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秋風蕭蕭,微雨滴在麵上使人發寒,他們三人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去,眼前是一片蒙蒙,甚麽東西也看不見,路也辨別不清,走也不能過急,恐怕一失足就會跌下山去。


    此時別說一個人也看不見,就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四周靜悄悄的,隻聽見雨水打住石上發出來的淅瀝之聲。


    李鳳傑與啞巴二人,都不曾來過武當山,道路當然不甚明白,現在隻有紀廣傑一人算是較為熟悉一點,紀廣傑便依稀記著山道,直往“解劍泉”方向走來。


    又走過了一重山嶺,忽然看見對麵的高岩之上,流下來一股瀑布,因為下雨,水也特別多,真知一條白練似的,衝擊在山右上,迸起無數的水珠。這些水珠和雨點都飛舞在一起,遠遠便能聽到嘩嘩地急流的水聲。李鳳傑從沒有來過這座武當山,想不到這以內家武藝馳名的武當山,竟有這樣美好的景致。倘若這時不是趕著去解救江小鶴的話,他一定要流連不去,並要在這秋雨薄霧飛瀑之下,去賦一首詩吧。


    當下紀廣傑又回過身來,催促著說:“咱們趕快上去吧,這就是“解劍泉”,過了這“解劍泉”上麵就有道觀廟宇了。”


    啞巴此時也因為被雨淋得不耐煩,於是他也連跳帶躥,趕緊往上走去。


    又走了半天,在那煙霧茫茫之中,見麵前有一紅牆,從鬆林之中隱約地露出來。他們三人便腳下加快,走到近前,就見道觀不大,尋到山門,紀廣傑就用劍去敲觀門,並高聲大罵,說:“狗道士,快滾出來!”可是罵了半天,也沒有應聲。


    啞俠和李鳳傑此時已跳進觀牆裏,原來觀內靜寂無人,在配殿的階下,卻躺著一隻全身花斑的豹子。


    李鳳傑給嚇了一跳,趕緊擎著寶劍,準備與這豹子廝殺,但等了半天,這隻豹子可連動也沒有一動,像是熟睡了似的。當他再定睛去看的時候,那隻趴在地上的豹子原來卻已是頭裂眼瞎,是早已被人給殺死了。


    這時紀廣傑也跳進牆來,他們三人便在這觀裏搜索,希望能夠尋著一個道士,去質問江小鶴和阿鸞的蹤跡。但是這座道觀裏竟像是被甚麽人攪開過似的,勿說是連一個道士也尋不到,連貓兒也都驚慌慌地躲開他們。紀廣傑等人在觀內大罵了一陣,卻得不到要領,便狠狠地在廟台上砍了幾劍,再到外麵的道觀去尋道士去。


    三人又離開這座道觀一同向北跑著,此時外麵霧氣雖然仍舊彌漫著,但是,似乎是比方才薄了很多。同時雨也停了下來,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前麵的山路和樹木,那天邊也發著微光,早先不知躲到哪裏去的山鳥,已經吱吱喳喳的在樹林裏飛了出來。


    此時的地勢也越走越高,山路亦越是難走,再往上去,就是一座山峰,不知有多少丈高,上半截已隱在雲霧裏,下半截也如刀削斧鑿的一般,滿山都是嶙峋怪石。道路越走越是坎坷不平,隻要是偶一失足,跌下崖去,就連屍首也沒法尋到了。於是三人便小心謹慎地往上走去。


    少時就將要走到了山峰,卻聽見剛才到過的道觀裏,當當地響起鍾聲來。


    紀廣傑這時方才知道是觀裏的道士都在躲避他們。所以,他就狠狠地對李鳳傑說:“咱們回到那觀裏,去殺死他們!”說著,正要回身跑回去時,峰上又傳來了緊緊的鍾聲。


    李鳳傑急忙著說:“山中的道士大概都知道咱們來了,敲起警鍾來。我們還是趕快趕到峰上去!”


    紀廣傑聽了點了點頭,並用手指向上指了指,叫啞俠一齊往峰上跑去。他們的腳剛才踏到峰上的岩石,就見峰上的人頭擁擠著,約有三四十名道士,個個都穿著短道衣。


    就見有三名道士一齊掄著寶劍跑了過來,其中一名蒼鬢的道士,紀廣傑認識他,就是早先紀廣傑來此山時,是被他逼迫得墜下了山崖去的楚劍雄。


    楚劍雄一看見了紀廣傑、啞巴和李鳳傑等三人,不禁大吃一驚,他便瞪眼掄劍向紀廣傑怒問說:“紀廣傑!你勾了這夥人來是作甚麽打算?”


    紀廣傑嘿嘿的傲笑著,說:“楚劍雄,今天是你們武當山的末日了。你們這些狗道士,可罪大惡極了,居然有膽窩藏民婦,包庇強盜,恃眾淩人。現在還不快快扔下寶劍,把紀大爺的妻子阿鸞趕快送出來,否則我的寶劍定不饒你!”


    楚劍雄氣得蒼鬢亂飛,兩眼怒瞪,說:“住口!姓紀的,你這手下敗將,還敢來鬥咱們武當派!江小鶴昨晚也被咱們老師祖鬱玄清用點穴法給捉拿住了,你這小輩還敢送死嗎?”


    李鳳傑一聽江小鶴被擒,不禁大吃一驚,旁邊的啞巴因為他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麽,隻有在旁直著眼。及至看見紀廣傑的麵色特變,便不禁詫異起來,趕緊過來扯李鳳傑的衣袖,口裏“啊啊”連喊比著手去問。


    李鳳傑便用手指指那道士,然後兩手一張作飛鳥狀,再用手表示被捆綁之態。


    啞俠看了,立時大怒,就上前望著楚劍雄抽劍就打。


    楚劍雄正在與紀廣傑說話,忽然見啞俠撲上來,他們趕緊掄劍去擋,旁邊那兩個道士也都要掄劍上來廝殺。這時李鳳傑便高聲地說:“各位請別上手,現在讓咱們講講理!”


    這時楚劍雄也跳到一旁怒問道:“你是誰?”


    李鳳傑說:“我就是江南李鳳傑!”說著就用手指指啞俠說:“這位就是江小鶴的師兄……”


    楚劍雄一聽江小鶴的師兄亦來了,不禁大吃了一驚,便向啞俠的身上打量了一番,他的心裏就這樣的想:啊呀!那可真了不得,江小鶴我也鬥不過,還能夠鬥江小鶴的師兄嗎?而且普聽人說:啞俠跟那九華山老先生,學技多年,武藝也和那老先生差不多了,因此心裏也不禁畏懼幾分。


    又聽李鳳傑繼續說:“咱們此行是要來幫助江小鶴,你們這座武當山,是三清的聖地,怎麽可以讓強盜混了進來,把民婦藏匿了起來?”


    楚劍雄聽了臉上不禁一紅,連忙辯道:“咱們這武當山,素來是遵守清規的,但因為山高地僻,或許有匪人潛入其中,也未可料。但現在咱們正在調查這件事,如果確實有這等事情,咱們老祖師一定將阿鸞交出,並將匪徒交給你們發落。可是如果你們是一派謊言,故意來攪鬧呢?咱們老祖師一定不饒你們的。”


    紀廣傑在旁聽說,又怒罵道:“你這狗道士還一派胡言,倘若沒有這等事情,咱們還到這武當山來幹嗎?你可別要搬那老鬼師祖來嚇人,我紀大爺是甚麽都不怕的,快帶咱們見你娘的老祖去吧!”


    楚劍雄聽了紀廣傑這番辱罵,本來是要掄劍撲上去砍紀廣傑的,但他又怕那旁邊怒目瞪眼的啞俠。所以他還是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向紀廣傑等人點點頭說:“好吧!我領你們去見老祖師去,可是你們得要規矩一點!”說著,楚劍雄又回轉身去,吩咐手下的道士,到展旗峰去通告。


    當下,楚劍雄便就領著紀廣傑等三人往展旗峰走去。


    走了半天,就來到展旗峰上,此時隻見峰上的道觀前,站著許多名穿著整齊短道衣褲的道士,各提著寶劍規規矩短的排列著。當他們來到觀前的廣地上,便見觀裏走出來一個童顏鶴發的老道士,兩旁的道士立即讓到一旁,啞俠知道這老道士一定就是本山之主了。


    那老道士身材並不高大,白胡子卻有二尺多長,一頭的白發,兩道銀白的長眉底下,一對炯炯有光的眼睛,穿著一件藍布道袍,相貌非常之古怪。走起路來雖然是那麽老態龍鍾,但啞俠著在眼內便不敢輕敵,就趕緊迎了上去。


    鬱玄清來到三人麵前,微微地向他們打稽首,問說:“三位施主到敝山來有何指教?”


    此時啞俠手提著寶劍,亂指亂劃的,並口裏“啊啊”亂叫。


    李鳳傑看了,便趕緊迎上鬱玄清去,說:“這位就是江小鶴的師兄,他是到寶山來尋江小鶴來。”


    鬱玄清一聽,亦不禁吃了一驚,但隨就說:“江小鶴昨天曾在本山大鬧,他說我這山有匪人,現在我正要追查這件事情,三天之內,我定能查出真情來。如果事情屬實,我當要照規矩去懲辦那暴徒,倘若查出沒有此事,鬱玄清可不讓你們這些人在武當山上提劍稱英雄!”


