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抖槍,指揮他手下的人一齊撲上前去,那邊徐雁雲、秦小仙也指揮手下都迎上來。立時刀槍亂晃,人馬翻騰!怒罵聲,兵器碰擊聲,以及受了傷的慘叫之聲,交雜在一起。


    四五十人越拚越急,越打越混亂,真如在沙場上決戰一般。


    在這時,就見遠遠又來了幾匹馬,馬上的人都揚著皮鞭大聲呼喝。此時閬中俠已刺了鮑老拳師一劍,他自己的左臂也受了一處刀傷,但仍奮力與老拳師決鬥。


    這時就見一圈人都散開了,有許多人都喊著:“官人來了!官人來了!”


    於是兩個行將分出來勝負死活的人,也都收住了他們的刀劍。地下卻躺下了幾個人,有兩個是閬中俠帶來的莊丁,三個是劉傑的仆人,一個是張黑虎。


    張黑虎的頭上受了一劍,趴在血泊裏已然斷了氣。徐雁雲卻從他妻子的手中接過來一塊綢帕,擦他劍鋒上染著的鮮血。他的妻子秦小仙手檸著寶劍,還要趁著鮑老拳師捉刀喘氣之時,猛刺他一劍。


    這時幾個騎馬的官人就來到了,衝開了眾人,口中打著官腔,呼喝說:“縣老爺來了!”


    秦小仙這才住手了。立時,這些人齊都往大道那邊去望。那邊是來了兩輛大鞍車,車後也有兩個騎馬的官人。


    半天,車才來到臨近。先下車的是程八,他穿著便服,足瞪著官靴,戴著官帽,一下車來就跺腳說:“兩家還鬥甚麽?這真叫兄弟我作難!”


    閬中俠微笑說:“老八你不必作難,你叫縣官帶著我們打官司去好了!”


    縣官這時也下車,穿著官服,低著頭來回地走。看看地下躺著的那幾個受傷的人,和那已經死了的張黑虎,他就拿那隻戴著玉石扳指的手,指著說:“這是被誰殺死的?”


    秦小仙說:“兩方亂打,刀槍無限;還許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個筋鬥,自己摔死在對方的刀上呢!”


    知縣的眼光由眼鏡透出來,看了秦小仙一下,然後又扭過頭去。看見吹著胡子籲氣的鮑老拳師,他就發了官威,瞪著眼睛說:“你這混賬!你就叫鮑昆侖不是?這些事都由你而起,你的徒弟江小鶴就是四縣嚴拿的強盜。昨夜你又在道旁殺死了小孩,你一定在旁處還負重案。來!先把他鎖起來!”


    官人剛要抖鎖,鮑老拳師卻又抖動他那口昆侖刀。


    知縣趕緊向旁躲,斥道:“扔下刀!無法無天,你敢抗拒官人嗎?強盜!”


    這時劉傑、程八過去在知縣的麵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知縣就微微地點了點頭,麵色卻仍然很嚴肅,便吩咐官人,先將鮑昆侖押到莊裏去,然後連他那個徒弟一並解往衙門去。鮑老拳師一聽這話,心中十分懷疑,鋼刀仍然不肯釋手。


    劉傑跟蔣成卻過來把他勸走,往莊裏去了。


    這裏閬中俠徐麟已收起了寶劍,一看這種情形,他不禁微微冷笑。


    那知縣又向他們父子看了半天,卻沒問他們一句話。


    程八走過來,同閬中俠說:“本縣盧老爺對於這件事很是件難。你是閬中府有名的人物,劉傑又是本地大紳士;真要是因為械鬥、人命案子,把你們二位全都帶到衙門裏,這件官司可就弄大了,十年八年也許辦不完。再說你老哥跟劉莊主也是多年的好朋友,死者張黑虎更是咱們自家弟兄,鬧了起來,真叫江湖人恥笑!所以,我兄弟剛才跟縣老爺商量了商量,你們這件事,頂好還是秘密的私了。你老哥帶著少爺少奶奶,先到城裏公升店住著去。至多三四天,巴中張家的人也就來了,那時兄弟願給你們幾家說和。至於鮑振飛,那應當另案辦理。他是殺死秦少爺的凶犯,他自己承認了。他那徒弟是懸賞緝拿的假江小鶴,一半日證人就到,是非便可辨清。反正他們師徒現在就算已押禁在劉家,哪個也走不了。”


    閬中俠冷笑道:“自然,我們也決不逃!”


    程八說:“你們的事情好辦,張黑虎在械鬥之下死了,指不出來誰是正凶。不過一打起官司來,可就又麻煩了。現在就這樣辦吧,大家給我姓程的一個麵子,誰叫我跟幾家都相好,我又遇見這件事呢!我在這裏若眼見朋友們打起官司,將來都弄得坑家敗產,我也沒麵再見人。得啦!老哥,你先請到店房歇會兒去吧!回頭我再去看你。”說著拍著閬中俠的肩膀笑著。


    閬中俠卻依然微微冷笑,說:“我真想不到,丈八槍劉傑在儀隴縣有這麽大的勢力!今天幸虧有他出頭,若光是我跟鮑振飛決鬥,就是不出人命,我們也得跟鮑昆侖一同捉到官裏去。現在就這樣吧!張黑虎的案子另說。但你們若捉鮑昆侖,就得傳我,我不能以閬中府紳士的身份,欺壓他一個飄零在外的老人。好啦!我們現在就往城內公升店聽傳,並聽憑鮑昆侖、劉傑不服氣時再去找我們爭鬥!”


    他向程八一拱手,就扳鞍上馬,徐雁雲和秦小仙夫婦也都上了馬。他們那兩個受傷的人有人抬起,就放在馬上。十餘匹馬一齊順著他們來時的道路緩緩地走了。


    這裏縣官被程八給請到莊裏。在莊裏,縣官卻又跟劉傑談了許多的私話,便也走了。


    此時在莊外受傷的人都抬進來療治,那張黑虎的屍身就停放在一間屋中,他帶來的兩個侍妾環繞著哭泣。同時,有隨他來的人,就騎著快馬往巴中給他的胞弟送信去了。那廂劉傑和程八,又勸鮑老拳師不要出門,說是:“官司好辦。隻要劉莊主跟閬中俠的官司打不起來,便也不能叫你一個人到監裏去受苦。”


    鮑老拳師長長地歎氣,自己回到屋中,本想要單身走開,離開這是非之地,若到通江找不著江小鶴,就去長安看自己的孫女去。可是又因龍誌起現在受著重傷,並且因龍誌起現在身旁還懸著大案。


    那案子,鮑昆侖決不相信龍誌起會作得出來!決不相信昆侖派的弟子能劫官眷、能當強盜!所以他想:叫我打官司去不要緊,但侮辱我昆侖派的名聲可不行。我非得在此,要看個水落石出!非得等螺螄嶺那案的證人前來,叫他細細看看,我徒弟是不是那個強盜!這老拳師忿忿地在屋中坐著,前胸偏右有一處劍傷,雖鮮血已浸透了衣裳,但他也不覺得疼痛,並且連刀傷藥也不上。鋼刀就扔在床上,也不入鞘,晚間仍然加緊防範,恐怕那秦小仙再來行刺。


    第二天老拳師沒有出門,整天在屋中生氣、歎息。


    龍誌起的傷處也仿佛麻木了,不再整天地呻吟。他的眼睛也睜大了,也能說話了。鮑振飛就向他追問:“螺螄嶺那案子到底是你作的不是?實說!”


    龍誌起呻吟著說:“我沒作!我走在螺螄嶺時連一個官眷也沒看見,就看見江小鶴在那裏占山為王。他把我砍傷了!劫了我的銀錢!罵了師父!”


    老拳師又追問說:“你也沒調戲過閬中俠的兒媳嗎?”


    龍誌起哭著說:“我哪敢呢!我跟隨師父二十多年,哪敢犯咱們昆侖派的規矩呢?再說,我這次是被江小鶴逼得才到川北來,我還有心情去胡鬧嗎?”


    老拳師又狠狠地跺腳罵說:“江小鶴!我與你誓不兩立!”當天又沒有其麽事發生。


    到了第三天上午,張黑虎的胞弟從巴中來到。他這兄弟也是練武的人,見了他哥哥的屍身,他就頓腳痛哭,說:“哥哥你瞑目吧!我已派人找鐵杖僧去了,一定叫你那師父替他報仇!”對於官司,他倒願意私了。他說:“江湖人死傷由命!誰強誰生,誰弱誰死。何必打那鳥官司!”


    這樣,劉傑倒是放了心。他並感到張黑虎一死,他的勢力更孤了,也不願與閬中俠結下這次仇恨,他就請程八向閬中俠去說和。程八進城見了閬中俠,說了半天,到下午他才回來,說是:“閬中俠父子倒都也願意和解。他們對鮑老拳師也很憐憫,不願使年老的人去打人命官司。可是他那兒媳秦小仙,婦人的心卻狹窄,她說一定要為她的兄弟報仇!”


    這時鮑老拳師也在旁邊,他就長長他歎息,說:“殺死秦小雄,實在是我的過錯!我願意給他的兒媳賠罪。賠了罪那媳婦若仍然不饒我,我可以伸直了脖子叫她去殺。我這年歲了,我的孫女都跟她的年紀差不多了,死在她的手下,我也無悔!”


    程八趕緊說:“不能,不能!秦小雄死了,是老鏢頭誤傷了他。再說她姊姊又傷了你的徒弟,說不上誰應該給誰賠罪。那女人家,她就是不肯服氣,也決定鬧不到哪兒去。待會兒在東關雅集樓飯莊請客,給你們幾家說和,大家都要看我的麵子!”


    鮑老拳師歎息著,答應了,便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屋內。


    到了晚間,程八就請劉傑和鮑振飛到雅集樓去喝和酒。老拳師換了一件很整齊的衣服,因為防備那秦小仙在路上向他加以殺害,所以就將昆侖刀連鞘都掛在腰帶上。


    這時外麵的仆人進來說:“馬匹現已全都備好了。”


    鮑老拳師隨就同著劉傑、程八和張黑虎的兄弟,一同出門,騎上馬,帶著幾個仆人,就往東關雅集樓去了。


    那雅集樓雖然不很大,可也是本地惟一的飯莊了。程八訂的酒席是擺在樓上。他們四個人一上了樓,卻見閬中俠還沒有來,隻有花太歲蔣成是先到了。


    鮑老拳師就問說:“程老爺,你今天請的客人還有誰?”


    程八說:“沒有外人,隻是咱們五位和閬中俠父子。還有衙門裏的文案先生,姓牛,那是給你們疏通官司的人,他又是縣老爺的表弟,所以才請上他。”


    鮑老拳師隨眾人落了座,自己卻覺得心驚肉跳,心裏很亂。那蔣成抽著水煙,說:“剛才我來的時候,在飯莊門前又看見黑豹子伍金彪那小子,他撇著嘴向我冷笑。”


    劉傑接手說:“暫時不要理他,過幾天,我一定要管教管教那小子!”


    程八說:“值不得跟那樣的人動氣,等你們這件事涼一涼了再說。不然倘或吹到成都巡撫大人的耳裏,派人一查,由小事就許能翻超大案來。伍金彪那小子決不會有甚麽大本領,他也未必準認得江小鶴,他不過是吹牛!等我臨走的時候,我把他向本縣盧老爺提說幾句,盧老爺就一定有法子抓他,用不著咱們自己惹氣!”


    鮑老拳師在旁又歎息了一聲,說:“我為在江湖上來找江小鶴,才到了此地,才與諸位相交。蒙諸位不嫌我老,肯幫我的忙,這種盛情,我真是終生難忘!隻可惜諸位如此幫我,我卻對諸位沒有半點好處,不但沒有好處,還因為我,因為我的徒弟,給諸位惹出許多麻煩,並叫張黑虎兄弟因我而慘死!”


    劉傑擺手說:“老哥你不要再說了,再說這話,就顯著外道。這回我們雖然跟你受了點兒累,可是我們也跟你交了個朋友。將來你老哥回家之後,可以對你那些徒弟提一提,隻要以後他們哥兒們到川北來,如遇著甚麽困難,在閬中有程八,在這裏有我,我們一定盡力相助。”


    鮑振飛感謝地歎息道:“是啊!我還能活上幾年!將來我那些徒弟、徒孫以及我孫女鮑阿鸞、孫婿紀廣傑,他們難免要到川北來,來時自然要求諸位關照。隻要此次我能生還故鄉,我必要對我那些徒弟們說:儀隴的劉莊主,閬中府的程老爺,都是你們師父的恩人!”


    劉傑、程八齋說:“老鏢頭你大客氣了!”


    正在說著,忽聽樓梯一陣響,先上來的是本縣的牛文案,其次是閬中俠徐麟,最後上樓的是徐雁雲。


    閬中俠豐采煥然,渾身穿著綢緞;並不像肩頭傷勢尚未痊愈的樣子。他身上並無兵刃,隻有他兒子帶著一口寶劍。


    此時老拳師已站起身來,不知當向閬中俠說甚麽話才好。閬中俠卻已走到他的臨近說:“鮑老拳師,前天咱們鬧的那場事,既有許多朋友給出來說和,我們不必再提了。秦小雄身死,既是你誤殺的,我們父子都不願再加計較。隻有我那兒媳,對她胞弟的慘死她是極為悲痛,我們自然要設法勸她,防備她。可是,她也有一身本事,難免我們會防備不周,以後你老拳師就多加小心為是。現在還有一件事,就是剛才我聽牛先生說了,縣衙的崔捕頭……”


    那牛文案先攔住閬中俠,說:“徐大爺,你讓我跟鮑老先生慢慢說!”他就把鮑老拳師請到一旁。


    這時一幹人的眼睛全部藉著才點上來的燈光,向他們那邊去望。隻見那牛文案先向鮑老拳師說聲久仰,然後悄聲談了幾句話。


    鮑老拳師立時勃然大怒,瞪著眼睛說:“我不信!我那徒弟他決不會劫官眷、殺官人!”


    劉傑趕緊過去拉住老拳師,說:“不要嚷嚷!甚麽事?可以慢慢商量!”


    牛文案就笑著說:“這位老先生的脾氣太暴躁,我原來也是好意!”他隨就又低聲說:“今天不是螺螄嶺那件案子的證人,來到了嗎?那證人就是蓬安縣用的人,當時遇盜時他趕的車。剛才你同這位老先生到這裏來之後,崔捕頭就帶著那證人到了你的莊子,看了看那位姓龍的。據那證人說,姓龍的確實就是在螺螄嶺劫官眷的那個江小鶴,可是因為那人受傷太重,並沒帶走。這件事可也很好辦!”


