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對於這劉寶成有些疑惑了,不明白那婦人跟他的關係。尤其奇怪他為什麽這樣的怕,莫非那是他的姘婦,他怕老婆?如果這樣,我眼目中的這位“英雄”,可就打了折扣。


    此時劉寶成緊緊地攏起濃眉,由地下提起那杆沉重的大刀,並且沉重的歎道:“真沒有法子!”我趕緊問他:“那位堂客是誰呀!你欠她的債麽!”


    劉寶成說:“債倒不欠,可是,隻要我手裏掙來三頭五百的,她來要,我還能夠不給她嗎?”


    “你為什麽要給她呢?你掙的錢也不容易,再說,你把錢都給了她,你可拿甚麽吃飯?”我有點替他覺得不平。


    他又歎息,說:“她是我的師娘!”


    我這才明白了一點.又問:“難道,你這位師娘,還常指著你來養活嗎!”


    他點頭承認,說:“雖說不是全仗著我養活,可是我每月掙的錢,至少得叫她拿去多一半,下大雨,我不能出來做買賣,隻要她家裏等著米下鍋,就得,剝下我的衣裳來,也得當了錢給她!”


    我要說:“你太冤啦!”


    他卻又微微地歎息,說:“這可有甚麽法子?誰叫她是我師父家裏的人,俗語說:天,地,君,親,師,她既是我的師娘,就跟我的媽一樣啊!”


    我有點怔住了,覺著這個人,不但是個江湖的英雄,還是十足的一位道義君子,越發的使我欽佩了。


    他提著大刀,拿著他的那份貨物包兒,就無精打彩的往北走去,我依然跟著他,見他把他的東西都寄存在離這裏不遠的一個小飯館裏,他像是天天這樣辦的,他跟這小飯館裏的人都很熟,不過,這小飯館這時座位已都坐滿了人,三四個堂倌正在忙碌著,把那新出籠的包子,油煎噴香的鍋貼,還有精白麵,塗大油,夾著豬肉,雞子,美味的餡兒的北平特有的肉餅,都正給顧客們往上去端,灶旁邊還刀勺亂響地炒著各樣的菜,香氣,惹得人流饞涎,但是這位壯士劉寶成,卻把他的大刀平放在人家一個存煤炭的地方,藥盤兒等物擱在人家的一張桌子底下,他就向一個掌櫃的似的人,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明兒見吧!您!”他就要走。我已經隨著他進來了,當時我就把他攔住,我說:“你不是沒有甚麽要緊的事情了嗎?咱們在這兒吃點甚麽好不好?”他先是發了發怔,旋即,難為情的,說:“不用!不用!我還得到別處找個朋友,謝謝您的美意了,改日,我再叨擾您!”我說:“你不要客套,咱們兩人雖沒有怎麽交往過,可認識也不是一天半天啦,我身上現在還帶著富餘的錢,咱們就在這兒隨便的吃點,談談,不必客氣,我這個人最愛交實在的朋友!”


    他被我的誠懇的意思感動了,他倒顯出有些無可奈何的神情。堂倌在旁邊已經給我們找了座位,我們兩人就對麵坐著,我問他要吃甚麽,他卻一句話也不肯講,拘拘束束的,這個賣大力丸的大漢子這時倒好像一位大姑娘。我隻好先要來二壺燒酒,斟給他,他卻也不肯喝,我知道他必定是餓極了,於是趕緊就叫給切肉餅,切來了三大盤子,整整是一斤半,我希望他把這些都吃了,還許不夠,可是他卻怕生人似的,拿著筷子一點一點的吃,弄得我的心裏很不大痛快,這那兒像個英雄好漢呀?英雄好漢應當是爽快率直,拿起酒來就大口吃,拿起肉來就往肚子裏填,眼花和尚魯智深一樣,那才痛快。他簡直一點豪爽氣兒也沒有,但是我原諒他,他是個要臉麵的人,想必是覺著我跟他萍水相逢,尤其我也不像甚麽有錢的人,所以他不肯放開量的吃喝,而教我多多的破費。


    我對他說的我的來曆,表示我好交朋友,因為我的身體弱,所以我敬佩有力氣而身體好的人。接著我又問他的那個師娘,問他的師父現在還在世不在世,師父,當然也是個有力氣而會耍大刀,賣大力丸的了?


