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米行前是三間門麵,旁邊是一個貨棧的大門。龍誌起就從大門進去,一到了院裏,就聽到一陣喝彩之聲,龍誌起趕緊抬頭。隻見院中圍了一大圈子人,是那劉傑、張黑虎、蔣成等人。老拳師卻站在中央,手舞昆侖刀,舞的正是龍誌起學了三年亦沒學會的那“驅星趕月十八式”,隻見刀光閃閃銀須飄飄,老拳師雖然身胖體重,但手腳尚極為敏捷。旁觀的眾人有的呆呆出神,有的便不禁連聲喝彩。


    少時,老拳師收住了刀式,稍稍有些喘氣,旁邊的眾人齊都稱讚。


    有的說:“老英雄的精神真好,力氣也充實,簡直不亞於二三十歲的小夥子。”


    有的便說:“像剛才老師父耍的這趟刀,我們真是生平沒見過!”


    張黑虎坐在一張椅子上,不住伸大拇指頭;花太歲蔣成卻扭著頭跟別人說話,臉上是很驚訝的樣子;連那剛才態度極為驕傲的劉傑,此時的眼睛全有點兒發直。


    老拳師卻提著刀,麵現得意之色,說:“我昆侖派的武藝有四路棍、八套刀,另外還有十四手秘訣。我的徒弟雖眾,但我傳授卻不全。算來學了我武藝九成的有魯誌中、張誌才和我的孫女阿鸞;學了我武藝七八成的有葛誌強、賈誌鳴、龍誌起……”說到這裏,忽然他扭頭一看,隻見他的高徒龍誌起衣服破爛,鼻孔流血,一臉的晦氣樣子站在旁邊。


    老拳師不由吃了一驚,別人也都把眼光注視在龍誌起的身上。


    鮑振飛便捉刀走過去,焦急地問說:“在外遇著了甚麽事?你竟弄得這樣狼狙?”


    龍誌起卻拉了他師父一把,哭喪著臉說:“師父你跟我到這裏來,我有件要緊的事告訴你老人家。”他打算將鮑振飛拉到別處去談話。


    不料老拳師卻勃然大怒,睜著眼說:“有甚麽話你便在這裏說吧!怕誰聽見?”


    龍誌起皺著眉,便悄聲說:“方才有這裏蔣成手下的幾個人叫著我去飲酒,在酒店裏遇見一個黑豹子伍金彪。那人十分凶橫,知道我是昆侖派的人,他便撲上來打我。我因為身上有傷,便打不過他,被他打得我鼻子都破了。後來他氣忿地走了,臨走時他說要去找江小鶴。他和江小鶴十年前便是朋友,一塊兒在箱子山作過強盜。他還指出師父的姓名,要咱們師徒在這兒等著他,他說他要找來江小鶴殺死我們!”


    老拳師一聽這些話,便不由得一怔,麵色立時變了,先是一陣蒼白,後來漸漸地變為紫沉沉的。


    龍誌起又哭喪著臉說:“師父!我想咱們還是走吧!江小鶴若來到,他決不能善罷幹休!”


    老拳師卻驀然一個大嘴巴,打在龍誌起的胖臉上。隻聽“吧”的一聲巨響,龍誌起痛得叫了一聲。老拳師又一腳,罵道:“江小鶴他善罷幹休,我還不肯善罷幹休呢!他來了,我們刀對劍,老對少,索性拚一個死活。你要怕,你便一個人走,以後休再來叫我師父!”


    這時,龍誌起已被他師父踹得躺在地下。


    那邊花太歲蔣成等人都過來,扶了龍誌起,又勸慰鮑振飛。鮑振飛卻喘籲籲地,睜了半天大眼睛,隨後又摸摸銀須,故作從容地笑。他說:“有個黑豹子伍金彪,剛才在街上揚言,說要請來江小鶴鬥我。豈不知我正等著他呢?”隨後又向蔣成說:“蔣老弟,剛才我們吃飯時,你托我明天到閬中,去找閬中俠父子,給你報那十年前所受的一口氣。我已經答應了你。現在,姓伍的既是找江小鶴去了,我便得在此等著他,你那件事隻好我和江小鶴分過勝敗生死之後,我再給你辦吧!”


    花太歲蔣成說:“我那件事倒不忙。十年前,我在閬中府住著,要不是江小鶴,我也不至受閬中俠的欺辱。江小鶴也是與我誓不兩立的,他來了,我們一定幫助老哥。決不能叫他整著身子離開這儀隴縣!”


    老拳師捉刀拱手說:“隻有仰仗諸位了!”


    當下有別的人把龍誌起攙到旁的屋裏去。鮑振飛又同劉俠、張黑虎、蔣成,回到屋中去談話,鮑振飛便懇托那三人到時幫他的忙。那三人除了蔣成之外,倒都不是專要跟江小鶴作對,他們隻是想先幫助鮑振飛鏟除了江小鶴,然後再利用鮑振飛這口昆侖刀替他們鏟除閬中俠父子。因為隻要有那徐麟、雁雲父子活在世間,張黑虎與劉傑便不能放心地在川北充好漢。三個人都與鮑振飛稱兄道弟,很是親熱。


    那丈八槍劉傑,因為剛才見了老鏢頭的刀法,他的驕傲之氣也漸消,特別要聯絡鮑振飛似的。他便說:“這裏的房屋狹窄,前麵又是一個買賣。果然江小鶴來到,攪鬧了買賣倒不要緊;可是這院子跟這門口街上,決施展不開刀法。鮑老哥到時便難免吃虧,不如搬到我那兒去住,我那兒有很大的莊院。”