    老拳師聽到這裏,就又氣忿地拍桌子,說:“我決不信!我的徒弟決沒人敢作那萬惡的事情!”


    閬中俠在旁冷笑。劉傑卻不顯得怎樣驚異,他隻把老拳師攔住,不叫老拳師暴躁。那牛文案又從容地,低聲說:“可是據那證人說,是千真萬確的了!那證人前幾天在通江縣與那真江小鶴對質過,他說那真江小鶴卻不是強盜。如今,他又與鮑老先生的徒弟無仇,他決不能混賴。可是那個人也說了,姓龍的現在既是受了這樣重傷,就是押往府裏去,恐怕不等過堂他也就死了,這件事可以私下通融,不過就是得鮑老先生拿出點兒……”


    這文案先生還沒說出叫鮑老拳師拿出點兒甚麽來,鮑老拳師已瞪著凶彪彪的眼睛,像獅子一般地怒哮說:“諸位都是好朋友,聽我鮑昆侖發一句誓。我敢以性命作保,我昆侖派決無半個奸邪之徒!我不許他人誣我的徒弟是強盜。如若有人敢說,無論他是官人是私人,我就要……”


    老拳師在此正發威,眾人齊都驚異地站起身來。可是眾人的驚異的目光又並不衝著他,都集中在樓梯扶手的那一邊。原來此時忽然在樓梯走上來一人,此人年約二十餘歲,身材特別高,但不胖,臉色黑亮,雙目炯炯有神,穿著一身青布衣褲,手中持著一口冷森森的寶劍。像一隻鷹似的,拿眼望著那猛虎似的鮑老拳師。


    此時程八把這個人的麵目想起來了,他就驚異地叫了一聲:“江小鶴!”嚇得他幾乎潦到桌子下麵。


    閬中俠卻離席笑著說:“小鶴老弟!你這時來了很好。請坐先喝一杯酒,有甚麽話都好說!”


    江小鶴卻顧不得去理閬中俠,他的眼光惡毒地盯著鮑老拳師,嘴角迸出一點冷笑,說:“鮑振飛!今天咱們二人得算總賬了!走!不必去打攪別人,你跟我下樓!”


    鮑老拳師剛才那般凶狂之氣至此完全消散,紫殷殷的臉變得煞白,渾身亂顫,胡須直動。驀不防他喊了一聲:“好仇人!”一躍上前,嗖地將昆侖刀向江小鶴的頭頂就砍。


    江小鶴疾忙用劍去迎,隻聽嗆啷的一聲巨響,驚得滿室的人都往後退。鮑老拳師也不由得退了數步,因為他持刀的那隻腕子被震得生痛。他覺得江小鶴力大驚人,自己四五十年橫行江湖,還沒逢著過這樣力大的人。


    他一緩手力,突地又展開他那昆侖刀的絕技,躍起來,嗖嗖向江小鶴狠砍。


    江小鶴用劍去迎,踢翻了桌子,踢開了板凳。二人相戰三四回合,忽聽“當”!接著又是“哎喲”的一聲慘叫。原來鮑老拳師的昆侖刀被江小鶴的寶劍磕飛,不料正飛在花太歲頭上,花太歲蔣成登時傷倒在地。閬中俠由兒子手中接過寶劍來攔江小鶴,老拳師卻趁勢驚慌著向樓梯走去。


    不料江小鶴又從後麵一腳,正踹在老拳師的腰上,那老拳師的身體就像是塊百十來斤的大石頭,咕嚕咕嚕滾下去了。


    江小鶴隨之一躍而下,閬中俠在後喊叫道:“小鶴!不可在這裏殺人!”


    江小鶴下樓將老拳師挾起,樓下的夥計都亂跑亂叫起來。江小鶴已挾著老拳師出門上馬。他就將老拳師抱住放在馬上,寶劍貼在老拳師的麵上,縱馬飛馳。出了這街道一直往東,在昏黑的夜色之中,走下約十裏地。此時路旁有一人就在那裏等待,見馬來了他就打一呼哨。


    江小鶴將老拳師扔下馬去,老拳師將要翻身掙紮,那人卻舉起一塊大石頭,向老拳師腦後打了一下,隨之很敏捷地用粗繩綁上了老拳師的手腳。


    江小鶴在馬上吩咐說:“不要傷他的命!帶他到那裏去,我再去辦那件事!”


    說時江小鶴撥馬過去,用劍柄敲打馬胯,蹄聲得得,又像一支箭似的衝開了黑茫茫的暮色,直往西北。


    此時老拳師已被石打昏了過去,那人就背著他,離開大道,走了半天,就到了一座破廟中。這破廟裏沒有僧道,隻有幾個乞丐,拿著亂草燃起火來,熱他們討來的那些殘粥剩飯。忽見這個背著老拳師的人來了,他們就叫著說:“伍大爺!把那老家夥捉來了吧?”


    這人便是黑豹子伍金彪,他咕咚一聲就把老拳師摔在院中,哼哼地喘氣,說:“這老家夥真沉!”


    有個乞丐點了一枝柴棍,近前來向老拳師的臉上照了照。隻見老拳師已瞪起兩隻凶彪彪的大眼睛,像霹靂似的喊道:“你們照甚麽?殺死我就是!叫江小鶴來,我臨死也得跟他說幾句話!”


    被他一喊,幾個乞丐全都嚇得紛紛後退。


    伍金彪踹了老拳師一腳,說:“鮑振飛!現在這可不是你發威的地方了。十幾年來,你縱著那幾個徒弟到處橫行,你還護庇著他們。現在,你這老家夥該替你這些徒弟遭遭惡報!”


    老拳師雖被綁著手腳,但他卻還不住往起來掙,並像一隻被困的猛獸似的,怒吼道:“強盜!你們罵我可以,但不許罵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中除了被我殺死的江誌升,沒有一個像你們這樣的壞痞!”


    這時破牆外一陣雜遝的馬蹄聲,伍金彪趕緊迎出去,有個乞丐也跟著跑出去,手裏拿著燃著了的柴棒去照,就見回來的是江小鶴。


    江小鶴下了馬,另一隻手還牽著一匹馬,把兩匹馬全都交給那乞丐。江小鶴就一手抽出來寶劍,一手提著油布包裹。那包裹鼓鼓襄裏的,似乎包著可怕的東西,他就交給了伍金彪,說:“這是龍誌起的首級,把它藏在我的行李內。我要拿它回鎮巴北山祭我的父親!”


    伍金彪接過那雙包裹。江小鶴遂進廟內,叫乞丐點火,向老拳師的臉上照著看了看。


    老拳師這時也睜開眼睛,看了看江小鶴,見他雖然長得很高大,可是眉目仍如幼年之時,是那麽英俊健強,十年前的舊事不禁又在鮑振飛的腦中一閃。他見江小鶴的劍光閃閃,目光灼灼,就知道自己的死時頃刻之間便要來臨。他抖顫著,喘息著,搖了搖頭,說:“我沒甚麽話說了,隻是我想見我那兩個兒子,一個孫女。咳!不見也罷了。你就告訴我吧!他們是否都已死在你的劍下?”


    此時江小鶴已狠狠地舉起劍來,但一聽老鏢頭提到了阿鸞,他的心中又一陣發軟,便彎腰,咬著牙,用寶劍將老鏢頭身上的綁繩割斷,並扶老鏢頭坐起。


    老鏢頭倒不禁非常驚訝,問說:“怎麽,江小鶴你又不殺我了?”


    江小鶴忿忿地說:“十年的大仇,我怎能不殺你?想起十年前你在麥田裏懷刀意圖害我和前兩天你在此殺死秦小雄之事,我就不能寬容你這凶狠的老賊的性命!”他喘了一口氣又說:“但我江小鶴是條漢子,你七十多歲了,又飄流在外,並無親人。我把你殺死在這裏,雖為人間除害,但又顯得我太過殘忍,不知內情的人一定要說我欺淩老弱。現在我要帶你回漢中,把你交給你那些兒子和門徒,然後咱們再決鬥。那時我把你殺死,我才能夠甘心!”


    老鏢頭坐在地上呆怔了半天,然後就沉重地歎了一聲,說:“也好!當初我雖待你很壞,可是……咳!天知道!……都不用說了。你總也在我家裏吃過幾天飯,隻要你容我回到家門看看,我就死也甘心!”


    江小鶴點頭說:“好!那麽你就起來吧!咱們立時起程吧!”


    可是,老鏢頭沒有站起,仍然坐在地下,像全身也沒有氣力似的,低頭又歎息。他就說:“隻是有一樣,我有個徒弟龍誌起……”


    江小鶴一聽他說到了龍誌起,他的眼睛又瞪起來。


    老鏢師卻淒淒地說道:“我那徒弟受我之累跟我受了諸般苦楚。現在他身受重傷,並且遭了不白之冤,現住在一個地方;我須先去看看他,然後我才能跟著你走!”


    江小鶴忿忿地,高舉著寶劍說:“你休再提龍誌起!龍誌起被你驕縱,倚仗你的勢力,他作了多少壞事?鎮巴縣的鄉民聽說到你們師徒,無人不咬牙切齒。龍誌起這次來到川北,在螺螄嶺殺官人、劫官眷,在江口鎮逼得婦人懸了梁;各處橫行,槍殺奸淫,並且冒充我的名字。若不是官方有證人,我早就替他擔當了罪名,若不是在通江縣我被朋友的事情所累,我也就早到這裏來,不能容許你們活到現在。我知道龍誌起在劉傑的家中,仗著劉傑的惡勢力,官人不敢去拿他。剛才我已經去了,已割下他的首級!”


    老鏢師一聽龍誌起已死,立時氣得他又像一隻老虎似的跳起,撲向江小鶴掄拳就打。


    江小鶴卻一伸手就托住老鏢頭的胳臂,反著一摔;下麵用腳一踹,咕咚一聲,又把老鏢頭給踹得臉朝下趴在地下。


    江小鶴又叫伍金彪,說:“把繩子聯起來,再把他捆上!”


    於是伍金彪又把剛才割斷的繩子結起。


    老鏢師此時竟一點也不掙紮了,隻是歎息,心中很難過地想:我鮑振飛走了一輩子江湖,從未遇見過敵手,如今這江小鶴,確實從他師父學來了真本領。由他去處置我吧,我不必瞎跟他抵抗了。於是老鏢師就閉口不語。


    江小鶴一隻臂就將老鏢頭挾起來,放在門外的馬上。江小鶴也就上了這匹馬,手提著韁繩,就向伍金彪說:“走吧!你在前麵!”


    當下由伍金彪在前騎馬領路,離了這座破廟,就認上大路一直往東。因為後麵的那匹馬歇負過重,所以跑不很快,在茫茫的黑夜中走了一夜,直走到黎明時,方才走出六七十裏。


    伍金彪趕緊領著走進了偏路。


    到天亮時,江小鶴又把老鏢頭的綁繩鬆開,叫老鏢頭一人騎著馬,如此就走得更慢。


    伍金彪的心裏很不耐煩,他就舉著手勢,悄聲向江小鶴說:“走到前山裏,把那老頭子結果了就算完啦!這有多麽麻煩!”


    江小鶴卻搖頭不語。


    老拳師雖然聽見他們在後麵悄聲說話,並望見前麵遠遠有一脈山,形勢非常險惡,心中也有些凜懼,可是依然堅忍著,不言語。伍金彪所領的路都是些幽僻的路徑,白天在荒村中買飯,黑夜尋廟歇息,並且隻要天色一傍晚,伍金彪就拿繩將老拳師綁起,到次日早晨才能鬆開。老拳師此時不再像凶猛的老虎,卻似一隻馴順的老羊,連哼一聲也不哼。因為他曉得哼也是沒用,江小鶴的武藝太高,伍金彪對路徑又特別熟。


    走了四五天,他們沒碰見一個官人,沒遇見一輛鏢車;也沒遇見一幫大批的客人,使老拳師都無法呼救,隻得像個死囚似的,隨著他們走去,滿心中懷著悲痛。他並非悲痛自身命在旦夕,以及幾十年聲勢的頹敗,卻悲痛的是徒弟龍誌起的慘死和孫女的下落不明。


    又走了一日,這天老拳師被押走,忽然見前麵有一脈高山,山路中夾著一座很險要的關隘。老拳師忽然心中發出了一陣欣喜,這就像窮途之中得了援救,死裏有了逃生的希望。因為他認得,眼前就是巴略關,出了巴略關過米倉山,就是走漢中去的棧道了。若再住東,就是自己的家鄉鎮巴,這簡直是到了自己的家門口了。這幾天過了許多荒村僻裏,險惡的山嶺,伍金彪時常用一雙凶殘眼光盯住自己,並像打架似的悄聲跟江小鶴爭論,可是江小鶴都未將自己殺掉。如今到了這裏,他更不能將自己害死了。


    於是老拳師就在馬上長歎了口氣,回首向馬後跟隨的江小鶴說:“怎麽樣呢?現在可快要到了咱們的家鄉了。是先回家嗎?”


    前麵的伍金彪卻掄回來鞭子,向老拳師怒喝道:“這些日你都不哼一聲,如今到巴略關,看見這裏的人多了,你又開口了。你是想跑嗎?”說著「吧”的一聲,用皮鞭抽了鮑振飛一下,瞪著眼說:“隻要你一跑,那我們可就立刻要你的命!老實一點兒,還能叫你多活幾天。你也不用問往哪裏去,反正早晚把你送到你的墳地裏!”


    江小鶴卻在後麵擺手,不叫伍金彪抽打鮑振飛,但忿忿地向鮑振飛說:“我已向你說過了,你的性命我是決不能饒!此時你若逃跑,我立時就抽劍要你的性命。你若趁我不備逃走,無論你走到哪裏,我也能將你捉到!現在我為甚麽不立時殺你?就是因為你的年歲太老,一人在外,很是孤單,而且你在外所作的歹事,漢中關中的人還都不知道。我須把你的罪惡普告眾人,然後我才能下手。因為我殺死你,不僅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世間除惡!我把你帶回鎮巴,問問鮑家材的三尺童子,叫他們說你該殺不該殺。隨後我把你帶到北山,在當年你殺我父親之處,我再下手!”


    鮑振飛一聽這話,就不禁麵色慘變,秋風吹起他的胡須亂飄。他就又長歎一聲說:“江小鶴你何必太狠,你為你的父親報仇,你殺我就是了,何必要給我捏造出許多罪名?就像你殺死我徒弟龍誌起,說他本事不如你,該殺就是了,何必也要誣他是螺螄嶺作案的強盜!”


