯出弱來,就趕緊緩了一口氣,又把鐵棍抖起,依然是由上而下。


    老拳師又用刀去迎,但張黑虎卻忽然改變了棍勢,斜身一躍,棍勢下掠,嗖的一聲向老拳師的兩腿去掃,老拳師趕緊撤步,鋼刀拄地,將張黑虎的棍攔住。


    張黑虎突然抖棍又跳起來,狠狠地向老拳師的背後去碰,老拳師一翻身,昆侖刀又將鐵棍擋開。


    老拳師卻再也不讓步了,就展開了刀法,彪軀隨刀前進,那張黑虎也舞了棍來迎,隻見刀光迎著日光,棍聲挾著風聲。


    二人相戰約十餘合,張黑虎招架不住,曳棍就逃。


    老拳師兩三步便追趕上了他,掄了昆侖刀,隻聽“吧”的一聲,張黑虎立時趴在地下,老拳師卻趕緊上前把張黑虎抱起。這時張黑虎的手下全都驚慌了,有的往後退,有的就舞刀過來要殺老拳師。但見,老拳師彎著兩隻肥大的胳膊抱著張黑虎,他們投鼠忌器,反倒不敢上手了。老拳師本沒有殺害張黑虎之心,這一刀用的是刀背,並且隻用了兩三分的膂力,又砍在張黑虎不要緊之處。


    他把張黑虎抱了起來,就笑著說:“對不住!對不住,我太冒失了!但你雖敗在我手中,我還很欽佩你。說實話,十年前我打敗了閬中俠時,就沒用今天這樣大的力氣。”


    張黑虎痛得臉如一張熬大煙用的裱心紙,汗珠子有黃豆那般大,從腦門上滾下來。他先搖搖手,阻止住了他手下的人,然後說:“佩服,佩服!可是鮑老拳師你有這麽好的武藝,你為甚麽要怕江小鶴呢?”


    老拳師怔了一怔,臉上又一陣紅紫,便冷笑了一聲說:“那些話慢慢我告訴你,你先躺下歇息歇息!”他見旁邊有一輛敞棚子的車,便把張黑虎平放在那輛車上,他又向一幹人都拱手,笑著說:“對不住諸位!”


    那張黑虎手下的人,雖然都氣忿忿地,可是見鮑老拳師的武藝是太好了,張黑虎又命令他們不許動手,他們便也都不敢自討苦吃,就全都帶著一臉喪氣,過去看他們張大太爺的傷勢。


    車裏有兩個年輕的婦女,也都下車,過去安慰張黑虎,老拳師便退後幾步。此時龍誌起也精神百倍,催馬跑了過來。


    老拳師就自己彎腰,由地下揀起來昆侖刀,望著龍誌起,得意地笑了一笑。隨後就慢慢收起刀來,一手牽馬,一手捏著銀須,向一個趕車的人問道:“你們是要往哪裏去?”


    那趕車的人見老拳師和自己說話,他就像看見老虎對他張嘴似的,他不但不敢回答,反倒躲在騾子後麵去了。龍誌起卻瞪大眼睛說:“我師父問你們呢?你們是到哪兒去?快說!”


    老拳師擺手說:“不可發橫!”


    這時,那張黑虎被兩個少婦攙扶著,他就坐在車上,派人來請老拳師過去說話。


    老拳師就將馬匹交給龍誌起,他徒著手走過去,就向張黑虎帶笑問說:“現在傷處覺得怎樣?”


    張黑虎搖了搖頭,說:“不大要緊,老前輩,咱們今天是不打不成相識,我要跟你交個朋友。”


    老拳師一聽,也很是喜歡,就說:“我鮑振飛生平本來最愛結交朋友,隻要兄弟你不嫌棄,我鮑振飛扳個大,願意作你一個老大哥。”


    張黑虎笑了笑,抱著拳說:“好,好!今天我們本是要到儀隴縣去。儀隴縣有我兩個朋友,丈八槍劉傑,花太歲蔣成,我們打算三家的眷口合攏來,往峨嵋山去進香。現在咱們兩人相識了,我肩膀上又吃了虧,朝峨嵋山的興致我也沒有了。鮑老兄你要在別處沒有甚麽急事,何不咱們就往儀隴縣去一趟,我把那兩朋友給你介紹介紹,咱們在一處盤桓幾日,敘一敘交情?”


    鮑振飛此時正想在川中交結些豪傑,當下就很歡喜,隨點頭說:“這我是求之不得,我還有幾件事要求你幫忙呢!”


