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見這麽一麵,這老人就把他的身後大事全都托付了我,我能說什麽呢?滿應滿許麽?我辦不到,而且沒那麽大的交情。若是搖頭,謝絕,可是這時劉寶成低著頭在深深地發著愁,那姑娘已發出了悲哽。


    我要犯病,我要暈倒,我真後悔,無緣無故地來見了這麽個當年的老保鏢的。我也不能不說什麽?所以隻說:“我盡力而為吧!老爺子你放心!”他點點頭,表示萬分的感謝,並問我的姓名和現在的住址。我,不知是怎麽一陣糊塗,我就都實說了。老人說過幾天叫人看我去,同時又囑咐我有功夫時就來,“因為既交了朋友,以後就別再客氣”。可是再來的時候,千萬別忘了給他帶了肉餅。


    得啦,我就全答應吧!當下姑娘拿著小煤油燈兒,我們就又到了外屋,姑娘還有點抽搐,可又向我笑著說:“您瞧!我們這兒連個叫您坐的地方也沒有!”


    我說:“不要緊!不要客氣……”我本來當時就想走,可是那劉寶成的師娘,又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舊報紙粘糊的小紙口袋,裏麵是約有二斤的玉米麵,劉寶成就先給我向她介紹,她對我也很是感謝,並說:“您可真別笑話我們,這個破家!”指著裏屋又說:“老頭子早先有錢的時候,把錢都交了朋友啦!一受窮,當時就窮到底!”我笑著說:“老爺子總是個好人!”這婦人說:“甚麽好人吧!這年頭兒,好人又值幾個大錢。”她發起來牢騷來了,這個婦人仿佛是老於世故,所以憤世嫉俗,很能夠說話,可是她那女兒卻默默地隻管用眼睛看著我,話也不多說一句,我覺得她長得很美!這麽美的女子為甚麽偏偏生在窮人家?我有些可憐她,她的眼邊這時還掛著眼淚呢,肉餅都讓她的爸爸給吃了,她一點也沒有落著,我恨不得再去給她買點,同時再用言語安慰安慰她,但我知道那是不應當作的,我對人家的姑娘不應當特別關心。


    姑娘的母親現在就開始用涼水和那玉米麵並說:“您別走!我做好了窩窩頭請您嚐嚐,您大概還沒吃過!這是我跑了三裏地方才買來的好玉米麵,蒸出窩窩頭來真比饅頭還香!”我說:‘謝謝啦!我不吃,因為我已經跟劉大哥在一塊兒吃過啦!我要走啦!改日我再瞧您來吧!”我往外去走,劉寶成跟姑娘媽,都一直送我到門外,劉寶成很感激不盡,而又抱歉的說:“您瞧!也沒給你治病,我師父的脾氣古怪!叫您白來了一趟。”我說:“不要緊!本來我也沒甚麽大病,明兒見!”劉寶成說:“那麽明兒我在場子裏等您!”


    我點了點頭,說:“請回!請回!”我就走了,回到了我住的店房,我不願意讓這件事情再攪我的腦筋,雖然這件事,尤其是那怪老人,那可憐的姑娘,給我的印象很深,可是我會想法子把他們忘掉,我可以想一想我自己的困難的事,本來麽,現在我是自顧不暇,有甚麽力量再去幫助別人,天天叫我去送肉餅,我也送不起,給姑娘找婆婆家,我來到北京除了認識這個店裏的“小二”,還認識誰呢?