    伍金彪回身,又揮鞭向老拳師亂抽,並罵道:“你這名混蛋!到這時還庇護著你那露臉的徒弟。誰不知道你那徒弟是螺螄嶺的正凶?他冒充江小鶴兄弟的名字,他死了你還護著他!”


    老拳師咬著牙,瞪著眼說:“我決不信!這都是恨他的人冤屈他。因為昆侖派走了背運,所以無論甚麽壞事都推在我師徒的身上。咳!由你們去誣賴吧!至多我也隨著我那徒弟被你們殺死,可是你們決不能滅絕我們昆侖派。隻要給昆侖派留下一個人,那個人就能夠替我報仇!”


    他坐在馬上把雙目閉上了,靜等著人來殺他。這時伍金彪又向江小鶴瞪眼,說:“江兄弟,你這人辦事怎麽沒有點痛快!管他是老是少,隻要他不是個好東西,趁早結果了他,有多麽爽快!你這樣留著他,不但是個累贅,還是個後患!”


    江小鶴皺著眉呆立了半天。其實對鮑昆侖這樣凶狠昏庸的人,殺了他並不算甚麽過錯。而且自己十年刻苦所為的是甚麽?不就是為殺死他替父報仇,叫母親消恨麽?自己的心中雖一點不轉意,仇恨也沒有消解,可是不知為了甚麽,仿佛那老人的雪白胡子一根一根都顫動著向自己乞憐。自己這二十來歲的強壯漢子,真真不忍得下手去殺他!


    江小鶴正在為難,前麵馬上,黑豹子伍金彪喊著說:“江兄弟!眼前回就是巴略關,那地方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入。咱們非得過那關口不可,倘若在過關時這老家夥一喊……”


    江小鶴不待他說完,就擺手說:“那咱們不怕他:隻要過關時他敢叫喊,那咱們就先把他立時殺死,就走!”


    鮑昆侖坐在馬上喘了喘氣,他就冷笑著說:“你們放心吧!我既然同你們來到此地,我就沒想逃。官人向我來盤問,我也隻說咱們是一同行路的,決不能說你們想害我的性命。因為我鮑昆侖闖了一輩子江湖,向來是私仇私了,並不驚官。如今我垂死時,要再請官府幫助我,壞了我一輩子的名氣,我不幹。我鮑昆侖現在既落在你們的手裏,那就聽憑你們處置了!旁的話都不必說!”


    黑豹子伍金彪聽了老拳師這番豪橫的話,氣得他又要掄鞭抽打。


    江小鶴卻上前把他攔住,同時說:“現在已經將到陝南了,這裏處處都有他們昆侖派的人。我非得叫他們昆侖派的人個個心服口服,都知道他們的師父確有取死之道,並非我江小鶴作事太過,然後我才能對他下手。可是這樣一來,必又要有許多紛爭。我自己是甚麽也不怕,可是伍大哥你,倘若偶一不慎,就難免要跟我受累。不如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伍大哥你請回,我帶他到鎮巴把事辦完,我還要回閬中,與閬中俠敘敘故舊。那時我們兄弟再為盤桓,伍大哥你想怎樣?”


    黑豹子伍金彪卻不住搖頭,執拗地說:“不行,不行!告訴你,江兄弟!我雖然跟鮑振飛沒仇,可是一聽人提到他們昆侖派,一聽名字有個誌字的,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現在,除非你立時將這老家夥結果了,我才能走,不然,我也要到鎮巴,到漢中,幫助你多殺幾個昆侖派!”


    江小鶴見伍金彪不願意與自己分手,便隻好說:“那麽就往前走吧!”


    當下仍由伍金彪的馬在前,老拳師的馬在後,江小鶴在最後監視著鮑振飛,一同緩緩地往前走。


    越走地勢越是坎坷不平,可是往來的行人車馬卻很多,並且有起鏢車,都是川北甚麽鏢店的。保鏢的人並不認識鮑昆侖和江小鶴,卻都與伍金彪打招呼。


    伍金彪並與那幾個鏢頭說了幾句江湖上的“黑話”,江小鶴一句也沒有聽懂。老拳師聽了,起先他是生氣,仿佛要跳下馬去與伍金彪拚命爭打的樣子,但後來又唉聲歎氣,低著頭,一聲不語地就走出了巴略關。


    來到關外,伍金彪就用黑話誇讚老拳師,那意思是說:“野種!你這老家夥不枉在江湖闖了一輩子!果然有點兒橫勁,比你那些徒弟強得多!”


    鮑老拳師臉色紫沉沉的,向伍金彪凶惡地一笑,就不再說話。


    江小鶴見老拳師此時的態度倒比以前從容鎮定了,心中倒不禁很懷疑。


    這時他們兩匹馬三個人,越往北走,就覺地勢越來越高,路徑越來越窄,仿佛是伍金彪故意給領這樣的路。又走了兩三裏地,隻見四圍都是山峰,處處怪石憐峋,荒石亂草,遮沒了途徑。原來已走進了米倉山中。


    江小鶴就有些生氣,向伍金彪說:“你為甚麽要走這裏?”


    伍金彪卻下了坐騎,過來拉了江小鶴一拉,悄聲說:“剛才你沒聽見巴略關口我跟那幾個保鏢的說的話嗎?他們告訴我現在昆侖派的鏢車十多輛在前麵不遠,押車的有七八個人,他們隻認得其中一個魯誌中。魯誌中那家夥你必曉得,他是這老頭子最得意的徒弟。其實咱們並不怕他,隻是萬一他們人多,把這老頭子搶了去,咱們豈不是白白辛苦了一趟,並且放虎歸山?”


    江小鶴一聽魯誌中已來到了附近,就不禁想起當年魯誌中對於自己的恩義,以及那時鮑振飛對自己的逼迫,就不禁憤怒湧起,要趁這山中空寂無人之時,就結果了老拳師的性命。同時伍金彪又在旁,用手比刀切之狀,說:“叉了他吧!留著這老寶貝還能賣錢嗎!”


    江小鶴咬牙,用眼瞪著老拳師,老拳師此時也看出他們的神色,便不由麵現出一陣悲慘,歎道:“完了!完了!”


    不想江小鶴卻沒下手,又向伍金彪努努嘴說:“走!”


    伍金彪卻老大的不耐煩,說:“江兄弟我看你的武藝高了,身材也大了,可是還不如小時候那麽有種。叉了他,咱們馬上加鞭,闖江湖去。跟這名屍首窮膩甚麽!你既想報仇,可不敢下手,我要替你下手,你又不許。這還算甚麽英雄?簡直像個娘兒們啦!我想這老家夥都許比你會殺人!”


    江小鶴一聽到了這話,心中就更生氣,更傷悲。


    此時鮑振飛在馬上忽然墜下幾點眼淚,淚都灑在胡子上,像絲線掛著珠子。他回過頭來,悲淒著說:“小鶴,江英雄!我鮑振飛的嘴下向不服軟,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江小鶴瞪著眼道:“你說吧!”


    鮑振飛就灑淚說:“我的孫女鮑阿鸞你是知道的,她的年歲與你差不多。當年雪夜之下,你第一次去找我報仇,那時你的武藝還不成,年歲也太小。我本可以殺死你,但我又不忍!在當時,我那孫女替我生氣,她見我把你放走,她還追將出去,就在我門外的雪地上,你們兩人比起武來。那時我看了,十分歡喜,我還稱讚你們兩人是兩位小英雄!”


    江小鶴心中極為難過,但又瞪眼說:“你不要再提舊事向我來乞憐!”


    老拳師點頭說:“我並不是向你乞憐,我是叫你想想我那孫女。我雖對你不好,但我那孫女卻與你無仇。她是我最疼愛的,武藝都傳授了她,並把她配給紀廣傑。紀廣傑你必也曉得,據他說他在武當山曾與你交過手。他們小夫婦倆成親的第二日,就被我遣走。我命他們到長安去迎戰你,不知你見了他們夫妻沒有?”


    江小鶴點頭說:“見過了!”


    鮑振飛又說:“既然見過了,我知道他們夫婦的武藝都不如你,不知他們是否都已在你的手下死傷了?”江小鶴麵色淒慘,冷笑道:“當初我父親是被你和龍家兄弟殺死的,旁人與我何仇?再說他們又沒作過甚麽壞事,就是他們尋我去作對,我也不能動手就殺他們!”


    鮑振飛一聽這話,知道自己的孫女尚在人世,就放了心,但心中卻更為悲戚,就哭泣著說:“那麽江英雄!我求你容許我跟孫女見上一麵,你再殺我如何?”


    江小鶴呆了半晌,就慨然地點點頭。


    旁邊伍金彪卻覺得十分奇怪,他就說:“老江!你是怎麽啦?莫非你還要叫老家夥的孫女當你的媳婦嗎?兄弟你可千萬用上這老家夥的當!這老家夥想要拿他孫女給他贖命,兄弟你要想娶媳婦,江湖上可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想娶秦小仙那樣的媳婦都容易找去,可千萬別中他的美人計!再說他的孫女又是個結了婚的,娶了可一定倒楣!”


    江小鶴擺手,皺著眉說:“你不要胡說,走吧!”


    伍金彪笑了笑,說:“我說的話你可都要記住了!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又上了馬在前麵走。


    此時鮑振飛悲戚了一陣之後,倒把心穩定了,又抖起了精神。雖然他負傷被辱,像囚犯似的跟江小鶴走了幾百裏路,他的衣服都已破舊泥汙的不成樣子,稀稀的白發已卷為氈子一般,胡須沾了許多煙塵已成了灰色,但他此時卻極為振奮,催著馬緊緊跟著伍金彪在山路上走。心中隻急於回到鎮巴,找到孫女見上一麵。明知紀廣傑、阿鸞都集在一起,也決不是江小鶴一人的對手,但生死之事自己已無暇顧及了。隻是要對孫女言明:這次自己到川北,除了誤傷秦小雄之外,並沒作甚麽惡事,即一般人所傳的龍誌起的惡行,那也全靠不住,那全是一般嫉恨昆侖派的人誣賴他。心裏這樣想著,隨伍金彪口中怎樣嘟嚷,他也不理。


    這時江小鶴雖然步行,但卻沒有落後,並且江小鶴也永遠是雙眉緊皺,麵色沉得像山石一般,一句話也不說。


    曲折地往下走了二十多裏,並沒遇見一個人,也還沒走出山口。這時天色已不早了,山裏已見不著了陽光,伍金彪就在前收住了馬。他回首叫說:“江兄弟!現在可要走出山口了。出了山口可就是一片平地,離漢中府不過六十來裏地。”


    江小鶴在後麵發怒說:“誰叫你往漢中去?我在路上說過多少次,說咱們是往鎮巴。”


    伍金彪笑著說:“老兄,你總還是忘不了回家娶媳婦。既然這樣,咱們可白走了二裏多地,還得撥馬回去。後邊有三個岔口,剛才走過時,你沒看見嗎?往西是一股死路,往東,別瞧這路窄,可是越走越覺寬。出了那東出口就是文勝鎮,外號叫瘟神鎮。偏北走,八十多裏就是鎮巴!”


    江小鶴說:“那麽就往回走,走到瘟神鎮!”


    那黑豹子撥過馬來,又笑著說:“瘟神鎮我可不去!十五年前我在那裏遭過瘟。那時我跟孫癩子幫作綠林買賣,在那裏見過一個女老道。咳!可惜現在那女老道至少也有四十歲了,不然在十五年前她和你這年歲倒相等,你可以娶她。”一麵說笑著,一麵撥馬往回走去。


    江小鶴也不理他,隻是心中思索,回到鎮巴,對這個老拳師怎樣處置?


    往回又走了約有二裏,果然看見一股路。剛才江小鶴並沒注意,現在卻見這股山路極窄,隻能容一匹馬行走,並且地下石塊重疊,坎坷不平,還有沒脛的高草、滑溜的青苔。野鳥成百千,被驚飛起來,撲撲喇喇地如被狂風卷起滿天的風沙。


    江小鶴又重問伍金彪,說:“你可準認得這條路?”


    伍金彪點頭說:“我準認得!早先我常在山路裏趴著過夜,一點兒不錯,除非這幾年來,山又改了模樣。”


    他說著便策馬向前走去,老鏢師和小鶴在後跟隨。因為路徑難行,馬匹更不能快,同時,最後步行的江小鶴雖一點也不覺疲倦,可是兩匹馬都像是累極了。


    走了不幾步,老鏢師的馬匹就打了個前失,雖沒將老鏢師給摔下馬來,可是馬上綁捆的江小鶴的包裹卻都掉在地上,包裹也撒開了。


    黑豹子回身揮鞭就向老鏢師抽打,並要抬起劍來就地結果了老鏢沛的性命。


    江小鶴又擺手把他攔住,彎下腰去,草草將包裹係好,將劍取起來,並將馬扶起,就發怒說:“快走吧!”黑豹子又抽了老鏢師一鞭子,他又忿忿地在前走去。


    老鏢師小心仔細地再跟著走,又不禁長長地歎氣。因為此時他心中是難過極了:第一,想著黑豹子伍金豹這山賊,一路上抽打自己不下七八十鞭,將自己的臉、臂,全都抽腫了,就因有江小鶴隨在後麵,自己竟不敢向他還手。


    第二,是自己真傷心。走了一世江湖,稱了一世好漢,昆侖刀自然無敵,而且現年雖老,可是力氣並不弱,但是一遇到了江小鶴,自己竟如鼠見貓、如羊見虎,一點武藝也展不開。這真叫生冤家,活對頭!


    第三,眼前已快到鎮巴。這樣狼狙樣子回到我的故鄉,縱使江小鶴還不殺我,但我還有甚麽麵目再見我的鄉人?這樣想著,自己就不願再生,想著還是自盡,或是先把伍金彪打死,然後隨江小鶴將自己殺害。


    正在猶豫未決之時,忽見前麵的伍金彪仰著臉著,大聲說:“啊哈!這裏有住人家的!”


    江小鶴也仰臉,隻見有一股炊煙散漫在天空,那天空的晚霞卻已發暗了。


    伍金彪就說:“天都這麽晚了,難道咱們真要趕到瘟神鎮去過夜嗎?”


    江小鶴這時雖不疲倦,但心中十分不痛快;而且也饑餓,隨也就說:“你找一找,隻要有住戶,能投宿,咱們就住了。明天一早趕到鎮巴,事便能辦完了。”


    伍金彪一麵走,一麵揚著頭向兩麵去看。走了不遠,便見左邊的山石上有幾層石階,是人工鑿成的。他隨先下馬,然後也把老鏢師推下馬,就勢抽繩捆上,口裏說:“捆上你,還老實些!”