    於是鮑振飛回身上馬,龍誌起卻不住偷眼看伺候張黑虎的那兩個少婦,心說:張黑虎這小子真有福氣,老子現在是倒了楣,這次到川北來,不但人財兩空,受了一身的傷,還有個師父來管轄著我!他娘的江小鶴!老拳師又叫龍誌起過來,給向張黑虎等人引見。


    張黑虎聽了龍誌起的名,雖然也說了一聲“久仰”,可是不大注意的樣子。他就吩咐他那兩個侍妾各回到車上去,然後一拂手,就令車馬向西走去。張黑虎手下的那些人有的就和鮑振飛扳談,可是有的還冷冷的撇著嘴斜著眼,像是不服氣的樣子。


    龍誌起又覺得心裏不大痛快,偷偷向鮑老頭說:“師父!咱們何必要跟他們一路走?這夥家夥都是強盜。”鮑振飛卻微微搖頭,說:“你不曉得,我有用意,再說這夥人雖然不是甚麽好人,可也決不是強盜。”一同往西走去。


    後麵那些行路的人,剛才已看見老拳師的威風,就齊齊地向前仰著臉瞧。因為鮑振飛的身體魁梧,馬又高大,他跟那些人比較起來,真如雞群之鶴,羊群裏的老虎。


    往西走約二十裏,就到了儀隴縣城,張黑虎就先命車馬到東鎮成興米行停下。這成與米行就是花太歲蔣成所開設的,蔣成在十年前是個光棍地痞,連飯都混不上。他在閬中俠徐麟家中住閑時,簡直就像個仆役。但他很不安份,因與金甲神焦德春的老婆賽嫦娥私通,被江小鶴所打。所以後來江小鶴到徐麟家中求師,徐麟叫他試學鐵棒,蔣成又趁機對江小鶴施以侮辱,因此徐麟看不下去,便抽了蔣成一頓鞭子,把他驅走。


    蔣成十年來流落江湖,度的是跟盜賊差不多的生活,隻因他的相貌還漂亮,所以頗得些女人的垂青。儀隴縣有個富商的老婆愛上了他,那富商終年在外省經營,家中許多的田產生意都無暇照應,於是蔣成就趁機慢慢侵占。


    早先還有那富商的族人和得力的夥友們與他爭執,可是蔣成又與儀隴縣的丈八槍劉傑拜了盟兄弟。劉傑不僅是個富紳,是個土豪,還是個與張黑虎齊名的好漢。蔣成就藉著他的勢力強占了那富商之婦和一切家產。他在此居然結交官府,稱為“蔣三太爺”了。


    當下他見張黑虎來了,雖然車馬很多,可是張黑虎本人的態度卻很狼狙,被兩個人給攙進來了。同來者,還有一個身高體大的老頭子,並有一個黑胖臉、相貌猙獰、歪胳臂、斜著腰、衣服帶著陳舊的血跡的人。他就不禁直了眼。


    張黑虎就說:“蔣老三,我給你帶來了兩位新朋友。朋友雖然是新交的,可是名字你必然久仰。”隨指著鮑老拳師說:“這位就是鎮巴的鮑昆侖,那位是紫陽的推山虎。”


    蔣成一聽,立時驚訝得跳了起來,說:“哎呀!這真是久仰得很了!”於是他命人接過馬去。


    立時這米行裏就一陣雜亂,張黑虎的女眷都讓到裏院,裏院有很寬綽的房屋,馬匹車輛有的卻在馬棚下,有的送到附近的店房去。


    張黑虎帶來的那些人都跟蔣成養著的打手們出去飲酒玩樂去了。


    這裏蔣成將張黑虎、鮑振飛、龍誌起幾個人讓進一大間很敞亮的屋內,有仆人給獻茶。


    張黑虎靠著大椅子半躺半坐,他就帶著笑,把剛才在路上與鮑振飛比武,自己戰敗,又交了朋友的話說了。蔣成十分驚異,不住地用眼打量鮑振飛。


    鮑振飛卻極和藹客氣,向張黑虎、蔣成二人都以“老弟”相呼。


    蔣成就說:“不打不成相識,我在十多年前就久仰鮑老哥的大名,今天你要不跟張二哥打架,張二哥不把你請來,我還無從拜會你呢!現在好了,老哥你們師徒就在舍下多住些日吧,咱們得深交一交!”