    我的事情到底也沒有謀成,病也!說好嗎?總覺著沒有十分好。幸虧家裏又給我寄來了點錢,並在來信上勉勵我:“別急!謀事得等機會,須有耐心。飲食注意,少交胡亂的朋友,千萬千萬!”我也不能夠就“補被還鄉”,還得在這兒耐著。天橋那地方,我也不想去了,我己知道了劉寶成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對他欽佩,然而慚愧,我又對他是“愛莫能助”,可是隻要見了麵,我不幫助他點,我就心裏不安,倒不如少見他的麵,還省了我的煩惱,也不至於拿三五個錢或一二斤肉餅,就買人家貧苦而懂得禮義的人的人情。


    春天,北京城落著連續不斷的細雨,把院子下得永遠是濕的,我又沒有一雙膠皮鞋,簡直我索性除了上毛房,連屋子也不出了。店門外就是一條狹窄的胡同,這一下雨,不定多麽濕,多麽髒了,可是清晨早起,便有人用曼長的聲音叫賣著:“榆葉梅——花來,買花!”


    這詩意的賣花聲,引起來了我客中病裏的詩興,我拿了幾百錢,叫店中的夥計出去給我買來了幾枝,並跟他借了個瓶兒,舀了點清水,將花供在案頭,安慰我的寂寞。


    這榆葉梅,是一種帶著碧綠的像榆樹的小葉,可是又累累地掛著許多含苞欲放的紅色美麗的花,它比桃花的顏色還嬌豔,恐怕也更為命薄。我生平不喜歡富貴的牡丹,長愛這類的“小家子氣”的東西,現在我這客會裏隻有這一瓶花和一個我,寂寞相對,窗外是春雨如絲。


    就在這天落雨的黃昏,忽然有個人來找我,隔著窗上的玻璃我就看見了!因為院裏有一隻電燈,照著很清楚的雨絲,還照著這找我來的人,正是劉寶成的師妹,我這時很驚訝,想著:“我叫她進屋來不進屋來呀?進我屋來,未免不大方便,因為這裏是個客店,我又是個獨身,倘若碰到查店的來了,也得盤問一陣;但是,她既然在這時候來找我,恐怕就有事,多半是她的爸爸!不,一定是她的媽叫她來的,說不定是她的爸爸!那怪老人雙刀太歲,有甚麽不好,死了!她才來找我,許是要借錢。”


    終於我開了屋門,把她讓進來了,此時我屋裏的那隻電燈也亮了!我先觀察著她的神色,就覺出來我所猜想的大概不對,因為她完全沒有一絲緊急和悲哀的神情;她的頭上蒙著一塊半舊的花手巾,可是進了屋,遂即就除下來,她的短布褂現在穿的是花道兒的,還整齊,沒甚麽補釘,隻是已被雨淋濕了。她的態度是含著一種羞澀而靦腆,一眼就看見了燈光下瓶兒裏的榆葉梅,她忽然笑了,說:“這是甚麽?是榆葉梅吧?您是那兒掐來的呀?”


    我聽了,心裏不禁生了一點輕微的反感,“掐的?可真瞧不起我,我上那兒掐去?上公園裏去掐?公園裏有牌子:禁折花木。”我就說:“這是我在門口兒買的。”


    她又笑了,似乎覺著我是個!說上海話叫“阿木林”,北京大概是叫“冤大頭”她有點笑話我說:“這還用花錢買?有的是,我桂玲姐姐的家裏有三四顆這樣大的樹,愛掐多少掐多少,我都懶得要!”我自從到北京來,除了上天橋,別處簡直就都沒有去,聽說北京各人家的院子裏花木都很多,我清直連一朵也沒看見過呢,我也覺得是花了冤錢了,但是我立即為自己解嘲,說:“好在很便宜,買幾枝,擺在瓶兒裏;就是這麽個意思。


    她微微地情然地笑著走近瓶花,在燈光下,她的美麗的紅顏與嬌豔的花兒相映。我不敢多看她,因為她長得太美了,她又是一個大姑娘。


    花兒好像引動了她的芳心,她不住地細看著,她是看花兒嗎?她是故意借著這個好不瞧我吧?同時躲避我的視線吧?


    但我心裏疑悶,這細雨黃昏時候,她是幹甚麽來呢?我不能不問,雙刀太歲既與我論了交,我也算是她個老大叔,我須要拿出長輩的樣子,我得問她,好叫她快點走。於是我就說:“你爸爸怎麽樣了?這兩天他的身體還好?是他叫你來的嗎?有甚麽事嗎?”