    鮑振飛也覺得蔣成這裏不很好。倒不是嫌屋房院落窄小,他是覺得蔣成手下的人太多,如果江小鶴晚上來此,便難以防範。於是聽了劉傑這話,他就很是喜歡,當日便帶著龍誌起到劉傑家中去住。


    劉俠的家在縣城的東北,距蔣成這裏不過三四裏路。他家有廣大的莊院,長工、仆役、打手一共有五十多人,鮑振飛看了便很是安心。龍誌起來到這裏也很是高興,因為他才一來到這裏,便見劉家中的幾個小丫鬟、年輕的女仆,在裏內院之間時常地出入。隻可惜龍誌起是跟鮑振飛同住在一間屋裏,當著他師父,他連多向窗外看一眼也不敢。


    鮑振飛預料江小鶴快來了,他便特別地謹慎小心。他們師徒連屋子也不常出,晚間睡覺時必將門關得十分嚴密;昆侖刀永遠出鞘,永遠握在手中,並給龍誌起也找了一口刀,叫他睡在外首。


    夜裏師徒兩人掄流著睡覺,若然窗外有了一點聲音,鮑振飛便立時驚醒,捉刀下床,側耳向窗外去聽。第一夜便這麽虛擾了四五次。龍誌起真受不了,心裏又害怕,又覺著氣惱。鮑振飛卻永遠張著眼,白天龍誌起在屋中大睡;他卻連眼也不合,時常在院中練刀、打拳、彎腰、擦腿。


    到第二日,張黑虎也帶著他的家眷和手下人搬到這劉家來居住;蔣成也整天在這裏,大家在一處談武,說到江湖的事情,倒是頗為熱鬧。


    一連過了三四天,鮑振飛在這裏住得很是平安。劉傑、張黑虎天天派人出去打探,除了聽說知府衙門來了兩個班頭,要在這裏等候,捕拿螺螄嶺劫官眷的強盜胖子江小鶴,再也沒有別的消息。


    龍誌起前兩日是天天不敢出門,除了有時看見劉傑的丫鬟、小老媽,他小裏有一點異樣的感覺之外,無論甚麽時候他都是提心吊膽,可是過了兩天,竟一點事也沒有發生。


    鮑振飛給他做的兩套衣裳也做好了,同時龍誌起身上的幾處傷他漸愈。於是,他又十分高興,天天與劉傑、張黑虎手下的那些人廝混,賭錢飲酒,到外麵去嫖土妓,無所不為,隻是瞞著鮑振飛。


    鮑振飛在劉家閑居了幾日,那一陣興奮也過去了。同時又勾了許多煩惱,懷念著在長安的孫女阿鸞、孫婿紀廣傑,以及那些門徒。所以就托劉傑給找了一個走過遠路的人,鮑振飛寫了信,拿了盤費,托那人到鎮巴、紫陽、漢中、長安幾個地方去看看。龍誌起也托這人給他哥哥龍誌騰帶了一封信。他倒沒有旁的事,隻是和他哥哥要幾百兩銀子。他心想:隻要銀子一送來,我就走,師父想留下我都不行,這樣活著真不痛快!


    那個帶信的人去了不到五天,就半路另托人帶回一封信。此人信上說是:“走在通江縣便遇閬中福立鏢店的人。知江小鶴現在此地,與金甲神焦德春同宿於一處旅舍之中,因彼二人頗有舊交。聞有人曾見過江小鶴,說他武藝並不如何高強,且現在病於客含中,若非遇見了焦德春,恐即困死於此地也。”等等的言語。


    鮑振飛一聽,精神又不禁一陣緊張,心中突然又發生一種凶狠的想頭,就狠狠地低聲說:“我何不趁著江小鶴現在通江店中害病,就飛馬趕到道江縣找著他,揮刀將他殺死?他在病中,武藝至少要減少一半。那金甲神焦德春大概也沒有甚麽本領保護他。我何不去?何不即時就去?”


    他說話的時候,旁邊並無別人。他狠狠地咬著牙,握緊了拳頭,眼睛望著窗上,卻見這時天色已然不早了,窗紙都已昏黑,外麵鴉鵲亂噪。


    鮑振飛就說:“這時正好!劉傑、張黑虎大概全都沒在家,他們也不能攔阻我,我騎馬趕上一夜,大概也就到了。到了通江見著江小鶴,我就鏟除那逼得我昆侖派七零八散的敵人!”一決心,提著包裏與昆侖刀向外就走。


    才到馬圈內,剛要叫人備馬,卻見由大門進來了四匹馬四個人。正是劉傑帶著兩個仆人,還有一個身穿緞衣,足下瞪著官靴的,年有四十多歲的人。


    劉傑看見鮑振飛的手中提著的包裹,他就趕緊問說:“鮑老哥你要上哪兒去?”


    鮑振飛一看見有外人隨了來,他的話倒不好立時說出,就睜著眼站著。


    劉傑等四人就下了馬,馬匹交人牽去了,他就過來向鮑振飛擺擺手,說道:“別走,別走。”叫旁人把手中的包裹利刀都接過去,他就指著那穿官靴的人說:“這位是閬中府府台衙門的程八爺,一府的錢糧都由他收發,在閬中當差二十多年了,附近幾縣沒有人不認識他的。他又是巴州花拳李連勝的高徒,武藝精通。江湖上聞程八爺名字,也沒有一個人不欽佩!”


    老鏢頭隨即拱手說:“久仰!久仰!”


    那程八爺也拱手笑著說:“劉大哥給我吹噓了一陣,其實兄弟在閬中府台衙門當差倒是真的,江湖上久已不走了。現在我是特地出閬中府來拜訪老哥,不但是想見威鎮南北的老英雄,還有幾件要緊的事,要跟老哥你商量!”