    鮑振飛說:“隻要諸位不棄,我鮑振飛便是很覺榮幸了。”


    旁邊龍誌起見他師父向來都是驕傲自負,如今對這兩個江湖晚輩竟這樣客氣,他就心裏很不痛快,噘著嘴,閉著眼,想他腦裏所記憶的幾個婦人。


    此時張黑虎忽然一拍桌子,大聲說:“鮑老哥,我今天見了你麵,領教過了,你的昆侖刀足足能敵得過敝師涪洲虎的鋼鞭、鐵杖僧的鐵棍。可是前些日子我聽由長安來的人說,你被江小鶴一人逼得無路可走,你手下五六十個高徒非死即傷。你的令孫女也是個俠女,她嫁的那個紀廣傑,聽說武藝比閬中俠還高,可是也敵不過江小鶴。江小鶴那小子真是三頭六臂七十二隻手,會使翻天印,會祭捆妖繩嗎?”


    鮑振飛見問,他不禁萬感交集,一時回答不出話來。


    花太歲蔣成卻在一旁冷笑,說:“江小鶴,在十年前我就認識他,我們就交過手。他的刀法不過是亂掄,有甚麽本領!他向閬中俠家裏的三根鐵棍叫爸爸,鐵棍也不叫他舉得來。我們兩人還有點兒舊仇呢,早晚見了麵,我還要碰一碰他!”


    鮑老頭卻微皺著眉頭說:“今日的江小鶴,卻不似早先那個潑皮無賴的小孩子了!雖然到現在我還沒見著他,可是他所拜的那個師父我卻是知道的,隻要江小鶴把他師父的武藝學會了一二成,我們就……”


    說到這裏,鮑振飛不禁沉重地歎了口氣,轉又振奮著精神說:“剛才張老弟問我為甚麽怕江小鶴,說真話,我並非怕他,我實在是怕他的師父。他師父是個文弱的書生,三四十年前就很老,現在一定老得更厲害。那個人的姓名無人知道,但他的武藝卻沒有人不怕。在四十年前,江湖上的英雄隻有二人,一是蜀中龍,一是龍門俠。那時我的名頭還提不出來,可是蜀中能與龍門俠全都在那人的手中吃過大虧。他們平日縱橫江湖,無人能敵,可是一聽見那人來了,他們立刻就像兔子看見獵犬的影子,急忙著就逃避!”


    張黑虎在旁聽得出神。


    花太歲蔣成卻笑著說:“鮑老哥一定是你弄錯了!江小鶴央求閬中俠,要叫閬中俠收他為徒,閬中俠都不肯幹,故意拿那幾杆鐵棒難他。人家那麽大本領的老俠客就會收他?別是以訛傳訛,就把你老哥給嚇怕了吧?昨天我還聽說江小鶴確實到了川北,他一路打劫,在螺螄嶺殺死兩個官人,搶劫了蓬安縣正堂的官晉。那小子真大膽,搶了縣官的太太還敢去住店房,去成夫婦,把那官太太逼得懸梁自盡……”


    這時龍誌起在旁聽了,他不禁胸頭咚咚地打鼓一樣。


    蔣成又接著說:“店家報了官,官人來到,江小鶴就狼狽而逃,頭上並吃了幾棒。那小子,聽說他現在變得是又黑又胖,並且長了一嘴的胡須!”


    龍誌起驚得正要跑,卻見鮑振飛用那鐵錘一般的拳頭咚的把桌子擂了一下,就像打了一個雷,龍誌起說聲:“哎喲!哎喲……”


    鮑振飛用眼瞪著他說:“誌起……”


    龍誌起戰戰兢兢,答應一聲,鮑振飛又一陣可怕的冷笑。


    龍誌起知道他師父看出來破綻,一定是要殺他,慌得他麵色發青,兩腿發軟,假如不是坐在椅子上,他一定要癱在地下。


    但鮑振飛冷笑過之後,卻又說:“誌起你記得當年江誌升所作的那喪心敗德之事嗎?想不到他的兒子江小鶴比他還要貪淫好色,胡作非為。早先我殺過江誌升之後便非常後悔,所以明知江小鶴是一條禍根,但是我不忍害他。現在,竟想不到他學好了武藝,不但與我們作對,還任意在江湖上為非作歹,不要說我鮑振飛跟他還有私仇,就是沒有私仇,我也要作一番俠義行為,替世間除去這個強徒淫夫!”