    紀廣傑聽了,瞪著眼睛罵道:“狗老道!你還在瞎說甚麽,倘若你們自認是光明磊落的話,便讓咱們搜查搜查!咱們定不傷你毫發,如若不然,我紀大爺手中的寶劍,決不能放過你們。苦等三天之後,你早已在閻王殿裏去了!”


    鬱玄清一聽這話,氣得銀鬢亂飛,憤憤地說:“你們要搜山倒不成問題,不過隻要能鬥得過我手中的寶劍,那我就讓你們去搜!決不阻攔。”說著,便怒衝衝地從身後的道士手中接過了寶劍。


    紀廣傑一發怒就要掄劍撲上前去殺那老道士,但啞俠已然手提著寶劍,迎了出去。


    於是一個頂頂有名的內家始祖張三豐的門人,一個是蓋世奇俠九華山老先生的得意弟子便交起手來。他們雖各提著寶劍擺著架勢,但兩口寶劍卻沒有交碰過,並且兩口劍都舞得很慢。但他們一招一式,一動一作,都有毒辣的招數,兩人在場子裏繞了幾個圈子,還分不出勝負來。


    這裏紀廣傑可耐不住性子了,便要提劍上前去廝殺,李鳳傑趕緊上前把他攔住。


    正在此時便看見峰上道士們一陣騷動,有些道士提著寶劍往峰下走去,原來下麵正走來兩人,一前一後的。當兩人走到臨近時,前麵的一個是道士的裝扮,而後麵的卻赫然是江小鶴。


    李鳳傑一看,便高興得高呼說:“江盟兄!快些上來!”


    於是江小鶴便趕緊來到峰上,這時啞俠與鬱玄清這二人真是勢均力敵,所以江小鶴一上來與李鳳傑握住手,他也顧不得寒喧,就先直著眼去看。


    此時旁邊卻有一種廝熟的聲問說:“姓江的!我妻子有了下落沒有?”


    江小鶴扭頭一看,原是紀廣傑,江小鶴就拱拱手,說:“少時再說,你放心就是!”他又直著眼去看,就見那兩人的身子步數都相距得很遠,兩口劍從無交磕之時。


    但江小鶴就覺得他們劍法全部用得狠毒極了。鬱玄清用了幾次“縱步伏地回馬劍”,身軀往左,兩腳前躍,將劍向左上方反挑,其勢極為敏快。但啞俠立即用“連環回馬劍”,將對方的劍擋住,轉勢又雙足騰躍,寶劍翻身反砍,鬱玄清也抽劍反挑。二人的寶劍疾飛,身如飛鳥,其變化神速莫測。


    旁邊看劍的人,除了江小鶴,其餘的眼睛全都顧不過來。但江小鶴此時爭鬥之心也稍減,他覺得老道士都玄清的劍法更比自己高出一籌,而啞巴師兄的劍法自己更是比不了。


    旁邊的紀廣傑又來推他,說:“看他們比劍作甚?走!你快幫助我找我的妻子去!阿鸞是在秦嶺被你給救去了的,現在你不能不管!”


    他用力把江小鶴一拉,江小鶴卻擺手說:“別忙!阿鸞一定有下落!”


    紀廣傑給了他一拳,忿忿地說:“有下落,你就快告訴我,我自己會去找。找著她我要問她,她是嫁你還是嫁我?果然若她願嫁你,我紀廣傑就把她雙手奉送,我龍門俠的嫡孫不會就再找不出來女人!”


    江小鶴尚未答話,就聽旁邊有許多人都驚叫了一聲,隻見那當中的比劍者,已分決出來勝負。


    鬱玄清已被幾個徒弟攙扶住了,左肩上流出來鮮血,染紅了他霜似的白胡。啞俠卻抽劍微笑著,振動了兩臂,飛似地跑過來見他的師弟。


    此時馬玄濤過來向李鳳傑說:“既然方才已經言明,隻要我們老祖師戰敗,由著你們去搜山,現在就隨你們去搜-,我們決不能再攔阻了!”


    李鳳傑就轉著向江小鶴詢問意見,江小鶴說:“道澄已被我殺死在山後,她曾說阿鸞已為我啞師兄所救。”李鳳傑說:“怎麽才能向他問明白了呢?”


    江小鶴剛要去作手勢,啞俠早又吹喇叭又敲鼓,並且扭扭怩怩的學婦人,然後他向西一指,拉著他的師弟就走。


    江小鶴卻擺擺手,又向那馬玄濤說:“我的妻子已有了下落。”


    旁邊紀廣傑卻氣慣地看他。


    江小鶴又說:“你們可往山後人家裏去看看道澄的屍身!可以問問呂崇岩,你們山上若再容留呂崇岩那樣的人,早晚一定還有人前來攪鬧!”


    馬玄濤說:“呂崇岩為本山惹事,老祖師一定要懲辦他!”


    江小鶴冷笑道:“好了,那隻看你們的天地良心。再會!再會!”


    啞俠拉著他向山下急走,紀廣傑、李鳳傑在後緊緊跟隨,啞俠太急,走得太快,三個人全都跟不上他,紀廣傑氣得大罵啞俠。


    穿山越嶺,走了多時,方才到了山下,就把先前在那棵樹上栓著的三匹馬解了下來。


    啞俠先把江小鶴推到紀廣傑的那匹馬上,然後他也跳上馬去就要走。


    紀廣傑卻追奔過去,揪住了江小鶴,說:“姓江的!話好說,事情好辦,阿鸞我不要了都成,可是咱們也得先講明了,你們再走!”


    江小鶴急向啞俠擺手,就下了馬,喘息著,又歎了一口氣。


    李鳳傑卻牽著白馬過去,說:“我與紀兄在竹溪縣相遇,我們二人已化敵為友。他也向我說過,鮑阿鸞雖與他拜過堂,但未成親,所以我勸他,如果那女子意屬江兄,紀兄最好讓步!”


    紀廣傑說:“讓不讓步那也沒甚麽,可是,我卻要見見阿鸞把話都說明白!”


    江小鶴說:“那麽請借鳳傑的馬匹一用,一同隨著我師兄走去!”


    李鳳傑便將馬匹交給紀廣傑並且向江小鶴說:“江盟兄,自春間我們在嵩山下別後,我就成了親,如今拙荊和胡二怔的老太太全住在登封縣城裏。此次我是帶著胡二怔走長安,穿秦嶺,過漢中,一來是尋訪盟兄的蹤跡,二來也要在各處遊覽遊覽。現在你們三位往見鮑姑娘去吧,我要到竹溪縣會著胡二怔,一同回登封縣去了。江盟兄,望你此去,遇事須要慷慨,不可意氣用事,也不可悲傷過度,紀兄更須以江湖道義為重!”


    江小鶴歎了口氣,拱手又說:“兄弟放心!我江小鶴是光明磊落的漢子,不能作出無恥之事。阿鸞對我雖好,但卻沒有一點曖昧。她跟紀兄拜過堂,她至今還是紀兄的妻子,除非是紀兄把她休了!”說到這裏,話雖激昂,但他心中卻覺得難過。


    啞俠又在那邊振著雙臂,“啊!啊!”的直催他。


    李鳳傑也抱拳說:“二位兄台請吧!將來得便請到登封縣弟處,再為聚首長談!”


    當下江小鶴和紐廣傑也全都上了馬,向李鳳傑一齊抱拳。


    啞俠已在前催馬跑了,江小鶴、紀廣傑二人隻得催馬緊追,於是三匹馬煙塵滾滾,轉過了武當山直往西去。


    啞俠騎馬帶著他們走,連一口氣也不停,並且依著啞俠的意思,他還要把紀廣傑打回去。他的意思是:“你跟著幹甚麽?你也要看著我師弟的媳婦去嗎?”


    紀廣傑氣忿忿地,時時要抽出來寶劍,江小鶴卻從中勸阻,他說:“紀兄!你暫時忍耐些,等到見了阿鸞之麵再說。我江小鶴一定能對得起阿鸞!”


    紀廣傑緊緊皺眉,煩惱極了,他說:“阿鸞嫁我不嫁我倒不成問題,我隻是要找鮑昆侖問問,他既然知道他的孫女兒小時便和你廝混,可為甚麽不早對我說明?為甚麽又用美人計,誆了我這些日,替他們走了許多路,冒了多大險,負了幾處傷,得罪了朋友。我紀廣傑被人隨意愚弄,不是成了個癡子了嗎?”又說:“姓江的,把我的老婆給你也行,我隻要問她一句話,就是在胡立的山寨中她曾說過,她要到陰間與我作夫妻去。我要問問她,現在兩人都沒死,夫妻還算不算了?如果她是個忘情背義的女人,那我紀廣傑抖手就走,算是我瞎眼,算是我傻瓜,算我給祖宗龍門俠泄了氣!”