    鮑振飛一聽,倒不由得一怔,劉傑隨往裏院去請。


    此時龍誌起也是才回來,因為喝了許多酒,渾身覺著發熱,正站在院中招風涼。忽然看見劉傑跟他的師父同著一個穿官靴的來了,他就不禁吃了一驚,即退回到房屋裏。


    這時,劉傑已讓鮑振飛和那程八到客廳中,吩咐仆人點燈,做菜,擺酒。


    鮑振飛很注意這姓程的官人,不知他為甚麽事情要和自己商量。待了一會兒,仆人把幾支燈燭全都點上,屋內立時明亮。


    隻見那程八由腰帶上摘下一根翡翠嘴的短煙袋,裝一袋煙葉子抽著,他說:“鮑老哥,你可知道閬中俠將來到此地嗎?”


    鮑振飛搖頭說:“我倒不知道。十年前,江小鶴勾結了他到鎮巴去與我作對,那時閬中俠的聲勢真是了不得,我的幾個徒弟全都被他殺傷,他到了我的家門還肆意大鬧。我那時雖然氣憤,但又不願與他結仇,所以我與他交手之時,我的昆侖刀留了些分寸……”


    鮑振飛的話才說到了這裏,那程八即擺手說:“不是。我聽說這次閬中俠要來找你老哥,並非是像上次那樣,要跟你比武。這次他是因為江小鶴來到川北橫行,在螺螄嶺殘傷了官人,動了蓬安縣的官晉,所以閬中俠極憤恨。昨天他對人說,他要來看望老哥。他說他雖多年不走江湖了,可是這次他要來與老哥合力,鏟除江小鶴。”


    鮑振飛一聽這話,倒是極為欣喜,連說:“好,好!閬中俠果然前來,那我可又多了一個好幫手。”


    程八說:“他要來當然不能僅是他一人,他的少爺徐雁雲,武藝在他之上;他的兒媳秦小仙,是蜀中龍的外孫女,武藝比他們父子都強。”


    鮑振飛卻笑道:“連他的兒媳婦也來幫助我,那我可要推辭了。我鮑振飛在江湖闖蕩了幾十年,不能單刀獨身去置江小鶴於死命,請別人來幫助,已羞得我無地自容了。若再叫個婦人幫助我,那我就是勝了江小鶴,我幾十年名氣也都完了!”說到這裏,心中又非常掛念自己的孫女坷鸞,便不禁長籲了一口氣。


    程八搖頭說:“他的兒媳不來,他的兒媳回娘家住去了。那個小娘兒們,過門已經三年了,每次回娘家至少要兩三個月,其實離得並不遠。不過因為那小媳婦兒愛闖蕩,回到娘家她又闖別處了。山南海北她都去,也不知她在外邊認得誰,可是閬中俠父子全都不管她。”


    鮑振飛說:“我若是閬中俠可就不行,我的家教最嚴。我有兩個兒子娶的都是農家女,江湖上那些踏軟繩、賣藝的姑娘都不能進我的家門。我的孫女雖然跟我學過武藝,可是也頗明禮教;現在嫁給了紀廣傑,是龍門俠之孫。大概程兄也曉得此人。”


    程八吸著旱煙袋點了點頭。鮑振飛又說道:“不但我治家如此,收徒弟我也首戒奸淫。不然,我也不至結下江小鶴這麽一個死冤家!”


    這時仆人已把酒菜擺上,劉傑就讓程八坐首位,鮑振飛坐第二把椅子,第三把椅子空著,留著等張黑虎回來坐。劉傑是在下首作陪,互相的讓酒。


    鮑振飛喝下酒去,卻仍覺心中不安,仍然記著跑到通江縣,趁江小鶴病倒店房,把他殺死了事。剛才那封信他放在懷中,並未給別人看。


    劉傑問說:“老哥你剛才提著包裏是要往哪裏去?”


    鮑振飛微笑著,並不回答,也不多說話。


    席間隻有程八最是能說善飲,他說:“說來我跟江小鶴也是舊仇了。十年前那時江小鶴不過是個毛頭小夥子,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偷來的錢,穿得很闊,到了閬中投到金甲神焦大胖子那裏。焦大胖子大概想拿他作蠻童,跟他稱兄喚弟,非常的討好。有一次在美人巷,哈哈,江小鶴在那時就好女色,胎毛末脫就嫖窯子。我跟他走了個碰頭,打上來。後來,後來……我用點小小手段,派人把江小鶴按在街頭一頓毒打。若不是閬中俠多管閑事把他救走,那小了早作了異地之鬼,還能夠……”


    程八才說到這裏,忽聽外麵有一聲慘叫,立時屋中的人全都怔了。鮑振飛頭一個站起來,急忙往屋外走去。這時屋外麵天色已然昏黑,院中也沒有燈。


    隻見一人由鮑振飛的那屋中驚奔出來,跑了不到兩三步,便躺在地下曖喲、曖喲地亂滾,原來卻是龍誌起。鮑振飛氣憤極了,握著拳頭大罵說:“江小鶴你過來!要拚我們便拚,你何必傷我的徒弟?”


    這時又見那屋中出來一條黑影,躥上房去便走了。鮑振飛氣得又大罵,跑過去往上去躥;一到房上便覺得自己的身子不穩,急忙挺腰站住。


    此時,那條黑影早已不知去向,鮑振飛卻又十分的驚疑。因為回想剛才自己所見的黑影是很瘦小的,不像紀廣傑所說的那高身材的,或川北這般人所傳說黑胖子大腦袋的江小鶴。


    房下這時亂了起來,燈燭輝煌,劉傑指揮著許多莊丁往各處去搜查。


    鮑振飛下了房,在人叢裏藉著燈光一看地下躺著的龍誌起,已然斷了半隻左臂,昏暈過去了,血肉淋漓,十分淒慘!