    龍誌遠又打了個冷戰,但是他放了心,知道他師父沒想到江小鶴那些壞事就是他給幹的。


    當下鮑振飛又向張黑虎和蔣成深深打躬,說:“我鮑振飛來到此地,雖然是為江小鶴所迫,可是也該是離開漢中,與他決一生死。現在他既是這樣的可恨,他就不找我來,我也要找他去。但我老了,我這徒弟雖是我最得意的門人,可是你們看他身上的傷勢還未痊愈,那就是前些日他與江小鶴爭鬥吃的虧。憑我們兩人決不是江小鶴的對手,現在隻有求諸位幫助。諸位是川北有名的豪傑,江湖上的俠義,我想一定不能坐視那樣的淫賊在此橫行。諸位如能幫助我鏟除了江小鶴,人命官司可由我去打,我們昆侖派的人都算是諸位的師侄,以後漢中、長安各處由著諸位去走。”


    鮑振飛的話才說到這裏,蔣成就說:“老大哥你何必這樣客氣,江小鶴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有我們在此處,還能容許他往西邊來嗎?還能許他活著逃往川省嗎?”


    張黑虎也很興奮地說:“老三,你派人把大哥請來,咱們就商量商量怎樣對付江小鶴?”


    花太歲蔣成立時叫了人去請他們的大盟兄丈八槍劉傑,一麵又命人做菜備酒。


    這裏老拳師就說:“我想咱們這裏的人應當越多越好,江小鶴從他師父學了幾年藝,他一定會些奇技,最好能將涪洲虎高老師父請來,並請來鐵杖僧、閬中俠。”


    花太歲蔣成卻說:“高老師父現在歸隱了,決不再管閑事;鐵杖僧聞說現在川省,可是為鬥一個江小鶴請出那麽大本領的人來,又不值得。至於閬中俠徐麟,咱們更不必理他,他也是我們兄弟的仇人。”


    鮑振飛說:“聽說閬中俠近十年在家很是安份,不致於得罪諸位吧?”


    蔣成說:“他雖然安份,可是他的兒子徐雁雲卻極為可恨,時常與我兄弟作對!”


    鮑振飛又問:“這徐雁雲的武藝如何?”


    蔣成說:“不錯,劍法似乎比他父親還好些,年紀二十來歲,和江小鶴差不多。他的性情比閬中俠還驕傲,他又娶了個媳婦,是蜀中龍的外孫女,名叫秦小仙,一口寶劍連她的公公都敵不住,常常騎著一頭小黑驢在外頭橫行!”


    這時,龍誌起的臉又驚青了,聽說閬中俠的兒媳是個騎小黑驢的,他又想到前些日子在暮色下小村中所遇的那件事,心裏覺著害怕。


    鮑振飛坐在旁邊,撚著銀須沉思。


    蔣成和張黑虎一聽提到了閬中俠父子翁媳,卻就像鮑振飛提到江小鶴似的,眼睛睜大,麵色發白,仿佛又是恨又是怕,都沉默著不言語。


    這時院外人聲嘈雜,是那丈八槍劉傑來了。


    這劉傑的身材很高,穿的衣服很闊,態度極為傲慢。見了鮑振飛,鮑振飛向他帶笑點頭,他不過是微微一點頭,對於龍誌起他簡直是連理都不理。


    這時蔣成用的仆人把酒飯都擺了上來,大家紛紛讓座,把劉傑讓到首座,鮑振飛倒坐在次席,竟沒有人來理龍誌起。


    龍誌起覺著無味,就退身出屋,到了院中,又見一些人全都瞧著他笑。仿佛笑他那大黑腦袋,連鬢胡子,又瘦又短的書生樣子的衣裳。龍誌起心中真不痛快,走出門來,就沉重地跺了一下腳,邁步在街上走。他還不敢快走,因為一邊大步,胳臂、肩膀、腰部就全像拿刀挖了一下的那般痛:又覺得街上走路的人全都注意他,他就進了一家酒店。


    這酒店裏的人很多,就有許多人都大笑,說:“來了!來了!快看,這是昆侖派的高徒!”


    這些都是張黑虎和蔣成手下的人,他們都會幾手武藝,都是地痞土惡。他們大家訕笑著龍誌起,龍誌起卻竟以為大家恭維他,他就揚眉吐氣地向眾人拱手。


    有個人拉了個凳兒請他坐下,就問說:“蔣三爺在那裏請客,炒得好菜,預備得好酒,你為甚麽不到那裏去吃呢?”