    他一邊吃著,一邊向我回答,說:“我這位師父,可稱得起是我的恩師!說起來話長!”這時,他的神色變為愁慘,所差的就是眼邊還沒有掛出眼淚。他又說:“您的身體不好,也不用發愁,我師父他老人家會用推拿的法子治病,一半天!今兒您要有工夫,我也可以帶著您去,他就住在東邊,不遠,那地方叫金魚池,隻是他的家裏地方太狹窄。可是像您的這個病,也不用吃藥,叫我的師父推拿一下子,就準能夠見效”。


    我聽了很喜歡,其實我不相信甚麽推拿,也不希望我的病一下就好,不過這賣大力丸的師父,我倒得趁此機會見他一見,索性我得調查出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道義發生的原因。反正我也是閑著沒事兒,來了一趟北京,若能交上這麽幾個朋友,也算不錯。


    於是我就說:“好極啦!那麽待一會,你就帶著我去見見你的令師吧?你要是能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將來一定要重謝他!”


    “那倒用不著!”當下這劉寶成,因為他要給我去辦事.他就也不再那麽感覺著拘束了。少時我們吃完了,我又說:“這肉餅做得很好吃,咱們再切兩斤,給你那位令師帶了去,就算是你給他買的,好不好?”劉寶成想了一想,就點頭說:“也行!”於是我就叫堂倌又給切了二斤肉餅,並用紙包好,拿繩兒捆上,就由劉寶成用手提著,由我付了錢。我們兩人就走出了這家飯館,往金魚池去了。


    東方已掛出了橢圓形的月亮,天青得像深藍布的大褂,風微微地吹著,還有點涼,天橋的晚間是寂靜的,隻有些個棚子裏還有黯黯的煤油燈。飯館還在作著生意,書場的“晚場”還沒開台。——這一個下流的地方那許多的下流而辛苦的人,都已不知在何處找到了他們的棚(棲)息之所,去恢複他們的體力去了。


    我同著劉寶成到了金魚池,這個地方那裏有金魚呀?有的隻是嗅水坑。這是天橋的一個角落,還沒有出了“天橋”的範圍。稀稀的幾家土牆和土屋,更有用木板蘆席搭蓋的.這在北京城的別處很少看見,這是貧民窟,大雜院每家的門上連門牌都沒有。


    劉寶成就領著我進了一個破板的小門,院裏很窄,放著一輛破洋車,還有一份,還沒挑出做買賣去的餛飩擔子。這就說明了這裏人家所作的營業。院裏的房屋統共不過七八間,可至少也像住著七八家子的人,都是那焦黃的破紙和舊報紙粘糊著那歪歪擰擰的窗戶,映著黯淡極了,似貧窮的人生命那麽黯淡的燈光,有的屋裏有人咳嗽,一聽就知是肺癆。這裏還養著一隻夾著尾巴的渾身是癩的狗,汪汪地吠了幾聲,但它來到臨近,拿鼻子聞了聞劉寶成,立時就不吠了。從個小屋裏走出一位姑娘,喊著狗:“黑兒!別咬”!一眼看見了劉寶成,就說:“哦!大哥!”同時她看見了我,就頓然覺著很是驚異,我正在玩味著由這位姑娘口中說出來的宛轉而動聽的“北京話”,劉寶成就給我介紹了:“這位是……先生。這是我師妹妹!我師父的女兒。”


    姑娘讓我們進了屋,我這時倒有點局促不安了,我先看了看這位姑娘,我可立時就不敢再看了,因為這姑娘長得模樣兒很美!北平的姑娘,大致說長得都不醜,而這位姑娘長得很美,她是個細條的標準的苗條身子,穿的衣裳可是雖然幹淨,但破舊!不,衣服上並沒有什麽破窟隆,隻是有不少塊縫得很細致的補釘,她穿的本是藍布小褂和藍布的長褲,頗色卻不能算是藍的了,早已糟舊不堪,我不能笑話人家窮,因為人家本是個窮人家。這屋裏沒有一件整齊的東西,可以說是蕭然四壁,簡直就可以說是沒有東西。牆壁也沒一塊沒有灰塵和手指頭抹的嗅蟲血,炕上露著破席頭,但是有一隻黧花的大貓,咪咪地直叫。


    劉寶成先問:“師娘沒回來嗎?”