    江小鶴也緊緊皺著眉,無話可說,覺得事情走到了這一步,著實難辦。既不能割斷女兒私情,又怎肯違背了江湖義氣?一路思索辦法,心中非常急躁。


    前麵的啞俠更是不耐煩,向後麵“啊啊”催著江小鶴快走,並搖著馬鞭驅逐紀廣傑。瞪著眼,蠻不講理地,仿佛是說:“滾蛋!追隨我們作甚?我師弟的媳婦與你何幹?”


    有幾次紀廣傑都要跟啞俠拚起來,幸是江小鶴從中給解開了。


    在路上連行二日多,這天便來到城口顏道台的莊中,啞俠是高興極了,拉著江小鶴下了馬,又摸摸江小鶴的腦袋。


    紀廣傑也下了馬,啞俠又要過去用腳去踹。紀廣傑刷地就抽出來寶劍,怒目說:“啞小子!你欺我太甚!”在地下畫了個十字,吐了口沫,用腳狠狠地頓了頓。


    這是辱罵啞人的表示。


    啞俠立時大怒,瞪著眼,也要去抽寶劍,過去鬥紀廣傑。


    江小鶴趕緊揪住了啞俠的胳臂,急得連連擺手,並口裏說:“住手!你們還鬧則甚!”


    啞俠還直眉瞪眼地大聲嚷嚷。


    這時莊裏就出來幾個人,有人喊說:“啞巴你回來啦,你快去瞧瞧吧,你一瞧就明白了,我們老員外正盼你來啦!”又有人向他作手勢,扭了一扭,又翻翻白眼。


    啞俠看見了,立時他就怔了,“啊”地驚叫了一聲,往莊裏就奔。


    江小鶴隨之進去,紀廣傑也氣忿忿地提了寶劍往莊中走去。


    這時顏老員外就手扶著拐杖,麵帶愁容,向江小鶴、紀廣傑二人問道:“哪位是這位啞俠客的兄弟?”


    江小鶴拱手說:“我就是他的師弟江小鶴。”


    顏老員外又問說:“那位鮑姑娘是令正嗎?”


    江小鶴不明白“令正”二字是個甚麽稱呼,隻說:“鮑姑娘是我的同鄉,她現今是在顏員外這裏養傷嗎?”


    老員外歎口氣說:“那位姑娘的傷勢太重了,在啞俠走後的第二天晚間,那位姑娘就因傷而死!”


    江小鶴一聽,狠狠地把腳一頓,淚如雨下。


    身邊的紀廣傑也麵容淒慘,咬了咬牙,問道:“老員外,那姑娘死後的屍身掩埋了沒有?”


    老員外說:“沒有掩埋,已備棺殮好,三位可以去看看。”


    紀廣傑就長歎了一口氣,點頭說:“好,看看去!”


    當下老員外同著幾個仆人在前,江小鶴、紀廣傑在後,全都低著頭,皺著眉,沉悶不語,慢慢行走。


    啞俠也在旁邊發著怔,他雖聽不懂,但看見他們的表情便明白了。


    原來常出啞俠離開了阿鸞,去武當山找江小鶴時,這裏顏老員外便親自來到阿鸞的房屋裏來,卻見阿鸞臉色煞白,雙眉皺著,不住地呻吟。


    顏老員外很慈祥的走到阿鸞的榻前,說:“姑娘!你怎麽了?”


    阿鸞微睜著眼睛,看見那個須發如霜,手持拐杖慈祥的老頭子,真有點像她那個被逼流離的老祖父,心裏不禁一陣的難過。半天才低微呻吟著,說:“謝謝你!”


    顏老員外說:“我看你的傷勢可不算輕,你怎會弄成這個樣子的?”


    阿鸞沒有告訴他甚麽,隻是說:“我是被個女強盜所傷的,後幸遇著了啞俠,才算把我救活了!”


    顏老員外不禁歎了一聲說:“這強盜可太狠心了,這樣吧,待我找個大夫來給你醫治,相信一定沒有關係的!”說著,顏老員外便吩咐仆人去找個專治刀傷的大夫來,替阿鸞診治。


    但是,因為阿鸞的傷實在是太重了,且在雲棲嶺九仙觀時又給道澄道姑狠命地捆綁,及多日來在道路上的顛簸磨擦,傷口已然比前時更是大了,而且流的血也太多了。加以日來的憂思積慮,肉體與精神是太過於疲勞了,故此雖然是敷上了刀劍藥,不但傷痛不能夠消減,並且還日趨沉重了起來。


    當夜,阿鸞的疼痛漸加劇烈了,並覺著身體發起了高熱來,神誌已經有點模糊了起來,仆婦送來的稀飯,她也不願意吃了,隻願意自己一個人比較靜一點的躺著。於是,她又不禁胡思亂想了起來。


    她想到了十年前住鎮巴她與江小鶴那份無邪的情感,及在雲棲嶺九仙觀病榻前,江小鶴要星夜趕到瘟神鎮上去雇車迎接她的那真摯的情形。她便忘去了胸前的疼痛,恨不得啞俠能立刻找來了江小鶴,與他一訴十年來相思之苦,並且要在傷好之後,便和江小鶴雙雙的遠離這裏,結婚去。


    可是她又覺得這還是不行,因為自己雖然與紀廣傑並沒有感情,但是卻曾向他雙雙地拜過堂。在名義上,紀廣傑不僅還是我的丈夫,而且他對我們昆侖派確是情至義盡。那麽難道我就能夠忍心地背了紀廣傑去嫁江小鶴了嗎?


    她知道如果她嫁了江小鶴,不但老祖父和父親不諒許,而且江湖上還會恥笑他們昆侖派,恥笑江小鶴!於是她的心中不禁又難過了起來。她越是難過,越想不出一個善法來,她不知道應該走哪條路,便隻有痛哭了起來。


    但當她抽搐的時候,那傷口便如刀割的一般疼痛起來,阿鸞便咬著牙強忍著痛。她想設法將一切的愁思驅開,安靜地去歇息,但是始終是沒有辦法。


    這樣阿鸞便在痛苦、呻吟、愁慘的折磨當中,度過了此夜。


    到了次晨,當顏老員外來到阿鸞的房裏來,阿鸞已經昏昏迷迷的,不省人事了,連呻吟的聲音也微弱了起來。


    顏老員外看見阿鸞那愁痛可憐的臉容,不禁也淌下了老淚來,走到阿鸞的榻前,喊道:“姑娘!姑娘!你怎麽了?”


    可是,這時的鮑阿鸞卻連眼睛也像沒有力去睜開了,隻聽見微弱的呻吟聲,及低低地喚著:“小鶴!……小鶴!”這樣過了半天,便連那一點聲息也沒有了。


    顏老員外知道阿鸞已然玉隕冰消,魂歸天國了,便不禁頓足長歎,對著阿鸞的屍身呆呆的站了半天,也想不出主意來。


    後來他想:現在既然落到這種田地,也是沒有辦法的了,隻有將阿鸞殮好,待啞俠和她的丈夫到來時,再行打算罷了!


    於是便吩咐仆人去備棺材,把阿鸞身上的衣服也換好殮妥,靈柩就停放在一座土房裏,沒敢下葬。


    現在,啞俠和江小鶴都回來了,老員外便帶他們到了院牆的東邊去,這裏有兩間土房。隻見屋中擺設著一張祭桌,上麵有香爐燭台,還供著兩碗冷菜,桌子後麵便平放著一口棺材。


    老員外令仆人把棺材蓋打開,隻見阿鸞的屍身趴在棺裏,已換上了一身紅緞繡花的新衣裙,連鞋全是新的,頭也梳得很整齊,眼睛微張,眼珠卻凝滯住了,眉毛微蹙著,含著一種愁態,嘴也微微閉著,牙齒卻咬得甚緊。她的模樣,還存著小時那美麗的輪廓。


    江小鶴不禁心痛如絞,兩腿酸痛,再也站立不住,他就咕咚一聲跪在棺前,嗚嗚抽搐著痛哭。


    旁邊的幾個仆人都低下愁慘的臉;啞俠呆呆的眼睛也不住往下滾著淚。


    顏老員外也拿袖子擦他霜似地白眉毛之下的眼睛,並搖頭歎息說:“這位姑娘真可憐!身上的刀傷三四處,胸前那處傷最重。死的那晚,呻吟越來越微,她還微弱地叫著小鶴的名宇!”


    江小鶴一聽了這話,便不禁大聲號哭起來。


    這半天,紀廣傑的麵色雖極難看,可是,他卻沒有落淚,隻緊緊握著拳,忿忿睜著目,看著別人悲哀,哭泣。


    良久,忽然他就大哭了一聲,說:“姓江的,你這大英雄哭甚麽?我紀廣傑至今總算佩服你了,你確不枉是那甚麽九華山的老先生授出來的高徒。竟能把昆侖派打得星散,連個二十來歲的女子,也被你給逼淩至死,才算江誌升有個好兒子,真能替他報仇。把仇報得真幹淨!真可稱得上痛快淋漓!……好!哈!哈!哈!”


    江小鶴霍地站起身來,回身向紀廣傑嚴辭質問,說:“紀兄!事到如今,你還忍心去譏笑我嗎?”