    她卻一扭頭,笑著,——我可沒有笑。——她說:“您怎麽就覺著我來了就應當有事?難道沒有事就不許我來了嗎?”她跟我耍著頑皮。


    我可不能搭理她,我還得端著點架子,我說:“因為我這兩天沒見著劉寶成,我怕你家裏有甚麽事,我也——這幾天,精神不好,同時我的事也找不著!”


    她忽然不願意了,臉兒沉下來說:“我來並不是找您有事,真要是有事,我也不能麻煩您,我倒更不來了呢……”我剛要辯論,她可不容我說,一句跟著一句,伶牙俐齒地說:“您那天從我們家裏走了,第二天我爸爸就叫我來瞧您,說您也是一個病人,我們那屋子又有氣味,您回來真許病了,雖說是早先沒甚麽交情,可是劉寶成也常提您,說您是個好人,景況也不大好,我爸爸更是覺著您是他的朋友,他知道一個人住在店裏,得了病的那個味兒。他催著我來瞧您,可是我媽又說:人家來看你爸爸,是帶來肉餅,咱們去看人,難道就空著手兒嗎?我說那倒沒關係,誰不知道咱們家裏沒錢?空手去看看,他也不能就笑話咱們。他要是笑話,以後咱們還不理他呢!”


    聽到此處,我臉可有點發燒了,我剛要張嘴,她又用鼻子哼氣,說:“真的!我們家裏的人連劉寶成都是這個脾氣,秦二爺的鐧——窮硬!不是這個脾氣,還落不到這步田地呢!我就想來,可是又沒有工夫,一天那些個外活就夠我做的,不做外活家裏吃甚麽呀?光指著劉寶成?他那個錢也不是容易來的,他就是有孝心,可還有個買賣好壞呢!我們向來是誰也不指著,誰也不求,自己受窮,自己認命……”


    我這時才搶到一句話說,可是話憋在我嘴裏,越著急倒越說不出來了,我直擺手,結果隻說了一句:“你別錯會……”


    她忽然又嗤的一聲笑了說:“今兒呀!我為甚麽來?——您猜吧?”


    我那裏猜得出?


    她在這時候才說:她有個“桂玲姐”,就住在這南邊不遠的一個胡同,地名叫“蘆草園”,她們兩人是幹姊妹。她常去看她,今兒是一清早她就上她的桂玲家裏去了,在那兒吃過的午飯和晚飯,玩了整整一天,現在——因為她桂玲姐晚上有戲,得上“館子”去,所以她,忽然想起上這兒來啦。她並對我說:“我來看您,可真是不成敬意。以後隻要我上我桂玲姐那兒,說不定我可就遛到您這兒來?——先跟你說明白了,你要是覺著我討厭,可趁早兒說!”


    我說:“我那能夠討厭你呢?我每天在這店裏住著,很是寂寞,又沒個朋友,——劉寶成,他得天天上天橋去做買賣,我也不能請他到我這兒閑談,耽誤他的工夫。你要是能夠常來,我當然是歡迎不盡,不過……”


    沒等我把話說完,她就皺了皺眉,說:“其實劉寶成——我大哥,他也不是沒有一點工夫。譬如今兒個,他就不能出去做買賣,得在家裏熬一天!”


    我問說:“寶成住在那兒呀?”她說:“咳!他那兒有準住處?他——我這麽告訴您吧!他自小兒就沒爹沒媽,是我爸爸把他拉扯大了的,本來是在我們那兒住,現在,因為我們家裏的地方兒窄,我又長大了,他就覺得不方便,其實算甚麽的?我還不跟他親妹妹是一樣麽?他可一定要搬出去,他也沒有個準家,好在還認識幾個熟人,有時候就在“肉餅王”的鋪子裏,有時候在“趙半仙”的命棚子裏,幸虧他人還仁義,還有人肯收留他。可是也不行啊!他吃的又多,還得幫助養活我們的家。您知道,天橋的買賣,這一年多來就不行啦!他那耍大刀,人家也不愛看,藥,更沒甚麽人買。像今兒,這下雨的天,就得歇一天,陪一天的嚼過!明兒還不知道雨住不住?……”她轉身又看看瓶中的榆葉梅。窗外,雨聲淅瀝,仿佛下得更大了,我擔心著“她可怎麽走?”然而,現在我實在憫念這些人,願時時跟他們在一起,因為覺得他們都有“人的感情”和人類悉應具有的道義,不過,我又為他們的命運悲哀。