    鮑振飛不禁頓腳長歎道:“我這個徒弟,他跟我受盡了苦了!”


    隨囑咐旁邊的人說:“他還沒蘇醒過來,千萬不要動他!”


    氣憤憤地到屋中取了昆侖刀,便奔出門去。到了莊外,便見也是一片亂雜雜、吵嚷嚷的。幾十個莊丁拿著刀棒,點著火把,在莊前莊後各處搜查。劉傑也手挺著他那丈八槍,氣衝衝地指揮手下人,大喊說:“都搜到了,連草堆也搜一搜。別叫賊人藏了起來!”


    亂了半天,竟沒有人看見賊人的影子。這時忽見遠遠有兩盞燈籠奔來了,鮑振飛和劉傑全都不勝驚詫。


    少時,燈籠來到臨近,才看出,原來是衙門裏的六個捕役,全都拿著鉤杆、鐵尺,都是氣喘籲籲地。


    那捕役頭目姓崔,他認識劉傑,見了麵便急急問說:“是把江小鶴砍傷捉住了嗎?”又指指他身後兩個捕役,說:“這二位是府裏派來的,前幾天便來到了,專奉命來拿螺螄嶺劫官眷的大盜江小鶴。剛才有個小孩子跑到衙門去嚷嚷,說這裏已把江小鶴捉住了,並把江小鶴給殺傷了,我們這才急忙跑來。”


    劉傑聽了這話不禁發怔,他覺著這崔捕頭大概是喝醉了,嘴裏不知所雲。


    鮑振飛卻氣得跺腳,說:“殺傷的原是我的徒弟,他現在都快死了!哪裏是甚麽江小鶴?你們進到裏邊看看!”


    於是旁的人還往各處去搜。


    劉傑發著怔,鮑振飛生著氣,帶著這六個官人到了院裏。來到龍誌起的身旁,便見龍誌起已經蘇醒過來,仰麵躺在血泊裏,不住地呻吟,聲音極其微弱。


    幾個官人拿燈籠去照,那兩個由閬中府派來的官人詳細一看,果見是大腦袋、黑臉、連鬢胡子,分明與他們捕票上所寫的賊人年貌完全相同。便有官人抬頭問道:“他姓甚麽?”


    鮑振飛回答說:“他姓龍。”


    這官人說:“那便是他了!在螺螄嶺劫官眷的那賊人先前自稱為江小鶴,後來可又跟趕車的人自稱為龍二太爺!”


    鮑振飛卻氣得咚地一腳把官人踢了一個滾兒,手中的燈籠也拋在地上呼呼地燒著了。鮑振飛又掄刀要殺這官人,旁邊劉傑和崔捕頭等人把他揪住,托住他的胳臂。


    鮑振飛高高舉著刀跺著腳大罵,說:“你敢誣賴我徒弟是螺螄嶺劫官眷的強盜?你去打聽打聽,我鮑昆侖的門下有過為非作歹的人沒有?你捉不著江小鶴,要拿我的徒弟去交差領賞?你這是跟江小鶴一樣的欺負我!”


    劉傑等七八個人死力地拉著鮑振飛,才把昆侖刀奪過去,勸鮑振飛回到客廳中去歇息。院中還是亂嚷嚷著,房上都有人來回跑。


    鮑振飛到屋中被劉傑、崔捕頭按坐在椅子,並有人給他斟了一杯酒。鮑振飛仍然氣得臉膛發紫,胡須亂動,不住地喘息。


    劉傑便勸說:“老哥你不必生氣,我看令徒的傷勢雖重,但不至於死。”


    鮑振飛卻擺手說:“死都不算甚麽!隻是這口氣令人難出!我鮑昆侖的徒弟若調戲婦女,都要被我置之於死地,哪敢有殺官人劫官眷的道理!何況這龍誌起又是我門下最老成的一個徒弟,跟了我二十年,沒犯過一點過錯。早先他也常到川北來保鏢,你們可以打聽打聽去。他除了與閬中俠結過一些小小嫌隙之外,哪曾作過給我昆侖派丟臉之事!”


    崔捕頭急忙賠笑道:“這一定是那人弄錯了!但因為捕票上開著的犯人年貌與令徒相似。老鏢頭別生氣,我替他賠罪了!”


    這時那程八吸著旱煙袋向崔捕頭問說:“剛才是個甚麽樣的人到衙門去叫你們的?”


    崔捕頭說:“是個十來歲的小孩,他在衙門口裏嚷嚷了半天,等我們一出來,他便走了,我想一定是這裏派去的。”


    劉傑發著忙說:“這裏的事情剛發生,我們並沒派人報官,是哪裏來的那麽個孩子?”


    鮑振飛在旁也很生氣,便暗想:這個小孩子都來愚弄我們師徒,我們昆侖派受人的欺辱太甚了。也許是因為我近年改過向善的結果,江湖人是善不得的,假如我還像年輕時那樣的凶暴,恐怕便無人敢欺!


    這時院中倒是消停了一點了,可是又有一人急匆匆闖門而入,這人正是張黑虎。他是今天城內有人宴請他,這時才回來。


    一進屋來,他使急忙問說:“龍誌起是被人殺傷了嗎?凶手是江小鶴不是?沒捉著他,還沒看清他的模樣嗎?”


    劉傑說:“誰也沒看見!江小鶴的夜行術真高,他傷了人,便連他的蹤影全都沒啦!”


    鮑振飛說:“因為我是先出屋去的,我看見了那賊人。麵目我雖沒看清楚,可是我見那影子是很瘦小的,多半便是往衙門裏報信的那個小孩。諸位可知道川北各地有甚麽年幼的賊人?”


    張黑虎一跺腳說:“一定是她們,剛才在東關大街上我遇見她們了。她們姊弟都騎著小驢,出了店房往北走了!”