    紀廣傑依然仰著臉大笑著,說:“我譏笑你作甚麽!我隻是佩服你就是了!阿鸞死前,對我一個字也沒有提,可見她與紀廣傑已毫無思義了。那麽,她的喪事你就給辦理吧!她在生前,我是像個戲子一般,跟她作了些日名義上的夫妻。如今,該輪到你姓江的作鮑家的鬼女婿了!再會!”


    紀廣傑狠狠地說完了這幾句話,拱一拱手,就頭也不回,揚長地走去了。


    這裏,江小鶴拭了拭眼淚,便向他那個啞巴師兄作手勢,並在手心上畫出了路線,叫他往鎮巴去把昆侖派的人找來一兩個。當時啞俠就也趕緊走了。


    這時,那口棺材還沒有蓋好,江小鶴還緊緊皺著眉,呆呆看著阿鸞的屍身。


    半天,顏老員外才命人將棺材蓋好,並請江小鶴到莊內客廳去歇息。


    顏老員外問到阿鸞因何負傷,及江小鶴與死者的關係,江小鶴就歎息、落淚,把自從他父親遭昆侖派所殺,自己幼年時曾與阿鸞相慕,以及後來的種種事情,全都詳細說了一遍。


    顏老員外聽了,既驚詫,且歎息,末了就說:“你們這是一場孽緣,是三生造定,合當如此。但江湖俠義,舍己救人卻是對的。似這樣仇仇無已,是永沒個休止的。江君年少有為,也不必過於哀悼,此後隻要致力事業,方不枉男兒此生!”


    江小鶴歎息著,在此住了兩日,啞俠就將魯誌中找來了。


    江小鶴一見了魯誌中,自覺非常無顏,便深深打了一個躬,叫聲:“魯伯父!”


    魯誌中也愁容滿麵,把阿鸞的死因又向江小鶴詢問了一番,然後便歎息著說:“這些事誰也不懂,隻能怪兩個人,一個就是鮑老師父,一個就是十年前死的那個你的爹江誌升!”


    江小鶴低著頭歎氣。


    魯誌中擦著眼淚,就叫他帶來的幾個人去釘棺材,又雇來了專運靈柩的腳夫,用兩頭騾子,中間綁著兩根木杠,就將阿鸞的靈柩在木杠上放好。


    魯誌中便向顏老員外道了謝,並向江小鶴囑咐說:“你應當去作你的正事,也不必為此事悲傷了!”


    魯誌中帶著人跟隨運靈柩的騾子走去。


    這裏啞俠就打了江小鶴一個耳光,打得江小鶴莫名其妙。他又向東高高的一指,摸摸胡子,再狠狠地一頓腳,然後揪著江小鶴就走。


    江小鶴用力站立了腳步,作出手勢,那意思是告訴啞俠說:“你先回九華山上,我再回鎮已去一趟,然後我也即回九華山去見師父,點穴法我是決不會再濫用了!”


    啞俠點點頭,又作出吹喇叭打鼓之狀,再擺擺手,表示是:“媳婦死了不要緊,別發愁!”


    江小鶴眼見他的師兄騎馬往東,回九華山去了,他就進到莊內去向顏老員外道謝,然後亦即上馬,向西走去。


    走不到三十裏這,隨趕上了阿鸞的靈柩,他在馬上,又不禁淚落紛紛。他卻無顏向前與阿鸞的靈柩同走,隻在後麵,暗暗地跟隨。又因為前麵的騾子太慢,所以走了三天才回到鎮巴,靈柩已在前走進鮑家村去了。


    江小鶴卻無顏走進村去。他勒住馬,就在村南道旁發呆,皺著眉,翹首望著天空,見天上的白雲像結著無數的愁魂。再低頭看,見遍地都是秋草。遠處的山被秋葉染得都成了紅色,小溪裏流著緩緩的水。


    板橋上有幾個女孩子跑過來,向他指著說:“騎馬的,早先鮑家的那姑娘也會騎馬。”


    江小鶴趕忙催馬走了幾步,避開了那幾個惹人傷心的女孩子。可是不料眼前又看見了一株柳樹,樹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見當初用刀砍樹的那人,不但心中是恨,其中還壓著一些熱烈的愛惰。現在這株樹垂著幾條數得出來的枝葉,頹然地,像一個人低著頭痛哭了。


    江小鶴頭一陣暈,幾乎摔下馬來,趕緊定了定神,慢慢策馬繞過了鮑家村,連頭都不忍回。一直進了鎮巴城,到城內也不去見他姨夫馬誌賢,隻找了一家店房,進去便睡覺。一連躺了兩日,他就像得了大病似的,甚麽東西也沒吃。


    到了第三日,他心中的悲傷才漸漸減輕,但用過了飯之後,仍覺得周身無力。他勉強打起精神,到馬家鐵鋪去見馬誌賢。


    馬誌賢一見著他,就說:“你回來啦?咳!你跟阿鸞早先既是很和睦,為甚麽你們都不早說呢?現在你看,都弄得人死家破,究竟甚麽叫冤仇?甚麽又叫恩愛?幹脆都是咱們江湖人混蛋,不明事體,自己把自己的事情都弄糟了!”


    江小鶴愁眉不展地連連擺手,說:“姨丈不要提了!無論甚麽都是命定。現在我隻要再見我母親一麵,我就走了!”


    馬誌賢驚訝著說:“你不知道嗎?”又似乎想起來,說:“對了,咱們自那次分手之後,就再沒有見麵,你母親死了一個月了。因為她本來是癆病,董大的生意不好,天天跟她吵鬧,罵她是晚嫁的,是妨漢子的老婆。她連氣加想你,又不得休養,就死了。給董大拋下了兩個孩子,也都是癆病鬼!”


    江小鶴聽了就又揮了幾點眼淚,隨向馬誌賢詢明了他母親墳墓的所在,先回到店房中,又悲痛了一日。到次日,他就決定離開鎮巴這傷心之地,拿出銀錢來,命店家到外麵買來許多金銀紙及燒紙,將馬匹備好,那些東西全掛在馬上。


    他付清店賬,就出了縣城,揮鞭催馬先進了北山,就在山中燒化了一些紙錢,暗中祝道:“爹!兒子已將你的殺身大仇報了,也就隻能如此。龍誌起拿刀子刃了你,我已殺死他了。別的我不能作了!我給你報了仇,可是我已作出許多忍心之事,此生我的誌氣也都銷了!你瞑目吧!”


    然後又撥馬出山,找到他母親的墳地前,也燒了些紙,又私祝道:“母親,你放心!你死了比活著還好。我現在已能自立了,大仇都報,就是在山西學生意的我那弟弟,我還沒看見他。他比我好,他能安分學商,我卻不能,我此生永遠遁跡深山,連江湖也不願走了!”


    最後,他又騎馬往南,重來到那株枯柳之下,下了馬,把剩下的燒紙全都堆在柳樹下,取火點著,火光熊熊地一起,紙灰都似蝴蝶一般飄飄地飛起來。


    他不禁悲哽著,說:“阿鸞賢妹!你葬埋的地方必定離此不遠,你的陰魂也許就在我的身旁,可是我們說甚麽呢?……我要走了,以後每隔三年我必要來此給你燒些紙,你瞑目吧!江鮑兩家的仇恨完了,你的身體和我的心都傷心而死了!……我走了!再會!”


    天際的愁雲壓得很低,涼雨將墮,四麵秋色無邊,風緊淒涼,在村外玩耍的男女孩子部往家中走,嚷嚷著說:“要下雨啦!”


    江小鶴抽出劍來,砍下一塊樹皮帶在身邊,然後即上馬揮鞭,迤邐著向北。才離開鎮巴不遠,雨就落了下來,他冒著雨,灑著淚,且行且宿,踏過了秦嶺,又來到長安。


    他也不願進城,隻在南關裏一家小飯館用了午飯,打算再住東去。但牽馬未走出南關,忽見迎麵有人叫道:“江小鶴。”


    江小鶴吃了一驚,定睛去看,原來是昆侖派的劉誌遠,隻見他穿著一身白布孝來。


    江小鶴就拱了拱手,劉誌遠卻說:“江小鶴你是才從鎮巴來嗎?你看鮑家的結局多麽慘!阿鸞的事情我已得了信。現在,我師父又死了,棺材停在城內臥龍寺,昨天開的吊,過兩天又是一口棺材運回鎮巴!”


    江小鶴一怔,說:“你師父之死卻不幹我事,在雲棲嶺我放他走了。”


    劉誌遠說:“不幹你事,鮑家落得這樣,全都是我師父自作自受!他對待別的徒弟太狠,對龍家兄弟護庇太深!早先你在鮑家的時候,我師父若是個明白的人,早就該當攔阻他那二兒子,別叫他欺負你,更應當把阿鸞許配你,一作了親,冤仇自然解開了。可是他不,偏偏要跟你為敵,還弄出個紀廣傑來!”