    老鏢師躺在地上喘著氣。江小鶴把手提著的包裹和寶劍都放在地下,他就將兩匹馬,係在道旁的一棵樹上。此時伍金彪登著石階走上去了。


    這裏江小鶴便蹲著,想要把剛才未係好的包裹再係緊,可是他忽然覺察裏麵少了一件東西,便是從秦嶺山澗中抬起來的那隻繡鞋。江小鶴便抖開包裹亂翻,可是連影兒也看不見。他十分急躁。


    這時,伍金彪已把那住戶的人叫來,都站在山坡上。伍金彪便說:“江兄弟!你快把那老家夥扶上來吧,這位大哥是本山的獵戶,他肯留咱們在此歇住一宵。他家裏燒得有好黃米飯!”


    江小鶴說:“你下來!把人和包袱都搬上去。我失了一件東西,不要緊,天晚了,山裏決沒人來,明天天亮了不好找。”


    伍金彪又說:“失個十兩八兩銀子,不要它就是了,作為給山神送了禮。黑摸咕咚的你還瞎找甚麽?”


    江小鶴卻不肯罷休,就說:“你先歇著去吧!我回去再找找,少時即來。”


    說著他提著寶劍又順著來時的道路去找,上麵的伍金彪忍不住哈哈大笑,說:“我這兄弟,真是古怪脾氣!也不知他丟了甚麽心肝寶貝!”又同那獵戶說:“來!大哥你先幫我把那地下躺著的抬上去。這是我們弟兄打來的野物,是一頭白領虎!”


    此時江小鶴提著寶劍往西走去,他低著頭彎著腰,瞪著眼睛在地上細細地找。可是這時天色太黑了,地上的草根石塊又太多,他走出了很遠,腰都彎得酸了,也是沒有找到那隻紅繡鞋。他的心中十分急躁,就站住,直起腰來,心中忿忿的,仿佛要找個對頭大戰一陣才能痛快。


    自己和自己生了半天的氣,忽然又覺得自己是太愚傻了,太優柔寡斷了。我父親死在他的手內,當我年幼時他有幾次都幾乎害死我的性命。他又作惡多端,欺壓鄉裏,縱任凶暴的徒弟,並在川省殘殺未滿十五歲的秦小雄。這樣的老匹夫,理當人人得而誅之,但我卻總不忍下手,我還配稱甚麽英雄!


    阿鸞她對我還有甚麽情義?連早先的那棵柳樹她都恨,她都砍:她那麽一隻紅繡鞋我就那麽戀戀不舍,豈有此理!我也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因此他就決心不再找那隻繡鞋,提劍走回來。


    又費了半天工夫,才找著那處石階,找著那匹馬,又見包袱還扔在地下,並沒被伍金彪拿上去。


    江小鶴心說:伍金彪這個人,也太疏忽,大概他隻顧到獵戶家去吃黃米飯,甚麽事他全都不管了。他的強盜脾氣也很深,跟他在一起,以後難免要惹出些別的禍事,不如我趁早把鮑老頭子的性命結果了,贈他一些銀兩就與他分手。一麵想著,就蹲在地上把那包裹係好,一手提著包裏,一手提劍,嗖的一聲就躥上了山坡。


    卻見這山下有一間窯洞,窯洞之前安設著窗子,窗上浮著淡淡的燈光。


    江小鶴就走到窗前,向裏叫道:“伍大哥!”裏麵卻沒有人應聲。


    江小鶴便將門拉開,見牆上掛著一隻黑碗,黑碗裏有燈油燃燒著紙燃。這隻燈光所及之處,卻令江小鶴大吃一驚!卻見血光慘黯,屍體縱橫。原來伍金彪和剛才自己看見的那個獵戶全都死了。靠牆還臥著一個人,頭發很長。江小鶴急忙走近前,一腳踢開這具屍身,細一看,原來是個婦人,大約是那個獵戶之妻,腦漿已然流出,似被鐵物所擊而死。


    四下去看,卻再也找不著鮑振飛的影子,隻有灶上還咕嚕咕嚕的熬著一鍋黃米飯,溢出來饞人的香味。江小鶴咚的把腳一頓罵聲:“好個凶惡的老賊!”他把包裹扔了,手提寶劍,出了窯洞去找。


    但見天黑如墨,山風淒緊,林水蕭蕭,夜嗚悲啼,四下茫茫,竟無一人蹤影。


    江小鶴又跳下山坡,見兩匹馬全都沒動,就曉得那鮑昆侖殺死人之後,必然逃走不遠。他便持劍往各處去搜索,比剛才他尋找繡花鞋之時還走得遠,還搜得細。可惜這時天色太黑了,山中崎嶇宛轉的路徑,峻嶺奇峭的山石和那些黑暗的樹木,處處可以隱藏得人,實在令他無法去尋。


    江小鶴便一麵搜找著,一麵用寶劍敲擊山石,砰砰地崩著火星。他便發怒大罵,喊道:“鮑振飛,你這老狗!趁我沒在,你害死了我的朋友,並殺死了無辜的獵戶。你這老狗,你以為你能逃得開嗎?江太爺若叫你再活三天,就不是好漢。滾出來,別在窟穴裏藏著!”


    他怒罵了一陣,竟沒聽見有人應聲。他攀樹登石,幾乎把山全都搜遍了。到處都是漆黑,到處都是寂靜,竟不能猜出那鮑振飛的擁腫之軀,到底藏匿在何處?


    江小鶴又自責,暗想:還是怪我!我若不去找那隻紅繡鞋,看守著老狗,他就是想逃也必不敢走。我一疏神,他大概就掙紮斷了繩索,取了甚麽東西,把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打死。黑豹子伍金彪本是強盜,他死了並不足惜,隻是那獵戶夫妻,他們獨處在這荒山之中,想必極為窮困。如今無辜被那老狗所殺,也太可憐。明著是那老狗殺害他們的,其實也可以說就是我殺了他們。我若不那麽兒女情長,不忍殺那老狗,哪至於又放那老狗作這惡事!


    此時山間的晚風越吹越緊,撼得樹木嘩啦嘩啦地響,如同起了潮水一般。江小鶴的心中燃燒著一把烈火,他恨極,也後悔極了!罵著,搜找著。又有好大半天,就望見下麵有一片淺淺的燈光。


    江小鶴從高處一躍而下,起先他還以為這是山中的另一住戶,及至跳下來一看,卻見剛才出事的那間窯洞,門是敞開著,因為剛才江小鶴沒有給帶上,黃米的香味卻消散了,燈光也愈發淒慘。


    江小鶴咬著牙,忍著氣,走進屋去。低頭細看,地下是一汪一汪鮮血,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全都是腦漿迸裂,死的情形極為可慘。


    江小鶴站立著,不禁歎息;便蹲下身將自己的包裏拿起來,背在背後。正想要離開這裏,走出山去,到旁處再去搜拿鮑振飛,這時忽聽身後一陣風聲,江小鶴趕緊一閃身。隻聽咚的一聲巨響,震得牆上的石屑籟籟落下,屋中的盆碟亂響。原來是他身後邊,來了一個高大的和尚。


    這和尚黑臉巨眼,胡子在腮下生得如刺猾一般,手中握著一根有房椽子那般粗、一丈多長的鐵棍。鐵棍發著黑亮的光,如同一條怪蟒。他從江小鶴的身後進來,一棍打在地下,江小鶴閃開,同時擺手掄劍,要去削這大和尚的下額。


    大和尚卻抬起棍來一磕,當的一聲響亮,便用棍壓著江小鶴的寶劍,發著雷一般地吼聲,說:“江小鶴,你以為天下英雄就是你一個嗎?你欺負年老的鮑老鏢頭,你在螺螄嶺打劫官眷,你這強盜今天俺要捉你了!”


    江小鶴卻扔下寶劍,兩手握著對方的鐵棍,瞪著眼說:“和尚,不準你罵人。我江小鶴是英雄,是好漢!鮑振飛是我家的仇人,在川北我便已捉獲了他,把他解到這裏來,是我不忍殺他。螺螄嶺那件事是他的徒弟龍誌起冒充我的姓名……”


    那大和尚哼哼冷笑,兩隻蒲扇大的生著黑毛的手緊握著棍,用力去奪;江小鶴也將鐵棍的這一端握的很緊,不容大和尚將棍奪去。同時他又道:“我問你是否鐵杖僧?你若是鐵杖僧,那我就知你也是江湖上一位俠義。十年前我在閬中俠家中,曾見你放在他家裏的三根鐵棍,我的好友袁敬元也是你的徒弟。我們不必互相爭雄,不必決甚麽生死!”


    鐵杖僧仍然盡力去奪鐵棍,把牙咬得吱吱亂響,狠狠地說:“你怕死嗎?要怕死,早就不該來到江湖稱雄!”


    江小鶴也冷笑道:“真若講起拚命來,還不知是誰生誰死?隻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我願把我與鮑家的是非曲直向你說明。說明白了之後再拚鬥!”


    鐵杖僧卻大喊,便像在這窯洞裏擂著大鼓,響著霹靂,震得江小鶴的耳朵全嗡嗡地。他用腳踹地,把地下的石頭都要踹碎了,他大喊道:“俺早知道你的凶惡,俺早聽人對俺說了。俺要替江湖除害,打爛你這壞種!”


    說時,這莽和尚使出他那移山力,身子向後拉著。江小鶴的兩隻手就鬆了,一撒手,咕咚一聲,像山倒了似的,那鐵杖僧便摔了個大仰額。江小鶴急忙由地下抄劍,卻不料鐵杖僧身雖巨大,但腰腿卻極敏捷。他一翻身爬起來,低著頭,提棍就出了窯洞。他到了外麵,依然大吼著:“出來!”吧的一棍,先將窗戶打碎,然後叮叮當當地掄著鐵棍擂那石壁,吼道:“出來!出來!……”


    江小鶴先把壁上那碗燈做鏢似的飛了出去,然後提劍一躍而出。到了外麵,那鐵杖僧迎麵就是一棍。


    江小鶴不敢以劍去迎,隻是閃轉身軀,躲開了鐵棍,再用劍去刺鐵杖僧的腹部。當的一聲,卻被鐵杖僧的棍將劍撥開,立時呼的一聲,鐵棍抖起來,橫掃江小鶴的腹部。江小鶴卻一聳身早躥到一塊巨石之上,鐵杖僧又從後麵舞棍來擊。又是一聲巨響,這一棍正擊在江小鶴站立的那塊石頭上,把石頭擊得粉碎,可是江小鶴又早已跳到了別處。


    鐵杖僧雙手持著鐵棍,喘籲籲地,又大罵道:“江小鶴!你跑了嗎?怕了俺,逃了命,那還算是甚麽英雄?滾過來!”


    正在說著,忽覺耳畔一聲風響,鐵杖僧趕緊彎腰,江小鶴的劍就在他的頭上削過去。


    江小鶴又從後一腳,把鐵杖僧踹得向前一栽。但他趕緊翻身舞棍,吧的一聲,棍又擊在山右上,打空了。江小鶴又沒有了蹤影。他就柱著棍,喘籲著,忿忿地說:“飛賊!鼠輩!給你師父丟名聲!”


    連罵了幾句,沒人答言。他便邁著大步,提著鐵棍,往山上走去。才行了幾步,忽覺有人從身後將他的鐵棍的一端揪住。他吃了驚,將頭一回,劍光又逼上來。他趕緊彎腰抽身,躲開劍。


    江小鶴的寶劍卻又斜劈下來,鐵杖僧驀的一抬腳,便踢在江小鶴的手腕,把江小鶴的劍踢飛。他剛要再掄棍,江小鶴從前胸一腳,把他踢得翻身栽倒,連人帶棍和巨大的石塊,都咕嚕嚕的滾下山去,他手中的鐵棍也撒手了。


    他將要爬起身,卻不料江小鶴就如一隻夜間飛行的貓頭鷹,從山坡上一躍而下,就把鐵杖僧那牡牛一般的身體接住,兵的一聲向他頭上打了一拳。


    鐵杖僧覺得頭一陣昏暈,但同時他以奇技自救,掙紮出一隻手來,就向江小鶴的胸間點去。江小鶴早知鐵杖僧會用點穴,趕緊躥身躲開,同時由地上揀起他那杆鐵棍來,就順著山路向西跑去。


    鐵杖僧握著兩隻拳頭在後麵追趕,追不了幾步,江小鶴卻站在路旁的一塊山石上,正在等著他。他一來到臨近,江小鶴就舉棍向他的頭頂擊去。


    本來鐵杖僧已被江小鶴那一拳打得頭昏,他忿忿地追趕,也沒留心江小鶴是站在旁邊的高處;隻可惜這根鐵棍的份量是太重了,江小鶴舉起時未免吃力,落下時也打得不準。鐵杖僧又耳敏手捷,聽了風聲,同時他的胳臂就已經伸起,托住了鐵棍。如此,這根鐵棍又成了二人角力的東西,一個人握著一端,用力的奪,奪了半天不分強弱。


    江小鶴直往山坡上走去,卻不料鐵杖僧竟咕咚一聲坐下了。但他同時掄棍,挺身而起;當的一棍又擊在石頭上。江小鶴閃到一旁,一轉又躥到鐵杖僧的身後;猛的一腳立時又將鐵杖僧踹得趴下了。


    鐵杖僧還要翻身爬起來,但他的頭暈了,力盡了,後腰也像折斷了。他隻能呼呼地喘息著,雙手仍緊緊握著鐵棍不放。江小鶴卻從側麵又一腳,就把鐵杖僧連人帶棍踢得滾下了山坡,並有許多石塊隨之滾下。


    江小鶴還怕他不死,要下山再置他的死命,不料還沒跑下山坡,卻聽下麵“哎呀”一聲慘叫,震得山穀皆響。


    這聲音正是鐵杖僧喊出來的,江小鶴倒驚得站住了腳步。怔了一怔,再往下走,下了山坡到了山道上,卻聽得甚麽聲音也沒有,隻是風聲蕭蕭。地下甚麽也看不見,鐵杖僧和那鐵棍都不知滾到哪裏去了。仰麵隻有天上的星光在閃爍,但這山中的天也仿佛很狹窄,所以星光也有限。


    站立了良久,再也沒有別的動靜,心想:鐵杖僧一定是摔死了,這樣強有力而且凶悍狡黠之人,自己離師以來,還沒有見過,可以說是自己生平惟一對手。現在搏鬥的結果,雖是自己占了勝利,可是自己的兩臂亦發酸,此時若再來這麽一個,恐怕自己就要吃虧了。


    他微微地喘息,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方向不大對。剛才是自己全都記識著路徑,後來和鐵杖僧決鬥,忽而踏上山坡,忽而又跳下山道,相鬥多時,便把路途走忘了。這狹窄的天空之上,星鬥也不全,看不出哪裏是南極,哪裏是北鬥。


    他站在黑茫茫的山路之中,就發了半天的呆,無論怎樣,也分不出來路徑和方向。心說:這可沒法子,隻好在這裏等到天明了。隨就拿腳試著,找了一塊石頭就坐下,猜測著:那鐵杖僧一定是早已得到了信息,曉得我押解著鮑昆侖,必要經過這座山,所以他就在此等候。他將鮑昆侖救走了,又將獵戶、伍金彪用鐵棍擊死。今天若不是我,恐怕也要命喪在他的手中。


    因又忿忿地站起身來,說:“就這麽把鮑振飛放跑了嗎?十年來我為報仇所用的力氣,便全都白費了嗎?還不是!若再捉住他,我決不能饒他活命!”憤憤地想著,此時忽聽得一陣馬嘯之聲。


    江小鶴趕緊側耳專心地去聽,又聽那匹馬在遠處,又嘶叫了兩下。江小鶴便由此聽出來方向,他就尋著馬嘶之處,慢慢地找了去。


    半天,他終於把那匹馬找到了,可是又令他大吃一驚。因為剛才伍金彪等人已經死了,鮑昆侖他也逃走了,可是兩匹馬依然係在這棵樹上。現在卻少了一匹,莫不是鐵杖僧從山上滾下去沒有死,他又奪了馬匹逃去?不像!或者是那匹馬自己掙斷了韁索跑了?更不像!