    龍誌起卻搖晃著他那大腦袋,撇了撇嘴,說:“誰和他們在一處吃?我師父和他們稱兄道弟,叫我當他們師侄,我他娘的能甘心?我龍誌起是鮑振飛的大門徒,今年我也四十多歲了,紫陽靖遠鏢店我也開了十多年,紫陽三傑的名頭我數第二,川北閬中俠也跟我較量過。現在他娘的我在川北倒成了晚輩,誰能忍這口氣!”那些人齊都哈哈大笑,有一個人就說:“現在還不要緊,你隻比張二爺蔣三爺他們低一輩,若等到涪洲虎鐵杖僧一來到,那你可就是孫子了!”


    龍誌起馬上拿拳捶著桌子,下麵咚咚地用腳跺著地,自言自語地罵道:“都是那狗娘養的江小鶴,不然誰能到此地受這些氣?”他們這裏說笑著,龍誌起道完了字號又罵江小鶴。


    旁邊卻有個酒客對他們這裏很是注意,這人也年約四十上下,也是黑臉膛,但比龍誌起的身材高,可是瘦得很多,穿的衣裳也非常不講究,但兩眼卻很亮。他聽說提到了江小鶴,他越發注意來聽。


    此時便有個本地人,大概是蔣成手下的夥計,他給龍誌起斟了一杯酒,說:“朋友,別罵江小鶴,也別怕江小鶴,先喝這杯酒,壯壯膽氣。告訴你一件事,江小鶴他決不敢到儀隴縣來,因為他在螺螄嶺作了賊,劫了蓬安縣正堂的家眷,現在那案鬧得很大,府裏的公文都到了本縣,我剛才聽衙門裏馮大爺說的。”


    龍誌起才接過去酒壺,一聽這話,他驚得手一顫,把酒全都灑了,灑了一個穿青衣裳的人一身。


    那個人回身就是一掌,罵道:“盲了眼!臭膿包!”


    龍誌起被這人一掌正打在他胳臂的傷處,痛得他一咧嘴。才要發氣打架,就忽見旁邊那黑麵的酒客,突地站起身來,說:“喂!朋友們,可別混口亂道,江小鶴是我的兄弟。他是堂堂的一個漢子。要道他攔路劫人我還許信,要說他搶劫甚麽縣正堂的家屬,那如果有證據,我能替他去打官司,我那老兄弟他決作不出那樣的事來!”


    這裏的人全都驚愕,有兩個似乎都認識他,就過去推他坐,說:“老伍,有甚麽事!你和江小鶴十年多沒見了,早先你們也不是有甚麽深交,你何必替他打這不平?”


    這個人被人呼為“老伍”的,似乎已有些醉意,他便揚著頭撐著眼睛說:“怎麽沒有深交?江小鶴他和我是患難兄弟,十年前我叫他入綠林,他都不肯幹,現在他就能打劫官眷?這不定是那個混賬忘八狗娘養的,作了案冒充他的名字!”


    龍誌起一聽這姓伍的罵上來,他也就氣了上來,因為欺這姓伍的長得瘦弱,他走過去掄拳向姓伍的就打。姓伍的也跟他互相揪扭,龍誌起雖然力大,但身上有傷,動轉不靈,兩三下便被姓伍的給揪扭倒,咕咚一聲,頭碰在酒甕上,腳伸到椅子下。


    旁邊的人有的鼓掌大笑,有的說:“不要緊,爬起來再打!”此時一些老實的酒客全都溜走了。


    酒店的掌櫃子站在板凳上擺著手給他們勸架,龍誌起忿忿地罵著,爬起來,一掌將那掌櫃揪下了板凳。他舉起板凳來,又向姓伍的打去,姓伍的也舉了一把椅子上來相迎,兵兵兵兵,兩件木器相碰相撞,撞得板凳腿椅子背全都折了。


    那姓伍的趁勢又由桌子上抄了一把酒壺,“吧”的向龍誌起的臉上打去,龍誌起要躲沒有躲過,酒壺正打在他那張黑胖的臉上,當下鼻子流出血來。


    龍誌起簡直像瘋了一般,奔到櫃房,抄上酒店切肉的那把刀,就向姓伍的飛去。不料,打錯了,竟打在一個禿頂的人頭上。


    這人是跟張黑虎來的,他頭上一迸出血花,他就由腰下抽出來光亮的匕首,撲向龍誌起,罵道:“囚凶的,你瞎了眼!”