    提到了紀廣傑,劉誌遠就不由得大罵,說:“那是個甚麽東西?他叫我們跟隨他出潼關去迎敵你,滿牆壁的那麽去寫捉拿江小鶴,可是你把那五個字寫在他身上,他竟不覺得。


    後來在武當山他跟你見麵,他竟認不出,遭了你一場戲弄,他反恨上了我們。在穀城縣,正陽縣的官人追上了我們,他竟撇下了我們,他跑了。我跟蔣誌耀,我們兩人被鎖到正陽縣替他打了兩三個月的竊盜官司。


    幸虧那古家莊的護院汝州俠楊公久,為人慷慨仗義,他替我們雪了冤,才被釋出監獄。我同將誌耀商量著,不願再回來纏在你們這些事裏來惹麻煩。


    蔣誌耀他會製膏藥,我們兩人沿路打拳賣膏藥。來到了河南盧氏縣,積了幾個錢,我們就合夥在那裏開了一家小小的膏藥鋪,這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


    忽然我那師父鮑昆侖也到盧氏縣,他全身是傷,刀跟馬匹全都沒有了。他說有一個女人在後追著他,要叫他給一個小孩抵命。


    那時,若不是遇見了我們,他老人家也就連傷帶餓的死在街頭。我跟蔣誌耀把他請到鋪子裏,拿膏藥給他治傷,可是他老人家就瘋了癡了,連飯也不吃,隻是哭。


    有一天,我跟蔣誌耀忙著照應買賣,沒有顧到,他老人家就在櫃房的房梁上了吊,我們解下來時,他老人家已經斷氣了!”


    劉誌遠說著,不禁搖頭歎息。


    原來那天鮑振飛在雲棲嶺遇著了江小鶴,他使趕緊逃回九仙觀中。後來,他的孫女阿鸞開門迎上江小鶴去,鮑振飛便趕緊拿了昆侖刀,跑到觀門外去,要和孫女跟江小鶴去拚命。


    不料走到門外一看,原來他的孫女阿鸞與江小鶴是早已有了私情,心中不覺勃然大怒。鮑振飛真想不到數年來孝順他的孫女,此時竟然會抱在仇人的懷裏。他氣得銀鬢亂飛,一時竟驀起殺機,正想趁此機會,把江小鶴和自己那叛逆的孫女阿鸞都結果了。


    可是,此時阿鸞已然滿身鮮血,悲聲飲泣的態度,實覺楚楚可憐,而且,江小鶴也淚流滿臉。他那英俊的身材、相貌,確實與自己的孫女匹配,並且他長得真像十年前自己殺死的江誌升。他又覺得當年作事,確實幹得太狠,故此鮑振飛剛才要動的殺機,馬上便消失了!便不禁咬了咬牙,頓足長歎了一聲,掉頭不顧而去。


    本來,鮑老拳師是想著要找紀廣傑去,把現在的事情一一告訴了他,既然阿鸞與紀廣傑是毫無感情,現在落到這個地步,便不如幹脆地退了婚吧!以前就算是我鮑振飛一時糊塗,連自己的孫女已與江小鶴有了私情還不知道。就算把事情弄錯了,但是這卻是不得已的事!


    鮑老拳師想著,便邁開大步,忿忿地往山下走去。可是走了一程,又覺著有點不妥,事情弄到這個地步,我還好意思去見紀廣傑了嗎?


    鮑老拳師又長長歎了一聲,忿忿地想著:我鮑昆侖這一輩子可就要完了,這或許就是在我走江湖時惹來的孽果,至有今日淒慘的報應。此後,一切的事情我也不再管了,連江湖也不願走了。


    現在心裏隻有一件事要辦:就是回到鎮巴縣鮑家村裏去看看他殘廢了的二子鮑誌霖,因為鮑老拳師知道江小鶴一定曾經到過鎮巴縣找他去,而他那個殘廢了的兒子鮑誌霖,卻與江小鶴素有舊仇。自己雖然躲開了,但鮑誌霖卻依然在鮑家村裏。江小鶴一找不著自己,當然不會放過鮑誌霖的。雖然有張誌才保護著,但連自己也敵不過江小鶴了,那麽一個是自己的徒弟,一個是已殘廢了的兒子,更哪裏能夠敵得住江小鶴呢!


    鮑老拳師想著,心中不禁又一陣的難過,就邁開了大步,急急往鎮巴縣那邊走去。他又恐怕江小鶴追趕下山來,所以他不敢停留腳步,隻順山路急急地走,不知又走了多少路,覺得江小鶴並未在後麵追來,心裏漸漸地安定了下來。


    走了不多時,就到了山下,此時鮑老拳師一路走著,一路胡思亂想。轉眼間又過了一個山彎,忽然看見一條十分粗大的鐵棒放在山路旁邊,那條鐵棒,大約也有幾百斤重,在鐵棒距離這點地方,竟然有具屍體,那死屍的麵目,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楚了,死屍身上卻穿著一套和尚袍,鮮血已沾滿了衣服。留心看時,原來卻是曾經救過自己的僧人鐵杖禪師。


    鮑振飛一見這種情形,知道昨晚鐵杖僧一定和江小鶴交過手,敗在江小鶴手下了,心中不覺一陣難過。暗想鐵杖禪師若不是為了救我,不會與江小鶴交起手來,若不是和江小鶴交手,便不會這樣慘死!心內一陣陣難過。但是,又恐怕江小鶴追趕自己來了,所以不敢在此流連。


    略一辨別方向,便向山下走來。走了大半天,那時天色已晚,四下晚霞遍照,才走進了一座市鎮,原來這座市鎮,就叫“瘟神鎮”。


    那時鮑振飛也覺饑餓了,便找了一家客店,叫來了飯菜,草草地吃過了,他使躲在房中不敢往外走。他因為怕江小鶴找他來,到了房中,他就躺在床上,但是無法入睡,不覺間又想起來自己的遭遇,及江小鶴現在對自己的苦逼,他便非常煩惱,心裏難過極了。


    後來,他又想起了在鎮巴縣城殘廢了的兒子鮑誌霖,因為不知江小鶴有沒有到過鎮已去殺害他的兒子?想到這裏,心裏便又著急起來,認為非要回鎮巴縣去看看自己的兒子不可。但現在時間已然不早,要急也急不來,同時,自己身體著實很疲倦,要趕路也無力了,不禁又長歎一聲,睡去了。


    次日,一清早鮑振飛便起床,匆匆洗過了臉,拿了昆侖刀就趕程回鎮巴縣去,心情萬分地焦急,腳程便越來越快了,到中午時分,已然來到鎮巴縣城。


    當他看見這個離別了多日的地方,想起當年自己是何等豪氣道人,獨霸一方的英雄豪傑,但是現在,卻是一個被人逼得無路可走,顛沛流離,落難潦倒的老頭子了,實是今非昔比。


    鮑振飛不覺又慚見故人,隨又咬了咬牙,長歎了一聲,便順著大路一直往城裏去走。


    可是他卻不敢昂然的走著,他怕人認識他是鮑振飛,怕人看見他這樣狼狙的情形。


    鮑振飛走到了馬家鐵鋪的門前,看見這間鐵鋪已不成樣子了,心中不覺又一陣難過,隻見在角落裏坐著個小學徒,在那裏無精打采呆呆的坐著。鮑振飛便走上前去問道:“馬掌櫃在嗎?你快給我將他找來!”


    那個瘦小的學徒看見鮑老拳師這麽一個須眉皆白的老頭子,顏容憔悴地走了進來,一時也呆住了。及後經鮑老拳師這樣一問,才懶洋洋地說:“馬掌櫃不在家,你是誰?找咱們的掌櫃幹甚麽?”


    鮑老拳師本來想道出姓名來,及後他想:這個樣子可怎成啦,還是不說好了。於是他又問,說:“馬掌櫃上哪兒去啦?”


    那個小學徒說:“他到鞏家莊鞏舉人的家裏作護院去了!”


    鮑老拳師聽見這個小學徒說出了馬誌賢的近況,知道馬誌賢現在總算是找著了營生,心中便覺得稍慰。可是內心又有點自疚,怎麽自己以前不早替他謀份職業?現在也不至於令他這樣困難。


    想到這裏,鮑老拳師又長歎了一聲,覺得留在這裏也沒有意思,便掉頭轉身離開這鐵鋪往外走去了。


    一路走著,又走到了鮑家村。此時鮑老拳師心裏萬分焦急,總是有點淒然,記掛著家中的兒子鮑誌霖,不知道現在又怎樣了。


    不覺間就走進了鮑家村,村中住戶多半牆頹屋倒,顯出窮困難於修葺的樣子。


    鮑老拳師見了這樣情景,不覺又黯然神傷。走到自己的門首,看見景物亦略略與前不同,門前那塊練武的揚子,因多日未經收拾,雨水已經衝塌了三合土,露出坎坷不平的樣子,雙門是關閉著。


    鮑老拳師到了此時,心中已悲痛萬端,連打門的勇氣也沒有了。


    過了半天,咬緊著牙,終於用拳頭捶了幾下,半天,裏麵才有男子問道:“是誰?”


    鮑老拳師回答道:“是我!”


    裏麵又問道:“你是誰?姓甚麽?”


    鮑老拳師答道:“我是鮑振飛!”


    裏麵的人一聽見是鮑老拳師,好像萬分詫異似的,大聲叫道:“啊!原來是師父啦!”