    江小鶴就悶悶的。不想再上山坡,到那窯洞裏待上一會,抓些黃米飯吃,但又曉得那間窩洞的燈已然滅了,而且那裏遍地是血,倘若沾在自己的衣裳上,明天出了山,就走路也不便。他便在這匹馬旁就地坐下,忍著餓,受著寒風。


    過了許多時,天色漸漸地淡了,風卻更寒。他身旁的馬又渴又饑又畏冷,便不住地伸頸長嘶。


    又少時,雜亂的鳥聲就鳴噪起來了,天光已大亮。江小鶴就上了山坡,到那窗戶斷折的窯洞之中一看,見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的屍身更為淒慘,流在地上的血也都凝住了。細查他們的致命傷處,確實是被鐵棍所擊,地下也是些石屑和深坑,全是鐵棍的痕跡。


    江小鶴心中又不禁十分憤憤,走出窯洞尋找半天,卻看不見有一塊土地,可以刨個坑將那幾具屍身掩埋,倒是一塊大石的後麵,尋著了昨日被鐵棍擊飛了的那口寶劍。


    江小鶴就抬起來寶劍,踏著山石,攀著樹木,又在這山中各處搜找,還想要找鮑老頭子所藏匿之處。他走到一個山坡之上,忽然低頭下望,就見鐵杖僧的屍身仰臥在下麵,頭貼在山石上,腳放在亂草間,身旁有一汪黑色的血跡,真如一隻死熊一般。


    江小鶴很快地跑下山坡。他對這名震江湖三十年的“怪俠”屍體倒全無悲憫,隻是太驚人了!這鐵杖僧卻不是摔死的,在他那粗大的脖項上有一處傷痕,瘀著血,著那樣子是被刀劍等刃物所傷。


    江小鶴不禁驚訝道:“這真奇怪!昨天我跟他拚鬥時,我手中並沒有寶劍,他滾下山時,隻聽他是慘叫了一聲。莫非是有甚麽怪人,拿著刀劍正在山下,他一從山上滾下,那人就趁勢按住了他,將他殺死?”


    因此江小鶴驚異著,又在四處詳細地尋求,隻找著了鐵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鐵棍,他便給踢到了一旁。又在各處找了半天,走出了很遠,忽然在這蒼黃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間,看見一件顏色極其鮮豔的東西原來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沒有找著的那隻紅繡鞋。


    江小鶴現在看見了這個東西,倒不由心中發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揀,但心腸漸漸地轉變,漸漸地柔軟,咬著牙,皺著眉,又從身背後把包袱解下來,就將繡鞋塞進包袱裏。然後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寶劍,懊惱著,又找著路徑。


    到了那係馬之處,將包袱便係在馬上,寶劍亦插進包袱,伸手由樹上去解韁繩,可是他突然又吃了一驚。原來是那匹馬並非自己掙斷了韁繩走的,因樹上還存著一段韁繩,還係著很安然的一個扣兒,卻明明是用劍或刀切斷的,被人騎走了。


    江小鶴到此時完全明白了,便曉得昨天一定還有別人在暗處。那人把鐵杖僧殺死,便割斷了韁繩騎著馬走了。這人可真奇怪,武藝必定不弱。看他殺死了鐵杖僧,必是一位俠客。但我與鐵杖僧吃力拚鬥之時,他怎麽又沒幫助我?可見此人對我也像沒有甚麽友誼。卻不曉得是甚麽人?也許是一位神奇的俠士,他見鮑昆侖年老可憐,所以才將他救走,但此人也未免太對我輕視了!


    當下江小鶴憤憤地騎著馬就向東走去。此時他所騎的是伍金彪的那匹馬,他原有的、白毛虎贈給他的那匹卻已丟失,連龍誌起的人頭也拐走了。現在這匹馬是不大雄健,在這坎坷不平、荊棘叢生的山道裏,連打了兩個前失,很吃力的方才走上這股山道。但想要叫它快走,卻是不能。


    此時,朝陽已經升高,眼前展開了一片曠野,秋禾無際。一股小道,蜿蜒如蛇一般,看見幾個稀稀往來的人。耳邊卻聽得嗡嗡的鍾聲,不太宏亮,仿佛離此很遠的他方有一座廟,廟裏的人此時大概是用早齋了。


    江小鶴突然心裏一動,便想,鐵杖僧莫非有個駐處?便是這鳴鍾的廟嗎?他把鮑振飛救走,就安放在那廟裏了吧?駐馬靜聽著鍾聲,可惜鍾聲所發之處是離此太遠了,他無法從聲音中尋出方向,隻得又順著小路催馬去走。


    曲折地走了約有十裏地,便望見眼前有一片房屋,好像是座市鎮。江小鶴便心想:且找個地方把飯吃了,把馬喂了,然後再說。於是他又催馬緊走,少時便到了眼前這座市鎮。朝陽照在市街上,有不少的人挑擔荷籃,來來往往。


    江小鶴找了一家掛著麵旗子的店門前,就下了馬,係馬在門外。他走進店去,便見灶上熱氣騰騰,掌櫃的正在那裏下麵,旁邊有許多都像賣力氣的人在等著吃。


    江小鶴就說:“掌櫃的!也給我下一碗!”他隨就找個板凳兒坐下,打了個嗬欠,旁邊就有人問他是從哪裏來,江小鶴卻說:“才從鎮巴城來。”


    這時那掌櫃已撈出了幾碗麵,都送給那些先來的人去吃,叫江小鶴暫等一等。


    江小鶴搖頭說:“我倒是不忙。隻是你們這鎮上哪邊有草料鋪?”


    掌櫃的說:“草料鋪倒沒有,北邊路東有一家車店,過往的人都在那裏去喂馬。”


    江小鶴站起身說:“好了,我先把我的馬去喂喂,回來再吃。”於是他出了店門,解下馬來牽著,向北邊尋到了那家車店。


    進裏一看,見那院中停了幾輛車,棚下拴著十幾隻騾子和馬。江小鶴便將馬交給這裏的人,說是自己回頭就來取。他提著包袱和劍又出了車店,見有幾家鋪戶的匾額都寫著「文鎮”甚麽甚麽的店名,江小鶴便曉得這裏就是黑豹子所說的那“瘟神鎮”了,不禁心中一陣難過。


    便想:黑豹子雖然作過強盜,後來也盜性未改,但他昨夜完全是為我的事而慘死。想起十年前與他相交之時,未免感歎。


    他邁步往南跑去,打算到那店裏去吃麵。可是走了不到十幾步,卻見有個道士在一家店門前化緣,手裏敲著個鍾兒叮叮的響,口中也細細念著經咒。


    驀一看,是長袍大袖,頭梳道髻,與一般道士無異,但細一看便知是個女的,年約有四旬左右。


    江小鶴又不禁想起昨日在山中聽伍金彪說,他十五年前曾往瘟神鎮吃過女道士的虧。江小鶴不由便注意地向那女道士看了看,見店裏給了女道士錢,女道士又往另一家店鋪前募化去了。


    江小鶴心中尋思著,回到那賣麵的店裏,那掌櫃便給了他一雙筷子,一碗熱騰騰的湯麵。


    江小鶴拿筷子挑起麵條,便說:“我生在鎮巴城,離你們這裏不算遠。可是今天我頭一次來到瘟神鎮,看你們這裏很特別,連化緣的道士都有娘兒們。”


    旁邊便有另一個吃麵的人說:“你別混說!那是道姑,都是雲棲嶺九仙觀的。人家不是見著鋪戶便化緣,非得是大買賣、闊宅院,人家才化緣呢!”


    江小鶴便趕緊問說:“九仙觀在哪裏?”


    那人說:“便在西北山嶺上,那是一座大廟,廟裏的道姑有二十多人。”


    江小鶴一沉思,便又問說:“那廟裏隻是道姑嗎?沒有和尚嗎?”


    那人便說:“胡說:道姑廟哪能許和尚進去?別說和尚,便是你這樣兒的拿著香去,人家也不開山門。非得是官眷,或是真正拜佛燒香的善士,人家才許進廟。”


    這人說著,另外卻有個人突然問說:“掌櫃的!這兩天那大和尚沒來嗎?”


    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轉頭去聽。便見那掌櫃的皺著眉說:“這兩天怎麽沒有來。前天是在陳家鋪子吃的,昨天大概是在福源店吃的,今天許輪到我這兒了。我真怕他來,一來怕他那根鐵棍,足有二三百斤沉:二來怕他的飯量,這麵他能夠吃十碗。”


    江小鶴問說:“吃完後,他不給錢嗎?”


    掌櫃的說:“他還給甚麽錢?這和尚來到這兒快有一個月了,他也住在雲棲嶺上,可不知是那座廟。聽說因為他的飯量太大,那廟裏隻能管他一頓飯,早飯他得在各處化。他是惡化,進門來連個問訊都不打,便把鐵棍在門前一放,堵住門,誰敢得罪他?”這掌櫃的和旁邊的人這樣說著。


    江小鶴聽了卻極為興奮,就想:鮑振飛必然是昨夜被鐵杖僧救走,藏在甚麽廟裏。那殺死鐵杖僧的,一定是鐵杖僧的一個仇家,昨夜他也在山上潛伏著,趁鐵杖僧在山上澗中跌個半死之時,他使下手報了仇,然後盜了我的馬走了。


    那人倒許與他振飛的逃命無關。看這地方四周皆山,又是川陝的交界,一定藏著許多怪人。我今天倒要把那座山,搜查個清楚。他匆匆地吃了一碗麵,雖還沒有飽,可是不耐煩再吃了,扔下了錢就走。


    到車店中取了那匹喂得很有精神的馬匹,上馬便走。往南出了瘟神鎮,順著來時的路徑,一霎時使到了山下。


    在山麓繞了半天,也沒找著一股往上去的道路,倒是遠遠的有兩三戶人家。


    江小鶴便撥馬奔過去,便見那裏是一座小村,有婦人在門前推磨子,壯漢在場院打麥,小孩在淺溪牧豬。江小鶴都走近那幾個小孩的麵前,問說:“你們知道往山上去,到九仙觀燒香去應走哪條路?”


    小孩子部搖頭,說:“不知道。”


    江小鶴便把馬匹係在樹上說:“小孩們,給我看著這匹馬。”他又走到那兩個人家的牆後場院裏,過去向幾個打麥的男子問說:“借光,要到雲棲嶺九仙觀去燒香,是由哪邊上山?”


    那幾個男子都把眼睛向江小鶴直盯著,盯了半天,都搖頭說:“不知道!”


    江小鶴很為驚疑,又拱手問說:“我還打聽一個人,諸位住在這座山的附近,可曾看見一個身材很高的白胡子老頭兒和一個拿著鐵棍的大和尚嗎?”


    那幾個人又把眼睛盯了江小鶴一下,依然說:“沒有。”


    並有一個笑著說:“哪兒來的老頭兒和大和尚?我們這地方僻靜,一年到頭也沒個外鄉人來。”


    江小鶴怔了一怔,卻覺得這幾個人都很為可疑,又走過去問那幾個牧豬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都像是被誰囑咐過了,無論江小鶴問他們甚麽話他們也是說:“不知道”。


    江小鶴便微微冷笑著,解下馬來,騎上便走,心說:“那鮑振飛若是不在這村裏藏避著,便一定是在那九仙觀裏了,反正他們一定全都知情。今天我若再放走了那老頭子,我江小鶴便不算英雄好漢。”


    想著,他策馬到了山麓下,尋了一個幽僻的、有樹木的所在,江小鶴便將馬係上,包袱解下來搭在背後,手提著寶劍向樹林裏走去。


    雖然這裏隻是些嶇峻崎峭的岩石,沒有一點人工鑿出來的道路,可是江小鶴扳登跳躍,毫不費力地很快便爬上了這座山峰。


    山峰上連樹木都很少,也沒有廟宇,往下一看,卻是一片蒼綠,都是些榆、柏、鬆、檜,好像曾經樵采過的。江小鶴便曉得這些樹便都必有主人,那主人也離此不遠。


    他隨又跳躍著往下走去,樹梢都刺痛他的腳底板。他走了幾步便驚起來許多山鳥,都撲撲地出山腳下向上飛,並吱喳的亂叫著。往下走了四五十步,便看見地下有一級級坎坷不平的道路。


    江小鶴便心中甚喜,暗想:好了,有了路徑我哪會尋不到那九仙觀?他使腳下加快,又往下走了不遠,突見地下一根很長很粗的麻繩,像一條蛇似的盤在石頭上。江小鶴認得這便是伍金彪拿它捆綁鮑昆侖之物,似被人解開的,不是用刀割斷的。


    江小鶴看見了這東西,反倒把腳步放輕了。手提寶劍,腳下不作出聲音,頭上也躲開樹枝,惟恐驚起來飛鳥。他便如一個獵人,要搜尋野獸的巢穴似的,伏著身,迂回地又走下三四十級。便見前麵草木更多,石縫草間,並有許多紅色黃色的秋天野花。