    龍誌起趕緊向後去退,同時有旁邊的人上前把這持匕首的人攔住。


    立時,酒店裏更加騷亂,吵架聲,勸解聲,更為嘈雜。那姓伍的人卻跳出了酒店,在外麵拍著胸脯,還向店裏的龍誌起大罵,他說:“姓龍的!連你帶鮑昆侖,你們要是好漢子,就在儀隴縣等著。十天之內我準保把我的兄弟江小鶴找來,到時咱們再較量。你們要是硬漢,就別走,要是膿包就快滾!小子,等著我的!”龍誌起也在酒店裏向外大罵,他跳著腳還要撲出去,卻被旁邊的人緊緊揪著他的雙臂。揪他的右臂還不大要緊,揪他的左臂他可真受不了,疼得他趕緊求別人將他的胳臂放開。


    此時外麵那姓伍的已然走了,那個受誤傷的也被別人給攔住。


    龍誌起又過去給那人作了幾個揖,謝了罪。那人又罵了他幾句,才慢慢收起了匕首。當時酒店裏囂雜聲音消停一些了,可是桌椅板凳一切雜物卻歪東倒西。


    龍誌起在一個凳子上籲籲地喘氣,用衣袖擦著鼻血,他就問說:“那姓伍的是個甚麽人,他真認得江小鶴嗎?你們諸位都認得他嗎?”


    有人便說:“那家夥名叫黑豹子伍金彪。”


    龍誌起撇著嘴說:“無名小輩!”


    旁邊的人說:“可是他在川北有些小小的名頭,早先他是綠林中人,在箱子山,當過大頭目。十年前江小鶴不過是個小孩子,飄流到川九來,混得沒辦法,大概也在箱子山當過幾天嘍-,因此與黑豹子伍金彪相識。自從箱子山被剿,伍金彪也落了網,在衙門坐了七年監獄,甚麽刑罰都受過了,可是他牙關緊咬,隻認是被賊擄去的人,並不承認自己是賊,到底官司被他熬出來了。去年他才出監,便在各處飄蕩,雖然不再為非作歹,可是還常常去訛賭局,因為他是由監獄掙紮出來的人,所以江湖上都敬重他,稱他是好漢,他就衣食不缺。近些日來因為江小鶴的名頭大了,所以他就到處吹牛,說他在十年前怎樣怎樣和江小鶴有過深交,並且說他當年還救過江小鶴的性命。”


    龍誌起一聽,不由得脊梁骨漸漸發涼。


    旁邊的幾個人都說:“老龍,你不要怕。江小鶴來了又當怎樣?第一有劉大爺、張二爺、蔣三爺和我們兄弟們,足能抵擋他。第二,他來正好,螺螄嶺案現在犯了,官人正要捉他呢!”


    龍誌起又打了個冷戰,坐著喘了喘氣,他就假意忿忿地說:“不怕!不在這兒等著江小鶴,我不是好漢!”隨便站起來要走,酒店掌櫃的卻過來,說:“大爺,這些東西全都毀了,可怎然辦呀?”


    龍誌起瞪眼說:“你們還要叫我賠嗎?那姓伍的跑了,你們把他追回來,要賠也得兩人拿錢!”


    他正在發橫,忽然外麵又進來兩個官人,龍誌起立時又驚得顏色改變,趕緊向後退兩步,並且摸著凳子,預備抵拒官人。


    但這兩個官人似乎不是來捉他的,進屋來隻向那幾個人問了幾句,問剛才這裏是為甚麽打起架來,又看了著龍誌起和那受了誤傷的人傷勢,便走了。


    兩個官人走後,龍誌起一顆驚惶的心方才落下。他心想:我現在可惹不得事,一來身上有傷,打不過人。二來萬一螺螄嶺的案犯了,查出來黑胖臉的江小鶴就是我,那我可真吃不住。現在還是趕緊驚嚇驚嚇師父,叫他快些帶著我走吧!於是他便摸出一小塊銀子來,給了酒店掌櫃,算是了結這件事。


    又向那禿頭上被刀砍得流血的人,打了兩躬,說:“大哥!我的錯!剛才是叫那姓伍的小子把我氣得眼都花了。我抄了刀來本想砍他,沒想到,不知怎麽一股子勁兒就砍在大哥你的頭上啦!”


    那人的一塊手中都染紅了,臉上亦是一塊一塊的血跡,氣忿地說:“小子你別再嚕嗦了!現在我認得你們昆侖派了!認得你推山虎龍誌起了!原來他娘的是這般膿包,雜種!”


    龍誌起被罵著,不敢還言,又向那些人拱了拱手,他便走出酒店。低著頭,忍著氣,暗喊著「倒黴”,便跑回了花太歲蔣成那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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