    那程八急忙把煙袋離嘴,直睜著眼說:“是秦小仙姊弟嗎?”


    張黑虎點點頭說:“不錯,便是閬中俠的兒媳秦小仙和她娘家弟弟秦小雄。不知龍誌起怎麽得罪過她,她才來要龍誌起的命!”


    程八在旁又問說:“徐雁雲沒有跟著她們嗎?”


    張黑虎搖頭說:“沒有跟著,隻是她姊弟二人。大約是姊姊到這裏殺傷了龍誌起,她弟弟又到衙門去喊官人,然後她姊弟二人便走了。這定是連夜馳回閬中府去了,說不定閬中俠父子要來跟咱們爭鬥!”


    程八連連擺手說:“不能!不能!閬中俠前天對人說,他對鮑老哥很是尊敬,倒是痛恨江小鶴。因江小鶴在螺螄嶺作的那案太可恨了!”


    張黑虎說:“可是……”說著望了鮑振飛一眼,便說:“今天我在城裏赴宴,席間有兩個鏢行的人,他們是從東邊來的。他們路過通江縣,遇見焦德春、焦榮、江小鶴都在那裏。因為焦德春的侄子焦榮在通江闖了禍,焦德春亦被當地的惡霸殺傷,倒在旅店中,所以江小鶴便逗留住了,不能往西來。他們有人看見了江小鶴,見江小鶴麵貌雖黑,但是一點也不胖。通江縣曾把他傳到衙中,並叫當時螺螄嶺出事時那個駕車的人辨認了一下。那人卻說江小鶴並不是那劫官眷的強盜。那強盜是個黑麵大胖子,他雖自稱是江小鶴,可又嘴裏罵江小鶴,並且又自稱姓龍,因為他……”


    旁邊的人都把眼睛注視在鮑振飛的臉上。


    張黑虎又說:“因此現在的人都疑惑是龍誌起所為。他冒充江小……”


    張黑虎的“鶴”字還沒說出,隻聽咚……嘩啦!鮑振飛一腳便踢翻了桌子,杯盤全都滾在地下。


    鮑振飛便像一隻發了怒的老虎,大聲吼說:“哪裏來的事?我的徒弟豈能劫官眷、殺官人、作強盜,冒充江小鶴之名?”


    這時張黑虎、劉傑、程八等人都避到一邊。


    那個崔捕頭卻放下來一張嚴肅的麵孔,他說:“鮑老鏢師你可也別發急,事情好證明。蓬安縣的正堂夫人,在江口鎮上吊,被店家救了,並沒死。當時那趕車的,現在也在通江,你令徒是強盜不是,叫他們一看,便可分明。不過,據我想,你令徒還是不要去見官才好。衝著劉大爺、張二爺、程八爺的麵子,我們官事可以私辦,想法叫你令徒躲避一下!”


    鮑振飛握著拳頭說:“我的徒弟不犯法,憑甚麽要躲?隻要你們作官的把蓬安縣正堂夫人請來,認清了我的徒弟是當時的強盜,那就由你們把他捕走,殺罰由官,不然,無論是誰,若再誣賴我門徒,我的刀決不留情麵!”


    崔捕頭後退一步,冷笑著說:“何必要把蓬安縣正堂太太請來?閬中俠的兒媳她們一定知情,不然她與你的徒弟無仇,為甚麽今天要來傷你的徒弟,她又派她的弟弟到衙門去請我們?明明說是大盜江小鶴在此負傷,可見你令徒即是那假江小鶴。她們姊弟這番所作的是俠義行為!”


    鮑振飛氣得渾身亂顫,胡須像被風吹著那麽飄動,兩眼睜得比梨遠大,冒著憤怒的火光,臉是紫得怕人。他頓一頓腳,說:“好!閬中俠的兒媳大概才走不遠,我去追回她來,問她為甚麽說我的徒弟即是大盜江小鶴!”


    張黑虎跟劉傑一聽鮑振飛要去追回閬中俠的兒媳,他們不但不攔,而且內心歡喜。


    劉傑立刻吩咐仆人去給鮑振飛備馬;程八並告訴那秦小仙姊弟往閬中去所必走的路徑,鮑振飛憤憤地又回到自己住的房中去取刀。


    這時已把龍誌起抬回到房中,有兩個人正給他那斷臂的傷處敷上刀傷藥。鮑振飛像個凶神似的,拿刀比著他徒弟的脖頸,狠狠地說:“等我把閬中俠的兒媳捉回來之後,就可以知道你冤不冤!果真,你要是背著我作了那違反我家戒條之事,那……我要把你劈為肉醬!”


    龍誌起呻吟著,曖喲、曖喲地慘叫著,也不知他聽見他師父的這些話沒有。


    鮑振飛卻踹開門,提刀往外走,大踏步闖出了大門。


    劉傑家的仆人已把馬備好,鮑振飛連鞭子都不要,上了馬,一手提韁,一手用刀柄捶打馬胯,如飛似的往村外走去。順著程八剛才所指點的路徑,由北轉西,那即是往閬中去的大道。


    此時天黑似墨,西風緊吹,大道上如同死了一般,沒有一個行人。道旁的人家有些星星點點的燈光,都非常的淒涼黯淡。


    鮑振飛一腔怒氣,衝著渾身的血液奔騰著,洶湧著。坐下的馬,得得得……蹄鐵擊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聲音如連珠炮一般,接連不斷,愈走愈急。鮑振飛的兩眼在黑暗中,像是燈籠,不住向各處張望,口中並怒喊著:“閬中俠的兒媳!狗淫婦!站住!鮑老爺子有話要問你!”


    往下追了也不知有多遠,忽見前麵有兩個黑東西把他的馬攔住。


    有兩個人用尖細的嗓音叫道:“你是誰?”