    他正在向前麵走著,便聽得嘩地一聲,草木亂動,群島驚飛,有一隻大椅角的梅花鹿向他奔來。


    江小鶴趕緊跳到旁邊一塊山石上,但這頭鹿卻伸著脖子來回地不住轉頭,像在尋覓那驚跑了它們同伴的東西。


    原來那是一個人,白發亂動,銀鬢亂飄,兩隻驚慌的眼睛向四下張望,仿佛比那兩頭鹿還要害怕。


    江小鶴卻傲笑道:“鮑振飛!你藏到這裏,與鹿在一起,以為我便捉不著你了嗎?”說著他跳下了山石,像一隻鷹似地向下撲去。


    鮑振飛卻如驚弓之鳥,轉身便逃,那兩頭鹿也驚慌著跑了。


    江小鶴一步也不放鬆,直追而下,但不遠之處,又遇見一個轉彎,及至江小鶴轉過來,向前去看,便見鮑振飛已然沒有了蹤影。


    江小鶴憤憤地大喊道:“你還想往哪裏去跑?”提劍縱步,又向前追趕。


    這時,麵前卻露出了一抹紅牆。江小鶴因為是站在高處;所以便覺得這所寺院是在他腳底下似的。


    他站住低著眼去看,便見這座寺院不小,一共有三層殿,是依山勢蓋成。院裏鬆柏茂盛,煙雲飄浮,紅牆也刷得很新。


    那三頭鹿都跳到一起,依著牆角,兩頭雌的臥下,一頭長著椅角的,不住張著小眼睛向江小鶴看,嘴也動著。江小鶴便覺得這裏真是一座洞天福地,自己不可冒失。無論如何,今天鮑振飛是逃不掉了。


    他隨即往下走,尋到了廟門,便見山門緊閉,有一方橫額寫著「敕建九仙觀”。


    江小鶴心說:這一定是那座女道士的廟了。可是如何會允許鮑振飛在這裏躲藏呢?隨即上前叩打門環。起先還輕輕敲著,但敲了幾下,裏麵並無人應聲,江小鶴便憤怒了,遂用力急促地敲打,門環亂響,藉著山聲,真令人驚心動魄。


    江小鶴一手打門,一手持著寶劍,雄赳赳、氣憤憤地喊道:“開門!開門!”叫了幾聲裏麵地無人答應,無人開門。


    江小鶴便憤怒極了,罵道:“這裏的道姑一定不是好人,我還跟她們講甚麽客氣?”隨便一聳身跳上了紅牆,手提寶劍向下去看。


    隻見院中岑寂,杳無一人。在裏院的門邊卻見有一條影子,這人往外院走來了,似乎是特為來開門的。


    這人倒是一個女子,可不是道姑,卻穿著青衣紅褲,頭梳長辮。她是低著頭,一隻手拿著塊帕子掩著臉,一麵哭著,一麵往外走。


    江小鶴倒不禁吃了一驚,也不敢細看,便趕緊又跳下牆來,站在廟門旁,便驚疑地想道:這又是怎麽回事?道姑廟裏怎麽會有俗家的女子?此時門裏有幾下響聲,山門開了半扇,那女子走出來了。


    此時她的手已不再掩著臉,清清楚楚地現出她瑩然帶淚的一雙俊俏的眼睛,以及清瘦美麗的一副含怨帶恨的麵孔。


    江小鶴一看,,倒不禁怔住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疑惑自己也許是在做夢。他直著眼睛向這女子看了半天,便說:“阿鸞……你怎會來到這裏?……”出來的女子正是在秦嶺失蹤的鮑阿鸞。


    她先前還是悲痛著,但一聽江小鶴這話,她便瞪起眼睛來,說:“是你逼我到此的!你有本領,你一定要報仇……但你何必一定殺我的爺爺?他那麽年老的人了!你便來殺死我好了!”


    說時她奔了過來,伸雙手將江小鶴提著劍的那隻胳臂揪住。


    江小鶴這時心中十分悲痛,胳臂也像沒有了力氣,他便歎息著,擺手說:“阿鸞!你不要急噪。既然今天咱們又見了麵,那你便平心靜氣聽我細說,話是太長了!”


    阿鸞卻仍又急又怒地雙手緊揪著江小鶴提劍的胳臂。她渾身亂顫,雙淚直流,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十年來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的誌願也不過是想殺死一個姓鮑的,那好辦,今天我便叫你把姓鮑的殺死。可是,死也隻能死一個,不能叫鮑家的……全家都給你的爹抵命。”說著,她雙手一用力,竟把江小鶴的寶劍奪了過去。


    江小鶴大驚,趕緊伸左手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阿鸞兩手緊緊握住劍柄,仍不肯放鬆。江小鶴也急急問道:“阿鸞?你要作甚麽?”


    阿鸞不語,隻是哭泣,說:“反正……我對得起你……也對得起我爺爺……也對得起紀廣……”她的“傑”字還沒有說出來,她就將身子驀然向劍鋒去碰。


    江小鶴疾忙用力奪劍,劍倒是奪到手中了,他高高地舉起,可是阿鸞的身子也隨之倒下。


    江小鶴當啷將劍拋開,趕緊彎腰用雙手將阿鸞抱起,卻見阿鸞麵色如紙,明眸半閉,急促悲慘地呻吟。她那前胸已被劍鋒割破,流出來一片鮮血,染了青衣,染了紅褲。


    江小鶴急得踹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鸞卻呻吟著說:“你甘心了吧……這你還不出氣嗎?快再刺我一劍,別叫我受罪!……小鶴,你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雖嫁了紀廣傑,可並沒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時候答應嫁你,我……我並沒忘呀!……”江小鶴不由跺腳放聲大哭。


    這時廟門的那半扇也開了,鮑老拳師從廟裏走出。


    此時鮑老拳師卻不似剛才那樣的畏縮,他麵如柴肝,銀胡亂動,怒斥說:“江小鶴,你快把我的孫女放下!許你殺她,可不許你抱她。江小鶴放下她!我再跟你一決雌雄!”


    阿鸞此時胸前的血仍然直流,都流在江小鶴的臂上和手上。她疼得全身抽搐,頭眼發暈,但她還能夠呻吟說出來幾句話,她說:“爺爺!你也想一想吧!你在四川作的想事我也都知道!爺爺你也太狠了!……我十歲時就愛小鶴。你那時要明白點,大家都不至有今日!……你,你為甚麽要逼著我嫁紀廣傑呢!……小鶴!你別鬆手吧!抱著我叫我死吧!”


    鮑昆侖一聽孫女這話,氣得就咬牙,瞪著凶眼。但見江小鶴這時也是淚流滿麵,他那英俊的身材、相貌,確實堪與孫女相配,而且他長得又真像他父親江誌升。自己把江誌升殺得也確實太慘,把他家害得也太慘了。


    因此,眼裏的惡光也漸漸減退,反倒長歎了一口氣,說:“由你們去吧!我再也不認她是我的孫女。江小鶴,我知道你的武藝高強,我鮑昆侖決不是你的對手。你要殺我,現在我決不還手。可是我告訴你,當年你的父親雖死得甚慘,但他也確有自取之過。他死後身邊搜出來幾兩銀子,我都還給了你家。我曾有幾次都想殺你,想要斬草除根,但我都不忍得。我鮑振飛也並非沒有慈心,現在咱們甚麽話也不必說了。我走了,阿鸞是生是死都交給你了,我去尋紀廣傑退婚!”說畢,鮑老拳師就憤恨著,懊喪著,邁開大步向山下走去。


    這裏江小鶴也顧不得回答鮑振飛的話,他隻流著淚,望著托在他雙臂上的淒慘嬌豔的阿鸞。


    阿鸞此時隻是呻吟,已不能夠說話了,兩眼還掛著淚,微睜開瞧著江小鶴。


    江小鶴就托著阿鸞這半死的身子走進廟門裏。


    這廟中還是非常的清靜,廟門外開了半天,仿佛裏麵的人全都不知道,並且還像這廟裏根本沒有人似的。江小鶴連同問了幾聲:“有人嗎?有人嗎?”全都無人答應。直走到第三進院落裏,才見有兩個小道姑在地下揀鬆子。


    她們一見江小鶴是個高大身材的少年男子,雙臂托著阿鸞,阿鸞且渾身是血,她們就都嚇得驚叫了一聲,跑進配殿去了。


    配殿中走出來一個年歲很老的女道姑,一見這種情形,她也非常的驚異,就問說:“為甚麽她受了傷?”江小鶴就說:“你們快給尋一個地方,我先把她放下,再對你們細說!”


    那老道姑說:“她本來是住在外院!”隨著就帶江小鶴,出了這座院子,到了那第二重院落內,開了東配殿的門,江小鶴就抱著阿鸞進去。


    這東配殿中很黑,外屋供著佛,屋裏有一張木榻,榻上有一床被褥和枕頭。


    江小鶴求道姑將被掀開,他把阿鸞平平放在榻上,墊上枕頭,並拉過被褥給她蓋上。


    旁邊老道姑就說:“這鮑姑娘是鐵杖僧給送來的,在這裏住了有一個多月了。我們這廟中本來不容留閑人,就因為鐵杖僧與我們的道澄師姑相識,這次他來了,又十分凶狠,威嚇著我們,叫我們收留下她。我們又聽說她是被一個強盜逼得無路可奔的婦人,來的時候她的肩膀、腳上又都受了傷;我們出家人是以慈悲為本,不便不收留她。”


    江小鶴歎著氣,就指著阿鸞向道姑說:“她真可憐!我們是同鄉,從小時我們就在一起,如同兄妹一般。她的祖父卻是個壞人,把她害了!”詳細的話,江小鶴似不能和道姑說。


    道姑就說:“看她倒不致於死,她的家在哪裏!?你趕快想法把她送回家去調養吧!”


    江小鶴點頭答應。道姑轉身出屋去了-飫鋨鸞又微微睜開眼晴,說:“你也走吧!”


    江小鶴皺眉說:“你傷成這樣,我如何能走?無論怎樣我也得看你的傷勢痊愈了,送你回家,我才能走。”阿鸞卻哭著說:“我不回家,你快走吧!你不要再來,以後我誰也不認識了。我爺爺來,我也不再見他,你愛殺他就殺他吧!”


    說著,又嗚嗚痛哭,加以呻吟的慘痛,屋中又黑,血色又刺眼,江小鶴真是胸痛如絞,皺了眉呆呆立了半天,就想:現在手上又沒有刀劍藥,她這傷勢如何能愈?我若出去買藥,她在這裏又無人服侍。


    猶豫了半天,見阿鸞又微微睜開了眼睛,江小鶴就走近榻前,低聲問說:“阿鸞,你不口渴嗎?”


    阿鸞呻吟著說了聲:“不!”


    江小鶴就說:“那麽你在這裏等候一會,我騎著馬趕到瘟神鎮給你買點刀劍藥。不用藥,你這傷勢怎能夠好?”


    阿鸞沒有聲,又呻吟著,輕輕把眼開上。


    江小鶴搖頭暗歎,慢慢地退步走出這屋。站在門首,他又望著阿鸞發愁了半天,隨後就一踏腳走到院中。他急急地往外走去,見山門仍然開著。


    江小鶴走出去把門帶好,低頭一看,地下仍存著許多滴鮮紅的血跡,江小鶴心中又是一陣疼痛,再去找剛才丟在地上的那口寶劍,卻沒有了。他也無心去細找,便踏著石級,穿著林木,又向山下走去。就見有一頭鹿在他前麵很悠閑地低了頭吃草,一見他來,又驚慌著走了。山鳥撲撲地飛到遠處的樹上,似宛轉地鳴著哀婉的曲子。


    半天,江小鶴才下了山。他辨明了方向,就沿著山路去尋自己剛才係在這裏的那匹馬。可是遍尋無著,隻在那原地方遺下了一堆馬糞。


    幸虧包袱是係在自己的背後,不然亦被拐走了。江小鶴往四下看去,隻見樹木蕭蕭,鳥聲噪噪,看不見一個人,連剛才那個村舍在這裏也是看不到了。江小鶴心裏明白,那馬一定是被鮑昆侖給騎走了,便憤慣地說:“好!鮑昆侖!這兩次都叫你死裏逃生,隻因我江小鶴的手軟心慈。叫你再活些日,咱們見麵時再說吧!”他因掛記著在山上負傷的阿鸞,便顧不得一切。雖然馬已丟失了,但他走得很快,並且連走帶奔,不多時就又到了瘟神鎮。


    這時已將至正午,瘟神鎮上反倒不似早晨那麽多人了。他又到了早上吃麵的那個店裏,就見麵鍋亦端下來了,屋內冷冷清清,掌櫃的正坐在灶旁打盹。


    江小鶴就高聲叫一聲:“掌櫃的!”


    那個掌櫃的嚇得打了一個冷戰,才由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江小鶴就急急地問說:“掌櫃的,你們這裏可有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沒有?哪家賣好的刀劍藥?因為我有個同伴在山上跌傷,傷得很重!”


    那掌櫃的就說:“外科大夫這鎮上可沒有,北邊車店裏倒有個出名的獸醫。你若買藥得往東,小胡同裏有一家藥鋪。”


    江小鶴趕快跑出,找著那小胡同,果見一個住戶的牆上畫著膏藥,寫著甚麽“祖傳八寶追風丹,秘製金鎖固精丸”,門前也掛著個藥葫蘆。


    江小鶴行進門去,院中就有個老頭子,問說:“買藥嗎?”


    江小鶴點頭說:“買藥,我要買刀劍藥。”


    那老頭子讓他進到一間屋內,屋內滿是些藥瓶子和藥罐子。


    江小鶴就說:“有甚麽刀劍藥,快拿出來。”


    那老頭子卻說:“麵子藥可沒有,倒是有接骨膏。”


    江小鶴著急說:“不是骨頭斷了,是……”他用手摸著前胸,說:“是這裏受了傷,受傷的並且是個女人。”


    那老頭子趕快拉開抽鬥,又取出一包藥來。江小鶴一看上麵寫的字,卻是治奶瘡的,氣得他真想掄拳打這個老頭子。又大聲地急急說:“是刀傷的!你聽明白沒有?”


    那老頭子說:“治刀傷的呀!那最出名的是雲南白藥,得到省城裏去買,這小地方可沒有。我們這裏的人有了傷,都到我這兒買接骨膏,不然就上冰片散。”


    江小鶴一聽,冰片是涼的,或者敷在傷處能夠止些傷疼,於是他就取出銀子來,買了幾兩冰片散,便趕快往外跑去。


    出了瘟神鎮,順了路途,他又急急地向雲棲嶺那邊跑去。頭上滴著汗,氣籲籲著,心中非常悔恨。就想:春天時我為楊先泰求藥到嵩山,太無憚師的“金剛更生散”那是多麽馳名!