    我也皺了皺眉說:“很慚愧!我也不能幫寶成的甚麽忙,應當給他找個事才好……”


    她說:“他也認識不少的字,能夠吃苦耐勞,脾氣——真比我的脾氣還好呢!不是十分的招急了他,他從不跟人家瞪眼。可就是老找不著個事!連個跟包的事也找不著!”


    我說:“你認識唱戲的嗎?”


    她說:“我桂玲姐不是唱戲嗎?”


    我又問:“她叫甚麽名字?”


    她說:“她就叫楊桂玲,是唱老生的,您在報上可找不著她的名字,因為她不是名角。”


    我又問:“現在她在甚麽園子裏唱?”


    她說:“在四慶記,是夜戲,下個月初一就上勞芳舞台唱白天的了。”


    我又問:“雖然不是名角,可是北京城的人,都是愛聽戲的,她的收入總該不錯了?”


    她擺著手說:“得啦!你是不知道,跟你說你也不信,也一時說不完。我就這麽告訴你吧!她要是——不用說成了名角,就能像小海棠那樣,我們家裏也用不著發愁了。她也是個熱心腸的人,隻要手裏有幾個富餘錢,就給我們送去。要不然,我們家裏三口兒人——我爸爸的飯量又大,他一個人能頂我們兩個人吃的。不怕你笑話,一頓飯,玉米麵我們就得吃兩斤半,光指著劉寶成跟我做外活還行?”


    我又問說:“那麽你做外活,平均一天能夠收入多少錢呢?”


    她笑了,說:“您倒是要問那一件事呢?問了半天劉寶成,又問我桂玲姐,現在又來問我?這些家常過日子的事,一句兩句也說不完,說多了還真叫人的腦袋痛,咳!我真成了個日子精了,無論見了誰,就說日子怎麽怎麽難過.倒像是求人給想法子似的。其實,我爸爸那天說了,倒退二十年,他那兒會關心到麵賣多少錢一斤,米是多少錢一鬥?他鏢店裏開著招賢館,從別處來的,無論是認識的不認識的,隻要是說明投奔雙刀太歲胡飛豹來的……”


    我到這時候,才知道她們原來是姓“胡”,可是她也許有個名字吧?叫甚麽呢?


    她又說了一陣,結論是“好漢提不起當年勇了!……”


    這個姑娘.是屬於北平所說的“能說會道”的姑娘,有本事的姑娘。——這種姑娘在北平是很多的,很受人敬愛的,可是多半因為她們鋒芒太露,以致“老根兒的人家”不敢娶,而成為老處女。


    但是這並不是說這種姑娘就失掉了她的“女性美”和天賦的溫柔,一點也不。就我目前覺得,她的那嫵媚的情態和動聽的語言——雖然不像一般“文明女子”似的會說許多的新名詞,可是這些俗話兒——土語——由她的口中說出來,就特別好聽,而且更增加了她的美。——她實在是美,這樣的美麗的女子,偏又逢著窮苦的命運,她的將來。——我真不敢替她設想了!


    她沉默了一會,這時窗外的雨聲響得特別清晰,大概,——我也沒個表——總有八點了,我應當催著叫她走,可是我又實在不好意思那麽辦。我不禁打了個嗬欠,她似乎應當覺得我已經疲倦,她就應當“起身告辭”了。可是她不,她反倒坐在我那凳子上,慢條廝理地跟我扯起了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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