    鮑振飛曉得已經追上了,便立即收住了馬,橫刀說道:“我是鮑振飛,我要見見閬中俠的兒媳秦小仙,你們哪個是?誰?”


    話才說完,立見一個瘦小的影子在一頭小驢上,以婦女的嗓音回答道:“我是!鮑老頭子你追下我來做甚麽?剛才我沒殺你,因見你的年紀太老了,我的心裏不忍!”


    鮑振飛狠狠地罵了聲:“狗淫婦!”


    話才說到這裏,隻見一道白光道過來。


    鮑振飛立刻躲身跳下馬去,這匹馬驚跑在一邊。


    那秦小仙也跳下驢來,寶劍“雪”的一聲又向鮑振飛砍來。


    鮑振飛急用刀去迎,隻聽“當”的一聲,那秦小仙大概是被震得手腕發疼,立即轉身跑開。


    卻另有一個小孩子走在鮑振飛的背後,掄著木棒向鮑振飛的頭上打,“梆”的一聲,打得鮑振飛一暈,氣憤著回身一刀。


    隻聽一聲慘號,那小孩扔下棒子躺在地下。


    秦小仙卻又掄劍過來,急得痛哭,說:“老狗!你殺死了我兄弟!”寶劍如疾風閃電,呼呼地直向鮑振飛削來,她是要跟鮑振飛拚命!


    鮑振飛這時也是凶神附體,也不管對方是男是女,鋼刀如飛,去迎秦小仙的寶劍。相戰十餘合,將秦小仙的寶劍打去了。


    秦小仙轉身飛跑,鮑振飛仍然揮刀去追。追了不幾步,不防地下臥著一頭黑驢,正把鮑振飛絆了一蛟,躺在地下,兩隻腿伸在驢背上。那頭驢驚得往上一跳,又把鮑振飛弄了個大翻身,幸虧刀沒出手。費了很大的力,鮑振飛才爬了起來,氣得不住喘氣。


    此時秦小仙已逃走不知去向,兩頭小驢也沒有蹤影了。


    鮑振飛低著頭往各處找了半天,才把被砍翻在他那個小孩子找著。拿腳踢了踢,也不見呻吟和動彈,彎著腰伸手又摸,就摸了一手濕的東西。


    鮑振飛知道這是血,知道這小孩子已被自己殺死,不由心中一軟,對這小小的死屍發出一些憐憫之情。但轉又一想,如果自己十年前就殺死了江小鶴,何至如今留下後患?走江湖不狠怎行?隨又忿忿地踢了死屍一腳,隨嘴裏打著呼哨,把自己的馬匹叫來,騎馬就走。


    在馬上他把衣衫撕下一塊來,擦了擦刀上和手上的血,依然氣忿忿地,催馬就回到劉傑的家中。


    到了這裏,官人還都沒走,劉傑等人全都睜著眼瞧著他。鮑振飛還不把手中的昆侖刀放下,坐在椅子上籲籲地不住喘氣。


    程八就問說:“老鏢頭,你追著閬中俠的兒媳沒有?”


    鮑振飛卻搖著頭,喘了喘才說:“沒追上!路程我不熟!”


    程八、劉傑和張黑虎彼此互相望著。


    鮑振飛喘著氣坐了一會兒,就一聲不發,提著鋼刀回到自己屋內。這時他的屋內,已沒有了別人,燈點得很亮。


    龍誌起趴在床上,血色滿身,缺少了一隻胳膊,趴在床上不能動,如同死了一般,但還微微地呻吟。


    鮑振飛把刀放下,心中不禁一陣難過。便想:我師徒太可憐了!不但受人的逼迫、傷害,還受別人的侮辱、冤屈。他紛紛地灑了一些老淚,便閉上了屋門,滅了燈,上床睡去。


    這一夜,鮑振飛並未安眠;他一連醒來四五次,每次都點上燈。第一,他總是覺著窗外有動靜,總仿佛江小鶴或秦小仙要來殺害自己似的;第二,是恐怕龍誌起時時能夠死去。


    直到次日天明,鮑振飛醒來,又先察著龍誌起的傷勢。見龍誌超微微睜開眼睛,哭著說:“師父!”


    鮑振飛不禁心中憫然,悲憤地說:“徒弟!你放心養傷,將來師父給你報仇、雪冤!”


    龍誌起又哼哼曖喲著。


    這時便有人叩打屋門,見是劉傑用的仆人。這仆人說:“我們大爺有請!”


    鮑振飛也不禁吃了一驚,暗想:“天這麽早,劉傑找我又有甚麽事?”隨跟這仆人到了客廳中,便見劉傑、張黑虎全都在這裏,花太歲蔣成也來了。


    劉傑的麵色極為陰沉,便向蔣成說:“你替我把話跟鮑老哥說了吧!”


    花太歲蔣成的態度竟是頗為從容,他笑著說:“鮑老哥,你先沉住點兒氣,聽我說說吧!便是你昨天追上了徐雁雲的妻弟秦小雄,你將那孩子殺死在道旁。現在這件案子發了,官人要來捉你!”


    鮑振飛聽了,頓然吃了一驚,便要回房去取刀,挾了龍誌起逃走。


    但又見蔣成擺手說:“老哥你別著急!你住在劉大哥這裏,衙門的人決不好意思來捉你。官事好辦,可是私事真有些不得了。今天或明天,閬中俠父子帶著媳婦一定前來。死者又是蜀中龍的外孫,蜀中龍早已出家作了道士,但聽說現在還健在人世,他要曉得了此事,也一定前來替他的外孫報仇。江小鶴那件事還不要提。我的老哥,我們把你請來原是慕你的名,要跟你交一交。我要跟閬中俠作對也不過要和他比武鬥輸贏,並非要跟他結下甚麽血海深仇。老哥,現在官事你別著急,有我們兄弟三個給你打點。隻是這私事怎麽辦?老哥,我們便要聽你一句痛快話了!”