    那時他氣憤憤地扯了藥方,把幾包藥都丟在地下,我那時為甚麽不多拿他兩包,留到今日?若有那藥,阿鸞的傷還用發愁嗎?因此又想起李鳳傑來,想李鳳傑這時一定已成立了家業,而自己卻在江湖漂泊,費了很大的力才見了阿鸞,但阿鴛已被她爺爺逼得嫁了別人。


    現在,她倒已說出她確實對我好,可是一旦她的傷勢痊愈,我將她作妻,若被紀廣傑聞知了,尋來問我,我向他又有甚麽話可答?而且,殺我父親的鮑昆侖,就這樣放他逃跑了嗎?兩家的仇恨就這樣算完了嗎?


    他懊惱地想著,及至來到山下,已經跑得接不上氣,就住腳慢慢地行。又費了半天的力,方才尋著那條隱在叢木亂草之中的石級。


    江小鶴就挾著藥包,一邊抖氣,一邊向上行去,行了半天才又到了九仙觀的山門前。卻見地下的血跡已經掃除幹淨,可是那口寶劍仍然找不著。


    江小鶴推了推山門,見從裏麵頂得很嚴,他便一聳身從牆外跳到廟裏。雙足尚未踏到實地,突覺得有一物碰在他的左臂,疼痛難忍,不由得就咕咚一聲,坐在地下,把藥包也撒了手。那東西掉落在地下,“吧噠”一聲,原來是有杏核大的一顆鐵彈丸。江小鶴不由大吃了一驚!左臂雖被擊得不能再抬起,可是他趕緊腳下一用力,就站起身來。


    此時那北麵,第一層的正殿之中,又吧、吧、吧隔著窗簾聯珠似的打出來四五個鐵彈丸,全都被江小鶴疾快地躲開,就打在牆上,滾在地下亂轉。


    江小鶴怒問一聲:“甚麽人?出來見我!”


    此時北殿的雙門“呀”地一聲分開了,現出一個身材高大,年有五旬左右的老道姑,穿著道衣,左手提著一隻鐵彈弓,右手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


    江小鶴怔了怔,說:“道姑,你不要錯認了人,我是剛才由此去的。我買藥回來,我有個同鄉的妹子,受了傷現住你這廟裏。”


    那老道姑的相貌真如一隻老狼,又似一隻梟鳥,她一聲獰笑,說:“你以為我不認識你江小鶴嗎?你在外麵學會了武藝,回到陝南來橫行,欺辱鮑振飛年老無助,拆散紀廣傑、鮑阿鸞夫婦……”


    江小鶴怨聲道:“你胡說!”


    老道姑卻越發狠毒,咬著才說:“鐵杖僧是我的師弟,他從秦嶺山中將阿鸞救到此地,昨天並救了鮑昆侖,當晚並派了他的弟子靜玄,往鎮已去叫昆侖派的人。我師弟鐵杖僧是一位俠義,卻也被你殺死在山中。你還敢到我這廟中來?”


    江小鶴就也冷笑著說:“鐵杖僧既是俠義,為甚麽昨晚他將山中住的那獵戶夫婦也用鐵棍打死?他若不打死那夫婦,我也決不能傷害他的性命。”


    老道姑卻說:“那獵戶本是山中的強盜,有我跟我師弟在這裏,他們便規矩,便裝作獵人。我們有時一離開這裏,他便在山中劫人害人,死並不屈。”


    江小鶴說:“那麽,這是我弄錯了!可是我跟鮑家的事,一時也講不清。你們隻曉得鮑振飛年老可憐,卻不曉得他為人的惡狠。現在我也不願意在這三清淨地來吵鬧,我隻是來救治阿鸞,等她的傷好些,我布施些錢,我便行!”說著他使彎腰仲右手由地下去抬那包藥,卻不料那道姑又拉開了鐵彈弓一彈打來。


    幸虧江小鶴躲得快,彈丸從耳邊飛過去了,不然江小鶴立時使得腦裂身死。


    此時江小鶴已忍無可忍,連藥也不揀了,嗖的一個箭步躥上去。


    那老道姑卻棄了彈弓,掄刀向他來砍。江小鶴徒手去迎,要奪她的刀,可是老道姑的身手極為靈便,刀法卻更狠毒,是另一路。


    江小鶴無法奪刀,便躥聳跳躍,躲避她的刀,並趁空由地下揀起來那隻鐵彈弓,於是這彈弓就成了江小鶴的兵刃。他舞起來,按著劍法,抵擋老道姑的刀。


    老道姑的刀法實在高強,真令江小鶴驚訝,覺得她的武藝真在鮑振飛、紀廣傑等人之上,而力氣似不弱於鐵杖僧。


    江小鶴此時的左臂既不能用力,身體又疲憊,而且又掛念著阿鸞的傷勢,實在不願戀戰。但老道姑卻精神矍鍥,一刀緊一刀地逼來。江小鶴至此,便把全身的武藝都施展開了。


    往來又二十餘合,他就避實就虛,以彈弓把子代替手指,焉然向老道姑的肋下去戳。那老道姑就像突然中了暗器,立時扔刀摔倒在地。江小鶴用的這是點穴,他將老道姑點倒在地,就再也不管了。


    他扔了鐵弓,從地下揀起藥包來向裏院就跑。


    老道姑躺在地下說:“江小鶴!你除非永遠叫我躺在這裏,隻要我能起來,我就不能許你活命,我就得給我師弟報仇!”


    江小鶴卻一聲不語。跑進第二重院落,就到了阿鸞住的屋內,見阿鸞胸前仍然血色模糊,開眼躺著,如同死了一般。


    江小鶴喘息著,眉頭又緊皺著,跑過來就見阿鸞在微微地呼吸,微微地呻吟。江小鶴將藥包打開,取出冰片散,隔著衣裳,就給阿為胸前那創傷之處,多多地灑了一些。然後他眼睛注意著阿鸞敷藥之後的動靜,手中卻將藥包好。


    這時,第一次與江小鶴見麵的那個老道姑又來了。她向江小鶴打稽首,說道:“道澄師姑怎麽得罪了施主?她現在外院躺著不能動轉。她說施主你用的是點穴法,你能點便一定會解。她叫我來求施主,隻要施主把她解開,她立時就跑,決不再與施主為難了!”


    江小鶴回過身來,問說:“你們這廟裏怎會有這樣的一個師姑?她的手段太為惡狠,今天若不是我,就有五六個人也都被她的鐵弓給打死了。我放了她,她一定還去作惡!”


    這名道姑卻說:“她不會再出去作惡,她的彈弓也輕易不打人。她年歲雖比我輕,可是她的輩數卻比我大。我們觀中二百年來沒有不守清規的,隻是她因為當年出去化緣,遇著一個會武藝的人,傳授了她一身武藝。她會使刀,會打彈弓,因此她便在觀中待不住。二十年來時常要到外省去,有時一年半載也不歸。那鐵杖僧就是她的師弟,她們師姊弟時常一同到這裏來。鐵杖僧還有個徒弟,昨天還到這裏來,今天也不知他們師徒是甚麽時候走的。”


    江小鶴就又問:“昨天晚間,那道澄師姑是在這廟裏沒有出門嗎?”


    對麵的老道姑搖頭說:“不是,她是剛才回來的。這次她走了也有十幾天了。她的行蹤無定,有時突然而來,有時又突然而去。我們也都不敢問她,因為她比我們的輩長,脾氣又壞。再說,這座道觀本來很小,後來都是她從外麵化來的錢才修好的,所以自從我們的師父羽化後,她就作了這個觀中的主人。可是,她住在觀中的時候很少,平日也不焚香拜三清,也不會念經打坐,她隻是養著幾頭鹿,她最喜愛鹿。”


    此時榻上臥著的阿鸞突然又呻吟一聲。


    江小鶴趕緊轉身,就見阿鸞的傷處似手是好了一點,她的眼睛也睜大了一些,但仍然向下落淚。她悲顫顫地說:“小鶴!你不可傷道澄師姑跟鐵杖僧,他們都是俠客,我是被他們救到此地來的!”


    江小鶴就點頭說:“一定,我決不傷他們!”心中就非常後悔,想昨日與鐵杖僧搏鬥,手下應當放鬆些。可是又想:昨夜在山中那用刀殺死鐵杖僧,騎去了我那馬,拐跑了龍誌起人頭的,決不是鮑振飛和這道澄師姑所為,想必另外還有人,又是與他們這些人作對的。可真奇怪,這裏是川陝的交界,距鎮巴不足百裏,怎麽會就有這些怪人,平日全沒聽人說過!


    他就又向阿鸞說:“那道澄師姑是被我用點穴法點住了,我去把她解救過來,她行動還能和常人一樣。隻是……咳!你就好生調養你的傷勢吧!等你的傷好了之後,我要把我以往的事情都對你細說。現在的江湖上沒有是非可言,你不要隻信一麵之詞。道澄和鐵杖僧雖然救了你,可是他們未必俠義。不過你放心,我決不能殺害他們,何況那袁靜玄也是我十年之前的朋友。我江小鶴作事向來光明磊落,等我將來對你一細說,你就能曉得了!”


    說畢話,江小鶴就又轉身出屋,匆匆跑到前院,就見那惡道姑道澄仍然在地上臥著。


    江小鶴行近前來,說:“我聽說你也是位俠客,我才不再與你為難,但我要叫你知道我江小鶴的武藝,我並不是專以點穴法取勝!”說時,他從地下抓起那隻鐵背鋼弦的彈弓。


    他的左臂雖已負傷,但左手仍然能夠用力,就雙手使力一揪,立時崩的一聲,將七八股鋼絲做成的弓弦,一下給揪斷了。然後他又雙手用力去彎那弓身,就將一隻鐵胎弓彎成了一個金鋼圈似的,當啷一聲,就摔在地下。


    又把那口鋼刀抬起,豎在牆根用褪去踢。第一腿將刀踏彎了,翻過來再一腳,卻將一口鋼刀踏扁兩段。最後,他過來用腿輕輕來踢道澄,踢得道澄在地下滾了兩滾,道澄就覺得身體漸漸靈活,能夠立起身來了。


    卻不料這女道姑才一立起,她趁人不備,伸手就向江小鶴肋下去點,原來她也會使用點穴。


    江小鶴卻“吧”的將她推開,摔出有兩丈多遠。江小鶴就向她冷笑道:“你還不服氣嗎?也要向我來使點穴?你這點穴的本領也就如鐵彈弓一般,隻能夠欺一般小孩子!”


    道澄二次爬了起來,她不住用那梟鳥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江小鶴,可是她的麵色蒼黃,可見她是萎縮膽弱了。江小鶴又冷笑著,向她又逼近幾步,她卻不禁向後去退,直退到山門之旁,她突然一聳身躥上了牆,就向下冷笑著說:“江小鶴你敢到武當山上去嗎?”


    江小鶴笑著說:“前兩月我才從那裏來,我有甚麽不敢去?”


    道澄就在牆頭上又獰笑一聲,就說:“好!我往武當山去等你,年前你務要去。你若不去,你就是儒夫!”這女道姑就跳往牆外跑了。


    江小鶴心中真是生氣,本想趕過牆去追上那女道姑,索性把她打服。可是自己又實在掛記著裏院的阿鸞,便憤憤地從地下又拾了那彎圓的弓背,雙手用力,又使它直了,就像一杆鐵棒一般。因為此時他已沒有了刀劍,隻好用這作為防身的武器。


    提著這個弓背,又進裏院到了阿鸞住的屋內,就見阿鸞仍然睜著眼睛。江小鶴就說:“我已將那道澄道姑放跑了,你現在覺得怎樣?你若覺得傷勢太重,我趕快到旁處去給你買好的刀劍藥,或者請位高明的大夫前來。”


    阿鸞呻吟著說:“你先別走!”說時她的雙淚在流滾。


    江小鶴心中忍著疼痛,長歎了口氣,想要把自己過去的事,對她的愛,對她祖父的仇,都詳細道上一番。但又見阿鸞連連皺眉,急速呻吟,又把雙目閉上了。


    江小鶴行近床前,呆呆地向阿鸞望著,兩個拳頭仿佛握著自己的心,越用力越緊,越發疼!


    他就這麽站了半天,阿鸞隻是微微呻吟著,總沒有睜開眼,江小鶴連大聲歎氣都不敢。


    這間屋裏越發黑暗了,連阿鸞胸上的血跡全都看不清。窗外鳥聲亂叫,仿佛許多潑皮孩子打起架來。


    江小鶴又把冰片散打開,給阿鸞的傷處再輕輕灑了一些。


    這時身後的門又一響,江小鶴趕緊回頭,就見是那老道姑,端著一個木盤子跑進來。木盤中沒有別東西,隻是有一小碗黃米飯和兩根筷子。


    江小鶴接過來,拿到阿鸞的眼前等了半天,才見阿鸞又睜開眼睛。


    江小鶴就問道:“這裏有一碗米飯,你想吃嗎?”


    阿鸞卻呻吟了兩三聲,才淒慘地說:“不吃!”


    江小鶴拿了這木盤,盯著看住那碗不夠自己兩三口吃的黃米飯,不住地皺眉。就回身將木盤放在窗台上,然後低聲和那老道姑商量,說:“這裏是清淨山林,我本不應當在你們這裏。可是沒有法子,她傷得這麽重,你們又不能夠服侍她,她又不能夠動轉到別處。我姓江名小鶴,你們可以向人去問。我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在你們這裏決不能攪亂你們的清規。隻要等她的傷勢稍微痊愈了,我就帶她走,我還要多寫些布施!”


    老道姑聽他的話一說到這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就說:“施主,你要想在我們這兒住,可是不行。我們這裏向來規矩,就是鐵杖僧那樣不講理的人,他來到這裏,亦不能住了。他是住在嶺西永善寺中,這是我們幾百年的清規,決不能通融。她在這兒,你放心,我可以叫徒弟們常來伺候她。”


    江小鶴歎息著,點了點頭,無話可說。呆了一會,他又與這道姑商量說:“還有一事,求師姑方便一下。今天我不餓,不吃飯可以,可是她這傷勢至少也得養些日子,十天半月之內我怕不能離開此山。住處我倒有辦法,我可以到廟外鬆樹林去睡,可是飯食,我想在你們這兒吃,臨走時我如數給飯錢!”


    道姑卻說:“這也不行,廟中的糧食有限。我們師徒們兩人每次隻能食這麽一小碗,怎能供得了你吃?你就是買來米麵,我們這兒也沒有人給你做!”