    隻見大門立時打開,一個三十四五歲的青年,黃臉膛,身穿白布褲褂,手裏拿著一口昆侖刀。一見了鮑老拳師就恭敬地向鮑老拳師行禮,口裏卻說:“師父。你老人家可好嗎?怎麽又回到這裏來啦,可曾遇見江小鶴嗎?江小鶴曾到這兒來攪鬧過。”


    鮑老拳師嚇了一跳,忙問道:“誌才!怎麽江小鶴來過這裏?”


    原來出來的那個人就是鮑老拳師門下第十八門徒張誌才。前次他和江小鶴交手,給江小鶴刺傷了大腿,現在已然痊愈了。


    張誌才將鮑老拳師迎進入裏麵,他就向裏麵叫道:“鮑老師父回來了!鮑老師父回來了!”


    立時裏院走出來幾位婦人,一齊都向鮑老拳師行禮。鮑老拳師見各人無恙,內心稍告安慰。鮑老拳師一一向他們還禮後,就走入裏麵,即忙問道:“鮑誌霖現在怎樣啦?”


    那時睡在床上的鮑誌霖,早已聽見鮑老拳師的聲音,見他父親走進來,忙即下床跪拜。可是,鮑老拳師已走近床前來,看見駱駝似的兒子還活著,心裏也覺安慰點。


    鮑誌霖此時即向鮑老拳師問道:“爹爹!你怎會回來了,是否已經將江小鶴殺死了?江小鶴他曾經來過這裏,可把我嚇壞了。”


    於是鮑誌霖就將江小鶴上次來找他的情形,從頭再說了一次。並且說出張誌才怎樣拚命護院,卻被江小鶴砍倒,後來馬誌賢又趕來勸解,但江小鶴仍向裏院闖。


    說到江小鶴走進來,將他由床下揪出之時,鮑誌霖的麵色變得蒼白,毛骨悚然,真是談虎色變。後來鮑誌霖又說:“江小鶴發覺不見爹爹你,他非常憤恨,他立即麵現怒容,拿著寶劍想要殺我,後來我向他認過錯,更得馬誌賢講情,他才放了我。爹爹,江小鶴的武藝十分厲害,你可曾遇上他嗎?”


    鮑老拳師不禁長歎了一聲,又說起自己離家之後,往漢中魯誌中處,接到江小鶴的傳書,自己又如何利用紀廣傑來捉江小鶴,自己避到朋友家裏,及至後來又由朋友家裏出來,走往川北,在川北又遇著龍誌起。


    而龍誌起卻被人誣告作賊,自己為替徒弟龍誌起伸冤,就和閬中俠的兒媳秦小仙結仇,誤殺了秦小仙的弟弟秦小雄,因而引起和閬中狹的一場莊前大戰。


    後得程八從中調解,將兩家的事言和,在酒樓設宴。豈料那時江小鶴已聽聲趕來了,於是兩人就在酒樓上動起武來,自己和江小鶴交戰了一會,就敗在江小鶴手中。一直被江小鶴和伍金彪押往鎮巴來,在半路上又遇到了鐵杖僧,將自己由江小鶴手中救出來,逃到雲棲嶺九仙觀,見到阿鸞也在那裏。


    後來江小鶴找著他們,阿鸞出門應戰,自己才由江小鶴那裏走回這兒來。


    這些事聽得旁邊的幾個人不斷地“呀呀”連聲的叫,又驚奇,又緊張,又害怕。


    鮑老拳師說完了之後,忙又問道:“現在漢中與紫陽的情形怎樣啦?”


    張誌才答道:“漢中還好,江小鶴由這兒到過紫陽。因為他要去找龍誌起,到了靖遠鏢局,隻有賈誌鳴和龍誌騰在,龍誌騰出來與江小鶴交手,幾下就給江小鶴殺傷在地下。於是,賈誌鳴就對江小鶴說殺死江小鶴父親江誌升的,不是別人,就是龍誌起一人,要找就找龍誌起好了。龍誌起現在逃往川北去,因此江小鶴就往川北去找龍誌起去了。”


    鮑老拳師這才知道江小鶴曾經去過紫陽。暗想:昆侖派現在可要完了,我闖了這一輩子江湖,如今弄到這般田地,相信昆侖派也無法再興起了,越想越心痛,又暗自歎了一口氣。


    在鮑家村鮑老拳師不敢多留一刻,他實在無麵再見他的門徒,恐怕他的門徒知道他回了鎮巴,都要找他來了。同時眼前的景物,實在使他傷心。


    次日清晨,四周靜寂無聲,當時天上尚未發出曙光,仍是灰暗一片,天空有幾顆星星,綴著稀薄的行雲,鮑老拳師就獨自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了鮑家村。稀微的星光照在鮑老拳師麵上,那雪白的胡子,變成了灰色,兩隻無神的老眼,早已藏著滿滿的淚水。


    晨風夾著露水吹來,耳裏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雜著遠處傳來的三兩聲雞啼,鮑老拳師懷著創痛的心情,由近而遠地走了。


    從此,鮑老拳師就無目標地四處流浪,他不願再回到鎮已去,也不願意到漢中去,因為在鎮巴和漢中,都有他昆侖派的兒子徒弟,在川北卻有個閬中狹的兒媳秦小仙。


    鮑老拳師不願意再去見以前所熟悉的人,更怕遇見秦小仙。因為鮑老拳師知道,倘若遇到了秦小仙的話,她一定不會忘記了殺弟之仇,必要與他拚命的,所以,鮑老拳師便在長安一帶流浪。


    從此,江湖上的人,就沒有人知道鮑昆侖的蹤跡了,一般認識他的人,就認為鮑老拳師是給江小鶴逼死於荒山中了。


    有一次,鮑老拳師覺得身上所帶的盤川有限,怕在異鄉淪為餓殍,所以他便來到一個市鎮上,找著一塊比較人多的地方,拉著揚子去賣武求錢。


    這時,一些過往的路人,因看見了這個須眉皆白的老頭子,這樣大的年紀,還手裏提著刀要拉揚子,所以都動了好奇之心,駐足圍觀起來。


    這時鮑老拳師就提著昆侖刀,在場子裏走了一趟刀法。隻見他手中的刀舞了起來,忽高忽低,忽起忽落,快得令人難辦,那銀鬢卻隨著刀勢飛舞,兩旁的觀眾,不禁高聲的喝起彩來,說:“老頭子!真好刀法!”


    鮑老拳師一聽,不覺又恢複了他年輕時的雄心來,他暗暗地想:我鮑昆侖還不曾老,還不見得是不行了,隻要手中還有一把昆侖刀,便甚麽也不怕了。現在的江湖上,就隻江小鶴一人能敵得過我鮑昆侖,別的都要敗在我的刀下。


    鮑老拳師一麵想著,倒興奮得忘形。正當此時,忽然在人叢的背後,闖進了一頭騾子來,騎在騾子上的,是個一手提著寶劍的婦人。


    鮑老拳師一見這婦人,就大吃了一驚,原來這個正是川北閬中俠兒子的媳婦,那夜在儀隴縣被自己殺死的那個小孩子的胞姊秦小仙。


    此時秦小仙已然下了騾子,來到鮑老拳師的跟前,手提寶劍,怒瞪著眼睛,將鮑老拳師攔住,並對鮑老拳師微微冷笑說:“鮑老頭子!想不到在這裏會上你,你快給我弟弟償命來!”說著,揮動手中的寶劍,直向鮑老拳師刺來。


    鮑老拳師連忙閃開,並趕緊用昆侖刀去架著,麵色也變得煞白了。


    鮑老拳師知道以前殺死秦小雄是太過份的,而且對於龍誌起冒充江小鶴的事,他也已然明白過來,所以心中很難過。今天再遇見秦小仙,便知道秦小仙一定不肯放過他,鮑老拳師也不再說話,便把手上的昆侖刀施展開來。


    那時兩旁圍觀的人,更加熱鬧了起來,他們都躲到一旁,遠遠地去看。這裏,一老一婦便刀來劍往的拚起命來,一連戰了二十個回合。


    鮑老拳師便因為久經憂思顛沛,而且年歲已高,精神氣力便漸漸地低減了下來。但秦小仙此時,卻越鬥越勇,因為她深懷已久的殺弟之仇,一定要報。所以又打了十餘回合,眼著鮑老拳師便要不支了,秦小仙趁鮑老拳師的刀法一亂,便趁虛一劍刺在老拳師的左臂上。


    但老拳師仍然咬牙忍著疼痛,還要拿昆侖刀跟秦小仙拚命去。秦小仙看見老拳師已被自己砍一劍,還要狠命的去砍老拳師,正當危急之時,忽然兩旁圍觀的路人中,有人高聲叫道:“官人來了!官人來了!”