    鮑振飛至此時方才明白,這三個人把自己請到這裏來,與自己結交,不過是要利用自己對敵閬中俠。如今真把閬中俠惹著了,他們竟害怕起來了。


    鮑振飛心中生氣,發了會兒怔,便又淡然一笑,用拳頭拍拍胸脯,說:“這算甚麽!官事、私事都有我鮑振飛一人擔當,決不能令三位老弟為難受累。現在官人要來鎖我,我便伸著脖子跟他們去。官司我甘心去打,殺人者償命,欠債者還錢!拿我這七八十歲的老頭子,給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抵命,也值得!官人要不來捉我,我便在這裹住著,決不躲避。無論是閬中俠、徐雁雲、秦小仙、蜀中龍、江小鶴,或是江小鶴的師父、師祖、師三代,無論是誰來,我有昆侖刀!我有一口刀一條命!弱者叫他受我刀!”


    鮑振飛斬鐵斷釘,激昂憤慨,像老虎哮叫似的。那劉傑等三人聽了便全都十分滿意。


    劉傑的麵色立時變為和悅,大聲說:“好了,既然你說了這話,你就真不愧是老江湖、老英雄、老拳師!官司你別發愁,那和沒有是一樣。崔捕頭來了,我一睜眼他就得退走;閬中俠等人來了我們也不能眼見你眾寡不敵,一定要盡力幫助你。”


    鮑振飛抖著氣,點著頭說:“好,好!我回頭把刀擦擦,等著他們!現在我那徒弟傷勢沉重,哪位知道這裏誰家配著好刀傷藥,求一些來給他治治,倘能給他治好,我師徒今生不忘大德!”


    劉傑說:“老哥你不必說客氣話,我這就派人進城去請本地的名醫李一帖。他專治療毒惡瘡、刀傷跌打。”鮑振飛點頭說:“隻要能叫他得了活命,短隻胳膊,成個殘廢也不要緊。諸事辦完了之後,我還要給他洗一洗冤。我也要帶他去見見蓬安縣正堂的家眷,叫她認一認,我這徒弟是在螺螄嶺劫她的那個強盜不是!”劉傑和張黑虎都笑道:“那以後的事情都易辦,現在隻是閬中俠和他的兒子兒媳。今天我已囑咐了我手下的人,和張兄弟由巴中帶來的那幾位兄弟,無論是誰也不許離開這裏,都要預備下兵刃。我並派了幾個人往路上打探去了,隻要是閬中俠一來了,離此十裏地,我們總能先知道。”


    鮑振飛連連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洗麵喝茶。然後,再看看龍誌起的傷勢,見他似是睡著了,但在夢中仍然不住呻吟。


    鮑振飛就又歎息了一聲,隨又將昆侖刀拿起來,將要用一塊布去擦拭。


    忽見刀上還在著殷紅的血跡,就想了昨晚殺死的那小孩子,現在一定驗完屍了。一個使木棒的小孩子究竟與我有甚麽深仇呢?心中才一軟,卻又趕緊發狠,不去想它。用力拭擦著鋼刀,擦了幾下,便把一口大刀擦得發亮。然後把一件衣服撕成許多布條,就把腰部腿部的肥肉全都綁得很緊,為的是使自己身軀靈便,最後又換了一身窄衣裳,便捉刀到客廳中。就見劉俠、張黑虎二人正在這裏秘密地談話,蔣成大概是走了,那程八昨晚就沒住在劉家。


    劉、張二人一見鮑振飛走到屋中,他們便不談了。


    劉傑又命仆人備酒,鮑振飛把刀放在另一張桌上,過來與他們飲酒,但現在因心緒緊張,他竟不惜擎著大杯去喝。酒喝的差不多了,便又上菜,上飯。


    正在吃著飯,忽見有一人跑來,這人是張黑虎手下的人,神色雖不十分驚慌,可是臉上便帶出來是有其麽事的樣子。


    鮑振飛立時站起身來,要去抄刀。


    隻見張黑虛的態度倒是頗為鎮定,他使問說:“有甚麽事嗎?”


    這個人便說:“黑豹子伍金彪回來了,現在郭家酒鋪喝酒。我們問他找著江小鶴沒有?問他這幾天到了一趟哪兒?他都不說,隻是搖頭微笑。”


    張黑虎把麵沉下來,說:“你帶著幾個人去,將那小子拉到街上打他一頓,也不用要他的命,隻將他打個半死便行了。”


    那個人剛要轉身走,劉傑卻擺手說:“何必,何必!不用理他,隻要他不走,過兩天再說。現在這些小事都不用管,先將大事辦完了,小事便都好辦了。”


    鮑振飛明白他們所說的大事,便是“閬中俠”的事,隨也擺手說:“暫且不必理那姓伍的,他既是一個人回來了,可知他必是沒找到江小鶴。江小鶴一時決不能來,我曉得他現在住的地方。我盼著今天閬中俠父子都能到來,鬥完了他們父子,我當天便去找江小鶴!”


    那個人轉身出客廳去了,這裏依舊飲酒談話。但各自都揣著緊張的心情,鮑振飛尤其坐立不安。


    直到傍午時候,忽見回來一個劉傑的傭人。


    這人滿頭是汗,一身塵土,手裏還提著馬鞭子。一進客廳來便驚慌慌地說:“閬中俠來了!”


    劉傑、張熙虎、鮑振飛全都霎地站起身來,鮑振飛並且抄刀在手。


    那個報信的人卻將他攔住,說:“老鏢頭你別先急,閬中俠他們才到石駝鎮,不能說來便立刻來!”