    江小鶴一聽,不禁生了氣,可是也無法。人家不願意自己在這兒住,在這兒吃飯,自己也不能夠不講理。道姑又給他出了主意,說:“最好施主你到嶺西永善寺去住,那裏全是些和尚,廟宇也比我們這裏大很多。”


    江小鶴就問:“永善寺離此有多遠?”


    道姑說:“往西過兩重山嶺,大約有十幾裏地。我們也隻是聽人說,這裏的人沒有到那邊去過的。”


    這時窗外又飄來悠揚的鍾聲,這名道姑就趕緊轉身出去用她的齋飯去了。


    江小鶴恨不得將這木盤劈碎,飯碗折裂。


    這時阿鸞又在榻上呻吟,說:“你先去吧!……”


    江小鶴憤然,呆呆地站住,又行過去,便對阿鸞說:“阿鸞,我對不起你,我們的遭遇太苦了!現在我不但恨你的爺爺,我還恨我那父親!他當初若不作壞事,不犯昆侖派的規矩,他也不至身遭慘死。我們倆人也就早已成了親。咳,這都是冤孽,都像是神差鬼使!……”


    說到這裏,阿鸞已滿麵是淚。


    他幾乎要跺腳大哭,又說:“現在……咳!甚麽事也不要再提了!我隻要看見你的傷痊愈,我就放心了!然後我獨身走,不但不再逼你的爺爺,一些故人我也不願再見,我也不願再在江湖上手強鬥勝。可是這裏,我覺得你養傷實在不便。這廟中的道姑太可恨,剛才放跑的這道澄,武藝又很好。今天她雖敗在我的手裏,但以後她必不能跟我善罷幹休。這座山也太險惡荒僻,甚麽人甚麽事都許有,所以我不放心。可是,我要永久在這裏守著你,不但道姑不供我飯,不許我住,我連為你設法尋藥去都不能!果然你若覺得傷勢可以掙紮呢,我就抱著你下山。山下有兩家住戶,我們可以到那裏去,你再慢慢調養,總比在這裏好多了!”


    阿鸞也流了許多淚,呻吟了半天,就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倆是冤家!小時你跑後,我恨你。但我也總想你,我說不出來!……紀廣傑跟我雖……可是……我們並不是夫婦……以後傷好了,我也不再跟他。可是我也忘不了他啦!因為他為我舍過命!……”說到此處,竟嗚嗚痛哭起來,又說:“連我爺爺我也顧不了!他,我前天聽鐵杖僧的徒弟說,我爺爺在川北殺死過一個可憐的小孩,他也是太狠……”


    她又哭了一陣,呻吟了幾聲,才又說:“你走吧!你也別不放心。我是鐵杖僧救出來的,她們不能把我待錯了。隻是她們都恨你,怕你。你走吧!常常來看看我就是了。我現在沒力氣說話,倘若我這傷能好,我有無數的話都要向你說。我若死了,你也別忘了我。十年前你在我們家裏受苦,你知我是多麽心痛!我爺爺時時要殺你,你知我是多麽擔心!你逃跑後生死不明,我是多麽……”說到這裏,她因為抽搐悲泣,就覺得前胸的傷處一陣奇痛,立刻緊皺著眉呻吟,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江小鶴揮著眼淚,就勸說:“你也不要傷心!你我的心,彼此已全都知道了。以後的事也都好辦,你就放心吧!”


    這半天,他身後這隻包袱裏隻是兩件衣服,一點銀兩,並不沉,也不覺累贅。但江小鶴忽然看見阿鸞現在穿的是一雙青鞋,不禁想起包內的這隻紅鞋,又想那夜在秦嶺中,阿鸞墜澗失蹤,當時自己還以為她是被猛虎銜了去。誰知卻是為這鐵杖僧所救!


    又想:鐵杖僧與道澄不像安分的出家人,但他們卻救過阿鸞的性命。我除了把阿鸞的祖孫夫婦逼得五零四散,並逼得她自剔,雖未死,也受了這樣的重傷,我對她究竟有過甚麽好處呢?


    因此深深地愧恨,便歎了口氣,說:“那麽你就在此歇著,休養,我要到旁處共尋個宿處!”


    阿鸞慘淒淒地哼了一聲,表示她答應了。


    江小鶴就又抄起這根鐵弓,慢慢跑出屋去,站在簷下又發了半天愁。


    這時烏鴉鳥鵲在各處亂噪,天空鬆雲之外有血色的殘霞。山風蕭蕭地吹來,十分淒冷。


    江小鶴低著頭望廟外走去,隨走隨歎息。就想:無論如何我亦得將阿鸞的傷勢治好。今天太晚了,我不便離開此地,明天我一定要覓些好藥給她治好!到了牆前,一聳身跳了過去。就見外麵樹蔭森密,簡直跟天黑差不多了。


    這時,三頭鹿迎麵跑來,它們因為跟小鶴見了兩三次麵,彼此似乎廝熬了,就像一點亦不再畏懼似的。這隻長犄角的雄鹿,還聳著鼻尖向江小鶴的身邊聞了聞。


    江小鶴摸摸這隻鹿的犄角,這隻雄鹿在前,兩隻雌鹿在後,它們跳上山坡往西邊去了。江小鶴用手中的鐵弓背一柱石頭地,就亦上了山坡,卻見三隻鹿又拐過了西牆。


    江小鶴很覺得奇異,亦跟隨了過去。就見這廟西的牆外,原來有兩間低矮的、沒有窗口的土屋。三隻鹿就進到土屋內,相挨著臥了。這雄鹿還不住拍著胯子看江小鶴,江小鶴倒不禁微笑,把心中的愁煩亦暫時釋去。心說:這裏倒好,廟中的女道姑不許我在廟裹住,但我今天若在鹿棚裏睡一夜,她可管不著我,在這矮屋中足可以避一避山風。


    於是他就亦像鹿似的,低著頭跑進矮屋內。將鐵弓背放在地下,從旁邊抓了些幹草,鋪在地上,坐下歇了一會,卻又覺得饑餓了,左臂上亦十分疼痛,幾乎難以抬起來。他才想起,今天買了藥一進廟裏時,沒防備,被這道姑打了一個鐵彈子。這道姑真可恨!她說她到武當山上去等我,想她一定是跟那山上的七大劍仙都有交情。她想要藉七大劍仙來製我,但我哪還有閑暇去鬥他們呢?


    又想起前次紀廣傑在武當山上大鬧,紀廣傑狂傲驕恣,並且陰險狠毒。在灞橋,他又安排羅網,幾乎使我吃虧,險些使我喪命。他雖是阿鸞的丈夫,但阿鸞剛才已說過了,他們全都是被鮑老頭子給勉強撮合成的。他們有夫婦之名,卻無夫婦之實。既是這樣,我又何必顧忌他?我與阿鸞相識在先,而且始終相好,今天鮑老頭子且已言明不再認她是他的孫女,我又何必像這些書生似的,酸溜溜的,不肯和阿鸞親近呢?


    這樣一想,他就立時興奮,左臂亦不覺得痛了。先從包袱裏掏出這隻紅繡鞋,然後躥出鹿棚,就飛身越過西牆,又到了廟中。就聽後院有誦經之聲,但是很低微。


    江小鶴又進到阿鸞那間屋內,但是屋中昏黑極了,連榻上躺著人全都看不見。


    卻聽見阿鸞的聲音問:“是誰?”


    江小鶴答應一聲:“是我!”心中卻喜阿鸞的神智倒還清楚。


    跑前兩步,就又說:“阿鸞!現在你雖傷重,但在這裏住著還太不方便;我們得快想法子,離開這裏。現在我便下山,到瘟神鎮講好了車輛,明天清晨便來接你。我們跑往閬中府,在閬中府我有兩位好友,一是金甲神焦德春,一是閬中俠徐麟。”


    阿鸞呻吟著,沒說甚麽話。


    江小鶴又說:“十年來我飄流江湖,學習武藝,我有兩大誌願,便是要報父仇和娶你。但我都沒有辦到!我捉住了你的爺爺,我恨他,可是我又見他那白胡子,同時想了你小時拉著他的手跳著笑著的時候,我就不忍殺他。咱們的婚姻也是,你既嫁了紀廣傑,紀廣傑也是一條好漢,我總不願把你由他手中奪過來!”


    說到這裏,摸著阿鸞的手,將這隻紅繡鞋交給她,說:“這隻鞋是你的。那天你在秦嶺失蹤,我找了半天,並沒見你的蹤影,隻找著了這隻紅鞋。我帶著這隻紅鞋往過一次貴陽,到過通江縣、儀隴縣,隻要看見了這隻鞋,我就心中難過,我就想你。現在我決定了主意了!”


    說到這處,他的心中異常激昂,就說:“龍誌起是殺我父親的凶手,他的頭顱已被我割了,我的父仇是已報了。你爺爺,我可憐他年老,我可以饒他一命,隻要他以後不再作惡事,我決不逼他。紀廣傑既是你不喜歡他,這你就趁早忘了他吧!咱們得按照十年前在柳樹下說的這話,你作我的媳婦,明天咱們就去,一路去,一路再給你治傷。到了閬中府咱們拜天地,成夫婦,以後我要自己開鏢店,憑我這身武藝,準保能作川陝第一名的鏢頭!”


    說到這處便笑了笑,就又問:“你願意不願意?快說,就是這一句話,痛快點!你說不願意,我也不惱你!”


    阿鸞這時連呻吟之聲也停住了,她停了半晌,就淒婉地答應了一聲,說:“我願意……”


    江小鶴一聽喜歡得笑了,心中說不出的痛快,精神說不出的高興,倒很是後悔,為甚麽不剛才就和她說了呢?剛才要是說好了,此時,都已上路去了。


    隨就答應連聲說:“好,好!現在我就往瘟神鎮去講車;因為今晚不講好了,明天就來不及。車上還得叫他們墊上厚褥子,因為你這傷受不得顛。”


    說畢,江小鶴就出屋便急匆匆地闖進前院的正殿,見十幾個道姑正在誦經。


    江小鶴就一半請托,一半威嚇,叫她們好生派人去伺候阿鸞,明早自己就帶著車來把阿鸞接去,但今晚阿鸞若在這兒出了甚麽事,或是少茶缺水,乏人伺候,自己明天可就翻臉,就惟她們是問!囑咐完畢,江小鶴高高興與地在暮色之中下了山,跑往瘟神鎮去找車輛,並預備一切去了。


    但他去後的雲棲嶺上卻夜色更濃,蝙蝠撲撲地在院中亂飛。道姑們的晚經也被江小鶴給攪了。


    觀裏的主持就派了一個年長一些的徒弟,前去伺候阿鸞。


    此時阿鸞的屋中也沒有燈光,伺候她的這個女道姑,是在外屋呂祖神寵靠旁蒲團上臥著,仿佛睡了一般。


    阿鸞在裏屋榻上,隻要身子微微一動,前胸的傷處就像刺心一般的疼痛,雖然她的肉體是這樣的痛苦、疲憊,可是她的精神上極為興奮。


    因為江小鶴說明天要帶她去成為夫婦,她是很喜歡,可是歡喜之餘,卻又有點悲傷。她腦中思緒纏繞,尤其是在秦嶺銀鏢胡立的寨中被救之後,那時自己一片蒼茫的心情,現今又不禁從頭想起……


    本來一月之前,阿鸞在秦嶺中了胡立的飛鏢,被擒到墮鷂峰,阿鸞曾與紀廣傑見了一麵。雖然阿鸞向來是非常憎惡紀廣傑,但這時卻已漸漸地心轉。她隔著鐵欄,曾感激地、悲痛地對她這患難相隨的夫婿說過:“叫賊人殺死我們吧!我們到陰間作夫妻去,到陰間我一定要和你好了!”


    而紀廣傑態度的慷慨,視死如歸,越發使阿鸞感激,並且纖悔自己過去對他未免太為無情。


    阿鸞在獄洞,本來自分必死,不料當夜竟為江小鶴所救。


    江小鶴那強有力的胳臂挾著她,躥崖越澗,身手矯捷絕倫,又使她非常地羨愛。尤其當江小鶴把阿鸞救到那座奇峻的山峰,輕輕地把阿鸞放在平滑的大石上,說:“阿鸞別害怕,等我一等,片時我就將紀廣傑救來!”


    阿鸞就更不禁感動得落淚,心說:江小鶴他太好了!他並非是心腸狠毒。他對我的爺爺雖然惡,可是我的爺爺當初也把事作得太過。他是個剛強男子,當然不能因為愛我,便置父仇於不顧。細想起來,他並沒有甚麽對不起我之處,倒是我真真對不起他。當年柳樹下曾允作他的妻,這雖然是一種遊玩、嬉戲,可也實在等於盟了誓。


    後來我不該心軟,因為可憐我的爺爺,便背了自己的意誌去嫁紀廣傑。待一會兒,江小鶴若將紀廣傑救來,我們三個人就見了麵,我可怎麽辦呢?我是依舊跟紀廣傑走去,叫江小鶴獨自這去漂泊,永遠為仇,再難見麵呢?這樣我一定要傷心死,可是我若拋了紀廣傑跟江小鶴去呢?不但於禮義不合,而且也顯得我對紀廣傑太為負心。人家為我連次受傷,幾乎還喪掉性命,我不但對人一點恩愛沒有,臨了還拋棄了他,跟仇人去作妻子。這我成了甚麽人?


    所以,她非常為難,萬分悲痛。在這高峰微月之下,她突然看見了下麵的深澗,她就頓起死念。


    所以她不等江小鶴將紀廣傑救來,不等身臨到這兩情相纏,這難以割舍的場合,她就將身向崖下一跳。其實這高崖深有十數丈,墜落必死。但阿鸞究竟是個精道武藝的人,身手不似平常人這樣呆笨,同時她的心雖決定了要死,但手腳卻似乎有一種自衛的本能,不由她就自己挺起來了。


    何況澗中又是汪洋的二三尺深的水!所以這一霎間她墜下來,隻是膨咚一聲,濺起來很高的水花。她手足不由自己地掙紮,口鼻自然就緊閉,在澗水裏浮沉了幾下,她的頭腦並沒昏,隻是眼開著。


    及至她張起來眼睛,卻見澗外一線長天,彌漫著煙雲,朦朧著月色,自己的身子卻是趴在一塊巨石之旁。兩腿仍然浸在水中,足卻麻木了。


    澗水衝激著她的身子不住向外去挪,她又本能地將兩腿離開了水,就嗚咽悲泣。心說:我求死都這麽難呀!


    過了些時,就聽山中振蕩著一種緊急的呼聲,似乎是:“阿鸞!阿鸞!”她就又一驚,心中更是難過,便一下決心,不言語。


    過了許時,山上漸漸沒有了這種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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