    於是鮑老拳師和秦小仙就住了手,鮑老拳師就趁此機會,躲在人群中逃跑了。


    這裏秦小仙也不敢再去追殺老拳師,趕緊騎上騾子,揚長而去了。


    從此鮑老拳師便負著傷,挨著餓,到處的顛沛流離了。老拳師經過這次的挫折,便漸漸覺著無生存的意味了。後來到了盧氏縣,就見著蔣誌耀及劉誌遠。


    鮑老拳師心灰意冷,覺得生存無味,那天便趁著劉誌遠和蔣誌耀兩人正在忙作生意的時候,悄悄地在梁上上了吊。


    講到這時,劉誌遠就無限感慨的搖了搖頭,長歎了一聲,用衣袖去拭那將要澗下來的淚。


    江小鶴聽了,覺得鮑老拳師死得實在太慘了,心中十分的懺悔。劉誌遠又說:“我們把老人家盛殮好了,前天才送到長安來,昨日在臥龍寺開的吊。過兩天葛誌強把漢中的人找來,就把他老人家的靈柩送回原籍,然後我還是回到盧氏縣去賣膏藥,這碗江湖飯我灰心啦!餓死我也不再吃啦!小鶴兄弟,你現在是要往哪裏去?阿鸞死了我可以給你提個媒,盧氏縣有個財主的姑娘,正在招女婿,人物要雄壯,幹練,我勸你也快改行吧!”


    江小鶴搖搖頭,又拱拱手,說聲:“再會!”他就上馬揮鞭走了。


    一路愁眉不屈,風塵滾滾,先往漪氏縣會見了胞弟江小鷺。


    江小鷺現在已長大了,與江小鶴相比並不兩樣,隻是年紀小點而已。他現在已經對營商方麵十分明了,彼此相見之下,大家都非常高興,江小鷺時時問及往事。因為江誌升被殺時,江小鷺還年幼,及至後來又給賣到漪氏縣來,所以他想知道這些往事。


    但是江小鶴總不肯對他的胞弟說明此事,隻是勸江小鷺用心做事,努力做人,這樣就能對得起九泉下的父母了。


    江小鷺倒也聽話,此後江小鶴每到漪氏縣去,總要流連幾天。別過他的兄弟,然後改道南下,打算回到九華山去見他的師父。


    有一天,當江小鶴走到一條道路上,那裏已然很近九華山了,他內心正在高興著,但當他看見了道旁的柳樹,便又勾起愁思來。


    眼前的柳樹下,就像是有個美麗天真的女孩子,跺著腳嚷著說:“小鶴!小鶴!我的風箏掛在樹上啦,我沒法去摘,你上樹去給我取下來吧。”


    忽然,又像聽到了一陣悲泣的聲音,那樹下的女孩子已然長大了,雲鬢蓬亂,滿身鮮血,叫道:“小鶴!你抱著我吧!讓我死在你的懷裏!”


    江小鶴此時心痛如絞,便想趕緊驅馬走上前去。但一瞥間,則連影子也不見了,隻見眼前的弱柳,被風吹得不住搖曳,像是在風前飲泣。


    江小鶴便不禁滿臉愁慘,無限感慨地在馬上長歎了一聲。他有點悔過,恨自己當時作事太甚,至使阿鸞愛恨交逼,因傷而死在自己的寶劍之下。江小鶴又不覺淌下了淚來。


    正想從身內掏出那塊在鮑家村前那柳樹上砍下的樹皮來,忽然,在樹林前麵的彎角之處,有一個道士裝扮的人,怒衝衝的,向自己迎麵而來。


    江小鶴正在感到詫異時,隻見那個道士裝扮的人,已然從行李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寶劍,攔住了江小鶴的去路。


    江小鶴的馬走到離此人有幾尺遠時,江小鶴就停住了。江小鶴在馬上定睛細看,覺得這人很熟稔,像曾在甚麽地方見過似的。


    正猶豫之間,那道士就微微冷笑說:“江小鶴,你還記得我嗎?在武當山的那筆舊債,我們也要清算了,你殺死我的好友道澄道姑,使我受老祖師鬱玄清的懲罰。今天非要殺你江小鶴不能消我的仇恨!”言畢,揮動手中寶劍狠狠地向江小鶴劈來。


    江小鶴跳下馬來,抽出了在馬上的寶劍來,一招一式地迎上去。兩人就在這條道旁大戰起來,各不相讓。


    原來此非是別人,就是江小鶴在武當山時所遇見七大劍仙中的呂崇岩。


    呂崇岩痛恨江小鶴知道他與道澄道姑的關係,因此,在武當山時,他曾經花言巧語,假意說出道澄的地址,想把江小鶴騙到老遠的地方去。豈料勾起江小鶴對他的疑心,後來又誘江小鶴往紫霄峰太玄觀去,想藉老祖師鬱玄清的武藝來殺江小鶴。可是,江小鶴在鬱玄清麵前說出了呂祟岩的秘密。


    當時呂崇岩就想殺死江小鶴,但有鬱玄清阻住,無法殺他,後來啞俠與紀廣傑、李鳳傑三人趕到了武當山,與鬱玄清約定比武,定明若果啞俠能勝鬱玄清便可放江小鶴,並且任啞俠等人搜山。


    豈料江小鶴在那晚就逃脫出來,並無意間尋著道澄道姑,將道澄道姑殺死。鬱玄清與啞俠比武又告失敗,便答應重懲呂崇岩,怎料呂崇岩藉著老祖師鬱玄清在山前跟啞俠交戰時,就靜悄悄地趁著沒有人發覺,逃了出來。


    但是當時他隻藏身在山石洞中,不敢往山下逃跑,因為呂祟岩怕遇見山中的道士,若果一被山中道士發覺,那時要走就不容易了。


    他經過了兩夜才逃離武當山,一路南下,找江小鶴去。因為他知道江小鶴一定回九華山見他的師父老先生去的,若現在還不去殺他,待他回到九華山後,那就很難殺死他了。現在江小鶴的武藝已經這樣厲害,若果他再多學一年半載自己就更難與他對敵。


    呂崇岩越想越心急,想起道澄,更覺得江小鶴之可恨,恨不能立時見著江小鶴,與江小鶴分出個雌雄,好替道澄報仇雪恨!


    一路上日行夜宿,時時向路人打聽江小鶴的下落,但江小鶴的蹤跡仍未有下落,呂崇岩心裏萬分焦急。其實這時江小鶴與紀廣傑,正隨著他的啞巴師兄前往城口縣顏道合家裏去見阿鸞。


    江小鶴就因阿鸞之死而阻遲了回九華山,而且江小鶴又要回鎮巴兒他的母親及拜祭他的亡文江誌升,因此呂崇岩無法遇上他。


    呂崇岩一路往南走去,他的意思是想一路南下,往九華山去追江小鶴去,後來,知道江小鶴看了他的胞弟江小鷺,不久就要回九華山來了,於是他就兼程南下,不覺來到九華山附近。呂崇岩又不敢太近九華山,恐怕遇見啞俠及那位老先生,隻得在附近的道旁埋伏著,希望遇上江小鶴。


    一天中午,呂崇岩正在山前慢行,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不久就看見馬上坐著一位雄赳赳、氣昂昂的黑臉膛青年,定晴看時,不是別個,正是自己要尋的仇人江小鶴。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他從身上抽出寶劍來,將江小鶴阻住,並向江小鶴狠狠地道刺幾劍。


    江小鶴見他的劍法非常厲害,也不敢輕視,隨將寶劍抽出來,迎將過去,並大聲怒罵:“我道是誰,原來是武當山的賊道呂崇岩,我早以為你給老祖師鬱玄清殺了,怎麽你又到這裏來?想不到武當山的清規,給你這個所謂三清弟子破壞了,現在還敢在我麵前逞凶,待我替三豐道爺管教管教你這野道!”


    江小鶴說完了之後,就將手中的寶劍的招數,盡量展開,而呂崇岩也因為痛恨江小鶴,寶劍也招招專向要害處刺來,兩把寶劍上下飛翻,像兩條生龍飛舞一般。


    江小鶴見得呂崇岩拚命向自己進攻,知道他是存心想將自己置於死地,所以不敢輕視,將自己所學的武藝全都施展開來。


    苦戰了二十多個回合,仍然未分勝負,隻見劍光越來越密,劍招越來越凶險,這時候江小鶴忙將劍招一變,把自己下山時啞俠教給自己的劍法施展開來。


    隻見呂崇岩漸漸不敵,劍法已然紊亂了,便要向後麵樹林退去。眼看呂崇岩快要被江小鶴砍倒,忽然間,由大道飛跑來了一個人,一麵走,一麵大聲叫道:“江施主,請手下留人!”