    張黑虎緊張地問:“他們一共來了幾個人?”


    那報信的人說:“來了十幾個人,都騎著馬,帶著兵器。是閬中俠、徐雁雲和那秦小仙,其餘都是徐家的莊丁,倒沒請甚麽別人幫助。”


    劉傑一聽他們父子翁媳全都來到,便驚得麵現蒼黃,急急吩咐那報信的人說:“你立刻去請蔣二爺,叫他多帶些人來;再到縣衙去找程八爺,他要是沒在衙門,一定便在胭脂巷周婆子那裏。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找著,叫他們多帶幾個官人,越多越好!快!快!”


    鮑振飛卻伸著昆侖刀將屋門攔住,搖著他那張紫臉,挺著胸,昂然地說:“用不著!他們來是為替昨天死的那個孩子報仇,我是殺那孩子的凶手,隻要我一出頭,他們便問不著別人。二位兄弟不要管,我到莊外去等候他們。私事私了,也用不著又去麻煩官人!”說著,鮑振飛便像是一隻猛虎,又像是赴戰場的老將,手提昆侖刀往外便走。


    這時劉傑的莊丁和張黑虎由巴中帶來的那些人,因為聽說閬中俠快要來到,便全都驚慌起來。有的想要找個地方藏躲,有的又充好漢,掄刀握棒裝弩箭,預備同閬中俠的一家人拚鬥。


    鮑振飛此時提起刀山了莊門,卻向眾人擺手,說:“諸位別慌:事情是鮑振飛一個人惹出來的,鮑振飛獨自去和他們理論。要打,也在莊外去打,流血也流在莊外,若傷了莊裏的一根草,我姓鮑的便算對不住劉大爺!”


    他昂然地大踏步往前走去。離了莊院,出了村口,睜著眼向四下張望。隻見新秋的大地上,禾稻還都很高,有許多農夫村女正在地裏工作,水牛很閑散地在道旁吃草。


    迎著莊子那一股寬寬的路徑,並沒有甚麽人往來,鮑振飛便站在這裏。人聲還是很雜亂,麵前卻不見閬中俠那些人馬前來。


    鮑振飛便在道旁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拿刀拄著地,眼睛仍然向前望著,腦裏卻不禁回憶起十年前的舊事。那時是在自己的家門,鮑家村前敵擋閬中俠,那時孫女才十來歲,她怕自己敵不住閬中俠,她便喊著說:“爺爺留神,他要傷你!”


    現在那孩子跟了紀廣傑,不知怎麽樣了?江小鶴現已來到川北,他們可都沒有消息。莫非他們都已在長安死在江小鶴的手裏了麽?


    心中方一陣難過,忽見眼前有兩馬,一前一後像箭似的向這邊馳來。鮑振飛急忙捉刀立起身來,迎上了幾步,便見兩匹馬來到臨近。一看,原來不是閬中俠,卻又是劉傑派去的探信的人。


    鮑振飛向道旁讓了一步,便招手呼問道:“怎麽樣了?閬中俠來到沒有?”


    兩匹馬上的人一齊喘著氣說:“就快來了!”


    兩匹馬便由鮑振飛的身旁擦了過去,一齊馳往莊中去了。


    這時鮑振飛胸前像有一把烈火,噗的一聲焚燒起來,焚燒著他的全身,便奮然地向前邁著大步去迎。走了不到三十幾步,便見這股道路的盡頭轉過來十幾匹馬,蹄聲雜亂,塵土飛揚,走得倒不十分快。


    鮑振飛手捧鋼刀在道中心昂然一站,對麵的馬就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頭一匹馬上就是閬中俠。


    閬中俠還是帶著大草帽,穿著一身青綢衣,騎著一匹白馬,馬上掛著的金鈴當當地響,頃刻之間他這匹馬就先到了臨近。鮑振飛見閬中俠的麵目與十年之前無異,隻是他的腮下生了短短的銀須。


    鮑振飛就抱拳一拱手,說:“徐兄,久違久違!停住馬吧!”


    閬中俠在相距鮑振飛有五步之遠,才將馬勒住。他先由鞍旁抽出劍來,然後才沉著臉說:“老強盜你還有臉在此等著我?十年來我還很敬你,錯認為你是江湖上懂得禮義的一個老人,所以我就再也沒去找尋你,我並且不再問聞江湖之事。我甘心把陝南川北的江湖,都送給了你們昆侖派。直到前兩天,我聽說你被江小鶴逼到這裏來。我非常可憐你,我想出頭給你們江、鮑兩家排解冤仇。昨天,我的兒媳深夜回到閬中,我才知道你是那麽可恨。你的徒弟龍誌起在川北橫行,螺螄嶺殺官人、劫官眷,太極山作強盜劫財,玉石村調戲我的兒媳,作出種種凶惡卑劣的行為,還冷著臉冒充江小鶴之名,栽贓誣賴!你姓鮑的不但不將你的徒弟交官懲辦,你自己也不加責罰,反而袒護你那禽獸不如的徒弟,殺死秦小雄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小孩。你是甚麽人?你這老匹夫!老強盜!”


    閬中俠說這話時,目光是睜得很厲害,忽地用劍向鮑振飛猛砍,鮑振飛急忙用刀招架。


    此時閬中俠身後的那幾匹馬都已來到,蹄聲雜遝,將鮑振飛包圍了。


    那雄健的少年徐雁雲、矯健的俠女秦小仙,都掄劍向鮑振飛來砍;閬中俠帶來那些莊了也都抽劍拿刀,來要鮑振飛的死命。


    鮑振飛隻將一口刀上下翻飛,前遮後護,如同在山上掙紮的一個惡鬼,在火海裏翻騰的一個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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