    姑娘答:“回來啦,又出去買東西去啦!”買甚麽東西去了,她可沒有說明,姑娘的態度是很矜飾的,她不斷地用眼看著我,劉寶成就跟她說明了我的來意,並把那塊肉餅放在炕頭上,說是:“這位先生給買的。”


    姑娘並不管這肉餅的事,雖然看這屋裏一點火也沒有的情形,她未必是已經吃了飯.她先說:“大概是睡了吧?我看看去。”她一轉身的功夫,我看見了她腦後梳著的一條大發辮不由暗讚她的好頭發。在這西牆,懸掛著一條花布,藍布,好幾種破爛補成的門簾,那裏邊自然另是一間屋,姑娘就拿著那小煤油燈走進去了。


    姑娘說話的聲音細,在裏屋說了甚麽,我在外屋聽不大清楚,可是那裏有個人回答,聲音是十分高,說:“甚麽?找我來治病的?他拿錢來啦嗎?寶成也沒跟他講講價錢嗎?……”我一聽,要糟,原來找這個賣大力丸的師父給行推拿術還得先給錢,我剛才付的飯錢,現在口袋裏連一吊也不夠了。劉寶成趕緊也進去,裏屋的人說:“有肉餅?好,先拿來給我吃!”


    也幸虧買來這二斤肉餅,劉寶成出來拿肉餅,就同時把我帶了進去,這屋裏,我簡直不能呼吸,因為氣味太難聞,地下就放著屎盆,幾乎被我的腳踢翻了。炕上坐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嚇我一大跳!這不是個人,簡直是一個鬼。


    這就是賣大力丸的劉寶成師父了,瘦得簡直像用秣秸杆支成的一個人.那臉上的皺紋堆積得!和幹粗的老橘皮一樣。胡子,頭發,白蒼蒼,亂團團隻能說是一些爛草,可是兩隻眼睛卻瞪圓得像是燈籠,牙是一個也沒有了,發出的聲音可很大,說:“快拿肉餅來!”


    他不容打開包兒,就搶到手裏那二斤肉餅往嘴裏吃,他雖沒有牙卻吃得很快,吃得真狠,他拱起來雙肩抱緊了肉餅,全身的用力。我向來也沒見過這種情形,我覺著很難受,我又憂慮這肉餅會把他“撐”死的。我可也不好攔。等他吃了約莫有一斤多,他似乎飽了,身體似乎鬆弛了,精神似乎盛旺了,他把肉餅可是還不放手,他一邊手顫顫地由他那破爛的衣服上,破棉絮上細細的拾起來掉落的肉塊和餅屑,往嘴裏放,使力的咽下喉去。這時他才看著我。說:“嘿!我怎麽瞧著你眼熟呀?”我覺著見了鬼啦,我何嚐見過他?我還沒有答言,這老人忽又問我說:“你是不是在河南道上保過鏢?”這簡直是做夢,我還保過鏢哪?我還許盜過禦馬呢!這真是沒影兒的事,我下由的笑了,我說:“老爺子!你認錯了人啦!我這回是第一次到北京來,來了才不多日子啊!”


    這老人點了點頭,似乎是明白了,可是緊接著又問我說:“你是由河南來嗎?”


    弄得我真連笑也不能笑了,我說:“沒有的事,河南我連去過也沒去過,老爺子!你大概是眼岔了!上年紀的人,難免要把人認錯,可是也不要緊。我,是因為跟這位劉寶成劉大哥新近才認識的,他提起了老爺子會推拿術.我正在害著病,我這才來求求老爺子!”


    我把話說得很宛轉,聲音也不高不低。這老人就傾耳靜聽,他的耳朵倒還不聾,他的麵容漸漸往下沉,嚴肅、鄭重,而漸漸露出來了悲慘.他長籲了一口氣,說:“還有人來求我嗎?二十多年啦,沒有人再登我的門坎。竟還有人來求我嗎?……當年,有多少人都來求我?求我給說合事,求我收弟子,求我去給討回來被劫去的鏢銀,求我替人報仇雪恨,都求我,送金送銀.擺席擺酒,磕頭作揖,托親央友的都來求我。可是後來,我倒了運,就一個也不再來求我,我去求人都不行,二十多年啦!想不到今天還有人來求我,還知道我雙刀太歲還沒有死……”


    我一聽,“雙刀太歲”?我明白了,這位老人早先原是個保鏢的,一定是好武藝,江湖之上,頗有威名,現在落到這般地步,是因為年頭已經改變,他又老了,身手全無用處,生計才這樣艱難,此時,老人忽然哭起來了,說:“我不能夠給你推拿,我本來隻懂得點穴道,那是為點穴用的,為對付江湖強霸,綠林盜賊用的,卻不能夠治病,我不能給你胡治,那我就對不起你啦,因為你還看得起我,你是個好朋友!得啦!你請吧!這屋裏太髒,你以後得多幫寶成的忙,他人太忠厚,老實,我們這家裏又累著他,頂好給他找個一月能掙十幾塊錢的事。還有我這女兒有合適的人家,你給她找一個,隻要不是當二房。比我們家裏好一點就行,省得叫她跟著我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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