    此人走到近前,江小鶴一看,見此人身上穿著道袍,年紀大約五十過外,原來亦是武當山上七大劍仙之一的馬玄濤,連忙住了手走向一邊。


    隻見馬玄濤走到近前,向江小鶴稽了稽首。


    呂崇岩一見馬玄濤也來了,嚇得麵色青白,立即向林中逃去。


    馬玄濤一看見呂崇岩想逃走,忙即向前一縱身,向呂崇岩身後撲去,大怒道:“呂崇岩,你休想逃走,今天是你的報應來了,若叫你再逃出,我就不姓馬!”說話間已然趕了上去。


    隻見馬玄濤舉起右手,向著呂崇岩的背後穴道點去,隻聽見呂崇岩大叫一聲,就倒在道旁,江小鶴也跟隨趕到。


    馬玄濤對江小鶴說:“江施主,真對不起,我是奉著老祖師的命令來捉拿呂崇岩的。因為呂崇岩趁著鬱玄清道爺交手時,竟然逃下了出來,當我們發覺時,已然不見了他的蹤跡。鬱玄清道爺知道了此事十分憤怒,他認為今次武當山發生了這件事,都是由他一個人引起,於是就派了我和張玄海兩人下山,無論怎樣也要捉呂崇岩回去,這樣才能挽回武當山的麵子。萬望江施主賞這個麵,待我將呂崇岩帶回出去。”


    江小鶴聽馬玄濤說了這些話後,自己暗想:也好,自己現在也厭倦江湖,不想再亂殺人,同時還要趕緊回九華山去見自己的師父老先生,現在既有馬玄濤來處理此事,自己也省卻麻煩。


    於是就向馬玄濤微微笑道:“馬道爺,我本來不想殺他,不過他實在太放肆,所以我才想懲戒他。現在既然馬道爺要將呂崇岩押回武當山去,為著武當山的麵子,我也無法阻止,就由你發落好了!”


    馬玄濤再向江小鶴稽首,說道:“謝謝,咱們再會!”說完了之後,立即從身上解下一條腰帶來,將呂崇岩縛起,並且將呂祟岩的穴道解開了。


    這時呂崇岩低頭無語,無精打采,任由馬玄濤擺布。


    呂崇岩臨走時還回頭向著江小鶴,狠狠地瞪了一眼。


    江小鶴隻是微微笑著,走到他的那匹馬前,將寶劍放回銷裏,上馬揮鞭向前快跑,趕緊回去見他的師父老先生去了。


    一路上風塵仆仆,到處添愁,不久便回到九華山上。他的師父見了他,倒沒說甚麽話,隻勸他不必下山,隻在這裏研習武藝好了。


    於是,江小鶴就住在山上。他師父有十幾卷劍術、拳法及點穴的秘訣之書。全都是他親自鑽研著述的,現在就叫江小鶴照著練習,並一一畫出圖來,給啞俠去看。


    山上種著幾百株茶樹,每年收入,足可供給師徒三人的生活。


    江小鶴終日除了看書、畫圖、打拳、練劍、登山、越澗,便與啞俠共同管理茶樹。每年除了春間采茶販賣之外,便決不下山。


    五年之後,老先生病故在山上,江小鶴與啞俠將他們的師父埋葬。江小鶴便下山一次,往山西漪氏縣看了看胞弟,又到鮑家村那株大柳樹下,為阿鸞化了些紙錢。更到閬中去見了見閬中俠,然後順長江東下,仍然回到九華山。


    從此,他每隔三年必要下山一次,每次必要走這些路,他已不再叫江小鶴,而改名為“江南鶴”。


    這時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在北方是紀廣傑,在豫院一帶是那當年在正陽古家莊當過護院的汝州俠楊公久,在陝首是魯誌中,在川北是徐雁雲,而在江南一帶則以李鳳傑的聲名最大。


    因李鳳傑本來就是名俠蜀中龍的弟子,劍術僅稍遜於紀廣傑,但是這些年來,他因作安慶府某將軍的幕賓,所住地方距離九華山很近,便也時常上山向盟兄江南鶴討教武藝,因之他的劍法愈精,就索性辭了幕賓的職務,專在江南一帶行俠仗義,濟困扶危。凡江南鶴所看見的不平之事,也都叫他去代打,因此頗有威名。


    至於江南鶴在這些人之間,他真如人中之龍、雞群之鶴,自己不屑再與人爭強鬥勝,別人也都不敢惹他,他隻是在江湖邀遊,行蹤無定,如同他的師父一般。


    又十年後,那啞俠有一次下山外出,過了一年還未見歸來。江南鶴便也下山,往各處去找尋他的師兄。深山名嶽,長江大湖,尋找了數年之久,總未得到啞俠的下落。


    此時紀廣傑在北方已然消失聲跡,楊公久是與人爭鬥受了傷,成了殘廢,也隱遁起來。


    魯誌中已經逝世,昆侖派後起的就是魯誌中的兒子魯振飛。川北閬中俠之孫、徐雁雲之子徐劍豪,也頗能繼承祖父的威名。


    此時李鳳傑已上居於鄱陽湖畔,以耕田讀書為樂。而此時縱橫於江湖之間的卻是那江南鶴的老友,當年袁家莊的袁敬元,即後來的靜玄禪師。


    日月交流,江南鶴的武藝愈精愈進,但他決不輕於使用。並因他幼年顛簸,中年悲悼,所以年才六旬,便已鬢鬢如雪;走在江湖上有人認識他,便已呼他為“老俠”。


    他雖然這麽老,三十年前他那段悲慘的情史早已為世人所忘記,可是他仍然每隔三年,必到鎮巴去燒一些紙錢。


    這時,鎮巴城池和鄉間道徑都已改變了,那株大柳樹早已枯死,早就被他人當作柴燒了,但江南鶴的懷中永遠帶著一塊古董般的樹皮。他那在山西漪氏縣經商的胞弟已死去,侄子們也已經成人,他還時常前去看望。有時也到鄧陽湖畔李鳳傑的家中,談談舊話,也舞舞劍,或同季鳳傑父子在湖上遊蕩一番。


    李鳳傑的妻子陳氏,就是當年在嵩山上為李鳳傑所教的那個揀野菜的女子。她嫁了李鳳傑三十年,曾生過三胎,都因為隨著丈夫終年漂流江湖,生活辛苦,所以均未養成。


    直到晚年,才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名曰“慕白”。


    李鳳傑給這孩子起名字的時候,便打算叫他將來學文,不再從事武技,所以自生下此子之後,李鳳傑絕跡不走江湖。


    不料有一年江南大疫,李鳳傑夫婦都染了重病。


    江南鶴恰巧來到,延醫診治,也無效果。


    李鳳傑便把兒子托於盟兄,那時李慕白已然八歲了。


    李鳳傑說:“盟兄,我夫婦的痛恐怕難望治好了,這下此子,我打算交與盟兄撫養。不然,就請盟兄把他送到我胞弟李鳳卿之處。我的胞弟在南宮家鄉務農,還可以稱得小康。”


    果然,李鳳傑夫婦就沒脫開了這場浩劫。


    江南鶴將他夫婦埋於湖濱之後,就自思:自己年年在外漂流,攜帶此子不便,所以就將李慕白送到了他叔父家中撫養。那時江南鶴也沒打算叫李慕白將來學武。


    及至又過了幾年,這時靜玄禪師也隱居於當塗江心寺。江湖上盜賊蜂起,稍稍會一些拳腳,便敢恃武淩人。江南鶴雖到處以他的威名鎮服群小,但究竟想到自己的年紀太老了,若不找個傳人,一任這些盜賊亂鬧,不知將要有多少人受害。


    這一日他又是在秦嶺道中,見是一匹白馬趕來。馬上一人年紀與自己相差不多,可是胡子刮得很光,短小精悍,仍如壯年,原來正是紀廣傑。


    紀廣傑劍擊鐵鐙,馬踏亂石趕過來,就說:“江小鶴,多年沒見,你還活著?還想要較量較量嗎?可惜現在沒有阿鸞叫你我來爭了!”


    江南鶴卻飄著白須感慨說道:“年輕時的事,你現在還提它做甚?你近幾十年來的景況如何?”


    紀廣傑說:“我比你強,我不似你到如今還是光棍。我已娶了妻子,生的幾個兒子都比你早先打武當山時還大。我給他們置下了田莊,我就不管他們了。我這幾年遨遊天下,到蒙古,走西藏,去過廣東,現在我是才從雲南回來。”


    江南鶴說:“現在你是要往哪裏去?是要回家嗎?”


    紀廣傑卻瞪眼說:“回家做甚?咱們這樣的人還能在家中當老封翁?我是因我幾個兒子孫子都太無能,承不起龍門派的祖業,所以我想要到江湖上尋找個年輕的徒弟。我要把武藝教他,要叫他武藝比你還高。”


    江南鶴說:“正好,我有個故人之子,現在南宮。你可以去找他,收他為徒。”


    紀廣傑說:“誰的兒子?啞俠的兒子我可不教,至今我還恨那個啞東西。”


    江南鶴說:“我那啞師兄早已失蹤不知下落。他比我的年歲大,此時他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我說的這個少年,姓李名慕白,乃是李鳳傑之子,現在他在叔父李鳳卿之處寄養。”


    紀廣傑忽然發了半天怔,想起了數十年前在長安雙俠爭雄之事,不禁一陣感慨,就笑著點頭說:“好了!隻要我收徒弟,必然短不了他。再會!再會!”


    於是二人互相一拱手,紀廣傑又揚鞭走去。


    江南鶴仍然時常在江湖飄蕩。


    又過了幾年,聞得紀廣傑已病殉於南宮縣,李慕白的武藝已經學成,並且名震京城。


    於是江南鶴也就往北京去走了幾次,並知當年的楊公久是居京城永定門外,以賣花為業,家中撫養著一個孫子和兩個孫女。


    (編按:後續故事轉入《寶劍金釵》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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